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气翻涌在雷罗曼诺的脑海中,令他一阵阵的眩晕。可更强烈的愤怒支撑着他。

翡冷翠劫后余生,巡法使们正在清剿残余的魔鬼。雷并没有抽调人手跟着他。他孤身一人,带着一柄长刀来到朱利安诺的夏宫门前。绵延的院墙外,黑铁制作的栅门大开着。美第奇家的次子早已知晓他的到来,他用全副武装的亚美尼亚佣兵迎接他。

雷甩开长刀的刀鞘,什么话也没有说,便冲杀进去。

瓷片锋利的锐角已刺破了朱利安诺的皮肤,可他仿佛觉察不到疼痛,只是笑着,“别这样我的姑娘。纵然我不放你离开夏宫,我也不会伤害你。你为什么这么急着要走?瞧你的手都在发抖,这不是你想做的事,别勉强自己。”

他额头的血划过脸颊,一滴滴的落在米夏手背上,那粘腻温热的感觉就像蛇一样缠绕着米夏的心。可以肆意伤害一个人的感觉一点都不好受。她不能从中体会到予取予夺的快感,只感到厌恶和沉重。

可她并没打算逃避,她说:“别乱动。让你的侍女进来,我需要一根绳子把你捆起来。”

他说:“你熟练得像个恶棍。”

米夏说:“彼此彼此。”

朱利安诺说:“可你以为绑架了我你就能离开翡冷翠了吗?你会被我的父亲追捕,他的银行遍布整个欧罗巴,到处都是他的雇员和仆役。你逃不掉的。”

米夏说:“你最好不要再恐吓我。万一我对逃跑感到绝望,手不小心一抖就能要你的命。想想你美好的前途,美第奇爵士。”

可其实米夏已感到绝望,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徒劳的挣扎。她只是直觉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她永远也无法理解这个美第奇的邪恶——他曾残忍的杀害五个女人,而他杀死卡罗·罗西的动机甚至只是为了伤害雷。这男人对雷有着病态的执着和憎恨,她在他的手中像一个人质,更像一把武器。她若不赌这万分之一的机会,她会痛恨自己的懦弱和不作为。

朱利安诺低低的笑起来,他说:“别这么绝望,你的骑士应该已经来救你了。请千万不要手抖,我很珍惜自己的生命。”

——真是奇怪,她分明不想成为他的负担。可听朱利安诺说雷会来救她,她的心竟奇异的安稳下来。

她问:“你对他做了什么?”

朱利安诺沉默了片刻,“你还真是令人不快啊……”他说,“我什么也没对他做,我只是告诉他你在夏宫做客,顺便送了他一点小礼物——你不是问你换下的衣服吗?”他笑起来,“等他来了,你可以问他要。”

米夏眼前便是一片血色,她心底有个声音在不停的鼓动她:杀了他,杀了他。他就是个恶魔。

她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而只要一想到雷可能会有的猜测,她便攥不稳手里的瓷片。可朱利安诺还不满足,他笑道:“不要这么激动,加洛林他肯定曾想象你裸身的模样。等他来了我便告诉他,他猜的不错,你真是美极了。”

米夏多么想就这样划断他的喉管,让他再也说不出话来。可这不行,她不能因为愤怒而杀人。若雷真收到了朱利安诺的“礼物”他必定会来救他,哪怕她拒绝过他,哪怕他从旁人手上收到她的贴身衣物。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沦落成一个杀人犯。

她顶住朱利安诺的膝盖将他推在地上,他并没怎么挣扎——米夏那一下子砸得不轻,到现在他还在眩晕。

米夏扯了帐幔将他上身捆牢。他倒在地上,血顺着他的额角渗进了地毯。他轻轻的抽搐了一下。

米夏气喘吁吁的坐在他的身旁,听到他说,“请帮我擦一下,也许你不相信我的姑娘,我很害怕看到血。”

米夏真想再抡起椅子狠狠的砸他几下泄愤。可朱利安诺轻轻的颤抖着,他的目光单纯无助得像个孩子。

她下不去手。她也半点都不想帮他,她只嘲笑,“你只要喊一声便回有人进来服侍你。”

朱利安诺笑着,“太难看了,还是算了。我很抱歉说了伤害你的话,那不是出自我的本心。只是看到血我便克制不住心中的焦躁。”

米夏说:“你杀了这么多人,还会害怕看到血?”

