可朱利安诺只漠然无谓的微笑着,在帕西瓦询问:“你有什么想解释的。”时,回答,“是我的仆役安东尼和他的情夫伊万诺维奇所为,他们在进行邪恶的献祭,巡法局早已查明他们的罪行。我对此毫不知情。”

帕西瓦便转向雷罗曼诺。

雷便说:“那暗室的门上该有一枚铁制的十字架,也许在灯台附近,请去寻找。”

骑士们很快便将那枚十字架取出来。

雷便接着说,“这是从安东尼的房间里搜查出来的钥匙。”朱利安诺的目光慢慢凶狠起来。雷只是无动于衷,也或许带了些尘埃落尽的悲伤,他以此祭奠那为他而死去的姑娘,“可它只是一枚复制品——是安东尼畏惧被他的同伙出卖,而偷偷铸造的复制品。那枚真正的钥匙,应该就在美第奇爵士的身上。这么重要的物品,通常是会贴身佩戴的。”

初始时朱利安诺还不许人近他的身。可在黎塞留上前规劝后,他终于不再反抗。

那枚系在他手腕上的银制十字架很快便被搜查出来,正与密室的凹痕相吻合。那十字架上的划痕表明它新近被使用过,因此朱利安诺不但知道这密室,他还新近进入过。

圣骑士们很快便将他监管起来,等待教会的处置。巡法使也被准许进入夏宫,协助他们进一步搜索,他们终于在地下密道里,找到了卡罗罗西的尸骨。

朱利安诺并没有反抗,尽管他有足够的力量——事实上到最后他几乎是怀抱着一种好奇和欢乐,在体验自己的被捕。只在被带离之前,他回头对雷罗曼诺说,“我会被无罪释放的。你很快就将知道,你的正义和律法制裁不了我。不但你守护的姑娘,连你信仰的东西,我都会一并摧毁给你看。我会让你知道,你究竟有多么可悲。”

雷罗曼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望着渐渐黑下来的天空,看红色的月光穿透厚重的乌云洒落。在这么、这么久的追捕之后,他终于亲手将这罪人送上了审判席。他只说,“aye,我等着。”

——不论他多少次死灰复燃,他都会再度将他送下地狱。

第一卷《黑铁之城》~ fin~

43chapter 43

夜晚再度降临了。

米夏守在雷罗曼诺的身边,年轻的检察官正静静的沉睡着。在经历了所有这些之后,他确实感到疲累了。

帕西瓦为他做了治疗,告诉米夏:“圣剑对精神和体力的损耗太大了,他得休息一阵子。不过不要担心,他是最虔诚公正的骑士,神既然将圣剑赐予他,必是眷顾他的。没有人能伤害他。”

米夏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问:“我是否能知道,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朱利安诺?”

“啊,当然,”帕西瓦忙说,“我们还要感谢你的协助。我们会将他带回梵蒂冈受审,交由圣座裁决。”

美第奇的势力在翡冷翠盘根错节,不在翡冷翠审判朱利安诺是公正的前提。米夏只是怕朱利安诺会在中途逃跑。她想告诉帕西瓦,朱利安诺身上有圣痕,他还曾向魔鬼献祭——不过她并不愿意出席教廷的审判,哪怕是作为证人。她还想尽快逃离翡冷翠。

她便只说:“路上请小心,他毕竟是差点击败了罗曼诺爵士的人。”

帕西瓦以手加胸,向她致意。道:“我们会的。请好好休息吧,我该道别了。”

米夏便也起身向他屈膝行礼,“感谢您的救助。若有机会,我必定报答您的恩情。”

夜色渐深,巡法使们也开始轮班换值,不再全员出动。

终于连佐伊也换值回来,米夏便起身去拿她的披肩。她在外停留太久了。虽不担忧梅伊的安危,但她能想见这孩子的孤单和不安。她并没打算在这里过夜。

暗夜里窸窣的布料声也十分清晰,可更清晰的却是手腕上的触感——雷拉住了她,就在她起身要走的时候。

甚至无需回头她便知道他在望着她,她的心口不可遏止的跳动起来,所有的血气都在上涌。就算雷霸道的将她圈在怀里告白时,她都没有这么局促的心动。她从很早之前就知道自己爱慕这个人,可经历了这一晚她才知道,她也可以爱慕他到不能自已的地步。

他若开口她必定无法拒绝,她心里很清楚,至少在这一刻这男人是可以轻易摆布她的。

这感情真是愚蠢又可怕……可若对象是雷,她亦甘之如饴。

她便问:“你醒了?”

