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安虽是临时居于长州,其居处却整葺得颇为齐整,所用器物陈设,皆数倍豪华于顾逢恩的居处。此夜顾逢恩听说他已回归,遂更衣前往,它的坐骑不惯他衣衫气息,一路皆在别扭骄嘶。顾逢恩入得房内,李明安尚未出来迎客,只见其壁上悬着数张时人字画,遂背手一一赏玩,见其中几幅落的是一个华亭陆字款,也不知究竟是何人所画,自然也并不曾见顾思林所说的那副青绿山水。

李明安悄然入内,举手阻止了军卒的通报,默默上下打量顾逢恩,见他此刻却不做军旅打扮,头戴飘巾,身着一袭寻常白襴袍,腰系绦带,亦不携带随身佩剑,倒是忽然想起在十余年前在京中与他数次相见时的情景,这才笑道:“河阳侯好雅兴。”

李明安于此间的身份尴尬,按理说顾逢恩督军,他奉皇帝之命协理粮草一事,当属顾逢恩手下。只是仍兼着承州都督职,这便又与顾逢恩职务相当,而且无论论年纪还是资历,他皆是顾逢恩长辈,是以二人见面,常是顾逢恩主动施礼。此时顾逢恩惊觉转身,也如常一般,拱手行礼道:“末将见过大人。”

李明安笑着上前,托他起身,道:“今日的事情我都以得知,也已经处置了那个生事之人,还望河阳侯勿要见怪。”顾逢恩忙道:“这是末将御下不严之过,此刻前来便是特意向大人请罪。”李明安邀他坐下,又命人奉上茶来,摆手笑道:“什么请罪不请罪,河阳侯言重了。大军驻扎于此,人事纷杂,此等事情本也在所难免。”一边帮他布茶,一边又笑道:“本将的意思是,既然河阳侯已都按军法处置妥当了,想来日后也无人再敢滋生事非。如今大战在即,天心操累,此等小事,便不必上报去搅扰陛下,河阳侯意下如何?”顾逢恩笑道:“大人既有拳拳爱君之心,末将自当随从,敢稍落后?”当下两人相视一笑,顾逢恩又夸赞道:“果然好茶,大人不愧儒将一称,据此苦寒之地,诸事仍不失高雅风度。便是墙上的几幅画卷,也皆为高标之作,末将记得大人一向与书画上颇有造诣,此等佳作可有大人手创?”李明安拈须一笑答道:“自入此尘网樊笼,早已忘了少年乐好。这几幅画皆是从前同年所赠,我因羁旅无聊,便也将它们从京中携来,不过是个睹物思人的意思罢了。”啜了一口茶,又笑道:“只是说起风雅,本将不及河阳侯多矣。若是本将没有识错,河阳侯这衣上熏香,当是龙涎吧?”顾逢恩微微一愣,复而拱手笑道:“末将惭愧。我自入行伍,过往诸般旧俗皆已改变,唯有这点富贵做派,便是家父数落了多次,也未曾扭转。”李明安望他笑道:“此事我亦有耳闻,据说当日顾将军正在训谕三军,忽然不知从何处随风传来一阵香气,将军怒道:‘驻军于外,何人胆敢私藏妇女于军中?’众将官面面相觑,良久才有人答:‘这是副统领麾上气味。’众人不禁为之绝倒。”顾逢恩思及往事,亦觉好笑,道:“家父当时勃然大怒,斥我说身为军人而为此态,便是亡国之兆,当着众人面打了我四十军棍。从此我便再不敢在麾铠上熏香,只是这私服上面,便是家父也管不了我了。”

李明安呵呵大笑,道:“河阳侯可知,令尊初入行伍之时,人皆谓之马上潘安。待及河阳侯,又有人以高长恭喻之。父子两代,将门有将,倒也寻常。只是皆有此等美名,流传后世,想必定是佳话。河阳侯这点富贵做派,异日未必不与金丸掷果同成美谈。”复又摇头叹道:“可惜前年一役,叫流箭伤了河阳侯面颊,当时便有人慨叹,兰陵王征战,不戴假面却果真不成。”

顾逢恩见他言语间于顾思林似有讥刺之意,淡淡一笑,道:“高长恭乃是短命之人,终被其弟所伤。不敢相瞒大人,这个诨号末将倒也听过几次,每每都觉并不十分恭敬。用高长恭来比本将倒也无妨,只是如此推论开来,岂不是要用那后主高纬来应对当今东朝?这确实非臣下本分该论之道。”

李明安不想他突然转口说到太子身上,细细思想,也觉得自己言语稍显孟浪,忙起身谢罪道:“本将只是听到人言,信口转述给河阳侯,断无不臣之心,还请河阳侯万勿见怪。”

顾逢恩亦起身还礼笑道:“本是末将不会说话,大人勿怪。”

当下一盏茶尽,顾逢恩便也不再久留,推说要巡城,便辞了出去,李明安直送他到门外才折返。一直侍立在一旁的副将见他返回,坐下与他说笑道:“末将从未见过河阳侯这身打扮,倒像是个秀才官儿。”

李明安回想前事,也觉人事大异,道:“从前我还在兵部任员外郎,一年春暮与同年同游南山,一为射猎,一为会文,也有人约了他同去。他诗文做得如何我倒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到了众人围炉而炊之时,厨下要宰杀补到的小鹿,众人皆兴高采烈等食珍味,唯有他一人在旁以袖掩面,道:‘见其生而不忍见其死,闻其声而不忍食其肉。’果真最后的炙鹿肉他一块都没有吃,我等回去之后,还一直在笑顾思林怎会生养出这样的儿子。如今看来,彀於菟未入深林尔。”

那副将虽不解“彀於菟”为何意,依旧摇头道:“看他如今的样子,末将实在是想不出来。”

李明安笑道:“你哪里知道他当年的模样?生得便如好女一般。我们私下说句僭越的话,便是与东朝也有四五分的相像。”

那副将道:“听将军这么一说,末将倒想了起来,听闻先帝曾谓顾家一庭为芝兰玉树,可当真有此事?”

李明安冷笑道:“却是一庭芝兰不错,只可惜生在了大门口。”

谢堂燕子

果如顾逢恩白日饮马时的忧心,是夜风过雁山,南面河水衰竭,塞草在一夜间枯黄,长州正式迎来了靖宁六年的秋像。李顾二人在为夜风吹乱的油灯下,各自奋笔为书,又各自遣人携之入京,却果如约定一般,各抱一分拳拳爱君之心,皆未向天子吐露此等大军驻扎时难免发生的琐屑小事。

殷殷雨意比雨水率先来到秋日的京城,已在禁中盘踞了数日。如果说禁中别处的雨意是来自久熏不干的衣裳,檐下嘶哑的铁马,芙蓉塘外的轻雷,那么东宫的雨意却是来自殿下的白玉石阶。秋雨阴冷的潮意伴随着地气,催生出春夏皆不可见的青苔,薄薄覆盖了延祚宫阶脚间的缝隙。青苔的湿润绿意四散开来,渗入了底层石阶上细如发丝的裂痕,而雨意便透过这些如有生命般的绿色发丝穿过宫人们的丝履,至于足底,至于心中,使人的心情也一样湿漉漉的向下垂坠。

