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景凋年

太子的宫人怀娠,在太子元子夭折后的数年,还是头遭。因此周午报与王慎,王慎复又上报给皇帝。次日一早,便有诏令下达,命宗正寺为此宫人玉牒登籍,册封为孺人,复又加恩禄一级,食从五品昭训俸禄。如此深恩厚爱,足见皇帝于此事甚为欢喜。

延祚宫内却是另一番景象,按道太子年逾二十,素来又不甚见爱于皇帝,于时局稍定时,若能得子,虽其生母卑贱,亦当觉为大幸才是。是以周午前后忙碌,安排殿阁给新孺人居住,又按照皇帝的叮嘱亲自遴选了老成宫人,日夜服侍在侧,不离须臾。太子却终日一副事不挂己的疲懒模样,连新孺人的阁中都从未踏入半步。只是一反常态,接连数日招良娣相伴。良娣谢氏性情温良,与元妃一般,家门皆为清贵文学之臣。自寿昌六年太子妃殁后,东宫无主母,良娣便成妃妾之尊长,太子虽于她无情,自册封伊始不过相召数次,却也始终以礼相待,并不至于轻慢。按常理说太子正妃之位虚悬数年,朝中贵近之臣又无适龄女,良娣本应顺位而上,只是不论皇帝抑或太子似乎暂时皆无此意。

是夜谢氏奉宣严妆入阁时,太子仍在阁内写字,便吩咐宫人请良娣稍待。那谢氏的相貌虽不若当时蔻珠讥诮得那般不堪,尚在孟仲之间,只是肌肤微黄,年纪到底也长了几岁,却也并不至于用明丽来形容。此刻身着一件绯红背子,便衬托得脸色愈发暗淡。定权走出时看到她灯下面容,也不由微微皱眉,瞬间便又和缓了面色,悄步上前,从侧伸出双手护住她手问道:“我听到铁马之声大作不绝,外头可是寒冷得很?”谢氏微吃一惊,但觉他双手似乎比自家的倒还更冷些,到底不惯他这般温存,遂借行礼之际不动声色将手抽了出来,微微一笑,颊畔翠钿明灭,倒不失端庄温婉,柔声答道:“妾进来半晌,早已经不冷了。”定权点头道:“你这般行来走去,甚是不便,不如明日便叫人将这边的配殿收拾出来,给你居住可好?离我近些,也省得路上着了风凉。”这确是莫大的恩典,何况出自太子之口,更是破空之事。谢氏受宠若惊,忙施礼称谢,欢喜抬首时却见太子目光恍惚,不知神思所寄何处,久而才回过态来,笑称:“孤今日误了晚膳,谢娘子此时便陪孤用些吧。”

一时膳食齐备,谢良娣命人送至寝宫之内,又陪定权一同坐了,一面看他抬箸,随意拣几片清淡的菜蔬,和粥同吃。一面闲话道:“妾今日里去了吴孺人的居处,教她安心保养…”定权正怀据着心事,一语并未听真,忽然“啪”一声将手中镶金牙箸扣在桌上,作色问道:“未报与孤,你无端到她那里做什么去?”谢氏虽与他夫妻数载,对他的性子却并不熟悉,万不想他变脸如此之快,呆了半晌,忙起身谢罪道:“妾只是想过去看看她阁内诸色用度可曾齐备,并嘱咐了些清静安胎的话,并不曾…并不敢多搅扰了她…”定权这才方知她说的是皇帝新封的吴孺人,缓和了神色,温声道:“是孤听差了,娘子勿怪,快请起来。原来是去她那里,如此有劳娘子费心。”

谢氏心下自生疑窦,却又不敢多问,察言观色了半日,见他似乎当真并无愠意,遂又徐徐进言道:“妾想,新孺人虽位份不高,却是陛下亲点,若日后诞下麟儿,便是殿下的元子。殿下若理万机而有微暇,也不妨拨冗过她阁内示恩一坐。”定权只是专心吃粥,并不应声,直至将一碗薄粥吃尽,方望着牙箸笑道:“你这主中馈日间可还想出了什么打算?”

谢良娣窥不见他面上神情,也难辨他言语中是否挟带讥讽之意,一时间如坐针毡,周身只觉不自在,半日里才勉强笑道:“妾是想,殿下政务冗繁,若不得空闲时,妾与几个姊妹便为她设个小小的家宴,也算是我等的一片…”等不来他回复,心中忐忑,这句话便硬是再不敢全然说出口来。

定权将碗箸放回桌上,以袖掩面,抽巾帕拭了拭嘴角,又就近宫人捧过的金盏金盆,漱口浣手,这才朝谢氏一笑道:“你既然有这般打算,照你的意思办就好了。只是顾娘子现下怀疾,便不必教她走动了。”

谢氏知他向来偏宠此人,忙答应了一声“是”,陪笑应道:“既是顾娘子欠安,妾明日便遣太医去看顾,妾亲自将殿下旨意转达于她。”却只闻太子冷冷答道:“不必了,孤自会遣人告诉她的。日后不论有什么事情,都不必再叫她出来了。”观察他面上神情,不辨阴阳,亦不曾得闻这顾孺人几时得罪了他,思及水榭之辱,狐疑之余却也忽心生些少快意,便又应了一句:“殿下吩咐,妾知道了。”

定权闻语,抬头望她半晌,忽然吃吃笑了起来,起身行至她身旁,道:“孤知道你贤德。”伸手揽她腰肢,与她同行至卧榻之旁,忽将嘴唇贴在她耳垂边低

谢氏温顺闭目,任他解除自己衣襟,胸前肌肤被他冰冷的手指轻轻一画,浑身便起了一层栗子。情到浓处,睁眼看时,却见他正凝视自己,目中一片红色,如含仇恨,又似悲伤,不知为何,忽然毛骨悚然。未及多想,便伸手微微推开了他。四目相对,谢氏只觉五内俱凉,亦不敢开口出声。二人相持良久,方闻定权低声问道:“你究竟在怕些什么?”那声音带着厚重鼻息,暗哑得异乎寻常,声气难辨,不知是胁迫,抑是恳求。

谢氏连忙在枕上摇首,轻声答道:“没有。”乍着胆子援手攀上了他的肩头,重新闭上了眼睛。

是夜后不过数日,太子后宫的数位嫔御,便由良娣谢氏牵首,各出了几分份钱,备了些礼物,相约同至吴孺人的阁内会晤。只因近日内位卑者怀娠,而位尊者怀宠,众妃暗自思忖,皆觉自家论容色则优于谢良娣,论家世则优于吴孺人,比上虽不足,比下颇有余,是以两头含醋,满心不平。此日一早,结伴到了新孺人阁内,细细打量一回,见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寻常女子,毫无出奇之处,安心之余不免又怨怼盈胸。依序坐定后,燕语莺声取笑道:“新人的皮色生的真好看,就像书上说那什么,着粉便嫌太白,施朱便嫌太赤一般。”一人接她口问道:“这话我倒也听过许多次,可不知道是从哪本书里说出来的。”那人笑道:“你怎么连这便忘了,这是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里说的。”被指点那人拍手道:“你一说我便记起来了,那宋玉的东邻有个女子,天天攀在他家的墙头,想去引诱他。”说罢查看吴孺人神色,见她尚未曾明白过这其间的大义微言来,便再接再厉继续笑谈:“那宋玉可曾应允了?”“宋子渊自家也是英俊多姿,却哪里看得上她?后世不是有句话,形容一个男子美姿容,就叫做颜如宋玉,貌比潘安。”“我倒是觉得,那宋玉是嫌她太不知自重了,哪有未出阁的女儿家,天天爬在墙头引诱人家男子的?”“呵呀,那都是书上写的,你还道这世上真个有人轻薄成这样么?我平生倒没见过。”眼看着吴孺人一张脸跟终于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这才意满志得转口又说道:“依我看,这宋玉的见识却也一般。他说楚大夫好色,我倒觉得,这登徒子竟是天下第一等有情有义的男子,他妻子形貌不堪成那般,却也依旧与她举案齐眉,凤凰于飞,爱悦她得紧。”说罢几人便以扇掩面,咯咯欢笑了起来。谢良娣虽然好涵养,被人当面讥诮成这般,欲要发火,又苦于文字间游戏,并无凭据,蹙眉半日终于含愠开口道:“你们素日在西边说笑惯了也就罢了,今日身在宫中,还是多多留意言语仪态,收敛些儿罢。”

