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想放弃,而是……根本没有胜算。”赵守仁淡淡地回答。

“我倒不这么认为,难题就是用来攻克的。赵警官,其实我很欣赏你。在你的身上,有普通人没有的毅力,这点倒和我们数学家很像。安德鲁·怀尔斯⑨如果惧怕费马猜想,那么费马大定理⑩就无法被证明!格里戈里·佩雷尔曼11如果在庞加莱猜想12面前止步,也不会有之后的学术荣耀!你要坚持当初的坚持,案件一定会被解决的!”陈爝郑重地说道。

赵守仁苦笑道:“我是很想坚持下去,我也确实这样做了!我不顾同事的反对来到黑曜馆,就是想阻止这一切,可结果呢?越来越糟!我的信念已经开始动摇了……”

“赵警官,你信不信我?”陈爝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一阵沉默。

“我知道你很能干,你的想象力和推理能力也令我惊讶!难怪你会成为市公安局的特别顾问,真是名不虚传!可是这次的案子很特别,我没有怀疑你的能力,但它真的是无法被解决的。你可以说是我怕了,我也确实怕了。我不想再有杀戮,不想再看到有人死。陈教授,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赵守仁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悲凉。

“我不会放弃的,而且,我需要你的帮助。”陈爝直视着他。

“对不起,我不想再面对尸体了。我帮不了你。”赵守仁看了陈爝一眼,随即低下头。我想,他应该是无法面对陈爝热望的眼神吧。说完这句话之后,赵守仁就离开了房间。看来陶振坤的死对他打击之大,远远超过我的想象。这件事使我知道,人一旦失去了信念,就会变得非常脆弱,一阵风就能把你吹到。

“韩晋,你认输吗?”陈爝低着头,用不带半点感情的声音问道。

“我?”我指了指自己的脸,茫然道,“陈爝,你在和我说话吗?”

“我不认输,我会赢的。凶手只是普通人,普通人就一定会犯错!韩晋,我们一起把他的错误挖出来,揭穿他的真面目吧!”自信再次回到了陈爝的双眸之中,这正是我所期盼的。我说过,陈爝真正可怕之处,不在于他神乎其技的推理能力,而是他那永不服输的毅力。

“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吩咐!”我大声回应陈爝,语气非常激动。

陈爝忽然露出一脸鄙夷的表情,戏谑道:“韩晋,我随口说说的,你为什么这么入戏?喊得这么大声?”被陈爝戏耍,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只是没想到,今后竟会如此频繁地被他鄙视、嘲笑,甚至玩弄。

陈爝提议想先去一楼的杂物间看看。

杂物间占地面积不大,灯光灰暗,但被柴叔打扫得还算干净,至少没有太多灰尘。靠右侧是一排旧衣柜,左侧是一排矮柜。陈爝打开旧衣柜,衣柜中挂着一些过时的衣物,还有浴巾浴袍之类的东西。另一个则存放着两件偏大的雨衣和套鞋。陈爝蹲下身子,打开矮柜的门。矮柜被各种杂物塞得满满的,有旧报纸、鞋盒、文件夹和一些旧杂志。我记得柴叔跟我讲过,矮柜中有许多杂物,都是二十年前的东西。柜子没有一点空隙,在二十年前也是这样。陈爝沿着一排矮柜,一扇扇门地打开,终于找到了油漆桶。

这两罐金属桶中的红色油漆,基本上都被用完了。

陈爝拿出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卷尺,开始量矮柜的空间。矮柜里分两层,每层大约高30厘米,深40厘米,取出油漆桶后,测量出的宽度约为40厘米。他又测量了油漆桶的长宽,一桶油漆高为25厘米,直径为18厘米。我问陈爝,为什么要测量这些东西,他没有和我解释,似乎陶醉在自己的思想中。他思考的时候就是这样,我也无意打扰。

测量完毕后,陈爝像是想起了什么,让我去把赵守仁给他的一沓厚厚的案件资料拿来。反正我也习惯了他的差遣,便小跑上楼去取资料。此时,我心中又有几百个问号。像陈爝这种喜好卖关子的人,做这些事的原因,不到最后一刻他是不会告诉我的。

