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和轻轻询问道:“王爷?”

定楷和声道:“你再陪我走走,过了今日,怕就没有这份闲情了。”

长和答应一声,依旧跟在他身后,听他絮絮发问道:“你是不是觉得陛下该有的都有了,我这颗卒子就已经无用,该弃时便弃若敝履了,所以满心不忿呢?”

长和道:“于陛下,臣不敢怨怼。”

定楷点头道:“这就对了,无需怨怼,也无可怨怼。留我也好,逐我也好,就跟纵太子,迁杜蘅一样,不过都是陛下的帝王术。但是我平心说一句,在我的身上,陛下的术用的是完璧无瑕,但是在太子身上,陛下的术用过头了,就不那么精彩了。”

长和仍在为他婚事忧心,对这话不过听得漫不经心,随意敷衍道:“请王爷详解。”

定楷看他一眼,知他未上心,仍然继续说道:“陛下因多年积弊,一朝有罄尽之机,以致矫枉过正。在杜蘅一事上,帝王的术已经用到了极点,可是他还差了一点道来调和。什么道,以私情论,他是太子的父亲,不能不给自己的儿子留些慈爱;以君臣论,这样一个太子不算他的重臣吗,他做国君者怎可对重臣如此绝情。僭越而言,我若处在陛下的位置,一定会网开一面,即使这次不迁朱缘,也绝不会迁杜蘅。逼迫过急,困兽犹争,何况一个在位近二十年的储君。”

长和此时方警觉起来,惊问道:“王爷方才不是说陛下没有必要…”

定楷突兀止住了脚步,斩钉截铁道:“我是说过陛下没有,但是太子知道么?你从前问过我,我二哥不明白的事,太子明不明白?今日我就堵上性命告诉你,他不明白。他不明白,他真正的靠山根本不是顾思林,而是陛下。失了顾思林对他不过算是断腕,失了陛下才是断颈。”

长和迟疑道:“太子精明至此,王爷何以如此笃定?”

定楷一笑道:“你知道积重难返四个字有多大作用吗?”

二人相对,默默无语良久,日已西沉,定楷突然开口问道:“你说,张学士的那位女公子会是什么样子?”

长和不解他为何徒然思及于此,摇头道:“臣想不出来。——但是张学士臣见过,人物清秀轩朗,女公子应当也属佳人无疑。”

定楷叹道:“小儿女与此事又有何干碍,要陪我这亡命之徒一道来博弈?”

长和一惊问道:“她博什么?”

定楷望向落日,直至最后一丝余晖沉沦,冷笑道:“我败,她是犯妇罪臣,遗羞父母。我胜,她可登堂入室,母仪天下。”

长和撩袍跪倒道:“臣愿以死效力,任凭王爷驱驰。及今间不容发,请王爷示下。”

二人一立一拜,早春的无尽夜色当中,乍暖还寒的风掸动了定楷的白竺丝袍摆,刚上过浆的丝绸冰冷挺括的击打着长和的面颊。夜幕中,定楷声音如晚风一样平静而冷漠:“眼下的局势于我们而言可以说不好,也可以说是最大机会。离他给定我们的期限还有二十日,这么短时间内,用人事,用军事都无法撼动他,但是唯有一条,古往今来,对哪个储副来说都是绝不能沾的禁忌——”

他用手中柔软的柳枝稍点了点长和的肩膀,道:“子弄父兵,罪当笞是么?但是子弄父兵,是想弑父弑君呢?那就不是打板子,是要掉脑袋了。”

长和看不见他的神情,但在冷风中忽然浑身起了一层战栗,问道:“可是诬告储君…”

定楷冷笑道:“你以为这是在冤枉他吗?五年前,风雨飘摇,朝不保夕;五年后,暗流深涌,前路如晦。顾思林在京卫中那么多故旧部下,你敢保证他没动过这门心思?詹府那个小吏,用他做什么,太子自负如此,他根本不需要文胆谋士,他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可以内外牵连的线人。”

长和咬牙不语,只听定楷的声音再度,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响起:“所以,这么要紧的时候,我不能成亲,也不能离京。二哥留给我的人,鲜有张陆正般能死人事者。我在,他们还是我的,我不在,他们就不是了。”

他重复了一句,道:“所以我不能走。”