这几日长沙郡王被文债所累,不能时时与皇孙相伴,皇孙最大的乐趣便是在阶下等他之时,伸出一根手指去戳地缝中生出的绿苔。绿苔是柔软的,却似乎又蕴含着无限的刚强,只要撤回压迫,它们最终都会回复原状。这样单调的游戏,皇孙常常独自玩得不亦乐乎。梳妆完毕的太子妃谢氏一步步走下玉阶来,看了他小小的身影片刻,这才走上前去,站在他身后,温声问道:“阿元又在等你六叔了么?”皇孙连忙起身,低着头叫道:“娘。”太子妃取出自己的巾帕,替他擦了擦被苔藓染绿的手指,笑道:“你看又来弄这些脏东西,娘说了多少次了。”又吩咐道:“快带皇孙回阁去更衣。”看到几个宫人携他去了,这才回过头来,拉下脸斥责服侍皇孙的几人道:“我曾嘱咐多次,皇孙年纪尚小,正是喜欢四处玩闹的时候。你们就是不肯用心,这腌臜东西抹在皇孙手上倒也罢了,只是岂不闻病从口入,饮食时若有个不慎,竟被带进腹内,再引起腹疾,看你们如何担待?”几人皆跪地低首不敢言语,好在这边皇孙已经换好了衣裳,被人抱出阁来,太子妃这才打发几人起身,携了皇孙和一干人等向东苑而去。

吴良娣是皇孙生母,分位在太子妃妾中仅次于妃,所居宫室规制与所食俸禄也仅次于妃。进得门来,只见偌大的庭院中满园杂花蔓草,因为主人慵懒,素日缺少整顿,生长出一派繁华气象,那池馆间的萧索之意便也随着这无心打理的繁华四下蔓延,反比外间更显秋意。两个宫人长日无聊,正站在檐下闲话,一人道:“今年这燕子筑巢筑得草率,燕泥只管一块块的向下落,前日我路过这里,好巧不巧正拍了我一头,只得又回去炖水洗浣了半日才罢。不如几时找根竹竿索性把它挑了算了。”一人道:“我劝你休做此不积德的事情,那老燕是带着两个雏子走了,只是明年春天还要回来的,到时找不到歇落的地方,岂不伤了它一家的心?”那人冷笑道:“知道你是菩萨心肠,只是那燕雏今年早长大了,嘴角的黄儿褪了,腰腹上也白了,羽翼也丰了,你道它当真明年还会回归旧家来?”正说着一眼看见太子妃和皇孙一行人进来,忙嘱咐同伴道:“你快进去告诉一声,太子娘娘来了,我自去迎候,免得又如前次一番好口舌,说我等只会偷懒。”一面已经绕过那满园花草飞奔向门前去了。

吴良娣听说太子妃前来探视,在榻上挣扎着也想坐起来,忙被太子妃一手按住,道:“我只是带阿元过来看看你,你这般的身子,还与我多什么礼?”又转身对皇孙道:“阿元还不和良娣请安?”皇孙便上前半步,伏在她榻前磕了个头,口道:“臣萧泽给吴娘子请安。”吴良娣忙道:“皇孙快请起来吧,这地上湿冷,千万莫受了地气。”又想吩咐宫人去取些蜜饯果子来与他,却又不知阁内所存果物是否新鲜,他是否爱吃,吃了可好,便索性闭口不言。太子妃在榻前椅上坐下,又将皇孙抱在怀中,问道:“这几日有些湿气,天也冷浸浸的,本想着请殿下的示意,在你这里先笼个炭盆,又怕水汽太重,打在炭上,生起炭气来,反于你不宜,倒不如还是夜间多添两件被子罢。”吴良娣忙辞道:“不必了,我很好。”只说了几个字,便觉得气堵,忙将头扭转过去,掩着被子咳了半日,太子妃知道她并非失礼,却是怕病气沾惹到皇孙,暗暗叹息,又问她的近身宫人道:“良娣吃的参还有么?若吃完了只管差人去问我要。”那宫人回道:“还有三四支,娘子一直在吃,今日气色比往常也好了些,白日里好的时候也能靠着坐一时半刻的。”太子妃只见她因适才一番咳唾,两颧上已泛起一片潮红,更衬得脸色蜡黄,想起数年前几人讥笑她“施粉太白,施朱太赤”一语,心下也微觉恻然,只管用好话安慰了她几句。吴良娣只是摇头道:“娘娘对我一片情义,我早已心领。只是我这病自己心里也清楚,大概是撑不到明年燕子回来的时候了。”太子妃劝道:“你久病不走动,才会整日的乱想。只不过是我说你,你若总是这般想,便吃到了仙药,又岂有用处?”吴良娣叹息道:“我原是如草芥般卑微之人,一步登天本已该折寿。又蒙娘娘不弃,施大恩于我母子,我眼看着皇孙长成,便是今日去了,也算不得有憾了。”太子妃见此次见她,她嘴中尽是不详之语,也暗觉心惊,遂岔开这话笑道:“说起阿元来,陛下前些日子还夸他小小年纪便聪明孝顺,疼爱到不成。你梢有些心气,也该看着他再长大些,到时母凭子贵,也不枉了你为生他落下的这一身病。”吴良娣却只听见了前半句,眸子里也微微聚起些光来,只管呆呆的看着皇孙,眉眼间尽是温柔,半晌才道:“这些都是依仗娘娘的恩德,妾心中衔感不尽,只能等到来世做牛马走来报取了。只是还请娘娘恕罪,妾只觉身上有些乏了。”太子妃点了点,起身道:“只管说话,劳累到你了。你安心好好休养,我过几日再带他来看你。”吴良娣在枕上微微摇头道:“不必了,我这久病之人住在地方,不好总教皇孙下顾,只怕会折了他的福气。”

太子妃也不知再当说些什么,只又细细嘱咐了她身边宫人好生服侍一类的话,又道:“到了明年春上,也该好好把这园子整顿整顿,草木生得太盛,挡了日光,病人照不到阳气,心中岂能顺畅?”这才携着皇孙去了。

吴良娣依枕看着皇孙离去,半日方突然问道:“你们看皇孙是不是长高了一些?”只是气息微弱,周遭并无人听见。她不得答复,便将目光转向枕畔的一只小小红木匣子,嘴边不由挂上了一个浅浅笑容,带出颊边一只若隐若现的漩涡,倒如做少女时一般清新动人。