朱利安诺说:“看旁人流血和看到自己流血感觉是不一样的。”纵然坦率的时候他也依旧是个恶棍,“你不明白一个人流着血虚弱的躺在床上是什么感受。那时我总是害怕自己很快就要死掉,可有时又觉得也许死了还更幸福一些。我曾无数次想,如果有人能让我不再流血,能让我可以像旁人一样在庭院里奔跑,我便把我有的一切都送给他。可那个人始终不出现,这渴望便成了怨恨。后来我知道,我流血是因为神想给我力量,好令我拯救世人。可人的灵魂是多么丑陋啊,他们每个都自私自利,却要我为救他们而受尽折磨!”他笑道,“瞧,我会变成一个恶棍,也是没办法的事。”

再坏的人也总能找到理由把错推到别人身上。可米夏半点都不同情他。

她只安静的分开他的头发,给他清理伤口上沾着的碎瓷片。然后撕开他的领巾作绷带,简单的帮他包扎——她还不能让他失血过多。

朱利安诺静静的望着他,说:“多么可悲。纵然我阴暗又邪恶,也还是会被光明纯净的灵魂所吸引。也还是想和加洛林一样,得到你的爱和信赖。”

米夏说:“你自己毁了那机会。”

这时她听到外间有仆役轻轻叩响了房门,焦躁的通报,“我们被袭击了,大人。有人闯进了地下通道,我们拦不住他。”

米夏便拉着帐幔的一角强迫朱利安诺起身。他趔趄了一下,微笑着,“是啊,我生来就该是魔鬼,为什么要做这种表白?”他用沾血的指尖摩挲戒指上鲜艳欲滴的红宝石,轻轻的说,“比雷斯,以契约者之名,我召唤你来。”

40chapter 40

地下通道的主人显然不曾将这里当作秘密,这里更像是某种便捷通路。沿途都被妥善的维护着,没有寻常地下通道潮湿霉烂的气味。墙壁上每十步便有一盏油灯,梅伊进来的时候恰巧碰到仆役前来灌灯油。他原本可以悄无声息的切断那人的喉管,可当他在角落里隐藏起来时,他忽然便感到有风自背后灌进来,那风声里潜藏着嘈杂而狰狞的响声,像是无数恶鬼的哭号自地狱里来。

那声音令梅伊感到焦躁,就像有人在呼唤他去。他便循着那声音去找。

仆役们发现了他,很快便喊了人来。梅伊没能将他们全部斩杀,可在这通道的尽头,他终于找到了声音的来源。

那里有一堵墙,可梅伊知道,墙的后面有一个广阔而秘密的空间。

在油灯后隐蔽的角落,他摸到了十字架的凹槽,将雷给他的十字架嵌进去,便有暗门打开了。

那门一开启,便仿佛有无数恶鬼争先恐后的飞出,巨大的响声令梅伊不由掩住了耳朵。那声音灌入耳中便飞速的侵入了脑海,无数人的记忆一瞬间在梅伊脑海中炸裂开来,有女人的也有孩子的,那回忆里饱含的痛苦和绝望攫住了梅伊,他感到窒息,每一根骨头都被碾碎般无力。

很久之后他才从这恐怖里清醒过来,这个时候他看到自己的面前站着一个女人。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那不是一个女人。

她有棕色的眼睛和浓密的黑色鬈发。她原本在静静的打量着他,可意识到梅伊也在看她时她便像兔子一样后退了,柔和的眼睛里露出些怯意。梅伊迅速便从那庞杂的记忆中找到了她。他问:“你在等那个检察官?”

女人迟疑着,终于点了点头。她嘴唇开合,意识到自己发不出声音来,便怔愣起来。好一会儿才难过的一笑,自语着。

可其实梅伊听得到她的声音,她说:“你不是他。”又说,“……我已经死了啊。”

梅伊感到了她的愤怒和悲伤。他明知自己只是在淡漠的旁观,可那情绪却仿佛翻涌在他的胸口。自然而然的,那句话便这么问出口,他说:“想要复仇吗?”

女人愣了一下,片刻后摇头,说:“雷会制裁他。”

梅伊说:“你心里便不存恨意,不想发泄吗?”