拿到资料,陈爝把文件夹扔在一旁,将纸张铺在地上,便开始用黑色的自来水笔记录着什么。我发现他正在物品一栏中标记符号,然后把标记出的物品信息誊写到笔记本上。我努力伸长脖子,才勉强看清他写下的文字:相框,长20厘米,宽15厘米,高3厘米;画板,长38厘米,宽35厘米,高2厘米;字典,长20厘米,宽14厘米,高8厘米;羊毛毯,长70厘米,宽70厘米,高0.5厘米;东芝T4900CT笔记本电脑,长35厘米,宽26厘米,高5厘米。

写完后,陈爝的心情好了不少,嘴里开始哼起难听的曲子。他把两罐空油桶重新塞进矮柜中,然后把散落在地上的资料整理分类,重新用文件夹装好。我很知趣,没有多问。不过据我观察,他一定是又发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接下来,必须搞清楚凶手为何要把现场装饰成红墙!”刚离开杂物间陈爝就对我说。

“他是疯子呗!”

“韩晋,你错了,凶手不仅不疯不傻,还特别聪明呢!”

“哪里聪明了……”

“普通人一定会认为,凶手将墙壁刷成红色,是一种个人标记。就好比美国罪犯理查德·拉米雷斯13那样,在尸体上留下倒转的五角星,作为杀手的标志。这样大家都会认为,古阳和陶振坤的死是有某种联系的,都有某种仪式感。实际上,我倒认为‘红墙标记’是凶手的一种心理误导,为的是把调查引入歧途。而且,我还是那句老话,凶手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他非这么做不可!”陈爝弯下腰,伸手弹去膝盖上的尘土。他忘了刚才是跪在地上书写的。

“你的意思是,凶手用油漆涂墙,是有非做不可的理由?”我难以置信。

“是的,他不这么做的话,可能会被抓住。”

“那二十年前的案子呢?凶手没有杀古永辉,为什么要在墙壁上刷上红色油漆?难道也是非做不可?”

“是的。”

“那跨越二十年的刷墙行为,动机是不是相同呢?”

“目前还不知道。”陈爝突然停下脚步,视线看着前方,“我觉得我离真相越来越近了,近到触手可及,可惜还差那么一点点。我现在就只需要那么一点点灵感!”

“你是不是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八九不离十。”

“究竟是谁?快告诉我!”我拉扯着陈爝的衣袖,神色紧张道。

“我没有证据,不能瞎讲。因为我目前所做的假设,只是空中楼阁而已。随时都可能被我自己推翻。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的推理,我怎么可能拿出来现眼呢?”陈爝看着我,语气真诚地说,“不过你放心,如果我掌握了新的线索,并用逻辑推理证明谁是凶手时,韩晋,我会第一个告诉你的。”

事实证明,陈爝再一次欺骗了我。

离开杂物间,我上了三楼。内心深处,我还是很担心祝丽欣的。

一个女孩遇上这种事,不知会对她的心理造成怎样的损害。走近门口,伸出手想叩门,我的心中忽然萌生了退意。该怎么面对祝丽欣呢?对她特殊的感觉让我变得很犹豫。我想帮助她,保护她,为她做任何事,可古阳的身影却在我脑海中挥散不去。他像是对我说,在这种恶劣的情况下,我还惦记着别人的女友,真不是个东西。我转过身准备离去,房门却“吱嘎”一声打开了。

门后是祝丽欣那张秀丽的脸庞,额头上还贴着几缕湿发。

“韩先生,你来找我?”祝丽欣像只受惊的小鹿,怯生生地问道。

“我在客厅里没见到你,王教授说你回房了,我想来看看你,确定下是否安全。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不能放松警惕。”我挠了挠头,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哦,我没事。”

我注意到祝丽欣手上还拿着条白色的毛巾,一直在擦拭头发。

“你在洗澡吗?”我问。

她点点头:“昨天吃过晚饭后,自来水就没了。”

“昨天停水了?”我讶异道。回想起来,昨晚我和陈爝都没洗澡,去楼下做饭用的也是桶装的纯净水。

“昨天晚上没能洗澡,身上臭烘烘的呢。刚才多亏柴叔替我烧了好几壶水,让我在浴缸里泡了泡,不然真受不了。”祝丽欣说话间甩了甩头发,我感到有些许小水珠洒在了自己的脸上。很奇怪,我竟然很喜欢这种感觉。

“啊,太失礼了。请进来坐吧!竟然让你在门外站这么久!”祝丽欣瞪大眼睛,像是做错事一般,不停对我道歉。

祝丽欣坐在床上,然后招呼我坐对面的椅子。见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睡衣,我连头都不敢抬,生怕无意间看了不该看的,唐突了佳人。我进屋后,故意把门虚掩,没有关上。

“为什么昨晚不去找柴叔呢?”我问。

“发现没水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柴叔忙了一天,应该很累了,所以不忍心再去打扰他。”祝丽欣低着头,用手指玩弄鬓发。

真是个善良的女孩,我心想,如果凶手敢伤害她……

“韩先生,你怕不怕?”