一时太子妃去远,时间也已近午后,只是天色阴沉,也无可分辨。适才檐下那两个宫人到后堂去为吴良娣煎药,见四下无人,遂又低低闲话道:“我看太子娘娘对咱们娘子也算是一片真情了,娘子病了这几年,开始倒还好,到了后来看娘子好不了了,别处阁子便连鬼影也不曾再过来一个。”那个要挑燕巢的宫人冷笑一声,道:“你又懂得些什么?我看她隔三差五来,大约是想看看娘子还能活多久吧。你不知道,她自打前年滑过一次胎之后,太医就说…”遂靠近她同伴耳边私语了几句,那同伴讶异道:“果真如此?”那宫人笑道:“既如此,殿下便不会再有嫡子了,陛下又如此宠爱皇孙,待陛下万岁之后,殿下接位,皇孙既是长子,必然便是储君,到时嫡母外若再有个生母,那可多煞风景。”她的同伴想了半日,摇头道:“你说的也算有理,只是我是听说太子娘娘对皇孙却是真好,我也偏不肯像你那样把人人都往坏了想,连只燕子的心思都被你都想歪了。”那宫人只觉她与自己相较,实在智识短浅,不由嗤之以鼻,笑道:“你愿发梦不醒也随便你,只是休怪我不曾提点你,过两年若是咱们娘子果然没有了,你又该作何打算?到时候分派到别处宫苑,看那里的人容不容得下你,到时倒不怕你把人人都想成好心了。”她的同伴摇头道:“有一日便算得一日,谁还能计算那么长远,你却说说你的打算。”那宫人怅然了半日,道:“只可惜咱们娘子多病,殿下便连这阁内都未进过半步,像她这般的际遇便是再也没有了…”她的同伴看她面上神情,推了她一把,笑道:“你倒还说我镇日做梦?”又道:“非是我愿意僭越犯上,只是殿下如此未免也太薄情了些。”那宫人道:“你明白什么?远的不说,你可知道这后头有个姓顾的孺人,本是万般宠爱在一身,一朝有了恶疾,这不丢在一旁好几年了么?他们男子家个个如此,要怪也只能怪娘子的身子太不争气。你还真当世上有荀…荀粲那样的男子么?”她的同伴奇问道:“谁是荀粲?”那宫人道:“这是几年前昭训她们来看娘子时说的故事了,荀粲就是…”正要说,有人从前来催问汤药,便各自闭口不提。

夜雨对床

自禁城始建,东宫便命名为“延祚”,取续延国祚之意,为储副所居之正宫。自建立伊始,算来已有百余年了,其间也住过了四朝六位储君,六年前修葺得草率,宫室布局大体不曾更革。晴日无妨,弯檐斗拱,瓦釜飞甍在日光下依旧是一派咄咄金碧气象,只是每逢阴天,雨将落而未落之际,殿内便仍不免会浮显出些许阴沉旧态。

宫室的现任主人,太子萧定权的嗅觉在这时总是格外敏锐。连日阴而不雨,整个宫室内都充斥着古老廊柱从内心里散发出的腐木气,和着门环上兽首的铜腥气以及檐下风铃的铁锈气,无论如何熏香都掩盖不住这些令人不快的朽旧气息。至于今秋,阴郁的天气便不只是添了这一桩烦恼,定权在延祚宫内终日琐眉望天,心事便如这殿内败息一般缱绻不散。

詹事府的主簿许昌平在申时拜谒,遣人通秉时尚无异状,只在阶下立了片刻,忽闻一声裂雷震地,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大雨便已倾盆直落。那酝酿了数日的雨水来势颇急,他入宫自然又不曾携带雨具,只霎时功夫,便已被浇得全身俱湿。他未得答复,不便即去,只得依旧躬立等候,将所携几部书紧紧护在怀内。少时,一个小内侍从宫檐下撑伞冒出头来,往阶下行走了两步,朝他招手喊道:“那个官,那个官!”因离得远,且被雨声阻隔,许昌平却未曾听清,那小内侍出得殿来,鞋面便湿,爽性自暴自弃,又往下跑了几步,指他道:“那个穿绿的官儿,叫你呢,殿下宣你进殿去。”许昌平这才急忙拾阶而上,见阶上那小内侍饶是撑着伞,膝下衣袍也已经湿透。

他虽在殿外整理了半日仪容,待入内之时,不过是跪拜行礼,再复起身之时,脚下又已经积了一滩水。定权见他内外衣衫全湿,襥头一翅已弯,犹在滴滴答答向下滴水,与他结识数年,倒从未曾见过他这般狼狈模样,不知为何,心中反觉他比往常梢可亲近。见他站立定了,指着他官帽笑道:“许主簿本不是逐俗之人,为何也这般羡慕林宗故事?”许昌平微微一愣,才知道他是在说自己的冠戴,忙又拱手道:“臣失仪。”定权望了殿内一眼,见只是几个亲近之人侍奉在侧,遂点头道:“你随我来。”

许昌平依言相随,与他同入内殿中隔出的小书房。他首次至与太子如此私隐的居处,难免稍感好奇,只见一间不大宫室,其中并无宫人中涓侍奉,陈设亦极为简单,除靠着东墙一榻之外,不过数签插架,窗边一案二椅,案上铺设笔砚文具,案旁两尊狮子出香,正袅袅吐着沉水香气。几页朱窗洞开,可窥见殿外如晦风雨,夹着隐隐惊雷,天色已近墨黑,虽近处馆阁亦不可明白分辨。他偷偷打量之时,定权已行至榻边,拎起一领小憩时权作铺盖之用的锦袍,搭在许昌平身旁的椅背上道:“主簿暂且把湿衣替下吧。”许昌平不由大惊,连忙辞道:“臣万不敢当。”定权一笑道:“不妨事,不过是件私服,非朱非紫,主簿无需避讳。”看了窗外一眼,又道:“看这雨势,当不能即止。主簿穿着湿衣和本宫说话,一来主簿身上不适,二来本宫眼中不适,两相无益,还请勿据常理。”说罢竟也不再去理会他,只径自走到榻前,拾起一卷看到中截的书册,倚榻随意翻看起来。

许昌平回望身边衣物,却见果然只是寻常锦袍,除用质料讲究,形制却无特别之处,迟疑了片刻,终是将手中书册放在一边,解落湿透的外袍,将那干衣披在肩上,却无论如何不敢再结衣带。定权见他换好衣服,这才起身,将书册随手放在一旁案上。许昌平看时,却是一卷《楚辞集注》,遂笑道:“令飘风兮先驱,使冻雨兮洒尘。殿下雅兴。”定权微笑道:“雅字谈不上,不过读读诗,梢使我心安罢了。”许昌平笑道:“古人云阴雨日乃时余,正是读书好时节,臣这一来却是搅扰了殿下的闲情了。”定权摇头笑道:“焉知听君一席话,便非是胜读十年书?”正言语间,见周午入内奉茶,定权吩咐他道:“茶便不必了,你去将茶床设好,再去取一饼小龙来。”

周午亲自将诸色茶具铺陈齐备,却并不在一旁奉陪,掩门便去。定权伸手示意道:“主簿请。”因那茶床低矮,设在地上,点茶时需跽坐,许昌平自然不敢让定权先于自己屈膝,便先捡了坐南朝北的位子,先行长跪,待定权南面安坐后方敢坐定。又见定权取小锤出来,展手摧眉道:“臣效力。”定权看了他一眼,便将银锤递入他手中,见他将茶饼隔纸敲碎,又放入碾中研磨,手段甚是纯熟,不由一笑,随他细细碾研过后再加筛罗,自己转头看了片刻雨水,自觉凉风携雨丝入室,檐外水声潺潺,数日浊气一朝驱尽,不由叹道:“好雨如风,北上玉堂,入于深宫,一般振聋发聩,使人耳目清泠。”许昌平碾好茶末,观察瓶中之汤已经老嫩适度,水泡有如鱼眼,方笑道:“殿下可知风有王者风,庶人风之分。这雨也有王者雨,庶人雨之分?”定权挑眉道:“愿闻其详。”许昌平道:“似殿下适才所说,社雨催花,梅雨涤尘,灵雨入于深宫玉堂,扫荡浊晦之气,清人耳目,雨间可烹茶取暖,雨后可添锦御寒,不觉一度流年暗换,这便是王者雨。”一时听得那瓶中如同窗外,一般有了风雨声,才将些许茶末投入一只鹧鸪斑建盏,一边点汤制茶膏,一边方继续说道:“雨久不至则成旱,久不止则成涝,液雨、月额雨则千里赤地,陵雨、骑月雨则万顷霖潦,无雨成忧,有雨亦忧,这便是庶人雨。恰如今正当晚稼收割之时,臣却听说江南秋雨已连绵十余日,只恐今冬晚稼难保,以至于连累明春。”