此时夜色已深,在这无月无星无光的黯淡之所在,他的声音没有任何异样。所以长和没有看见,没有听见,也没有疑心。赵王萧定楷肃立于夜风之中,已经再度不动声色的泪流满面。

盛筵难再

按照礼部官员的说法,“以仲春会男女,定春时,有合于天地交泰万物化醇之意”,所以将赵王的吉期选在了二月十二日。按照本朝亲王婚礼的制度,吉期已定,纳采问名等程序便要在接下来的二十日之内施行。傅光时作为礼侍,果如太子所言,在本部便十分操劳了起来。仓廪足而知礼仪,礼制外另有赐服、飨宴、采买、新制等事项,但因户部与太子关系亲密,居然也没有推诿,没有讨价还价,很快便从本已很紧张的财政中划拨出了亲王婚礼所需的预算。一切看起来似乎皆忙碌而有条不紊,因为忙碌,居然还有了点喜气盎然的感觉。

时至二月初一中和节,皇帝及百官换单罗衣。二月初二,按照旧习宫中需要排办挑菜御宴。因为近几年国是多艰,往年的挑菜宴或不办,或敷衍;但是今年因为赵王婚事已近,去国在即,按照皇帝的意思,要一家人最后在一起好好过个节日,所以还是费心准备了一番,并特许后宫、太子后宫、公主驸马及位高内臣都参与其中,也图个热烈的气氛。

内苑早在几日前便预备好了朱绿花斛,上植生菜及芥花诸品,又以罗帛制成小卷,其上书写品目,以红丝结系。二月二当日,在皇帝及诸宗室到来之前,便已经全部铺排陈列完毕。

是日春和,即便是在仲春也属绝好气候。云澹天青,惠风徐来,正值海棠、桃、李、樱花季,絮翻蝶舞,满苑花如锦绣。长沙郡王萧定梁来的最早,在树下等待了片刻,几阵清风拂过,花香浓腻有如脂粉,鲛绡敷面一样使人透不过气来。淡红、粉白、淡白、洁白的千万花片在风中席卷流转,明灭翩飞,壮烈如急雨,如大雪,如繁华梦散。定梁疑心这种落法,恐刹那一树花尽,然而仰首望去,内苑的壮观花海不过如损一细流。

赵王随后到,兄弟见过礼,定楷随手将他襥头上落花摘去。定梁与他的关系远不如与定权亲善,但是毕竟今日不同寻常,还是歪着头问道:“五哥,你真的要走了么?”定楷点头笑道:“是。”定梁想了想,安慰他道:“五哥,你不必难过。终有一日我也要走的——等我也有了新妇之后。”定楷笑道:“是么,那么将来你想求什么样新妇呢?”定梁突然红了面孔,如花色上脸一般,讷讷不再回答。

皇帝的后宫、长公主、驸马都尉其后也陆续到来,有亲厚的,有疏远的,有关心密切的,有事不挂己的。因帝后未至,先散于各处观花闲谈。只有定梁年纪最小,辈分也最低,对每人都需请安施礼,忙碌不迭。定楷嘲笑他道:“你何苦来这么早,难道还有人要等不成?”定梁本已跑得一头大汗,脸却突然又红了一次,扭过头去不理睬他。

皇太子携妃、皇孙等再随后到。皇孙看见定梁,也顾不得父亲就在面前,一脸不满,轻声问道:“六叔,你怎么不等我先来了?”楷梁二人向太子及妃行过礼,太子妃笑道:“这几位大约你不曾见过的,这是赵娘子,这是顾娘子。你们兄弟快休和她们多礼,都是一家人。”定权笑道:“五弟是见过顾娘子的罢——在西府见过一次,不知还记得不记得?”定梁呆呆站立一旁,任皇孙使劲牵扯他的袍摆也不肯离开,皇孙干脆整个身子都吊在了他胳膊上,申诉道:“六叔,你说过要捉蝴蝶给我的。”定梁被他闹得无法,只得无奈对太子妃道:“娘娘,臣等先告退。”太子妃令宫人跟随,又嘱咐道:“六哥儿别带他玩得太风,昨晚又咳了两遭呢。”

皇帝和皇后最后出席,众人齐聚一同面君行礼,皇帝笑容满面道:“今日是家宴,没有外人。朕的意思,吉日辰良,一家人在一起见个面,吃杯酒,就不要再讲这些虚套数了。”皇后笑着附和道:“陛下的圣谕,各人随意。那么臣子行陛下督察,命妇行我来督察,谁要是说了煞风景话,不论臣妾,罚酒三巨觥。陛下说如何?”皇帝笑道:“我看处分得当。”