女人疑惑了,她垂着睫毛静静的回忆。那回忆显然是惨烈痛苦的,她的灵魂之火忽然间便疯狂燃烧,她的脸也在巨大的怨恨中扭曲起来,风声阴冷并且凄厉,她狰狞的控诉:“我恨他,他该下地狱,他是个恶魔。他不停的折磨我,我全身都在流血,我好疼啊……”她掩面啜泣,“……我一直都在等老大来救我,”说到雷后她的愤怒终于平息了,她蹲在地上把头埋进膝盖,就像个小女孩一样委屈的哭。她说,“我还以为这一次我能帮到他的……”

她心里存着恨意,可有更多的爱慕和眷恋支撑着她。这姑娘并不存复仇的心愿,因为她相信会有一个男人为她制裁那罪人。那男人便是她的信仰。纵然她被束缚住这里,灵魂不得入神的天国,她依旧能寻到内心的安宁。

梅伊便抬手摸她的头发,他说,“你并没有帮到他,可那检察官已追查到这里。他将这房间的钥匙给我,我才能见到你。”

女人便仰头望着他,她眼睛里还含着泪水,笑容已经像花朵在阳光下绽放,她说,“我就知道老大一定会有办法的,”她想了想,又说,“我该怎么感谢你?”

梅伊说:“不需要。”他只反问,“你还有其他的心愿吗?”

女人想了想,说:“魔鬼先生,”听到梅伊说“是”,她便接着说,“你和经上说的一样,引诱我以罪恶来还报罪恶。可真是奇怪啊,你一点都不可怕。被你引诱我并不感到羞耻,”她温柔的凝视着梅伊说,“……请在你的国里给我一个居所吧,我已死了,不该再徘徊在生者的世界。”

梅伊便对她伸出手,她便化作一点荧光,轻轻的落在他的手心。

梅伊轻声说,“你的灵魂我收下了,我会为你达成心愿。”

这房间的书架上摆满被禁毁的典籍,紫杉木的桌子上摊开着恶魔的召唤书,邪恶的藏品杂乱的堆积着。地上用血迹绘制六芒星的图案,蜡烛插在人类的头骨上。那法阵里锁住数百怨灵,以凝聚足够的黑暗之力制造一个恶魔。

这里每一样东西都足以将朱利安诺送上火刑架。

——为什么不呢?梅伊的脑海中有声音这么说。他抬手平举在六芒星的法阵上,金色的眼眸里有流转的光芒。他的唇边噙着愤怒的笑,那声音低沉宛若自地狱而来,他说:“出来吧,我赐你们形体。”浓重的黑色的光自那法阵里喷涌而出,数不清黑影在空间里悄然凝聚起来,不详的低嚎回响在整个城堡。他说,“你们自由了。”

黑气冲天而起,翡冷翠每一个居民都远远的望见了。数不清的恶灵盘旋在夏宫上空,就像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恶灵们在这黑色的漩涡里凄厉又放肆的嚎叫狞笑,一瞬间便将这翡冷翠最奢华的宫殿变作了鬼堡。

这城市刚刚经历魔鬼的洗劫,每一个人都是惊弓之鸟。他们聚集在圣母大教堂前的广场上,冲击着那被称作“天国之门”的青铜浮雕大门,想要闯进去避难。黎塞留不得不亲自现身安抚。可望见夏宫上空盘旋的阴云,他不由也在胸口画十字。

他喊来自己的侍从,道:“快马出城去追,请帕西瓦骑士回来。就说有魔鬼袭击了夏宫,我需要他协助我驱魔。”

夏宫。

封闭的空间里风卷流而起,那魔鬼在这风里现身,握住了米夏的手腕。他风尘仆仆,明明是新进经历了败仗,唇边的笑容依旧慵懒而尊贵。他望着朱利安诺狼狈的模样,说:“说出你的愿望吧。”

朱利安诺说:“我将灵魂献给你。”

魔鬼唇边的笑容消失了,他蔚蓝色的眼睛头一次这么认真的打量着朱利安诺。在他的心中美第奇家的次子从来都不是这么不计后果的人,这年轻的贵族纵然与他签订了契约,却一直惧怕履行它。他舍不得自己在阳光下的财富、权势和日后的地位。他想要驾驭魔鬼,却又畏惧可能会付出代价。

比雷斯喜欢这样的人类。弱小又妄自尊大,无知又自以为是。他们总是不停的被**所引诱,却想用薄弱的抑制力和仅存的良知克制着自己。这时只要轻轻的在他们耳边低语,他们的目光就会精彩的动摇起来。令他忍不住就想要教诲他们——遵循自己的**吧,去掠夺、去占有、去报复,你将为此获得至上的愉悦,这愉悦甚至胜过神的天国。