而雷回答,“你要回去吗?”

她自那话语中听出挽留的意味,她几乎因此忘了自己的初衷。可很长时间的空白之后,她还是说,“我不能把梅伊一个人留在家里。”

雷静默了片刻,才又问道,“就算你知道他是个小魔鬼?”

米夏说:“他不是……至少不完全是。”

“这样啊……”雷沉默着,可他不肯放开米夏的手腕。好一会儿之后,他才说,“我送你回去。”

他们并肩走在翡冷翠的街道上,雷不说话而米夏欲言又止。这夜晚风里水汽充沛,闷闷的热。先前还有醉汉和趁火打劫的年轻人晃过来撞她,后来又有街旁避难的孩子们的夜哭和妇人的抱怨,到最后就只有玫瑰的花枝凌乱的伸出矮墙来。

越是临近目的地,她便越是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等天明她就要离开了。可尚还留在翡冷翠的这短暂的时光里,她只是想要和他在一起。哪怕只是这么并肩走着,有无数的话可什么也不能说,也依旧希望这时光久一些,再久一些。

在最后一个路口她终于再挪不动脚步,她忽然就蹲下来,把头埋进裙子里哭泣。她一辈子都没有这么软弱过,竟会为自己做出的决定痛苦到必要哭泣的地步——还是在雷罗曼诺的面前。怎么可以这么丢脸啊,米夏想,简直就像矫情的小姑娘在哀求恋人的挽留。

这个时候她听到雷叹息了

她害怕被误解,拼命的想要擦干眼泪站起来,可她只是擦不干,也站不起来。

手腕被握住的时候她努力将脸别开不令雷看见。雷将她拉起来。他静默的用手指抹去她的眼泪,说:“跑得那么拼命,腿难免要酸疼发抖。”

米夏想说不是,她像个孩子般赖着不走不是因为逃命后的肌肉酸疼。可她若真摇头,便太不负责任了。

她便说:“是啊……之前光顾着逃命了,都没有感觉到。”

雷静默了,他尚未为她揩去泪水,便将手拿开。他似乎是生气了,米夏甚至想他会就这么愤怒的丢开她再不理会她,可雷忽然就用双手箍住了她的肩膀。他连声音都在用力,“你告诉我你不想走,我就请求你留下来。”他就像个骄傲又拙劣的推销员,为她的优柔寡断而愤恨——你看她都那么,那么的想要了,而他就差说要免费送给她了,她竟还是不敢开口索取。究竟承认不想离开他有多难啊?

米夏只是不停的摇头,她连“不想走”都不肯对他说。可雷终究还是克制住了。他可以花费五个月的时间追逐一个令人憎恨的罪犯,为什么就不能将耐心花费在他爱的姑娘身上?

他便说对不起,他凝望着她的眼睛。那眼睛里映着厚重的夜色,深邃如海。他终于放弃了自己的骄傲和矜持,纵然她拒绝说留下,他依旧向她表白自己的心境。他的声音低缓温柔如夜色下暗流涌起,他说;“我请求你留下来。”

无法拒绝,不想拒绝。纵然她知晓自己必要拒绝的。

她闭上眼睛想要摇头,可她只是做不到。雷便将她拥抱在怀里安抚,他拨开她的头发俯身亲吻她的额头,“我替你去说,如果小魔……如果梅伊不答应,我便劝服他。这是我们之间的问题,不该让你为此痛苦。你只需遵循自己的心,告诉我你真实的愿望。”