几人同仇敌忾,大获全胜,从吴孺人阁内出来,余勇犹可沽之。结伴而归,一人问道:“今日怎不见那人露面?”旁人低声笑道:“怎么你还不知道,说是病了已经有几个月了。”遂将此人如何不知天高地厚,侍宠与殿下争吵,又借病摇尾索怜,无奈殿下已心生厌恶,终使坠欢难拾,君情妾意东西各流,这才叫今日这卑贱之人坐收渔利,入室登堂之种种娓娓道出。那人听得心满意得,点头道:“我早便说了以色事人者,能得几时好处?何况她还没有颜色。”旁人亦点头称是道:“那人这下却弄巧成拙,病了这许久,仍未见好转,只怕真是转成痨病了。可见这断根之草,你便随它逐风癫狂几日,看到底又能如何?还不过是落花流水,一样不堪的穷命。”几人言语投机,在廊下唧唧咯咯又说了半日,才怅怅地散了。

冬至既过,新春将临,原本不是刑戮伸法的好时机,只是皇帝一心要在顾思林返回长州之前了断今秋的逆案,是以太子与三司最终拿出的结案奏报中,便建议因案情恶劣,对于几位主犯的处决宜勿拘常法,即日操行。从上报至皇帝批准,前后不过一日之隔。

此日离除夕不过三日之隔,定权在书房内守着茶床独坐大半日,又听一侍者进来回报了几句午前之事,不语良久,方点头口称知道,不改面上神情,继续点茶直至日落方住。差人撤去茶床,想起仍有一事未曾了断,眼见其旁侍立着一个小内侍,遂招手叫他过来,想了想,提笔在一张素笺上写了几个字交与他,又和气吩咐了他几句话,道:“你到顾孺人的阁中去走一趟。”

那小内侍得差而去,见到了阿宝,虽觉她形凋体瘦,眉目憔悴,却并不如太子口中所言病得那般严重,便将太子几句话转告给了她,无非些叫她保重病体,安心荣养,勿多思虑之语。又笑嘻嘻道:“殿下还给娘子写了个药方。”阿宝接过来看时,其上却只有寥寥几味药名:重楼忘忧 防风,雪见当归忍冬,无患子莲子心马蹄细辛王不留行。

那小内侍待她看完,又笑道:“殿下最后还叫我告诉娘子一句话:她既肯渡我,我亦渡她。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娘子可有什么话要我回复殿下吗?”

阿宝微笑着摇了摇头,道:“没有。”见他欲走,开口又唤道:“小公公,你且稍等。转身走进屋内,开了妆匣,取出两枚小小金锞道:“就要过年了,算是我一点心意吧。”那小内侍欢喜得双眼放光,连忙袖下,又说了两句吉祥话。阿宝含笑看着他,待他直起身来,方问道:“还有一桩事想请公公去替我问问。”那小内侍得人钱财,忠人之事,忙道:“娘子请说。”阿宝道:“小公公可知道,先前的吏部尚书张陆正大人,是否已经就刑了?”那小内侍听其此事,更是得意,答道:“娘子问我却问对人了,晌午方有人将这事禀告给了殿下,我在一旁听得真真切切。就是今天中午,连着他的夫人和两个儿子,都已经在西市杀了头了。娘子可知道,他大公子是前年的进士,一个翰林官儿,我在宫内见过一次,人长得文文秀秀,听说诗文做得也好。他小儿子可惜了的,刚满十五岁,哭叫了一路,那张陆正到临刑,连一句话都没说。听说西市今日真是观者如堵…”见阿宝似乎并未在细听,才住了嘴笑道:“节下和娘子说这些晦气事情,却是臣的不是了。”

阿宝待他离去,慢慢走到灯前,亲自取火媒将阁内大小灯烛一一引燃,随手将那张药方就火点燃,看着青砖地上的余烬,轻轻叹道:“冤孽。”

宫中京中都在预备迎候靖宁三年的新春,赵王府中亦不例外,长和走进书房,见赵王定楷正又站在几幅摊开的山水画前,观之半晌,才提笔向其中一幅上又添了两三笔,问他道:“一应应节的物事,都预备妥当了?”长和称是,站在他身后静静看了许久,忽指着画中一处出言道:“此处破笔不佳,王爷似有补救之意,奈何头上安头,过犹不及,便失了神气。”定楷点了点头,置笔于架上,便将一副几近完成的山水图撕作了两半。长和帮他将破画收起,问道:“这次的事情,出乎寻常,王爷是怎么想?”定楷笑道:“原是我一早料错了,他这次居然也知道斩草除根了。只是,我还是疑心这本不是他的意思。眼下多想无并无益,先且将这个年过了再说。”

定楷从新铺纸,长和在一旁相助,笑道:“现下来求王爷墨宝的人愈发多了,王爷的文债到年前也不知完不完得成?”定楷望着手中狼毫,微微一哂道:“这一干尺二冤家。”

除夕之夜,禁中按制守岁,终夜不眠,以待新年。阿宝靓妆丽服,扶案独坐。她挽起衣袖,用小盂取清水,施入砚台,取墨块开始细细研磨。耳边是喧天的爆竹声,眼前明时是烟花映天,如霞照锦;暗时是无可奈何,开到荼蘼。偶有风至,带来硝药的气息,也裹挟着不知来自何处的宫人笑语,她便略住动作,侧耳倾听,想从其中分辨出一个声音。周围是如此的繁华热闹,如锦上开丽花,烈火烹滚油,她却终于敢于平心静气地开始她的思念了。她知道今夜过后,春风会重至,夏雨会再临,柳絮翻飞,青山如洗。七月流火,九月肃爽,霜林将尽染,白雪将覆枝。而她的思念将与四时的流转一样从容不迫,顺其天然,再不必担心受到任何人事的搅扰,尤其是他。

墨到浓时,阿宝行至箱笼前,揭开盖子和重重叠叠的遮掩,取出了一本青皮字帖。她铺纸,湮笔,在寒梅初发的绮窗下开始临帖。墨香和梅香,柔荑把柔翰,侧啼擢笑,策怒磔悲,这文字与写字的人一样,虽宇宙之广袤,难求雷同,她从未有如此地痴心于某种字体。那字帖上收着他年少时抄写的累累诗文,有他自己做的,也有前人的。

时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转移,势或互乖,境或不同,唯有此情不更移,使心隔千古而相通。

绿草蔓如丝,杂树红英发。

秋露如珠,秋月如圭。明月白露,光阴往来。

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阖宫人皆知晓,太子的宠姬顾氏以恶疾失爱于主君。此后四年间,长门紧锁,池馆寂寥。羊车过处,再无一幸。

三边曙色

靖宁六年秋,国朝增兵三十万于长州,不日将师出雁山,逐胡虏而与之决战。军需钱粮,由京师沿官道浩浩荡荡运入承州,再入长州。一队车马即绵延数里,道路上烟尘未落,另一队便接踵而至,声势之浩壮,为开国百五十年所未有。

是日天清气朗,河上微风初起,秋凉始生,陇头树叶凋落,塞草新黄。长州都督镇远大将军顾思林的祃祭和阅兵之礼,便选在此日。秋日渐短,待礼毕下令犒劳三军之时,一弯弓月已渐上雁山云头。

河阳侯顾逢恩在帐中燕饮至中夜,瞥眼忽见主将离开,又坐了片刻,方笑告诸位副将,称欲更衣,按剑起身,行至帐外,却已不见顾思林身影,便只身直向长州城头而去。果见朗月疏星之下,顾思林一人独立夜风之中,不由放缓了脚步。顾思林亦不回头,只问道:“宴饮正欢,你为何独身出账?”顾逢恩这才大步上前,一揖笑道:“末将见将军今夜一饮过量,担忧将军,故而来寻。”顾思林点头道:“你过来看。”顾逢恩随他手指方向望去,见西北天空中一粒雪亮白星,于河汉间分外醒目,几有夺月并立之势。遂笑道:“将军看得仔细,这星子比往年同时果然亮了许多。”观察顾思林脸上颜色,又问道:“天象不足论道,将军为何面有忧色?”