魔鬼永远都厌恶人身上的神性,自我牺牲是最不可饶恕的罪过。所以他喜爱朱利安诺,而厌恶那个检察官。那检察官竟将圣剑自神的领域里拔出了,可想这人该有多么虔诚和无趣。他将追求**的权力都放弃了,化而为神的使者。他既要这么残忍的对待自我,何必还要降而为人?他该生在神的国度,每日为他的神歌唱礼赞,他连灵魂都不必拥有。

然而不可否认的,朱利安诺只能像演戏的傀儡般令他愉悦,这检察官却真正能触动他的愤怒,令他平等的拔剑以对。

可这一刻朱利安诺也终于令他正眼看待了——这年轻的贵族就像个胆小的赌徒,谁能想到他一出手便是谁都不敢跟注的豪赌?

他便问道,“你考虑清楚了?”

“是,我想清楚了。”朱利安诺低笑道,“反正像我这样的罪人,死后也一定会下地狱吧。”

“那是不一样的。”比雷斯只这么回答,可他何必要阻拦朱利安诺?他抬起右手,将手指按在了朱利安诺的眉心。他蔚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笑意与怜悯,就像夕阳的余晖铺上了浩瀚的海面,他说,“你将看到全新的世界。欢迎来到魔鬼的国度——我的同胞。”

他们的脚下亮起六芒星的法阵,银白色的光芒照耀了整个空间。纯然的白光里连影子都消失不见。

米夏抬手背遮住眼睛,拼命的向着门的方向奔跑。

她不知道自己能逃多久,或许她一出门变会被美第奇家的仆役和佣兵们抓住。不过这又怎么样呢,这已经是她逃跑的最后机会。

可他逃出门去的时候,却发现外面一片混乱。

仆人和侍女们尖叫着奔跑,眼睛里全是歇斯底里的恐惧。他们试图摆脱掉身后追逐他们的东西,拾起身旁的东方瓷器和阿拉伯珐琅砸向那东西,然后进一步陷入绝望。有侍女跪坐在地上,一边祈祷着一边瑟缩哭泣,“上帝啊,请救救我……”

米夏感到诡异,凉意攀上脊背,令她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她根本看不到那东西,甚至感知不到它们的存在。

不过,她这一生不曾做过有愧良心的事。纵然世上真有鬼神又怎么样?她并不畏惧。

她抱住碍事的裙摆,奔跑着穿过长廊。玻璃的窗格无限的延伸,随后是绵延不尽的柱廊。夕阳下那一排排的光与影飞快又单调的重复,逃跑的路总是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她以为自己永远都逃不出这里。可终于,那厚重的雕花木门越来越近了。

她的手指触摸到浮雕的纹理,才确信自己是真的要离开了。她毫不犹豫的推开那扇门,那门外一涌而入夕阳余晖盛大而又温暖。

她在那余晖里一眼就看到了她的骑士。

雷?罗曼诺浑身浴血闯进了夏宫的庭院,他被重重包围着,眼睛里有钢铁般的意志和不化的坚冰。可下一刻,他看到了米夏。那冰雪倏然便瓦解了。这一刻他们什么都不必说,只是全力去靠近对方。

米夏向他奔跑过去,她看到亚美尼亚佣兵抬了长刀试图阻拦她。可她心里竟然完全不感到畏惧,她确实学过一些格斗技巧,可她一辈子都没有这么流畅的施展过。她轻巧的闪身避过,甚至劈手躲过他的武器,还了他一记凶狠的肘击。

她双手握着那柄长刀,向雷扑过去,横刀格挡住从他背后砍来的刀剑。雷便回身用刀背将那人砍晕,专断的将米夏圈在他长刀可及的保护圈里。她红艳如火的裙摆在这利刃坚甲之间,就像刀尖上盛开了玫瑰。终于在这一刻被他摘取。

41chapter 41

宫殿的门开启时,无数恶灵呼啸着蜂拥而出,就像卷流汹涌的黑色海潮,瞬间便将庭院淹没了。

朱利安诺德美第奇从那门里走出,怨灵们缭绕在他的四周,就像不详的雾气自他周身溢出。在看到他的瞬间雷便明白,这男人已完成了最后的献祭,将自己变作了魔鬼。自知晓这年轻贵族的作为雷明白他迟早会走上这条路,他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他握紧了手里的长刀,更用力的将米夏揽在怀里。他冰蓝色的眼睛注视着朱利安诺,就像孤胆的勇士立在修罗场上。他对米夏说,“我要杀出去了,害怕就闭上眼睛。”