我转头看向祝丽欣。她还是低着头,专心挑弄垂下的鬓发。

“我……”

“要说真话哦。放心,我不会笑你的。”

“有点。”说出这句话后,我开始后悔起来。

祝丽欣淡褐色的眼睛从我脸上匆匆掠过,之后将目光投向窗外。她淡然道:“如果我说,我现在不怕了,你信吗?”

我用力点头,也不管她瞧见没有。

“韩先生,你真是个好人。”祝丽欣意味深长地说,“我想过了,就算我们怕得要死,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我们越害怕,越是中了凶手的诡计。他杀了古阳,我恨死他了。如果让我见到他,我一定会狠狠地还击!”

祝丽欣的视线还是盯着窗外,没有移开,只是眼圈微微泛红,恐怕是因为想到了未婚夫古阳的关系。

“我们都会没事的。还有一天,只有一天而已。”我鼓励道。

“嗯。”

“而且,陈爝也在很努力地调查。你看他推理能力那么厉害,搞不好能在警察来之前就抓住凶手!到时候我们把凶手五花大绑起来,我一定亲自揍他几拳,给你出气。”

“不,我要亲自揍他!”祝丽欣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也跟着傻笑。

这时,我听见有人在门外敲门,房里的气氛又瞬间紧张起来。

“小祝,怎么这么久?下楼吃午餐啦!”听见是王芳的声音,我这才定下心来。

“我马上来。”祝丽欣对着门喊道,然后她把头转向我,对我挤了挤眼。我知道她要换衣服了,于是很识趣地在门外等她。

待祝丽欣换好衣服,我们并肩走下楼,来到客厅。这时候,住在黑曜馆里的客人们全都聚集到了一起。柴叔依旧在忙碌,从厨房端出一盆盆佳肴。由于古阳吩咐他做了半个月的储备,所以冰柜里的食材还有不少,食物也相当丰盛。我真好奇古阳到底从哪里找来柴叔这么一位能干的管家,尽管在形象上稍有不足,但手艺和职业素养真心没话说。

“昨晚水管爆了,真对不起大家。如果各位要洗澡,和我说一声,我去烧水。”柴叔捂住嘴咳了几声,然后欠了欠身子,表达了歉意。

大家忙说没关系,反正只剩一天,我们几个大老爷们不洗也无妨。

这时,我清楚看见陈爝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虽然只是稍纵即逝,但也逃不过我的眼睛。他一定是想到了什么。

可能是因为早上的事,大家胃口都不怎么样,桌上的菜剩下不少,都被柴叔收拾进了厨房。午餐后的大厅里,充斥着一种紧迫压抑的气氛。赵守仁一言不发地站在玄关抽烟;陈爝手捧着一本从图书室借来的书在看;祝丽欣去给柴叔做帮手;其余人都围拢在一起玩牌。朱建平正在教王芳打八十分。不得不说,他的牌技确实一流。

“你们打算怎么办?”朱建平一边看牌,一边咧着嘴笑道。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郑学鸿的声音听起来颇为镇定。

“该不会真想就这么待到明天吧?我还有大好前程,可不想死在这里。”

“如果你想离开,门就在那边,别他妈煽动大家的情绪!”郑学鸿瞪了朱建平一眼。

“老头子,你的日子到头了,难道想拉着我们做垫背?”

“用你垫背?我还嫌脏呢。”郑学鸿冷笑道。

“你这老东西,早死早超生……”朱建平恼怒道。

“够了!”我为两人打圆场,“现在需要大家同舟共济,而不是内讧!一人少说一句就行了,打牌。”

王芳没有劝架,漠然地打着牌。陈爝也只是侧目瞟了两人一眼,继续低头看书。

打了几把,朱建平和郑学鸿各有胜负。我把牌一丢,说不玩啦,接着打了个哈欠。大家也感到无趣,纷纷放下手中的扑克,闲聊起来。我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才下午1点40分,距离第二天早上还相当遥远。

陈爝从原本急躁的状态中解脱出来,此刻的他,显得很闲淡。我把他拖到客厅一角,问他案件有什么进展。

“应该快了吧。”陈爝有气无力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