定权连日所忧之事无过于此,见他明白说话,亦不再隐瞒,道:“国朝这一场仗,打去了十三四年的积累,这怕还只是个牵头。自前年起,江南田赋便增了一成,去年又增了半成,如此消耗,只怕天下也是财尽。今冬的晚稼果然不保,明年春来青黄不接之时,官口民口,皆嗷嗷待哺,将军与本宫…”余话不知该怎么出口,轻轻咬了咬牙,又道:“不管如何,孤只一力支应罢了,只望将军在前平安便好。此役只可胜不可败,将军和孤皆心知肚明,孤只怕他战事之余,还要再顾忌到孤的处境,难免便会焦灼冒进。”正说到此,瓶中汤水滚开,定权移开汤瓶击入许昌平调制好的茶膏中,看着顿时停止沸腾的茶汤,忽觉一心冰凉,笑道:“扬汤止沸,不及釜底抽薪。陛下这是一条退路也没有留给我啊。”

许昌平抬头看时,却见他一手食指按着睛明,两眼之下俱是郁青颜色,颇显疲态,亦知他这几年来劳心劳力,着实过得不易。想了想,自持了茶击拂,一边

问道:“长州可有军报返回?”定权道:“将军才去半月,便有信也没有这般快到京。”许昌平知眼下战事初起,局势未明,也不好贸然打算,沉默了片刻,只得权且安慰他道:“陛下此举,也是担心再出靖宁二年时的战态。殿下竭力办理好此事,便也得算成就了首功。何况如今还有皇孙承欢膝下,便为此陛下亦不可不容情。”定权侧耳去听那窗外滚滚惊雷,笑道:“主簿几年前见孤,还曾说过功至雄奇,即为罪由。陛下宠爱皇孙不假,这几年待孤优容亦不假。只是凡人究竟难窥天心,雨露雷霆常相随相依,陛下始终不使赵王之国,也正在明白告诉我等此意。”

许昌平这才想起所来事务,起身行至案边,将携带书册中所夹一页纸张取出,奉与定权。定权草草看去,却是几个新晋御史的名字。许昌平望他道:“只恐赵藩并不安心做陛下奕具,亦想做奕手了。”定权冷笑道:“他的这般做作,便连孤也知道二三分,陛下岂能不察,不过放任他去游戏罢了。”许昌平摇头道:“赵藩这几年寓居京城,闭门不见一客,唯以书画为事,交通外臣,全赖他府中一谨慎家人。在千人万目之下也算是做到了十成恭谨,陛下虽心知,临事却也难挑不出他的不是,这是一。待将军功成之时,亦是其之藩之日,他心内自然明白此节,却如此大费周折交往乌台官员,想必暗室之谋已非一时,殿下不可不防。蠹啄剖梁柱,蚊虻走牛羊,乌台虽非要职,却须知人言可畏,舆情如水,载舟覆舟皆有前例。殿下难道忘了靖宁二年之事和…”迟疑片刻,终仍直言道:“冠礼之事了么?”定权闻言,手中的茶杯微微晃了晃,对着面前的茶具呆了半晌,方叹道:“孤的这一干兄弟。”有意无意又看了许昌平一眼,才啜了两口茶,心中怀念旧人,娓娓道:“卢先生是当年文章领袖,彼时翰林和乌台中倒有多半是他门生故旧,而今其人不是序迁入部入省,便是多往地方任职。经你这一提,我倒是才想起此节来。此间旧人离去,倒叫宵小之徒钻了这个空子。”闭目听了半日风雨声,不知所忆何事,忽又开口道:“如今不比当年在外便宜,孤举手投足皆在人耳目之下,与外臣会晤,欲瞒过陛下难如登天。省部内我自有主张,只是其余诸事,还要劳主簿费力。”许昌平明白他所言之意,垂首道:“臣效力。”

定权见他只顾答话,捧着茶盏总是不饮,那盏中茶汤乳花破尽,似已冷却,遂另取盏重新点制,推至他面前,道:“主簿不要着寒。”许昌平连忙谢过,捧起饮了两口,方要称赞他茶道的技艺又有长进,忽闻定权开口问道:“听闻主簿上月又回了岳州?”心下不由微微一惊,他姨丈一家既被定权拘禁,他仍几番返乡,自有别因,此时将口中茶汤咽下,方答道:“是臣母殇日,臣返乡祭祀。”定权点头问道:“令堂神主现奉何处?”许昌平见他问及此事,想已早是查问清楚,遂照实答道:“臣养母殇后,养父又续娶了继母,于其家中祀奉养母尚说得过去,再祀奉先母似乎便有违人情,臣又不忍先母成无祀之鬼,便每年与人钱几百贯,将先母木主暂奉于镇外一庵之中,平日添些供养,以待…”顿了一下,方继续说道:“此庵名为惠清…”定权微微一笑,打断他道:“主簿不必多言,孤随口问问,只是怕一时事务繁多,有些事情顾及不到,委屈了你,却并不是有意要窥探臣下隐私。”他年来性情逐渐沉稳,悲喜之态已不常现于神情语气间,许昌平也难辨他此言真伪,只低头道:“臣惭愧。”定权一笑,淡淡道:“主簿既将令堂神主奉于佛堂,当知佛法有四恩之说,报父母,报天子,报众生,报三宝是也。你我自幼学儒,以释道为虚妄之谈,孰不知儒释所说的根本,皆是出在一个孝字上。父有慈恩,母有悲恩,为人子者受恩不报,只怕异日堕入三途,轮回报应。主簿有心,我又岂能不体察?”见许昌平将茶饮尽,又道:“雨势渐小,主簿便请回衙,所赠书籍亦请带回,只说入宫时便逢雨,一向在墙下躲避,衣湿不可见君,待雨稍止而还即可。”许昌平见他谋略得仔细,遂将肩上衣物交还定权,重新穿上湿袍,行礼辞道:“臣告退。”定权点头道:“孤叫周总管亲送你从殿后回去。”

一时见周午引他离去,定权只独立窗前,望着檐外扯断珠帘般的潺潺雨幕,听凭雨线沾湿了他阔大的衣袖,沉水香气息同样被雨打湿,湿答答的木香使他梢觉安然和疲惫,便依旧倚在了榻上。风雨入室,枕上生凉,他既不愿去关窗,想随便搭件衣物避寒,却又想起那领衣袍已被许昌平洇湿,懒待唤人重取,便索性作罢。随手拉过枕边一本《周易》,看了两段,又将它掷在一旁,微微一哂,喃喃自语道:“察见渊中鱼不祥?”