顾思林回首望他,见他与几年之前相比,形貌也已经大异。除了唇上髭须,颊边伤痕,两眼尾上也多添纹路,不复少年形态。叹息道:“你方过而立,素少军功,年前陛下却加恩,封你为侯。我知你在意麾下军士议论,以为爵凭恩荫而出,实难服众。”顾逢恩点头略笑道:“将军明察。”顾思林道:“此番你亦几次请战,我仍命你留守长州,夺你报恩建功之门,并非出自爱惜私情,你心内可明白?”顾逢恩答道:“末将明白,将军不放心李帅独留长州,故遣末将同守。”顾逢恩望他片刻,忽然叹息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靖宁三年我从京师折返长州,按常理李明安便该返承。我几番上疏,陛下都只答可着其佐我钱粮之事,待大战过后便可召回,却又不明下诏令,以至有如今这尴尬局面。他当年带部两万入长州,别驻一隅,此番我既不可带他出师,免生枝节,又万不敢命他独守,断我后路。”顾逢恩点头道:“将军如何打算?”顾思林道:“他的承州旧部,我此番要带去一半,可做先锋之用,一可名正言顺去其一臂,一可留你与他守城之时,两下做犄角之势,不使一方独大,又免陛下见疑。”顾逢恩拱手道:“末将记下了,还有其二却是为何?”

顾思林沉吟半晌才叹气道:“此事我原本不想说与你知晓,只是此番远去,死生未卜,不向你交代清楚,我担心留为异日祸根之源。”一面携了顾逢恩的手,行至城头雉堞之前,四顾有时,方低语道:“有人报我,曾在李明安下处偶见一轴金绿山水画卷,志气高标,却难辨何人家法。其上题字,颇似储副。”顾逢恩惊道:“将军此言当真?”顾思林摇头道:“文字虽绝类储副,我想却并非出自储副之手。”顾逢恩避那城头疾风,微微侧目,半日方伸出一掌问道:“可是此人?”顾思林将他手拦下,点头道:“我疑心即在于此。”顾逢恩思想片刻,问道:“将军何以得知?”顾思林思想起太子从前手书中相告张陆正狱中之言一事,复又想起当年夜见太子时太子的怪异眼神,百感交陈,却只对顾逢恩道:“储副若有此事,必不瞒我,亦不可能得瞒陛下。此人年近二十,陛下又不为其册立正妃,之藩一事,亦绝口不提,只留其于京中,以掣殿下及我等之肘。我观此人为人,表面良孝,颇安本分,若当真与边将有交,则并非俯首甘为陛下所用,其害不在当年赵王之下。”顾逢恩按剑之手微微抖动,方问道:“将军何不修书,将此事明白告知储副?”顾思林面上微露迟疑,又不可将心中所虑尽数告知顾逢恩,只道:“此事我自有打算,你只需小心提防,守好这长州城即可。我适才见你右手指动,虽知你素来谨慎,亦不可不多言嘱咐,万不可在我班师前自作主张。”站立了半晌,复又叹气道:“殿下年来书信,常谈及陛下近年御体大不如前,而圣心于诸事上却愈发仔细。此番粮秣供给,全权授予殿下主持。一来知我甥舅之亲,储副必不敢不尽心竭力;一来却也是将储副和我架上了炉火。储副本已位极人臣,我等若胜,并无半分裨益于他。若败时,却是他沽祸之源。思及诸事,我何敢惜此项上头颅,何敢于此役有半分差池?”

顾逢恩沉默良久,方单膝跪地道:“父亲安去便是,父亲的话,孩儿牢记在心。”顾思林点点头,扶他起来,无语半晌,忽唤他乳名问道:“儒儿,你有几年没有回京了?”顾逢恩见父亲面上神情奇怪,笑道:“父亲怎么连这都忘记了,儿是寿昌五年殿下婚礼后,随父亲同来长州的。”顾思林屈指一算,叹道:“已经九年了。”半日方又道:“从前给你起这个名字,也是盼着顾家真能再出个读书种子,不想到头来还是冲断了你的锦绣前程。”顾逢恩笑答:“前人尚云,若个书生万户侯。儿便在家读书到头白,安能得今日功名?”顾思林摇头笑道:“痴儿,何处谋不到功名,偏要从这死人枯骨上去捞取?如今细想,为父当真对你不起,也对法儿不起。”顾逢恩听他突然说起已故长兄,不知他今夜为何一反常态,如此感伤,忙扶他手答道:“父亲想是今夜多饮了几杯,才有此等感叹,不如早些回帐休息,再过几日便要远征,请千万保重身体。”顾思林笑道:“不要紧,你看城下将士燕饮正欢,你随我去巡巡营。”

城下将士正欢饮至酣,顾逢恩跟随顾思林,沿各营寨边缓缓走动,不似巡查,竟如漫步。秋气来袭,离人声远处已可听得见草虫争鸣,似不敌风寒。远远传来琵琶之声,想是军士们饮至好处,作乐为和。少顷琵琶声停,开始击缶,那击缶之声一阵缓一阵紧,终于停下,便有一人放歌道:

“君子赐宴,小人举觞。严霜九月,击缶中堂。

星汉西流,长夜未央。蟋蟀入帐,雁阵成行。

声何嘹厉,断我衷肠。鸟兽有智,人岂不伤?

不归何为,卫我家邦。不归何为,守我土疆。

家邦何方,门前黄杨。室中何有,白头爷娘。

饲我妇子,稻麦菽粱。家无健儿,田园可荒?

昔握犁锄,今把刀枪。负羽三边,弯弓天狼。

将军恩重,蹈火赴汤。誓破匈奴,凯歌煌煌。

明至沙场,命如朝霜。十无一返,蒿里异邦。

凉沙蔽日,东方难光。来日苦短,去日苦长。

当此不饮,留待北邙?我身虽逝,我心不亡。

愿学鸿鹄,返我故乡。愿学狐死,首向南方。

噫唏!天山无极兮,青海茫茫。

玉关难度兮,河阳不可望。

虽有长风兮,我魂可得远飏?”

起初不过一人随筝声而歌,其后鼓角齐鸣,众人和之,那歌声逐风而远,直上干云。顾氏父子远立静听,不觉东方渐白,云聚月沉。只余那颗天狼星,如出鞘之剑,傲居于西北天边,寒光四耀,虽朗朗白昼,不损其锋芒。

虽同属一国,京中气候,比起长州来便差了半季有多,此时御园中荷叶初败,莲蓬子老,空气中仍存丝丝暑夏余温,不闻余蝉声噪,虽是穷夏初秋而如晚春。延祚宫在禁中正东,宫内池馆多种樱、石榴和胡枝子。此时正当胡枝子的花季,台阁的角落便时时可见状如风铃的嫣红花朵。深宫寂寞,晚风熏然而过,铁马叮咚清响。长长花枝的轻摆,那声音便似是花朵相撞发出的一般,一院之内再无别声,光阴仿佛凝滞在檐角,迟迟不肯向前流去。

院内一绿衣美人手持剪刀正立于花前,越墙忽然飞过来半支碧绿竹竿,滴溜溜便打中放置在一旁山石上的定窑净瓶,“呛琅”一声脆响,登时划破了院内的静谧天地。那美人略吃一惊,方想起多年以前的一桩玩笑之事,不由黛眉微锁,那虚掩着的院门却“霍喇”一声便被推开了,跑进来一个满头大汗的童子,总不过□岁年纪,眉宇间甚是神气,头上总角,身着红袍,此时看到院内有人,也吃了一惊,退后两步,方驻足发问道:“你是何人?”一面又上下打量那美人,见她眉目清丽,身形修长,却衣着寻常,头上亦无珠玉,一时难辨她的身份,遂又开口问道:“你在哪位娘子的位下,我怎么从前没见过你?”