她的防线终于在这一刻溃散,“我爱你……”此刻她心底唯一清晰的真相就只有这一件,深刻得无法埋葬,“我爱你。”

他们抵着额头厮磨和接吻,米夏的眼泪不停的流下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会哭,就像打从心底清楚这恋情的无望,却因眷恋这片刻的温柔而不忍说出。其实她是可以交给雷的吧——她和梅伊间的沟通已陷入瓶颈,也许反而是外人更容易将道理说给他

45chapter 45

梅伊嘶吼着杀了过去,他眼眸赤红,再看不到旁的景象。唯有一个念头充斥着他的脑海,主宰着他的意识。他只是想撕碎那个可恶的男人,那男人竟敢染指他的属物。他发誓不饶恕他。

雷拔剑的时候米夏尚不知晓变故的到来,她只听到锐器碰撞的刺耳声,看到火花迸溅在空气中。

雷将她保护在身后,可那碰撞过于激烈了,他在巨大的冲力中后退,靴底的铁钉甚至抓不牢粗糙的青石地面。他将她用力推到一旁,想令她离远些。这时米夏看清了袭击者的面孔。

那是梅伊——可米夏竟不十分确定。因为那孩子此刻看上去更像一只发疯的野兽,他眼眸赤红,獠牙便如吸血鬼般尖锐的暴突。精致小巧的面孔狰狞着,他的眼眸里看不到属于人类的感情,就只有野兽般的袭击欲。

他暴虐的不断的将青铜的匕首砍下来,雷只能横刀招架。这孩子全然丢开了战术和技巧,就只用最粗暴的蛮力发泄脑海中的怒火。青铜坚而不韧,那匕首已承受不住他的力量,在一次次激烈的撞击中渐渐疲劳,有细纹悄然开裂在刃口上。雷便抓住时机用力的砍向那豁口。匕首终于绷断了。刀刃迸飞,竟钉入了黑铁的灯柱。梅伊重重的落地,断裂的匕首挥空刺向地面。他手中无法命中的力量一瞬间释放了,就像陨石轰落,有烟尘伴随着火星腾起。大片铺路的青石在冲击中开裂、粉碎,巨响令地面都在震动。

那孩子淹没在崩飞的碎石和尘雾中,就只有赤红铄金的眸子火一样亮着,饱含了憎恨和怒火。

米夏和雷都不约而同的震惊了——这力道若砸落在雷的身上,纵然他是神选的圣剑使,只怕也难以幸存。

雷原本对梅伊有所容让,因他答应了米夏,会和梅伊好好的交谈。可此刻他意识到,梅伊脑海中并没有沟通的意思,他只是想要杀死他。这魔鬼已彻底丧失神志了。

他缓缓的舒气,精神在一瞬间集中。他必得严阵以待,再不能心存慈悲。

他对米夏说:“跑远一些,等下会很危险。”

可他话尚未说完,米夏已冲向他们之间,她张开双臂拦在了他的面前——她的敏锐和果决总是出乎他的意料,她几乎与他同时判断出了眼下的局面,她清楚此刻雷和梅伊之间已是无法和解的死局。你瞧纵然是这么聪明的女人,心底也总是有天真愚蠢的一面。她相信她能阻止他们以死相拼,可她不明白在男人的战场上这是必输的赌局。当一个男人心中饱含憎恨和杀意时,他眼中是看不到哭泣的女人的。

那尘霭渐渐的沉落了,梅伊的身形再一度出现,他如利剑般杀来。雷也只来得及将米夏护在怀里,他手中长刀格挡不稳,被远远的击飞了。梅伊手中断裂的匕首擦过他的手臂,而他踢中梅伊的胸口。那魔鬼便敏捷的后退了。

雷捂住手臂,再一次对米夏说,“跑远一些。”