他闭目,听那雨声良久,似是安然入睡。毫无征兆的,他突然又睁开了那双充满疲意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诵出下句:“智料隐匿者有殃。”

然而,在这天心同人心一样潮湿阴暗的天气里,他觉得,他还是愿意有这一份能够洞察隐匿,以至可能招来祸殃的智慧。

蓼蓼者莪

京城的天气在雨中渐渐凉了下来,接连三四日,雨水不曾稍停,皇帝日日使人传旨,命太子不必定省,定权倒也落得了几日自在。

时近月末,雨势渐衰,某日黄昏皇帝并未遣使至东宫,定权便依旧具服前往问安。下得辇来,却见多日不见的王慎正立在殿外和两个小内侍说话,面上神色甚是愉悦。定权遂近前问候道:“王翁近日安好?”王慎在灯下眨着一双昏聩老眼,笑迷迷扯住他的衣袖道:“殿下且留步。”定权驻足问道:“何事?”王慎笑道:“今日陛下用过晚膳,说起连日下雨,未见皇孙,今日雨小,便吩咐老臣亲往东宫,将皇孙接了过来。”此事太子妃已经遣人报给了定权,此时便点头道:“现在皇孙还在陛下身边么?”王慎回头向殿内望了一眼,又笑道:“皇孙乖巧,陛下甚是欢喜,方才还说要加封他郡王爵位,但凡陛下再提,殿下可即可谢恩。”定权闻言微微一怔,笑道:“我知道了。”

王慎亲自为他整顿了一回冠服,定权这才入殿,果见皇帝正坐在御案前,怀内抱着皇孙,祖孙二人正在一对一答说笑。皇帝轻轻捏着皇孙的左耳笑道:“果然是翁翁的孙子,原来阿元此处也生了一粒痣,怎叫翁翁今日才发觉?翁翁的耳朵下面却也有一颗呢。”皇孙好奇抬头问道:“在哪里?”皇帝便笑着将他抱起,让他站立在自己腿上,侧首道:“就在此处。”定权听得二人这段琐碎无聊言语,只觉得眼前情景滑稽可笑,却见皇孙果然伸头探手,想去查看皇帝左耳,忙低声喝斥道:“萧泽,不得无礼。”

皇孙一见他入内,立刻不再敢动作,低了头,在皇帝身上扭蹭了两下,从他臂弯中滑下地来,待定权向皇帝见礼起身后,方向父亲跪倒道:“臣恭请殿下金安。”他身着小红袍,头总两角,童音软糯,伏在地上便如一个会说会动的磨合罗一般,皇帝一时看着,只觉得心中爱得不行,等他行完礼奋力爬起来,便又将他揽在臂下,对定权笑道:“太子坐吧。”

看他谢恩后坐定,又看着皇孙笑道:“阿元聪明,已经识得许多字了。方才朕指着安阳,他即刻便认了出来。朕心里也高兴说,索性便封了他做安阳郡王,他也已经跟朕谢过恩了。”定权果见皇帝御案上铺设着一张舆图,不由暗暗皱了皱眉,站起身来笑道:“孺子无知,不识轻重,想是以为陛下还是赐他果物之属,这皆是臣素日教导不善之罪。”一面看皇孙道:“萧泽,还不快与陛下谢罪?”皇孙只道自己果真做错了事情,悄悄试探着看了看皇帝,便退至一旁低头道:“陛下,臣知罪了。”皇帝不满看了定权一眼,道:“是朕的孙子,便封个郡王又如何,还怕他承受不起一郡的供奉?要你在此处多口。”定权撩袍跪倒,叩首道:“臣不敢。”抬起头来道:“只是此子年纪稚幼,便如顽石一般,未经琢磨,尚不知好歹,贤与不肖,犹在两可之间。幸蒙陛下不弃,素日宠爱有加,于他已属天大的恩泽,今日陡然再施大恩,只怕要折他福寿。不若等他开蒙读书,知事识礼,查看他贤愚,再施此天恩不迟。”皇帝见他明白推阻,又见皇孙垂头立在一旁搅着一双小手,也不知他是否听得明白此语,不由心中生怒,反唇相讥道:“朕倒记得你做世子时的爵位便是清河郡王吧,那时候你才…”想了想,却不记得他当时究竟是多大,便转口道:“也不曾读过几句书,今日却用这话来赌朕的嘴。”

定权再次叩首答道:“臣惭愧,先帝与陛下当日厚爱于臣,使臣以稚龄而居于高位。臣又不敏,窃以为富贵天成,不赖德修,于是素少自律,心浮气躁,更不知稼穑之艰难,不闻小人之劳,惟以耽乐是从,甚而有忧遗君父。终致总角闻道,而白首不成,实在有愧于先帝与陛下。年来思及前事,未尝不惊悚汗颜,愧悔无及。也请陛下明察,勿以一时之爱,而使此子重蹈臣之覆辙。臣的私意,倒不妨使他先懂得些徽柔懿恭之行,再徐徐图之其它未迟。”

皇帝见他低眉垂目,神情倒是颇为柔顺恭谨,一番当官之话也说得四平八稳滴水不漏,愣了半晌,无言以对,只得抬手道:“你起来吧。”转首无奈对皇孙道:“既然你爹爹不许,翁翁只好暂且对阿元食言了。”定权方起身,闻言忙又跪倒,皇帝不耐烦道:“不是说你,你站起来说话。”又对皇孙笑道:“待得你再大些,翁翁再当着众臣百官来封你可好?快来与翁翁打个钩。”说罢便向他伸过手去,皇孙又偷看了定权一眼,这才也伸出小手来,当下祖孙两人钩了钩手,皇帝又问道:“阿元可还要别的什么,翁翁今日一发许给你。”皇孙低声道:“臣不想要什么了。”皇帝笑道:“翁翁却知道阿元想要什么。”遂遣人去取糖给他。

皇帝此夜本一心欢喜,被太子板起面孔一番说教,也觉甚为扫兴,看着皇孙把糖吃尽,便抱他下地道:“翁翁想早些歇息了,阿元且随你爹爹回去吧。”一时太子与皇孙同向皇帝行礼,辞出了殿去。王慎一直侍立在外殿,见二人出来,皇孙欲费力迈过殿前槛阶,定权却只管挓挲着手,抬脚便走,遂恨恨赶上前去,伸手揽起皇孙,送他出殿。一双眼睛忿忿看着定权,定权知他在外间听得一清二楚,却只作不察,笑辞道:“阿公不必远送了。”王慎知道今夜太子妃未至,只有他携皇孙同归,却如何放心得下,到底将皇孙抱到殿下辇前,便将他往定权面前一送,倚老卖老辞道:“臣年迈,不能携皇孙升舆,只得劳烦殿下了。”眼见他满脸不知所以的左右去看随行的宫人内侍,更是恨得牙痒,愤愤然把皇孙往他怀内一搡,转身便走了。

定权无奈,只得一手揽着皇孙登辇,他颇做不惯此事,提着小儿如提货物一般,只是觉得皇孙轻得怪异,既到辇中便立刻将他放下。往日他来皇帝处问省,不是独乘一小舆,便是与妃共乘一大舆,如此父子独处却是头遭。二人各据一隅,半晌也没有声响。舆外微雨仍纷纷落下,他侧目望着雨中宫阙,灯火的影子映在水里,上下光明连成一片,一个宫人不知何故跪倒在雨中,衣裙皆湿,忽然想起了某年雨中的月色,不由微微蹙了蹙眉,击掌示意停舆,探头问道:“此处可是处罚宫人的处所?”几人连忙告罪向前,将那宫人飞也般架走了。这几日变天,定权历来的四逆之症本来便又有些发作,今夜穿得又稍少,这一番折腾,忽觉鼻中有酸痒之意,便以袖拥口,依着车壁轻轻咳了两声。皇孙一直在侧悄悄察看,此刻忽然问道:“爹爹,你冷么?”那声音甚是稚气。皇孙除了公中唤他“殿下”,家常时一直还是唤他“爹爹”,今日只有他二人,且隔得甚近,定权只觉他的声音比往常清晰了许多,依稀记得从未与他单独对答过,一时便不知是当开口回复还只是摇头示意。皇孙不闻他答复,忽想起长沙王教过的取暖办法,便将小嘴凑到他手边,为他呵了两口气。