那美人见他年纪打扮,大略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手上动作并未停驻,一边用剪刀仔细挑选着剪那花枝,一边微笑道:“我也从未见过你,你又是何人?来此何事?”那孩童背过手去,倨傲道:“你不肯说与我知道,我何必要先告诉你?我来寻我的马,你可曾看见了?”那美人方知适才那半支竹竿是这孩子的竹马,心中好笑,信口相嘲道:“爰居爰处,爰丧其马。小将军既然失了马匹,应该向林下寻找,为何求田问舍,来到此处?”那童子愣了片刻,只觉她语音轻柔,念起诗来说不出的好听,虽不知她何人,却又不愿就此被她看轻,思量了一时,方正色答道:“林下多有悲风,非君子安身之处。歧路亡羊,理当就近求之。”那美人见他小小年纪,却聪明伶俐,口角十分老成,越发觉得可笑可爱,遂指着那竹马道:“小将军的马便栖在此处。只是现下还有一桩麻烦,将军的马踏碎了我的花瓶,使我无处供养佛前之花。官马伤了民财,将军该当何罪?”那童子这才注意到打碎在草间的瓷瓶,拾起一片看了片刻,皱眉问道:“你究竟是何人?”那美人笑着反问道:“花瓶一事小将军还未回复,为何只管问人?难道小将军断案,还要看人而异?”那童子摇头道:“你大约不知道,这瓶子看起来不起眼,却是前朝耀州窑的真品,此时打破,你家娘子必定要责罚你。你可引我前去,我亲自向你家娘子说明实情,不使你受到牵连。”

那美人吃惊看他一眼,方想说话,忽见门外又探进一个小小头来,怯怯问道:“六叔,我的马还没有要回来吗?”

那美人听闻此语,只觉心上如遭一记重锤,举目望去,见一个四五岁幼童立于门后,磨合罗儿一般,瘦小身形,头梳两角,余发披于脑后,前额如敷粉一般清秀可爱,手捏着一支竹枝做的马鞭,正依门悄悄向内探望,见自己望向他,连忙又将脸躲在了门后。那踌躇眉宇绝似一人,她一手中的剪刀登时垂落,另一手却紧紧捏住了剪下的花枝,枝上尖刺,如利齿一般咬进她掌心之中。

两个孩童不知她何出此态,不由隔了半院面面相觑,那幼童等了片刻,便又悄悄招手道:“六叔,我不要马了,你快些回来吧。”

正说话间,看顾他们的几个宫人已经赶上了前来,其中一人一把抱过那幼童,左看右看有无摔伤,嘴中却抱怨那个年长者道:“请六殿下也开恩体恤体恤奴婢,只一眼没有看到,殿下便把皇孙不知带到哪里去了。奴婢的一条魂被殿下吓走了大半条,余下的还不知道招不招得回来呢。”

那年长童子并不理会她,只“嗯”了一声,开口问道:“何事如此慌张?”那宫人答道:“陛下想见皇孙,令殿下昏省时携带皇孙同去。”那童子点头道:“如此你们先送阿元回去吧,我这里还有些小事。”

那宫人至此抬头,方看见立于檐下的绿衣美人,这才想到自己失职,竟让皇孙跑到了此处禁地,不由额上汗下,又不好即刻走开,只得怀抱着皇孙,向那美人略一施礼道:“奴婢给顾娘子请安。”

那童子闻言,这才知道这美人的身份,略一思索,遂走到她面前拱手谢道:“臣未曾见过娘子玉颜,今日多有失礼,破瓶一事,也请娘子见谅。臣回去,便即可差人奉新瓶于娘子补阙,望勿见弃。”

那美人却恍若不闻,也不还礼,只静静望着天际晚云,不做一语。

那幼童却似不愿即还,口中只管叫嚷道:“我不先走,六叔,六叔,你和我一起回去见爹爹罢。”

那童子又看了檐下美人一眼,又作一揖,这才走至草间,提了竹马,回头柔声安慰那幼童道:“走吧,我陪你同去。”

几个宫人恨不得早离了这是非之地,忙前后簇拥着二人离去,一面走一面嘱咐道:“六殿下和皇孙切不可将今日之事告于殿下知晓。奴婢受罚倒是小事,只怕殿下迁怒于二位,到时便为不美了。”

那童子问道:“我为何从未听说过殿下的这位娘子?她是什么分位上的人?”那几个宫人互望了几眼,见他面上是必不肯罢休之态,内中终有一人答道:“六殿下有所不知,这个顾孺人的头脑似乎有些不清楚,所以殿下才不许旁人去见她。六殿下没看见适才和她说话,她连答一句都不会。”

那童子望了望手中竹马,自语道:“是么?”又回头嘱咐皇孙道:“阿元你可听见了,此事莫在你爹爹面前说漏了口。如果你爹爹问起,就说我们到后苑去了。”皇孙平日最听他话,忙点头答应道:“六叔,我知道了。”

这一行人减去渐远,声息全无,门又重掩,空余满院残阳。那美人却仍旧立于廊下花畔,袅袅婷婷,便与一枝秋花相似,有不胜风吹之态。

襄公之仁

天已向晚,暧暧余晖洒落在人周身,犹带一丝温暖余情。那红衣童子牵着皇孙的小手,跑得满头大汗。在殿阁门外停住,将手中竹马交给一旁内侍,牵过袖子胡乱擦了一把额上汗珠,又蹲下身来替皇孙擦拭了一番,这才携他入内。

阁内一男子背对门户,长身玉立,正伸展双臂待宫人为其束带。那童子扯了扯皇孙的衣角,两人便一同跪下行礼,童子朗声报道:“殿下,我们回来了。”那男子闻言转过身来,正是当朝皇太子萧定权,形容与数年前相较并无大异,只是眼窝下多了两抹郁青之色,嘴角边也添了两路淡淡的腾蛇纹,既不苟言笑,配着轩眉凤目,便不免显出了些许肃杀冷意。皇孙见他回头,忙也嗫嚅着叫了一句:“爹爹。”

定权斜睨他二人一眼,微一皱眉,吩咐一旁宫人道:“把大哥儿带到太子妃阁中,给他换身衣服再过来。”一面才冷冷叫那童子的姓名道:“萧定梁,我看你镇日只知道在宫中乱跑,再过两年读起书来可还收得住心,交待给你的字都写完了?”那萧定梁却并不甚惧怕他,见他身上已经穿戴整齐,知他即刻便要起身,遂咧嘴嘻嘻一笑,信口开河道:“早已经写好了,我这便去取给殿下过目。”定权摆手道:“罢了,你先起来吧,此刻我没有功夫。”想了想又道:“你许久没有去给陛下请安了,今日可要随我同去?”定梁从地上一跃而起,拍了拍衣衫,想了片刻,歪着头反问道:“陛下有旨意要召见臣?”定权被他气得想笑,无奈道:“你不去也罢,那快回你母亲阁中去。”定梁道:“母亲这两日有些害了残暑,说是身上发软,又头疼不肯见人。我回去也无事可做,便在殿下这里多待一刻罢。”定权拿他无法,只得吩咐宫人为他准备晚膳,任由他去了。

一时太子妃谢氏携着皇孙出来,已是装扮一新,定权皱眉问道:“他手里抓的是什么东西?”太子妃笑道:“说是他六叔给他做的马鞭,一直捏着不肯撒手。”定权转目皱眉,皇孙忙向后退了两步,一手扯住太子妃的裙子,低头不语,只是眼看着地面。太子妃从旁笑劝道:“他既然心爱,便随他拿着便了,些许小事,殿下何必计较?还请殿下赶紧起身,免得误了给陛下请安的时辰。”见他点头先走,这才悄悄对皇孙道:“阿元听话,先把马鞭给了娘,娘让人替你收好,免惹爹爹生气。”皇孙这才点了点头,小声道:“娘,阿元听话。”