米夏强忍着泪水,几乎无法发出声音,“对不起……”她只这么说,可她依旧不肯逃跑。她只是背对着他,寻找梅伊的身影。

怎么可以这么倔强——雷不能理解米夏对梅伊的执着。他明白那源自女人天生的母性,他只是不曾体会过母亲的关爱。不过他知晓一切却依旧勉强她留下来,便该对此有所觉悟——他若想要她,便必须放弃与梅伊死拼的打算。

他便拉住了米夏的手腕,“我们先离开,让他冷静一下。”

可米夏挥开了他的手。她还是说,“对不起……”她想要解释些什么,可这个时候她终于又看到了梅伊。那孩子双目赤红,望见他们的亲密,再一度被激怒了。他咆哮着杀过来,而米夏展开双臂迎接他。她用力的喊着他的名字,“梅伊!”

那声音穿透了嘈杂的憎恨和翻腾的怒火灌入他的耳中。在内心某一处虚空之地,那孩子孤单的蜷缩着。他将嫉恨与悲愤释放,化作野兽去宣泄,因他无法面对绝望的现实。可无论他逃避到何处,她的呼唤总是能穿越重重空间进入他的内心。

他尖锐的獠牙刺入她的肩膀,他听她的呼唤醒来,入目先见她的鲜血。他的动作不由便停滞下来。她疼得说不出话,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可她跪下来用力的将他抱在了怀里,她的声音虚弱却平缓,“梅伊,你要杀了我吗?”她说,“醒过来吧。”

那声音如牢柩紧紧的缚住了他。他记得她曾问他“你会咬我吗”,而他说“不会,我又不是野兽”,她便留下了他。

可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袭击她。

他唇齿间吮满她的鲜血,他动也不能动。绝望如潮水涨满,悄无声息的便将他淹没了。

雷站在米夏的身后,缓缓松开了手心。

很多事情在米夏甩开他的手的时候,便已有了预感,而现在他望着米夏的背影,甚至都不必再询问什么。

他只是感到难以言说的愤懑,他这样珍惜她,发誓以生命守护她。可她轻易便放弃了追求幸福的权力,拗折自己的内心,甘愿被这个什么都不明白的小魔鬼束缚。

他听她说,“……请你回去吧。”

他便说:“你抱着咬伤你的野兽,却让我离开?”

而米夏说,“是我太贪婪了,我早该明白的。”梅伊不可能接纳雷罗曼诺,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暴怒失控就是因为雷的出现。她不该刺激他……只是有那么一瞬间,尽管是那么短暂的一瞬间,她感受到雷掌心的温暖,竟真的奢望能与他厮守一生。

“对不起……”她的脑海中空荡荡的,万籁俱寂。她张了张嘴,那仿佛不是她自己的声音。她说,“你值得更好的姑娘。”

“可我已经是你能遇上的最好的男人了,米夏——因为你爱我。”

你瞧就算在这种时候她的检察官也还是这么咄咄逼人,他总是知晓什么话最容易刺痛她。米夏只觉得窒息般难过。梅伊在她怀里再度躁动起来,她听到他喉咙里压抑的咆哮,便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安抚他。

她说:“请不要再纠缠不休了。”

女人愚蠢起来是有多么可恨啊……雷可以想象米夏的一生就这么埋葬在这小魔鬼的手里,可纵然他强迫她离开又有什么意思?她心里就是要挂念他,她会一辈子懊恼自己不曾拯救他——你看她明明就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东方姑娘,竟奢望感化神都无法感化的魔鬼。尚未看到希望,便愿为此抛弃一切。

为这样的理由抛弃他的女人,他宁肯自己不曾爱过。

他终于不再固执,他愤怒得无法思考。他对梅伊说,“你如愿得到了她,可她一辈子都不会感到幸福。她会被你吸干生命和活力,在死亡到来前便先枯朽老去。当然,你是个魔鬼,你只要自己快乐满足就足够了,你根本就不在意她的死活!”