米夏说:“我不怕。”

朱利安诺立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的观赏。而庭院里雷带着米夏开始往外冲杀。突破亚美尼亚佣兵们的包围比他们预想中要容易。纵然敢贩卖性命之人每个都怀着杀人与被杀的觉悟,可浸没在恶灵的潮水中,凄厉的呼声萦绕耳边,谁敢说自己不畏惧?他们在怯懦中溃退,甚至无心迎上雷的刀锋。

雷带着米夏一路冲出去,她红裙如血,是这修罗场上最艳丽的颜色。朱利安诺甚至无需寻找,他一眼就能望见她。

比雷斯问道:“就这么放他们逃走?”

“不要着急,”朱利安诺笑道,“我只是喜欢看人满怀希望的拼杀,却在最后发现是绝路的表情。”

“你还真是恶劣啊。”

这个时候雷带着米夏几乎已杀出重围,可雷并没有流露出轻松的表情,反而越发凝重了。他格挡住劈面砍来的长刀,对米夏说,“一会儿我给你信号,你就拼命的往前跑。不管感觉到了什么,都不要迟疑,不要回头。”

米夏说:“好。”

当雷砍倒了最后一个挡在他们面前的佣兵,他便抬手轻轻推向米夏的脊背。那一瞬间米夏耳中一片空白,就只有他的声音轻而可靠,“跑。”就像候鸟远离地面飞上了高空,她隐约感受到别离的征兆,心中空荡荡的难过。

可她还是揽住裙子尽全力奔逃。她看到朱利安诺出现在他们的前方。这年轻的贵族唇边噙着自得的微笑,就像一个被取悦的魔鬼。她目击了他的献祭,知道这青年既然向魔鬼奉献了灵魂,势必换取了相应的回报。

她看到他抬起手,这男人身穿红色的礼服,领口有绣金的领巾,手腕露出的丝绸衬衣的袖口有层叠的褶皱。他好整以暇的优雅尊贵着,不复先前被她击倒在地的狼狈。可她依旧像雷说的那样,不停歇也不回头的奔跑。

忽然间平流的风自米夏身后吹来,汹涌的向着朱利安诺奔去。他立在逆流的狂风里,眼睛里流露出被激怒的火光。她看到雷电缭绕在他的手指间。下一个瞬间雷电就在整个庭院里降落了,就像暴雨轰击地面。

那雷电没有一道落在她的身上。可她听到了凄厉的呼叫,那是她看不到的东西被泯灭前的哀嚎。那哀嚎令她莫名的难过。

朱利安诺眼中残留着恼怒。他拔出腰间的佩刀向米夏走来。那佩刀锋利的光芒仿佛可以如水波般抖落。她若继续奔跑势必撞上那刀口,可她依旧不停歇。

这个时候有白色的荧光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如无数星光漫天飘落。那光芒温暖而又柔和,就像在最艰难的日子里她睡梦中那些不经意闪现的美好的记忆。它们盛大的向她汇聚,将她包围。浸润在这光芒里就像婴儿沉睡在父母的臂弯里,所有的恐惧都消失了。

米夏是不信神的。可在这一刻她竟觉得,也许真正的信仰就是这么一回事。没有显圣也无需奇迹,那是普天之下所有的人都相信、给与和憧憬着的终极的爱和关怀。它照亮最黑暗的夜,令弱者挺身而出,令强者变作英雄。她忽然就明白了雷罗曼诺的虔诚。

米夏奔跑着,仿佛这道路上没有朱利安诺的刀锋,没有近在咫尺的绝境。那光的潮水汇聚向她的身后,在某个时刻忽然间汹涌的自她身后喷薄而出,就如雷神之锤的怒击,那光芒饱含了神的愤怒和威能,一瞬间便将这路上的一切吞噬了。

米夏奔跑在这光芒里,与朱利安诺的刀锋擦身而过——年轻的贵族不得不横剑抵挡那光芒的一击。米夏奔跑过他的身边,她的裙角擦过他的礼服,黑发缭过他的金发,他差一点就能杀死她,可她甚至没有侧目看他一眼。