此人皮肤雪白,眉宇清秀,双目亮得像两粒明星,据许多人说他生得很像自己。他乌黑的头发梳成可笑的模样,身躯上穿着可笑的小衣衫,微微温暖的气息中还不断散发出糖味。这个几乎形同陌路的小小人儿,突然做出这般奇怪的亲昵举止,定权一瞬间愣住了。片刻后,他静静地抽回了手。

皇孙如同所有犯了过错而遭呵斥的小儿一样,重新讷讷地垂下了头,一根根的数着自己的小手指,不再说话也不再动作。

舆内的光线昏暗,就像定权彼时看不见儿子眼中温柔天真的报恩神情一样,皇孙也看不见父亲眼中隐隐的厌恶、讶异、不惯以及…

不知所措的茫然。

从康宁殿回到延祚宫的路程不算长也不算短,却很尴尬。下舆时,定权只是嘱咐宫人将皇孙送回太子妃阁内,并没有再伸手提携他。

周午追逐定权回到他的小书房内,方欲开口,却闻定权咳嗽了两声,怕他着凉,遂吩咐人准备热汤,备他濯足之用。一时间汤水齐备,打发走了旁人,周午看他自己动手除去靴袜,这才忍不住埋怨道:“殿下今晚何故又要引得陛下不快?”定权将足尖点入水中,只觉微烫,慢慢咬牙将双足浸没水中,吸了口气,方笑道:“是王常侍派人用八百里加急告诉你的?”

周午并不接他的讥讽之语,只是继续自顾说道:“按照国制,皇太子之子援例理当领郡王衔。陛下爱重皇孙,这是天大恩典,殿下何苦又作此态?”

定权不肯作答,闭上眼睛呼吸汤中泽兰与艾草混合的香气,半日始觉双足温暖,鼻息通畅,这才伸出脚来,周午见状,却只把巾帕往他身边案上一搭,也不再理会。定权想起今夜王慎的举动,哑然失笑道:“你们当真见我年来脾气好些,一个一个都要欺到我头上来不成?”见周午开口欲语,又冷笑道:“你又懂得什么?顾逢恩去年才封了侯,如今又轮到皇孙,陛下当真便是一条路也不想留给顾思林了么?这不是促他速死又是如何?”

周午全然没想到他会说出这般话来,一愣有时,方叹了口气,取巾帕为定权将双足拭干,道:“陛下未必便是此意,殿下何苦要想这么许多无益之事?”见他不语,也不再换人来服侍,亲自捧汤出去了。

皇孙回归之时,太子妃正在卸除簪珥,对镜补描晚妆,见宫人携他回来,也颇觉快慰。待他行过礼,便住手抱他起来,随意问了几句话,无非是皇帝与他的对答一类,待听到耳下生痣一语,不由便笑了起来,赞道:“我们阿元果然是有福之人。”两旁宫人连忙附和,将皇孙聪明、孝顺、伶俐之语又说了个无算。又说到封王之事,皇孙却不能记得父亲的那许多微言大义,只能转告太子妃道:“爹爹不许。”太子妃微愣了愣,道:“爹爹不许自是为了你好。”皇孙乖巧的点了点头,道:“娘,你继续梳妆,阿元在一旁看着。”太子妃笑应道:“好。”

一时梳罢晚妆,太子妃见尚未至皇孙睡眠之时,遂按平日之例接着教他读书识字,此夜敷衍的却是《毛诗》中的《蓼莪》一节。她本出身自文学之家,也通得些经史,此刻与皇孙逐字逐句讲解,深入浅出,颇为清明通达。又将其中几个容易的字,教皇孙认了读写。讲到“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两句,待太子妃说明句意,一旁静听的皇孙忽然道:“娘,爹爹今天抱了阿元。”太子妃微微一怔,笑道:“爹爹疼你,所以抱你。”皇孙点点头,想了半日,用小手指抠着太子妃胸前系着的香囊,又低声道:“爹爹衣服上很香,和娘一样。爹爹的手很冷,和娘不一样。”

太子妃揽他在怀,伸手抚摸他的额发,看着他温声道:“阿元真是好孩子。”

因是皇孙要读书,怕他伤眼,此刻阁内灯火辉煌,明明如同白昼。然而皇孙毕竟年纪太小,如同在舆内一般,他没有看见精心装扮过的嫡母望向自己时,那慈爱的眼神下隐隐的伤感、寂寞以及…

同病相怜的悲悯。

亢龙有悔

长州方面差往京师的使者,一样在中途遇上大雨,便耽搁了几日,待信函秘密送至东宫之时,京城已经云收雨霁,太子的书窗外也重新有了秋鹊噪晴的诘诘之声。

那远道而来的书信一入手中,定权便闻到了一阵朦胧香气,温雅与轻灵兼而有之,颇类麝香,而其间略含木苔气息,较之麝香微辛微辣的底味,又多出了一份甘酸之气。虽函套上并无文字,心中却知是顾逢恩的书信,遂令众人退却,这才用金刀慢慢副开函舌,将信纸取出之时,那甘淡香气一时愈发鲜明,在已生微凉的秋息中,颇可给人温暖意象。

定权打开信笺看过,待及片刻,又从头至尾细细看了两遍,便从屉斗中取出金燧和火绒,借着窗外日光,将那纸签引燃,眼见它灰飞烟灭,而那线龙涎香气依旧缠绕四周,弥久不散。

静好的秋光透过窗格入室,被分割成一方一方,投在定权身上,如同碎金一般。他静静的坐在这碎金中,呼吸着指间的余香,慢慢想起许昌平说过的话来,良久忽而自嘲般展颐。究竟还是自己太过轻敌,虽然觉察到了这个兄弟的异象,却没有想到他私底下竟有这般泼天的胆量。京内暂且不论,如果他果真有这手段交通了边将,还敢在顾思林走后不到半月便挑起这样的事非,那么那份暗室之谋则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广大。

然而最让他心惊的是顾逢恩一笔轻巧提过的那幅山水画。齐王早已经没有了这本事,那么余下的只当是他的手足弟弟。那幅画上的字迹,他不曾见过,但是他无法遏制自己的推断,或许当年西府的金吾和中秋后的张陆正都曾看见过。他也实在无法遏制要首次将那人和自己的五弟不祥的联系在一处,他扳指计算,和那人相识已经整整六年了,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那份暗室之谋则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深远。

窗外的噪晴声喋喋不休,一瞬间他感觉到了毛骨悚然,螳螂捕蝉的古老故事在这深宫和朝堂上一再上演,长盛不衰,他自觉或者不自觉的参与其间,小心翼翼的周旋了这么多年,难道最终仍然不能避免沦落成二虫的命运?究竟还是自己过于轻敌了,自己身后的黄雀不知道已经隐忍了多久,或许对于他来说,被自己除掉的那只蝉才是他最大的阻碍。那么自己在他的眼中究竟算是什么东西?自己在他们的眼中究竟算是什么东西?