夫妇父子一同登辇,到了康宁殿前,遣人通报入内,却见赵王萧定楷也在帝后身边,正在展一幅画卷,皇帝细看笑道:“五郎这几年清闲散无事,闭门造车,不想拿出手来也还算合辄。”一面见太子携妃入内,遂又向几人笑言道:“太子不长于丹青,五郎不长于书法,几时叫太子在五郎的画上题写几句,这轴子就可以藏入册府,传于后世了。”看太子一行人行礼起身,复又笑着招手道:“阿元快到翁翁身边来,让翁翁看看你长大了一些没有?”皇后在一旁笑道:“陛下才几日不见到阿元,就问这话来,不是为难我们阿元吗?”又吩咐人拿出新做的狮仙糖,赐给皇孙。

皇孙却并不肯立刻上前,先悄悄偷看了一眼定权的脸色,这才摇摇摆摆走上前去,重新给皇帝皇后叩头,低声谢道:“臣谢陛下赏赐。”又向定楷行礼,问了五叔安好,这才伸手接过两个狮仙糖来。皇帝把满身局促的皇孙抱在膝上,望了定权一眼,才吩咐道:“太子和太子妃都坐着说话吧。”皇后将皇帝脸色看在眼里,一边伸手逗弄皇孙头上的小小发髻,一边笑道:“阿元的模样,和太子小时候着实相像,也生得一头的好头发。”皇帝轻笑一声,又把皇孙向膝上揽了揽,道:“朕倒觉得阿元比太子生得要好些。”低头看他吃糖的模样,又伸手帮他擦了擦嘴角,眼中喜爱无尽。

定楷在一旁收拾那画轴完毕,交付给王谨,走到定权的下位,向定权行礼后方才入座,笑对定权道:“既然是陛下的旨意,臣来日定要烦请殿下为拙作点睛。”定权只微笑答道:“陛下不憎臣笔陋,臣自当遵旨,五弟亦休太谦。”便即此缄口。定楷知他这几年人前谨慎,凡事不肯多语,便也不再相问,只笑问皇帝膝上的皇孙道:“阿元怎么吃了一只还要留下一只,是想学陆郎怀橘么?”那皇孙被他说起,张惶望了定权一眼,捧着吃剩的一只狮仙糖手足无措,喃喃道:“五叔,不是。”皇帝只摸摸他颈发,笑赞道:“阿元是个孝顺孩子。”将他放下,吩咐皇后道:“你带着阿元到后殿去玩耍,让他们给阿元洗洗手。媳妇也一同去吧。”皇后和太子妃连忙起身,向几人告了声退,携着皇孙一起去了。

这壁留下的定楷,知道他二人有话要说,便也告退。皇帝看他离去,方对定权道:“你近前来说话。”遂又问了问供给边关的钱粮数目,定权也只是有一答一,如实相报。皇帝半晌无语,许久方按额叹息道:“十数载积累一朝罄尽。可知兵者果然是凶器,圣人不得已方用之。”定权答道:“自古保境安民之师,皆仁义之师。先贤亦曾说过,以战去战,虽战可也,以杀去杀,虽杀可也。陛下圣心仁德,怀柔天下,以故有此叹。在外将军将士不敢惜命,皆为报陛下天恩,陛下亦无须忧虑,还当以保养圣体为要务。”皇帝点头道:“此事你办得尽心,朕心甚慰。朕今日得边报,慕之后日便师出雁门,留河阳侯驻守长州,安排得也甚是恰当,内事外事,朕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你仍需费心操劳数月,以成此役。”边事情态,定权也已经知晓,只是皇帝正式照会,却在此时,忙答道:“臣当尽心竭力,以佐将军。”皇帝轻轻叹了口气,只觉得此等官话甚是寡味可憎,又问道:“阿元呢,叫他回来。”

太子携妃乘辇离去,已近亥时。皇孙手上仍捧着那颗糖,抹得太子妃裙子上皆是。太子妃笑问他道:“阿元这是带回去给良娣的么?”皇孙只是缩在她身旁不做声,太子妃见他这般模样,不免心疼,低声对定权道:“适才娘娘还问起吴良娣的病来,妾只说娘娘赐下的药良娣一直在吃,这几日看着还好了些,人也能够坐起来了,待再有些起色,就带她同去给娘娘请安。”见定权许久无语,似乎并未挂心,冷场半日,也自觉尴尬。遂又道:“娘娘还说起五弟的婚事来,说是再拖不得了,还问妾知不知道有合适人物,说与她知道。”定权淡淡问道:“你怎么说?”太子妃看了他一眼,道:“妾只说妾居深宫,不知道外边的事情。”又观他脸色,才放下心来,将皇孙揽入怀中,悄悄叹了口气。

直至定权返回阁内之时,定梁还不曾离去,正缘在他书案上胡乱翻书,见他入内,忙跳下地来叫道:“殿下。”又望他身后,问道:“阿元呢?”定权一面自己卸下冠带,一面教训他道:“他已随太子妃回去了。你要坐便好好有个端正坐态,适才那般成什么体统?”定梁没等到侄儿,本已略感失望,此刻又听见兄长说教,生怕他引申下去,忙打岔笑道:“殿下,二毛是什么意思?”定权往桌上望去,见正摊着一册《世说新语》,一册《左氏春秋》,知他问的是什么,遂答道:“就是老人,头发花白,看上去是两种颜色。杜疏中皆有,你偏不肯仔细。”定梁点头道:“那我知道了,就是陛下的那个样子。”定权一愣,方想起皇帝头发果然已经斑白,自己时时见他,反倒失察。走到案前坐下,接过宫人递上的巾帕,拭了拭手,信口问道:“你看得懂?”定梁摇头笑道:“还有好些字不认识。”遂指了其间几个字,定权便一一与他解说了读音意义,又将此节大抵的含义敷衍与他知道,定梁不过似懂非懂,问道:“这宋襄公说不伤害已经受伤的人,不擒拿头发斑白的老人,不是个讲仁义的好人么?殿下前几日给臣讲《孟子》,还说仁者无敌,为什么宋襄公仁义,反而失败?”定权摸摸他的头发,道:“梁惠王的仁义,是给自己人的。宋襄公的仁义,是给敌人的。”定梁又问:“那圣人说仁者爱人,自然是爱自己人,可还爱不爱敌人?”定权不想他如此发问,思量了一刻,方拣明白的话答他道:“圣人还说了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就是说对待仇敌不必一味柔仁。”又想了想,明知有些事情与这黄口小儿说不清楚,仍道:“其实圣人便是襄公后裔,襄公战说他的宋国是亡国之余,这是说宋本是殷商之后。殷人最重礼仪,守古法。中古之时,还不像现在一般有马镫,可以让骑士冲锋陷阵,两军交战多为车战,所以军阵尤其重要。你读《国殇》,里面说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讲的就是楚国的军阵被敌人冲散后,将士血战的悲壮场面。上古中古有许多要求交战两方遵守的军礼,譬如说襄公说的“不鼓不成列”便是其中之一,在对方未结好阵营时,便冲击对方军阵,在从前的人看来,是既不讲仁义也不讲信誉的。只是襄公之时,这条古礼已经无人愿意遵守了。天下混争,权变和伪诈之术屡出,襄公却一定要等待楚人结好阵势,方肯击鼓出兵,以至失了大好战机,一败涂地,自己也落得个千古笑名。”定梁道:“那是因为他是个食古不化之人。”定权愣了片刻,道:“因为他不屑屈就时人之俗,坚信心中道义,自以为仁义之师,便可所向披靡。明知宋国羸弱,仍然不惜以卵撞石。”

定梁摇头道:“殿下说的话臣不明白,殿下是说襄公说的对还是子鱼说的对,是襄公错了,还是时人错了?”定权揽他到身边,轻轻一叹道:“他二者皆无错,只是你切不可学襄公。”一面将他翻乱的书籍整理好,一面嘱咐他道:“天色不早,我明日事情尚多,你也快回去吧。”定梁点头站起身来,又想起一事,向定权笑道:“殿下案前的瓶子,当是一对,为何只剩一只?”定权随他手指方向看去,却是一只越窑秘色八棱净水瓶,随口答道:“许久以前摔碎了一只。”定梁算计着它比耀州窑的青瓷更加好看些,笑道:“殿下单留一只也无益,不如便赐给了臣吧。”定权道:“这么贵重东西,你要它有什么用,又想拿去淘气?”定梁想了片刻,忽答道:“臣用它来供养佛前花卉。”定权不知他从哪里升起的古怪念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终是指着那瓶子对一内侍道:“你替郡王捧着,好生送他回去。”