米夏打断他,求他不要再说下去。可有些话雷必要说的,他不说那小魔鬼便永远都不会明白,他说,“你尽管缠着她,拖累她,让她佝偻着背养育你——可也不要忘了,曾有这么一个女人血肉丰满的活过,她不是被你引诱和掌控,她曾以自己的意志选择去爱你。而你甚至连她唯一恳求的都不去听,你毁了她本该得到的一切。”

他拾起他的剑,短暂的停留。初夏的夜风吹过,那风自他指尖流过,便像她,像他以往所渴求的一切般握不住。

雷只是感到淡淡的疲倦,连失落都不是那么切实可感。这是他头一次强求些什么,他那么努力的去挽留他的女孩,可终究还是求不来,留不住。他只是想在最后,在她的面前保持住风度,不要失去得那么狼狈。他的声音低而哑,“明天之前我会一直在巡法局……离开前去道个别吧,佐伊会护送你们出城。”

雷终于离开了。

直到此刻米夏僵硬的身体才松懈下来,而后眼泪便克制不住的滚落。她哭得无声无息,可那泪水滚落入梅伊的脖颈,他感到烫,并且疼。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也不想知道。他只想帮她把眼泪擦干净,最好一滴都不要落下来。可他擦掉了,便有更多涌出来。

最后米夏摇了摇头,说她不要紧。她捧着他的脸,帮他擦去嘴角的血渍。

梅伊骤然间便感到浑身冰冷,连关节都滞涩了。

那是她的血。

可米夏甚至都没有生气,她只是平静又疲惫的帮他擦干净。像在看一个她还爱着,但已不再期待的孩子。她说:“进屋去吧。”

梅伊去拉她的手,但米夏躲开了。她说:“只有今晚,让我一个人冷静一下。”

梅伊想说些什么,可米夏打断了她。她说:“你做了错事,也需要好好的反省。”梅伊轻声叫她的名字,可这一回米夏没有心软,她说,“梅伊,我不可能事事都遵循你的意愿,我也会有自己的想法。我不能保证我做的每件事都符合你的心意。你可以为此对我发脾气,如果能改正,我一定会改正;如果不能改正,我便将道理说给你听。可是你不能再袭击我。我跟你不一样,我很弱,你咬我我会流血,伤重了我便会死掉。纵然我愿意,我也无法一次一次的容忍你。人类是有极限的,不管是身体还是心,受了伤不可能一次次的痊愈如初。”

梅伊几乎发不出声音来,他说:“我不是……”

米夏摇了摇头,她指着公寓的方向,说,“进屋去吧,好好想一想我的话。”

可梅伊不肯动,他牵住她的手不放开。他垂着头,金色的眼睛遮盖在柔软的头发下,灰败得没有一丝生机。米夏心里难受得厉害,她静静的揉了揉他的头发,说:“我哪里也不去。”

梅伊嗫嚅着,那声音散在风里,好一会儿米夏才分辨得出,他说的是:“你爱他……”

泪水再度不受控制的滚落——她明白这孩子在等她否认,可她若还想教导他,便不能欺骗他。她便轻轻的点头,说,“是……可我爱你胜于他,你是我的责任。”

红月如血。

那孩子立在她的面前,很久都没有动一下。只是他的手指自她衣角一点点滑下来,终于再攥不住。

他张了张嘴,似乎说了些什么。米夏听不见,待要开口去问时,那孩子已转过身,安安静静的离开了。

46chapter 46

屋子里黑洞洞的,就只有红月令人躁动的光芒自倾颓的墙垣间落入。

梅伊心里空荡且灰暗。那野兽恣意的在他心中空旷的原野上嚎叫和飞奔,而他已无心力去约束它。他知晓它迟早会主宰他,不过那又怎么样呢?他已失去了米夏的心。纵然他强迫她留了下来,他也依旧难过得透不过气。

那检察官说得不错,魔鬼就是这么贪婪自私的生物。米夏该怕他,疏远他。因为他注定会像棘刺般缠绕着她,吸干她的生命和快乐,若她总是反抗他违背他,总有一天他会忍不住吞噬她撕裂她。说到底她为什么要将他捡回来啊,她根本不明白养一只魔鬼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就不想成为她的累赘她的责任。他也想像那检察官般占据她的心,让她就算抛开一切也想与他在一起,让她为他的离去而难过和落泪。