他慢慢的展开右手的手掌观看,五根手指白皙而纤长,这是一只不曾事稼穑,不曾执鞭辔的手,指间掌上却生满硬趼,那是常年拿笔磨砺下的印记。这是一只文士的手,沾染着龙涎香气,纠缠在他鼻端,如同一个修炼日久的鬼魅一样,虽见日光而魂魄不散。他想起许多年前的事情,早得如同前世,这只手提笔为一个人画的眉,这只手因为畏凉躲进一个人的袖管中,这只手写下一副药方的时候,因为心神不宁而被墨汁沾污。

究竟还是自己太过于轻敌了,他走到案边,在书册底下寻到那柄戒尺,朝着自己右手的掌心一次次奋力击下,直到看见这只只曾染墨的手,首度染满鲜血。

他细细的从模糊的鲜血中分辨自己掌心一道道复杂的纹路,那纹路浸在血中,亦如一道道刀刻的伤痕。清水般的秋阳和着点点鲜血,从他手指间漏过,他第一次感觉到光阴的流遁,原来也有踪可循。在这个秋和的午后,在掌心的疼痛远甚于中心之时,他终于可以好好地想一想,这二十余年来都有什么东西从这双手的指缝中漏过,那些他曾经的拥有过的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他想起了自己很小的时候,在宁王府的后苑中,母亲怀抱着他,用一根芊芊柔荑,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下两个字,笑着道:“这就是你的名字。”他奇怪的问道:“为什么给我取这样的名字?”母亲微笑说:“这是因为爹爹和娘都把你当成捧在手心里的无价珍宝。”他于是也笑了,毫无疑惑的信任了母亲的话——天底下会有哪个孩子不全心全意的相信自己的母亲?母亲靥上的金钿随着她的展颐而明灭,那是人世间最美丽的神情和景象。以至于到了今天,他仍然觉得,这面颊上的点点金光,都是温柔的笑容。

他想起了刚刚学语的妹妹,见到他来,便扬着一双圆鼓鼓的小手发笑。那手掌有上五个圆圆的凹坑,她咧开的小嘴里刚刚萌出几颗乳牙。终于有一天,因为他尽日锲而不舍的努力教诲,那小嘴里终于含含糊糊的吐出了“哥哥”两个字,她在人间最先学会的两个字,就是用来喊他的。以至于到了今日,他听到这两字,就会想到一阵乳香,心中仍然会像当日那样,因为悸动而想流泪。

他想起了大自己七岁的表兄顾逢恩,那个乳名叫做“儒”的年轻人,是他把自己第一次抱上马,并且亲执马缰,二人一马在南山的茸茸绿草间缓缓穿行。他伏在马鬃上问:“法哥哥去了哪里?”表兄回答:“他随父亲去了长州,日后一样做大将军,来保卫殿下。”他低下头想了半日,问道:“那么你呢,会不会走?”表兄笑道:“我最不喜欢看人家喊杀,日后待我读书有成,中了进士,今上便会赐我官爵。殿下察我政绩,如果清良,殿下便可以留我在京任职。有忠志之士忘身于外,又有侍卫之臣不懈于内,便可以辅佐殿下成为万世明君。”他关心的地方并不在此,只是又问了一遍:“那么你不走?”表兄笑了,这次也简短的回答:“我不走。”

他想起了大婚当夜的罗帐中,夜色掩饰了他通红的面色,他紧张而且尴尬,期期艾艾地问道:“我有没有弄疼了你?”那个他还没有看清楚容颜的女子半日没有答话,只是伸过一只手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那只带着鼓励意味的手温暖而柔软,让他想起了一个女子应当具备的一切良好的美德。那一刻,他真的信任她不会再像旁人一般,一一弃自己而去,他们应当能够相偕终老。

这些东西不是虹霓和烟花,它们曾经都切切实实的存在过,可是最后遗失的遗失,毁弃的毁弃。不论是托在金盘中供养,还是捧在掌心中呵护,最终都于事无补,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留住这些太过耀眼的东西。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安慰自己已经竭尽全力,若不是曾经不顾一切的努力过,这些鲜血和伤痕又是从何而来?

释尊讲法,使天花乱坠遍虚空。在这漫天花雨之中,他却看见随侯珠成为灰烬,和氏璧四分五裂,七宝楼台崩塌,金瓯销融,禊贴朽化成尘。那么多的好东西,如今只剩下最后一件了,他把它看做越窑的珍瓷,小心翼翼收藏入秘府这么多年,却终究还是无法保全。既然如此,如果不留待他亲手来打破,那么他的人生怎能够称得上十全十美的圆满?

还有,如果不将它打破。有朝一日,他果真有幸到了神佛面前,又怎能够理直气壮的指责他们的失职和无情,而不给他们留下一分可资狡辩的口实,让他们羞惭无地而至哑口无言?

定权无声的大笑了起来,此刻他的掌心已经麻木,不复感觉到疼痛。只剩那一缕香气环绕着他,和着淡淡的血腥气,不肯散去。那阴谋的气味。

周午遣人入室为定权扎裹伤口,却没有从他嘴中问出一句关于伤因的话来,虽觉奇怪,却也只得吩咐众人缄口,万不可向外泄露一句。定权只是冷淡的待他将一切收拾完毕,方嘱咐道:“从今日起,我的熏衣香改用龙涎。”

周午不明白他一事未平,为何又生一事,遂徐徐劝解他道:“真品龙涎过于贵重,延祚宫内没有不说,便是内府也所藏不多,殿下此时提用,难保不传入陛下耳中。如今战事方起,陛下命宫府削减开支,衣食器玩皆不可糜费无度,正是殿下为宗亲做出表率的时机。殿下若欲以龙涎熏香,不如用水沉、素馨和茉莉代之,若要龙涎定香,不如以灵麝代之。为何此刻偏要用这华而无当之物?”

定权看着自己被裹结得累累层层的手掌,冷笑道:“一点龙涎沾染,其香可数月不消退。且待得我日后记性不好时,也可以仗它给我提个醒,免得伤口好后便忘却当日之痛。”

周午听了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言语,也略觉今日有些作怪,在一旁默立半日,终于答了一声:“是。”便悄悄退下。

数日之后,正当月朔,手伤梢愈的太子由一内侍持灯引领,踏入了延祚宫后顾孺人的苑门。一路无人迎候,亦无人拦阻,只有满园秋虫,唧唧足足鸣叫不止,闻人声亦不肯稍停。

定权直步入阁,阁内空无一人,他观看了半日那观音画像,又将手指无聊划过几案之属,抬手却见清洁如同玉镜台,指腹上没有沾染半粒尘埃,心下释然,忽闻身后一女子如白日见鬼一般,惊声呼道:“殿下?太子殿下?”