终朝采绿

宫内人尽知,长沙郡王萧定梁与皇孙虽为叔侄而年相仿佛,常与嬉戏,情谊甚笃。每每在阁内寻不见了郡王之时,他必在延祚宫与皇孙相伴,此日亦不例外。定梁一早起身,先至东宫向太子妃请了安,便带携着皇孙和一干宫人等,至御苑中游戏至午,宫人才引了皇孙回东宫用膳午睡。不过片刻分离,皇孙却依旧恋恋不舍,与定梁约定午睡后便再相见,定梁好言安慰他两句,打发他去了。回到自己阁中,草草吃了几个点心,便又马不停蹄往延祚宫赶,一行人直到来至当日丢失竹马之处方且驻足。几个跟随他的宫人及内侍并非延祚宫内人,倒也不甚清楚太子此处的禁忌,只是见他欲入一处宫苑内,自觉也当相随,定梁却转头吩咐道:“你们在门外守候即可,我片刻便返回来。”一面伸手接过了内侍手中一路替他捧着的瓷瓶,挟在胁下,到底不肯听人苦苦劝告,自己推门入苑,想了想反手便将门闩搭上,图留一干人隔墙叹息,只怕他再惹出祸来,却要累自家受池鱼之殃。

午□院空无一人,寂寂无声。定梁绕过荼靡架,穿过□,直步至檐下时,衣袍忽被牵扯,不由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却见是石山旁探生出路的一枝胡枝子,勾连住自己的衣角。便将瓷瓶放至一旁,用手去解那花枝,虽是最终解除了桎梏,一时不慎食指指腹却被花刺误伤。他也不以为意,便将指肚含在嘴中,一手携了那瓶径自进入阁内。

阁内依然清静,并不见宫人往来之状。定梁自记事起便从未曾一人独处,也不知这宫内竟有这等安静地界,心中不免奇怪。本想着苑内无人,到阁内再遣人通报即可,此时却觉得情势尴尬,若不告而入,恐是对主人不敬,若要求告时,却又苦无舟楫。好在他年纪尚小,不过顾忌了片刻便洒然忘却烦恼,一步步向阁内走去。

因为只是太子孺人所居,宫室并不甚宽广,定梁从中堂穿过,一路未遇阻碍,便径向东阁而去。那东阁用截间格子复又分出内外两重天地,入室便见外间中墙上高悬着一幅水月观音画像,便不免驻足一观。只见画中观音白衣加身,璎珞绕颈,站立于莲座之上,低眉垂目,以观足底水中之月。宝相于庄严慈悲之中,却又带三分温柔,稍类人间女子。其前不设香烟,只有小几上一只定窑白瓷瓶,斜插着两支苑内花草。定梁母亲阁中亦奉观自在宝相,却不同于此处,定梁只觉这位观音更加可亲可近一些,便又多看了两眼,才越过那格子进入内室。内里陈设亦甚是简单,一张湘妃竹榻依墙而设,三面环着枕屏,屏上素白,并无书画,上垂帷幄,此外不过临窗有一几一案而已。当日那美人依旧一身绿衣,手腕上挂着一柄象牙柄的宫扇,背向阁门独自闲坐,正在案前摆设棋子,此刻听见有人声入内,亦不回头,只是问道:“夕香,你怎么便起来了?”

定梁手中有物,不好与她见礼,只得一躬身应声道:“顾娘子,臣与你送新瓶过来。一路上不曾遇见有人,未经通秉便自入,请娘子不要怪罪。”那顾孺人虽认错了人,却并不十分惊讶的模样,闻声起身,向他轻轻一拂以示还礼,微笑道:“小将军信近于义,当真使人感佩。”一面接过他手中瓷瓶,亦不多看,便随手搁置一旁。又见他额上有汗,遂行至一旁几边,亲手斟酌了一盏白水递与他,致歉道:“阁内仆婢皆在昼寝,不及烹茶待客,小将军勿怪。”虽是叙说此等尴尬□,神情却甚是自如,并无丝毫赧颜之态。

定梁虽见她说话行事与周遭之人大不相同,却绝不是像那宫人口中所说的神志昏昧,心中不由更加好奇。便连忙点了点头,向她道谢后接过水一口饮尽,一面去望那案上棋盘,却已排列着半壁黑白之子,想是她的棋谱已经摆到了中局,正到不可拆分之处。他近日初习此道,看见不免技痒,遂指着那棋盘笑道:“娘子若不嫌弃,臣陪娘子一搏可好。”顾孺人亦不置可否,望他一眼,只微微笑道:“只怕门外等候之人心焦。”定梁笑答:“不妨事,我是一个人溜出来的,别人不知道。”顾孺人亦不去揭破他这谎话,含笑为他端过一只椅子,道:“如此便请赐教。”

其时天方入秋,阁内的窗格仍按夏日习惯未铺窗纸,窗外竹帘也依旧高高卷起,午后和风阵阵入室,窗下的花枝沙沙摇摆,棋盘上亦是花影与日影重叠纵横,一室内皆是清通秋气。二人一人拾黑,一人拾白,各自将棋子重归入箧。定梁便先手捡了黑子,顾孺人也并不与他推让,看着他在棋盘上先落了一子,这才执白跟上。定梁本是初学,棋力不是余人对手,只是平日与旁人对弈,旁人不免委曲用情,虽然最终是输时多赢时少,总也是互相都走过百步,不算十分难看。这顾孺人却没有半分回寰情态,连刺带拶,不过数十手,白子便已将黑子封死。定梁细细看那局势,自己已是走投无路,却又不甘就此认输,绞尽脑汁想要再拖得一时片刻,却又苦无计可施。举棋不定,延挨半日,再抬首去看她,却见她正缓缓摇着团扇,目向窗外观那婆娑花影,眉宇之间如这秋息一般清明平和,不可睹胜负之心。鬓边碎发随扇风轻轻摆动,而那手腕洁白,竟与扇柄无二。虽然年纪幼小,却也知此景静好,不知何故,脸上微微一热,将手中棋子投还箧中,告饶道:“臣输了。”

顾孺人起身施礼笑道:“小将军承让。”定梁见她已有谢客之意,再留未免显得面皮太厚,遂也起身还礼道:“叨扰了顾娘子,臣这便告辞。”顾孺人点头笑道:“小将军请遄行,只是妾还有一语相告。请将军以后勿再来此处,亦请勿将今日之事告知他人。”定梁思想前后□,自以为得解,道:“臣绝不敢妨碍娘子清誉,就此告退。”顾孺人只是摇头笑道:“非是此话,此事无害于妾,只恐无益于将军。”正说话间,窗外之风大作,便闻哗哗作响,似有书页翻动之声,却是顾孺人案上几张纸未用镇纸镇好,被穿堂之风吹送了地上。定梁连忙俯身帮她去拾,不经意间看到其上文字,心中不由大感讶异。顾孺人却并不欲他细看,伸手接过那纸张放回书案,方笑道:“正如将军所言,林下确是多有悲风。”

定梁愣了片刻,忽然答道:“林下有风,却不是悲风。”顾孺人闻言微微一怔,忽用团扇蔽面,“咯咯”笑了起来,虽不能顾见她脸上神情,那眼角眉梢却甚显愉悦。定梁忽想起适才石山边迎风而摆的那支袅娜秋花,一时不由看得有些怔仲。那顾孺人直笑了半晌方移开了扇子,对定梁道:“多谢将军。”

定梁逗得美人展颐,心中也大感得意,转身便向阁门外跑,到了门边,又忆起一事,便又折了回来。顾孺人本以为他已经离去,见他回转,问道:“小将军可是遗忘了什么东西在此?”定梁朝她一拱手道:“臣想起一事甚是失礼,还未报与娘子知道。”顾孺人问道:“何事?”定梁道:“我叫做萧定梁。”顾孺人含笑点点头,道:“妾知道了。”