可她将这爱已给了旁人。

梅伊面色苍白的靠着墙滑坐下来,他的身体轻微的颤抖着。力量已自作主张的在他身体里蔓延开来,体内的野兽躁动着,无数魔鬼般邪恶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活跃着。他想他就要被那野兽杀死了,然后他就不必这么痛苦的思念她。他只需交给它,它会放纵他的暴行,满足他**,再没什么能阻拦他、约束他。他会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他想他就要被那检察官说中了。

他嗅到米夏体内鲜血的味道,多么的芳美甘醇啊。他该去掠取,令她变作他怀中顺从的玩偶,令她知晓怎么做才会取悦他。

牙齿刺破了他的嘴唇,血沿着唇角滴落下来。他堕落的兴奋并且跃跃欲试着,他想反正他已失去她了。她厌烦了他,她在为旁人流泪,就算他再做得过分些又能怎么样?反正也不会失去更多了。

可他只是坐在那里,动也没有动。全身仿佛被无形的绳索缚住了,他知晓自己在克制即将暴走的野兽。身上每一寸骨骼都被敲碎一般疼,心脏跳动得就像爆沸的海洋,可他不想释放它。他知道一旦释放了它一切将无可挽回,那野兽无所顾忌,它必定会摧毁米夏。

而这世上唯有这一个人,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想伤害的。

体内的野兽暴怒的挣扎着,他感到剧烈的震荡,眼前一片模糊。他知晓一切已太晚了,他再也压制不住它了。他便想象米夏的怀抱,空寂的黑暗里,就只有她怀抱里发出微弱的光芒,有渺茫的温暖和平和的心跳轻轻的传递过来。他想,他也曾得到过这些。这便已足够了吧。

米夏坐在路边,将头埋在她蓬松的大裙子里,很长时间都没有动一动。就只有这个夜晚,她放纵自己去难过——明早她还要启程,带梅伊离开翡冷翠,前往东方的巴比伦。新的生活总是要开始,纵使她终究还是失去了雷?罗曼诺。

乌云悄然遮蔽了红月,不知何时天色阴沉下来。

雨滴落上手背的时候她才倦怠的醒来。那雨悄无声息的落,不仔细去听几乎察觉不到。雨线轻而细,落在衣服上也只是一片阴潮。

她迟钝的立在雨中,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她终究还是要回屋去面对梅伊的。

肩头伤口钝钝的疼,因淋了雨,血痕未干。她已被梅伊袭击过两回。纵然她强迫自己勇敢的站在他面前,不流露出怯懦来。可要说她全无畏惧,那也是骗人的。她只是无法丢开那个孩子。他是个小魔鬼,可她知道他有一颗人类的心。他的心比谁都更柔软和敏感,他也比谁都更希望自己是个正常的人类。所以当他杀过来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必定能唤醒他。

若连她也放弃了他,那个孩子便要永远的消失了。可这世上唯有这个孩子,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抛弃的。

从一开始她就明白这些,只是雷的怀抱太过温暖,她一时贪婪,竟奢望两全。

米夏推开了房门。

外间天暗,屋子里也没点烛火。这房间漆黑并且空荡,雨不知不觉的下大了,地上早就一片潮湿,脚步落地,粘连有声。

米夏忽然间措手不及。她什么都看不见,可她依稀嗅到了,混在雨打泥土的气味中,那浓重粘腻到无法忽视的血腥味。

她脑中空白一片,她摸索着想要点亮油灯,可她的手抖得捏不住火石,她不停的把火石擦在手指上。后来她便将火石丢开,叫着梅伊的名字,她说:“梅伊,求你回答我,你在哪里?”