雷罗曼诺再一次拔出了圣剑。

那一击之后他便耗尽力气,仰面倒在了地上——事实上就算没有那最后一击,他的体力也不足以支撑他走出夏宫。

夏宫之上的天空依旧被怨灵的乌云所遮蔽,从地面上看,天空仿佛一个巨大的黑色旋流。那天心一点映入他冰蓝色的瞳孔里,怨灵们围绕着它盘旋。就像在哀叹命运的终章。

片刻后这一切就被另一个魔鬼的身形所遮挡。比雷斯停在他的身侧,他悲悯又嘲弄的望着他,“我们又见面了,圣剑使。”

雷说,“是啊。”

比雷斯说,“你不惜牺牲自己也要挥出最后一剑救她。可那一剑救不了她,我伸手就可以将她抓回来。”

雷只说,“是啊。”他望着比雷斯,目光沉静又阴寒,他说,“可你若敢对她伸手,我便切断你的手。”

他这么说的时候比雷斯就感到身后熟悉的气息,那孩子的身形就像一只小兽般自暗处向他扑来——梅伊早潜入庭院,他原本不打算出手,可比雷斯的话触怒了他。

从梅伊潜入时比雷斯便知道他在这里,他也早预料到这偷袭,可他闪避得依旧十分艰难——纵使地狱的众王之王力量尚未觉醒,可他怀抱着必要杀死比雷斯的信念。他的信念便是他们的律法,无可抗拒,无处可逃。

那青铜的匕首穿透了比雷斯的右胸——不过对魔鬼而言这伤势尚不足以剥夺他的力量。比雷斯握住梅伊的手腕,空间在一瞬间扭曲,他们的身形同时消失在空气中。

42chapter 42

米夏奔跑着。她的身后没有人追过来,不论是追兵,还是雷罗曼诺。

从一开始她就隐约明白,雷让她一个人逃跑意味着什么。可现在终于确认了,她依旧难过得透不过气来。

她只是不停的奔跑,奔跑——如果连她都没有逃出去,雷杀进来还有什么意义?

她已望见了喷泉那一头,夏宫黑铁的栅门大开着。只要再加一把劲,她就能离开这里了。圣殿骑士们还在翡冷翠,她必须得赶紧找到他们,才有可能救回雷罗曼诺。

她用长刀割去碍事的裙摆,将身上一切会拖累她的东西扯下来丢掉。全力奔跑着。

她就要绕过喷泉了,可隔了喷泉的雾水,门的那一侧再一度出现了人的身影。那身影林立着,透过水雾她隐约能分辨出他们身上的甲胄——那是美第奇家雇佣的另一个兵团。米夏感到莫大的恐惧,可她不能绝望。她飞快的寻找着其他的入口,她看到玫瑰花盛开的矮墙上爬满棘刺的荆条,攀过那矮墙她还有机会逃出夏宫。她便向那矮墙奔跑。

可这个时候,她看到亚美尼亚佣兵们的前面圣殿骑士们的身影。那太阳十字的徽章让她有片刻迟疑。最后她还是选择相信雷罗曼诺的信仰,她骤然停住了脚步,把手拢在嘴边用尽力气呼喊,“帕西瓦!”

那骑士曾停在她的面前,他的同伴唤他做“帕西瓦”。她记得那是传说中寻到圣杯的骑士的真名,米夏祈祷叫这名字的骑士是正直的。

圣殿骑士们停住了脚步,行进中的佣兵们也停下了。

那名唤帕西瓦的骑士单骑来到她的面前。米夏听到凌厉的风声时,她已被那骑士拉至身后。那射向她的暗箭钉在了骑士的手盾上。

米夏知晓自己的性命受收到威胁,她于是奋不顾身的高声将那消息吐露出来,“朱利安诺德美第奇,召唤了恶魔!”

片刻的寂静之后,佣兵们哗然一片。有年老的修士走上前,想要对帕西瓦说话。

可帕西瓦迅速的用披风将米夏包裹起来,保护在自己的手臂边,他说:“你该知道,诬陷一名绅士会付出什么代价。”

米夏说:“是的。可我说的都是实话,”那骑士身上与雷类似的气息令她感到信任,她便再一次重复,“朱利安诺德美第奇,他召唤了恶魔,还扣留了雷罗曼诺骑士。”

帕西瓦便说,“我听到了你的指控。在真相查明之前,你将受我庇护。若你所说不实,我必亲自制裁你。以圣殿骑士之名起誓,”他向那年老的修士说道,“请德高望重的黎塞留主教为我做见证。”