一时看着定梁终于走远,顾孺人这才又捧起他送来的那只净水瓶,默默看了片刻,便走至外室将那佛前贡瓶替了下来。见置瓶之处略有尘埃,便取巾帕轻轻拂拭而去。又向院内剪了新的花枝插瓶,这才重新入室。

定梁既出了顾孺人阁中,便也不回别处,顺路便又去寻找皇孙。皇孙早已醒来,正坐在阁外玉阶上等他到来,两人又带着失而复得的竹马,到后苑玩耍了半日,直到日影转低,定梁才忽然起桩要紧事情来,越想越不安心,忙对皇孙道:“阿元,我要先回去了。”皇孙极是失望,扯住他玉带问道:“六叔你到哪里去,我也要一起去。”定梁将竹马递给他,道:“殿下叫我写的字,我还没有写,我怕殿下今日要查看,需得赶紧补上。阿元便先回到你娘身边去吧,六叔明天再来陪你玩。”说罢匆匆转身便跑了。皇孙听说事与父亲有关,也不敢再多做言语,只是扁着嘴跨在马上,悻悻地随着宫人回去了。

果然不出定梁所料,晚膳过后,太子一时无事,便要查问他近日功课。定梁只能将刚刚恶补完毕的几页仿书交了上去,其间不免夹杂着一二滥竽充数之作,心中自然忐忑,站在一旁偷偷观察定权面上的神情。见他翻了两页,眉头微微一皱,便心知大事不妙。他虽然年纪不大,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的道理却还是懂得的,眼看着太子翻动案上书册,似是要寻找什么东西,连忙蹑手蹑脚便往阁门口躲闪,还未走得两步,便听定权喝道:“你站住。”

定梁避秦未成,甚是无奈,停住脚步,低声求告道:“殿下,臣知错了。”定权哼了一声,也不责骂他,道:“左手。”定梁嘿嘿一笑,好言道:“哥哥,这次便饶了我吧,我这就回去重写。”他这套把戏定权却见得多,此刻不过嗤之以鼻,指点着纸上几个字,问道:“我记得你前几日便说字都已经写完了,这急就章又是怎么回事?”定梁仔细权衡两项罪名的深浅,忙避重就轻道:“臣绝不敢欺君,只是写字的时候心不在焉了。”想了想,又扯大旗道:“哥哥曾经还说过,书三写,便鱼成鲁,帝成虎,这等过失也在所难免,我下次一定小心便是了。”定权却不听他插科打诨,只是抬抬下颌,示意他站近。定梁知道他平素脾气,便也不敢再多作违拗,慢慢挨到他身边,伸出了左手。定权遂提起戒尺,重重在他掌心击了几下,将尺子扔在一旁,吩咐道:“你便在此处新写,若再写得不好,一并罚过。”定梁既挨了打,又要重新仿书,只觉满心不平,提起笔来伏在案上写了两三个字,自己也觉得不甚美观,又急又愧,不由鼻中一酸,将笔搁置一旁,道:“殿下,臣不想写了。”定权正随手翻着手中册页,也不去理睬他,待他自觉无趣,又提起笔来写完一页纸,才开口问道:“说什么?”定梁道:“唐楷拘束无趣,不当是丈夫所书,臣想学写金错刀。”定权见他又提出此事,遂将册页放下,与他解释道:“你年纪尚小,手腕无力,当从基本学起,将来书道方不至于成为空中楼阁。待你写好了这笔字,我看看你究竟是什么材料,到时再说。”定梁又遭拒绝,心中不满,撇着嘴委屈道:“殿下宁可教给外人,也不教给我。”

定权突闻此语,却慢慢变了面色,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定梁不慎说漏了嘴,忙掩饰道:“没有什么,臣这便重新写。”定权望他良久,又问道:“你还曾见何人写过此字?”定梁不解他为何定要在这等小事上不依不饶,但见他面色威严,略生畏意,摇头否认道:“臣只是信口雌黄,臣并没有见过。”定权也不再理会他,阴沉着脸向左右吩咐道:“这几日跟随长沙郡王身边的人,即刻都去给本宫找过来。”他待定梁素来亲善,从未在他面前如此作色过,此刻定梁见他鼻翼两侧已牵扯出两路深深折痕,知道他定是恼怒到极处,又见他身边内侍奉旨便要去拿人,知道此事不可隐瞒,一时也吓坏了,愣了半晌方哭道:“殿下不必去叫他们,臣说…臣…”啜泣半晌,不知如何开口时,忽听定权一声断喝:“说!”吓得口齿也清爽了,道:“臣是看见殿下的侧妃顾氏写的字,与殿下有几分相似处,这才胡说的。”定权闻言,前后细细思想,心中才梢梢放宽,却仍觉气不打一处来,斥他道:“你跪下。你平白无事为何会去那个地方?”定梁跪倒,擦了把眼泪道:“臣真不是有意的。”遂将失却竹马之事以及还瓶之事一一据实说了,他口角本伶俐,三言五语倒也把前后委曲说得清楚明了。定权但觉他小小年纪,行事却当真匪夷所思,沉了半晌面孔,方又问:“你与萧泽镇日在一起厮混,他可也跟着你去了?”定梁忙替他撇清道:“阿元胆小,他真的不曾去。”定权冷笑道:“你的胆子却是不小。”定梁偷窥他脸色,虽仍然板着,却已不似适才那般怕人,便乍着胆子问道:“臣只是无心,为何殿下要这般生气,又从不许旁人去见她?”定权不愿与他多谈此事,亦不愿他再次去见那人,扰入这趟浑水,只道:“她有恶疾,是以将她幽隔。”定梁摇头不信道:“臣也与她说过几句话,她根本便没有病。”

定权无语半晌,皱眉问道:“你都与她说了什么?”定梁细细思想,便用春秋笔法,把与顾孺人对弈一事隐去不提,只将余下两人言语大略告诉了定权,直说到“林下有风”一句,定权终是恼怒与好笑交集,忍无可忍,开口训斥道:“你这些混账话都是从哪里学来的?”定梁手指着他案上的那几册《世说新语》,道:“从殿下这里——臣是前几日才从殿下的书中看得的。”定权只觉得自己这个弟弟刁钻到了极处,竟想不出该拿他如何是好,只得正正脸色继续问道:“那人还和你说了什么?”

定梁无端跪了半日,又被他审贼般鞫谳,心中也不免郁结,忽然答道:“没有什么了,她一句也没问起殿下来。”

定权不知他这一语又是从何而来,被他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结舌半日,低声喝道:“你跪端正了说话。日后除了你嫂嫂那里,其余娘子阁中,不许你再涉足。若再有这等事让孤得知,孤绝不轻饶你。”

定梁虽不知今夜的无妄之灾到底为何情由,观看太子神色,却绝不似与自己玩笑,只得低头老实答道:“臣谨遵殿下令旨。”

树犹如此

雁山南面脚下有河渠,面向长州,夏季水沛,冬而枯涸。长州守城将士及战马的夏季饮水皆出自此渠,到了冬季便要从燕山上凿冰融水饮用。时至秋至前后,正是河水最为丰沛之时,是以余处塞草渐黄,唯有河岸上的草木得了水汽滋荣,犹怀一丝欣欣夏意。

河阳侯顾逢恩常于此处亲自饮马,那是蜀马中难得的高骏,体色黑中现红,两耳如同削竹般竖起,一双眸子炯炯有神。在湿润的河滩上,河阳侯通常缓缓地松开马辔,仔细地检察坐骑的齿牙,这才抚摸着它茂密的鬃毛,与它一同走向清浅水边。或有知情者知晓,河阳侯如此钟爱此马,一来因为此马确实俊勇,河阳侯已数次凭它脚力在沙场上脱险,一来却大约是因为此马委系太子馈赠。太子一向绝少于其长兄有所交往,唯有顾逢恩离京当年,他亲自作书给身在蜀地的长兄,请他寻觅良驹,更不惜耗费千金将几匹万里挑一的骏马运送回京,再加择选,这才使人送入长州。当年同入长州的几匹川马已或老或伤,只余此马仍当壮年,随着主人四方奔驰,不曾梢离。