定权转首看她,似觉略微面善,问道:“你是何人?”那宫人半日方回过神来,向他跪拜行礼,答道:“奴婢名叫夕香,是服侍顾娘子的人。”定权点了点头,向那佛像前坐下,仔细搭好衣摆,问道:“你家娘子何处去了?”夕香答道:“顾娘子正在沐浴,差奴婢前来取梳篦,奴婢这便去摧请。”定权微微一笑道:“我便在此候她大驾,你也不必回去了,就站在此处服侍好了。”夕香愣了半晌,忙答道:“是。”走到他对面站立,觉得并不合礼,忙又走到他身后侍立,仍觉芒刺在背一般,只是不能安生。

定权见她一副久不见生人的模样,手脚都似无处可放,遂笑问道:“你跟随你家娘子多久了?”夕香扭捏答道:“奴婢从在西府起,便服侍娘子。”定权略一沉吟,道:“有五年了?”夕香不想他仍记得这般明白,连忙笑道:“是。”定权问道:“你这名字是你家娘子取的?”夕香不解他为何这般发问,陪笑道:“不是,是入宫时周总管…周大人取的。”定权微笑道:“君结绶兮千里,惜瑶草之徒芳。倒是一语成谶。”夕香不明他说些什么,只能低头陪着干笑了两声,忽然想起一事,忙道:“奴婢去为殿下奉茶。”定权好笑道:“此时才想起来,早已晚了,便不劳了罢。”正说话间,便闻阁外一宫人又扬声催问道:“夕香,等你拿把篦子,等了几时也不见人影,又何处躲清闲去了?”接着便是一个女子温声劝道:“不妨事的,我回阁内梳也是一样。”那阁子外便转过二人来,其中身形窈窕者正是阿宝。

她一路行近,一路发梢还在向下滴着清圆水珠,方入阁门,便停住了脚步。她看见他正端坐在那副画下,嘴边衔着一丝似是而非的笑意,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自己。他的一只手正摆在佛前贡案上,不知缘何,她只觉得他下一个动作,便是要伸手将那插花贡瓶带翻在地。

然而他始终并没有动作,只是如佛像一般倨傲地坐着,目光在她眉眼间微微游移。她亦始终一动不动的站立,如生菩萨一般不发一语,仿佛与他隔着极远的距离。

定权的嘴角终于略略向上扬了扬,似是想笑,却站了起来,慢慢向她走去。她既不进前,亦不退后,仍然固守原地,如同认命一般,等待着他恩断义绝的靠近或是法外开恩的停止。他每走一步,她都可以听见,自己用四年时间堆积起来的那份虚妄的希望和感激,便如薄冰一样,被他一一践碎。

定权径直走到她面前,展手与她顶心持平,与自己略比了比,笑道:“你似乎长高了。”

阿宝略觉疲惫,缄口不语。定权伸手抚过她耳畔凌乱的湿发,以一种奇异的,近乎无赖儿郎的语调笑道:“自伯之东,首如飞蓬。”他的音色略变,似比前世低沉,那衣袂上也是全然陌生的香气,因夹杂着隐隐的腥和甘,便温暖而暧昧得有如刚刚萌动的□。这个不速之客,这样毫无阻碍的闯入了她的居所,用他冰冷的手指,划过她脸上不施粉黛的肌肤,继续笑道:“岂无膏沐…”

她没有听见他再用略带讥讽的声调念出那最使人难堪的一句,因为他的嘴唇已经封住了她的。

她挣扎着推开他,终于开口说了今夜的第一句话:“这是佛前…”

定权回首挑眉再看了一眼画中观音,嘲笑她道:“想必娘子也知,佛法无缘大慈,同体大悲。观自在观一切众生像,他既观得水月,便观不得风月?”

此语出口,她终于明白他已经并非故人。然而她仍然抬手,将两根手指搭在了他唇边,几乎是以恳求的语气劝阻道:“不要亵渎神名。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恕。”

说罢,她牵着他的手,一步步走向内间,直到卧榻边,手指间带着全然了然的清明,开始为他将金冠玉带一一解除。

他漫不经心的吻上她的眉宇,她也不再躲避,依旧一件件依序为他除下外袍和中单,迟疑片刻,忽然将脸贴在了他赤裸的胸膛上。

他低下头去看她湿漉漉的长发。虽然中间隔了这些岁月,但是她那一点都不曾变更的智慧和勇气,在这个夜晚依旧令他心生感叹。

荆王无梦

天际有一道混浊的苍白光带,那是晦暗的天河。夜风寒凉,如同从那条河里流淌出的秋水,转瞬间就湿透了她身上的单薄衣衫。衰草上覆盖着白露,绕着纸灯笼扑打翅膀的飞蛾,在她眼中变成一个个巨大的黑色魅影。她惊恐的发觉自己深陷入了一个全然寂静的噩梦中,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苏醒。梦中也有阿晋,他的年纪还小,被魑魅魍魉拽扯得扑倒到了地上,张开了口,大约是哭叫起来。驱逐他们的鬼魅,横眉立目,对着他扬起了手中的马鞭。她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气力,奋力扑上前去,将那个魁梧如铁塔的凶神恶煞直撞出两三步,然后将阿晋紧紧护在了自己怀中。

?

肩头传来了一阵阵剧痛,原本应当落在幼弟身上的鞭笞,由她孱弱的双肩一一承担。在那一瞬间,她突然听见了鞭声呼啸,听见了施暴者的怒喝,听见了草丛中蟋蟀的哀鸣,凄厉得骇人。噩梦被冲破,余下的是比噩梦还要不堪的今生。那是她平生第一次尝试这样的痛楚,就好像她完整的身体要被撕裂成碎片一样。那种锥心刺骨的疼痛,她永生也无法忘却,因为相伴而行的还有惊怖、耻辱,以及清白身世的终结。

?

一模一样的疼痛,换做他来满含恶意的施与,让她在今夜里再度领受。她闭上双眼,刻意避开这施暴者的模样,然后竭尽全身的力气,也带着恶意的回报,让十指的指甲在他□的双肩上越刺越深。

?

长长的指甲就如同匕首,剜进定权的血肉中,使他疼得略觉晕眩。他听到了自己粗重的喘息,也听见了她压抑的□,他知道此刻自己有多么痛,她就有多么痛。然而他究竟不肯因此而稍稍放松对她的逼迫。他恍惚地想道,这样的疼痛自己既然能够忍受,她为什么便不能够忍受?他们的仇怨旗鼓相当,苦痛旗鼓相当,那么他们的欢爱为什么便不能旗鼓相当?

?

这个念头使他突然萌生出难以抑制的兴奋,他低下头,沿着她紧抿的唇角、白皙的颈项和精美的锁骨一路狠狠的吻了过去。一朵朵胭脂色的合欢花,在真珠色的肌肤上不厌其烦的凋谢,复又不厌其烦的盛开。

花事重叠,花事蔓延,艳丽无匹。他感到背上的痛楚陡然间又加剧了几分。

?

窗外的衰草覆满白露,促织在其间鸣叫,飞蛾奋力的扑打着窗棂,发出了啪啪的声音。

?

阿宝是听见定权落地着履的声音才睁开眼睛的,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右手的几枚指甲早已齐根断裂,那断面尖锐得便于刀刃无异。一道殷红的血迹被定权肩胛上的汗水化开,在他肩头的纵横血路下,溶成一片淡淡的粉红色,分别不清楚究竟是他的血,还是自己的。她稍带着一丝快意,倚枕仰观这自己所能给予他的力所能及的创伤。

?

他并没有呼唤宫人入内服侍。只是背对着她,试图自己穿上中衣,但也许是因为肩上的伤痛,动作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有暇注意到,他所遭受的伤害,并非仅仅来自于自己。在并不明亮的灯光下,可以看出有一道浅浅的褐色伤痕,横亘过他右侧的肩胛。她认得那种伤痕,也知道终其一生再不会消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