这时有闷闷的雷声滚过,随即如霹雳轰响,紫色的闪电当空狂舞,这房间的一切都被照得苍白。地上有血迹蜿蜒的蔓延至她的脚下,像是水中荇草悄然攀住她的手脚,米夏感到溺水般惊恐。她退了一步。那血迹的尽头是一个小小的碗橱。她记起许久之前她也这样喊叫着梅伊的名字,于是梅伊小心的试探着推了碗橱的门,木轴吱呀的转动了。可这一次那门松散破旧的半闭着,如荒凉死寂的古堡,全无人类的生机。

她上前,停在碗橱的前面,颤抖着拉开了那扇门。

她的孩子蜷缩在里面,浑身浴血。他的睫毛低垂着,金色的眸子再不睁开。他的身体宛若白石的雕像,精致,冰冷,面容宁静。

他的手臂垂落在地,掌心握着那柄断裂的青铜匕首。他就用那柄匕首,将自己杀死在碗橱里。

米夏想要哭泣,可是她发不出声音。她四面寻找着什么,可其实究竟要找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只是感到惊慌、无措,哪怕是神,哪怕是恶魔,她只哀求有谁能来帮帮她。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后来她便抱着梅伊奔跑在翡冷翠的街道上。

深夜冷雨不停的落,她用她宽大的头巾包住他,不叫雨淋到他。

那孩子已没了呼吸,可她总是觉得他胸口还是有温热的脉动的。他还在呼吸,只是太过微弱了,所以她感觉不到。只要能找到一个医生——用这个世界的医术,或者巫术,总有什么能救活他的。你想他是一个小魔鬼啊,他怎么可能这么轻易的死去。

眼泪不停的留下来,绝望一点点的灌注进她的全身,她只感到脚步沉重。

她用力的敲打着诊所的门,可这个时间根本就没有医生会开诊。

她站在门外哀求着,终于有人肯为她开门。可掀开湿漉漉的头巾露出底下的孩子,医生便让她节哀——被强硬的推出门去的时候她还跪在雨里哭泣,然而那门还是毫不留情的关闭了。

她抱着他,轻轻的叫着他的名字。

雨渐渐的小了,薄雾笼起在翡冷翠的街道上。眼泪已经干涸,米夏抱着梅伊小小的身体跪坐在地上,再发不出声音。她隐约记起某一个白雾弥漫的清晨,曾有一个魔鬼向她传授他的真名。她的心便再度鼓动起来。

她拼命的想要想起那个名字。她曾向波斯人学习希伯来语,可只听过一回的生僻单词还是太容易忘记了。她想不起来,她根本就想不起来。可下一个时刻她忽然意识到,那名字她真的只听过一回吗?

不,不是的。那名字也曾出现在朱利安诺的口中,他在她面前召唤那魔鬼。那魔鬼便是他的帮凶和契约者。

她终于记起了那个名字,却只感到命运的残酷和无常。

她抱着她的孩子跪坐在地上,在迷雾中仰望细雨飘零的天空。她的内心平静而死寂。她轻轻的念出了他的名字,“比雷斯”。

一瞬间万籁俱寂。风停在树梢,雨停在檐头,落叶飘离在半空。时光停滞在这黑铁的城市,宛若色彩自画布上剥离。

她俯身轻轻亲吻梅伊的额头。

这时她听到回音缠杂的脚步声响起在青石的地面上。抬起头的时候那魔鬼正向她走来,这么浓的白雾这么黑的夜里,他的身形依旧清晰可见。他走到她的身旁停住了脚步,静静的望着她。

泪水从干涸的眼眶里再度流下来,她仰望着他,像仰望她最后的希望。她说,“请救救我的孩子……”

47chapter 47

“不要担心,魔鬼不是这么容易被杀死的。”细雨薄雾迷蒙的街道上,她跪坐在地上,而那魔鬼站在她的面前。他似乎是叹了口气。他说,“想要救活他并不难。可你确定,你真的想吗?”

米夏点头。

那魔鬼便说:“纵然他袭击你?”米夏说是,他便摇头,“——他可能会杀死你。你该知道魔鬼是怎样的生物,掌控力量,随心所欲,不擅长忍耐和服从。一切敢于违背他阻碍他的东西都将被抹除,纵然是你也不会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