黎塞留主教便说:“朱利安诺是我的教子,翡冷翠公爵珍贵的儿子。我见证他的品行,相信他不会做出渎神之事。仅凭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的胡言便要指控一名正直的贵族。请恕我不能答应。”

帕西瓦便将手盾上那只箭给黎塞留主教看,说,“我想美第奇爵士也会想要公正申辩的机会,以证实他的清白。还有盘旋在这宅邸上空的怨灵与翡冷翠前一夜遭遇的磨难,这些都是在您的教区里发生的事,想必您也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而雷罗曼诺爵士是神选的圣剑使,是神赐给我们的骑士。美第奇爵士无权处置他。我无法对这件事放任不管。”

黎塞留便叹息道:“年轻人总相信只有自己才是公正的,为什么就不听一听老人的劝告?好,我给你做见证,你便去调查吧。”

那奔流的光刃终于消失了,灼热的冲击将他们之间一切都焚毁殆尽,只在地面留下深刻的剑痕。

朱利安诺单膝跪在地上,勉强支撑着身体。他记得幼时听黎塞留讲经里的故事,神在一夜之间毁灭了索多玛。纵然他虔诚的信徒被允许提前离开,可她在逃跑路上对这城市眷恋的回眸,也招致了神的惩罚。神是最慈悲的父,也是最无情的主宰。无人可抵挡他愤怒的一击。

纵然有魔鬼的力量庇护,暴露在圣剑的光芒之下,朱利安诺依旧浑身灌铅般沉重。不过那一击并无后续,他没有受很重的伤。而现在,雷罗曼诺已经倒下了。再无人能阻拦他反抗他,在夏宫围墙所标志的领土里他是绝对的主宰。

力气渐渐恢复,朱利安诺起身走到雷罗曼诺的跟前,俯身望着他的眼睛。满怀憎恨的微笑着,“我会再把她抓回来,剥光她的衣服,让她在屈辱中痛苦的哀嚎。她的惨叫便是最美妙的乐曲,我将为你演奏它。”

雷没有回答,他只是望着乌云的旋流遮蔽着的天空。在朱利安诺起身将走时,才说道:“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杀害卡罗。她不是你的目标,你也无法将这罪行嫁祸给伊万诺维奇。杀害她反而令你暴露。”

朱利安诺便停住了脚步,他说:“因为我恨你,杀死她会令你痛苦,而你的痛苦最能取悦我。她是因为你死去的啊。”

“这样啊……”雷似乎在听,又似乎只是在叹息,他说,“我果然还是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会因为憎恨,去杀害一个纯然无辜的人。你是个魔鬼,朱利安诺,”他说,“我不会饶恕你。”

“那么我就再告诉你一件事吧。”朱利安诺笑着,“你以为拖住我就能让她逃跑,可你错了。你看天色,夜要降临了。我派出去寻找猎物的佣兵们正赶回来——她会正面迎上他们,这可怜的姑娘根本无路可逃。”

这个时候他们听到了甲胄的声响。佣兵们如军队般行进,铿锵的铁甲令空气也变得沉重。朱利安诺静默的垂眸欣赏这声音,笑道:“你听……他们已将她带回来了。”他像个国王般张开双臂回头迎接他的军队。

可当他回过头却看到他的玫瑰女孩裹着圣殿骑士的披风坐在雪白罩甲的白马上,那名为帕西瓦的骑士守护在她的身旁。她漆黑的头发比夜同色,眼眸里沉落冷寂的星光。夕阳沉落前最后的光芒照耀她全身。她像个真正的公主般归来,要来救回她的骑士。

而他毫无遮蔽的站在圣殿骑士和翡冷翠的紫衣主教身前。

就在这个时候,他身后大片的土地如流沙般迅速溃散并陷落,雷鸣般持续不断的巨响震动了所有的人。巨响之后,烟尘沉落,夏宫地下纵横的通道和广阔的暗室j□j了出来。那个堆满了收藏品的房间就这么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跳跃的昏暗的烛火中,每一件祭品和魔法道具都触目惊心。更多的恶灵自那召唤阵中涌出。

佣兵们早混乱起来,侍女和佣人们四散奔逃着。

而在场每一个修士和骑士都发不出声音来,这密室里堆放着朱利安诺犯罪的证据,渎神的收藏品足以将许多人送上火刑架。黎塞留盖住了眼睛,轻轻的在胸口划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