河边开出的轻盈荻花在秋风中瑟瑟抖动,低伏出一片与四周景象格格不入的动人淡紫色泽。来自于雁山之北的风同样拂动了骏马的马鬃和河阳侯兜鍪上的红缨,并带来马匹汗液和沙土的气味。顾逢恩随手拔下一支荻花衔在嘴中,眼望着远方天际,似有所思。战马自己饮足了水,抬起头来用耳朵轻轻地磨蹭主人的臂膊,提醒他或可离去。

与顾逢恩同来的同统领走上前去,替他重紧马腹下的鞍带,抬起头来问道:“将军在看些什么?”顾逢恩将荻花逆风用力抛入水中,指着雁山山头道:“你可见山外的天空,是青黄之色?”那同统领点头道:“应是塞外又要起风了。”顾逢恩点头道:“雁山之南芦苇低伏,雁山之北怕已无立草。风向我军来袭,只恐于前线行军多有不利。”那同统领微微蹙眉,正待开口劝慰,忽闻马蹄踏动塞草的窸窣声大作,却是顾逢恩麾下的另一名同统领策马向河边赶来,忙招手唤道:“将军在此,你有何事?”

那人驰近,翻身下马,手不及离缰,便向顾逢恩匆匆施礼,报道:“将军请速回城内,刘副统领因分发粮秣一事与承部起了龃龉,现在两方各有近百军卒在东城门前相峙不下,互相搡打。”长州城内守城军士按说皆同为国朝效力,只是顾氏旧部对承州都督李明安奉旨代庖的行径一直颇为不满,在私下里仍称其属下为承部,顾逢恩矫正数次未果,也只得随他们信口乱叫。

李明安的承州旧部自靖宁三年春进入长州,至今已将近四年,面子上也是一同受主将顾思林的指挥节制。只是个中曲折□,人人都心知腹明,是以承州旧部一直随李明安驻守于长州东北城下,而顾部则随顾逢恩驻守西北城下,两方各据地势勾心斗角,平日少相往来,虽然士卒间偶有口角之争,如今日聚众搡打之事却未曾有过。顾逢恩得闻,忙翻身上马,向长州东城飞驰而去。余下两人互看一眼,也连忙打马跟上。

果如那同统领所言,东城门内正是一片乱态,因所着军服皆为一致,士卒嚷打厮混在一处,也难辨究竟是何将之兵。只见金色粟米散落了一地,复有一干闲人围在四周,规劝者有之,高声叫好者有之,远观指点笑乐者有之。顾逢恩勒马远驻,看了片刻,皱眉问道:“李帅安在?”那报信的同统领答道:“李帅今日进了内城公干,尚未回归。”顾逢恩点点头,驱马上前,勃然作色道:“如此嚷闹,成何体统!”

他一动怒,无人不惧怕,厮打作一团的数百人立刻散开,分列于城门两旁。顾逢恩松动辔头,策马从中缓缓穿过,见一旁是以那刘姓副统带为首的顾氏旧部,一旁却是以粮秣官为首的李氏旧部,心中大体已知晓今日事态,回马问道:“挑起事端者是何人?”那刘副统领已经打得鼻青面赤,在他马前单膝跪倒回道:“启禀将军,是粮秣官分粮之时,与我部下的斛中只有八分。此等贪墨军饷的勾当,属下心中自然不服,便与他理论,谁想他依据人多势众,便厮打属下。”顾逢恩转向那粮秣官问道:“你又有何话说?”粮秣官答道:“下官实在冤屈,用斛盛黍米,搬运间难免有失漏,副统领怎可说下官存心刻意。”他话尚未落,便立刻有人嚷将起来:“一派胡言,又不是用竹篓盛米,还会漏出去不成?那为何分发给你部下的米,便没有失落了?”叫顾逢恩一眼扫去,便不敢再多口。

顾逢恩忖度片刻,冷笑道:“我倒听不懂什么叫做你部下我部下的话,还要烦请赐教。”众人皆讷讷不敢言,顾逢恩又斥道:“尔等皆是吃朝廷米粮,皆是为天子效力,不过于此间所司各有不同而已,安敢行勾连营私之事,哓哓然妄谈你我?”那刘副统领不敢与他辩驳,虽然心中不服,只得答道:“是属下一时说错了话,属下知罪。”顾逢恩用马鞭指着他营下士卒冷笑道:“只怕你不光说错了话,更办错了事。你驻守西城,来此领俸,与人口角,这些助阵之人却又是怎么过来的?是谁叫回去报了消息来此聚众闹事?还安敢说惹事者为他人?如此妄为是非,挑拨军士,我岂能容你?”遂喝令左右道:“按谤军之罪,推出斩首!”

周遭人等见他回来,不管青红皂白,不问元凶,却只纠结些少言语间过错,便要先斩己方将官。虽然副统领只是偏裨军校的末级之人,众将仍然感到大出情理之外,连忙围上前去求告道:“副统领乃无心之过,且念起跟随将军多年,还望将军留情。”顾逢恩以手按剑道:“正是他随我多年,明知我帐下法度,却仍敢违拗,我今日方不能留他。尔等再多口舌,便与他同罪!”他虽然素来治军极严,似今日这般作态却是少有,几人见他目中神色甚是阴鸷绝情,知他言出必行,便无一人再敢多说,只得眼睁睁看着那副统领大呼冤屈被带了下去,不时返回来的便是一颗首级,淋漓鲜血如那粟米一般,于城门黄土尘埃间洒落了一地。

顾逢恩据于马上,望了那首级一眼,方以鞭复点他营下士卒道:“无论首从,一律杖责二十,以禁他人效尤。”又对李氏部卒道:“尔等在家之时,也皆为耕作之人,应知稼穑辛苦。且朝廷将军粮运于此间,所耗人力财力又岂非出自尔等父母兄弟?尔等何敢忘本,将民脂民膏胡乱抛洒?今命尔等将散落米粒一一拾起,以孰罪愆。”这才对那粮秣官一拱手道:“本将治下不严,妨碍大人公务,待李帅回来后,本将自当亲自负荆前往。”说罢一松辔头,策马踏着那鲜血,径自去了。

那前去与他报信的同统领与那刘姓副统领素来亲厚,今日累他丧命,心中颇是过意不去。跟随顾逢恩回到中军帐内,只是低头不语。另一同统领却约略知道顾逢恩的心思,向营中各处转了一遭,回来向他报道:“外间行刑已毕,东门边的米粒也都已拣干净。”顾逢恩点头道:“他们口内可有怨怼之词?”那同统领自然知道他问的是哪方,遂答道:“刘副统领一向待下宽厚,士卒中确有怨言,只不是对将军,却是对李帅。”顾逢恩问道:“他们如何说?”那同统领本与顾逢恩亲近,说话遂也并无些遮拦,与他当面一五一十都报道:“他们说顾将军驻守长州多年,军中从未有过此等事情。偏偏那李帅依仗上恩,在此地治威治福,连小顾将军都不得不让他三分。事情发了,他倒缩头乌龟一般躲了起来,累得小顾江军自斩了爱将不说,还要登门给他陪什么罪,去受他那番闲气。”顾逢恩闻言,偏首去看了一眼一直立于帐下的那名同统领,忽然叹气道:“将军这才离去数日,长州便乱起萧墙,此等□若叫陛下得知,我身为督军,便难脱其罪。李帅监察,是陛下钦命,我不得不委屈避让,只是带累了帐下部将,心下甚是不安。”又招手命他近前,吩咐道:“你去将他厚葬,他家中老小赡养之用,皆从我俸禄中领取。”见他谢过出帐,才又吩咐差人去城内府中去取便服,那同统领不解道:“将军果真还要亲去赔罪?”顾逢恩行至他身边,一手按在他肩上,道:“你是我从京中带过来的,也读过书,有些道理与他说不清楚,你却能够明白。我只疑此事还有下情。”顿了片刻,又笑道:“还有,你岂不记得寤生与叔段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