帝后既然随和,众宗亲便不再顾忌,大致入席,也并非全然依照身份。仲春之际,新茶已供,新酒已出,罗衣单薄,采色如云。锦帘绡幕当中,挽袖点茶试酒,拈花簪鬓顾影,低声笑语杂和风动宝铃,连绵不绝,皇帝笑对皇后道:“你瞧像不像一卷现成的画,真该将今日的情境,叫五哥儿画下来。”皇后笑道:“他怕近来是不得工夫。”

因是挑菜宴,食馔皆为其次,宴酬乐作,最合题要紧的自然还是游戏。皇后见时下旨,内臣宫人依次搬出真珠、玉杯、金器、龙涎、御扇等物以为赏赐;又有冷水、生姜等物以为处罚。由皇后始,至太子、长公主、妃嫔、皇子,依次各以金篦将植有生菜花卉的朱绿花斛挑起,以应民间摘菜试新之意。此事无人不可为,亦无人不获赏,自然皆大欢喜。余下的环节却并非人人在行,以太子始,辨认适才所挑生菜花卉,然后开斛上朱卷复检,中者有赏,而误者有罚,罚有舞唱、念佛、饮凉水、食生姜等名目,最后吟诵与此花菜相关诗句一句,方算完成。一般而言,挑菜宴上以为戏笑者也在于此。

置于太子面前的朱色花斛中是一株嫩绿色野菜,茎柔叶大,茎上有细绒。定权看了半日不知为何物,随意指鹿为马道:“颇棱。”话音刚落,便瞥见妃嫔席间的阿宝颇不以为然蹙了蹙眉头。负责督察的内臣从旁为他将斛上菜名红卷展开,道:“殿下,这是葵,就是煮熟了滑滑的那种菜,殿下平素最爱吃的。”席上泛过一阵笑声,皇帝道:“怎么罚你,许你自选一样罢。”定权权衡,笑着吩咐道:“把姜片取上来吧。”此内臣含笑托过金盘,其上整齐码放着十数片生姜,为定权用金箸撷出一片,定权方咬了一口,涕泪横流道:“快,快取冷水。”皇帝笑道:“你倒不如直接选了冷水,投机取巧,又是何苦。”定权饮了一盏凉水,辛辣稍解,蹙眉问道:“怎么用这么辣的姜?”内臣笑道:“殿下,姜在秋冬二季出新,这都是去年的姜了——姜自然是老的辣。”定权无奈,笑念道:“六月食鬱及薁,七月烹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新樗,食我农夫。”

一红袍少年宗室在一旁不满道:“殿下把一年里能说的都说了,不留一点余地给后来人么?”皇帝道:“他是自己不惬意,要扯着你们一道落水呢。”

满座大笑中游戏继续,定楷随意看了看斛中菜蔬,倒是一眼所见,极容易辨认,指认道:“这是韭。”内臣展卷道:“王爷,这是韭。”定楷笑道:“侥幸。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轮到定梁时斛中却是一株方露微红花苞的花卉,本朝花卉以牡丹芍药为最盛,定梁万分得意,叫道:“这是芍药。”内臣含笑道:“小王爷,谁都知道这是芍药,王爷还需得说出品类来。”离花期尚有一月,这要求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众人亦知这是在故意作弄定梁,个个皆含笑引颈观望,唯有皇孙一人偷偷跑到太子妃身边,对局势十分紧张忧心。

定梁张口结舌半日,猜测道:“是霓裳红。”内臣笑道:“小王爷也误了,这是冠群芳。”皇帝笑道:“也随遍你挑拣。”定梁偷偷向妃嫔席望了一眼,自觉念佛吃姜都十分不好看相,有损风度,犹豫半日,道:“臣就诵首诗吧。”皇帝摇头道:“你哥哥都认了罚,怎么给你破这个例。你不选,去把姜也给他撷一片过去。”皇孙见他要吃亏,痛心不已,在太子妃怀内代他求告道:“翁翁开恩,不罚六叔罢。”座中又是一片笑声,皇帝直笑得透不过气来,抚膺道:“那就不罚他,教他背诗。”皇后笑道:“到头来,还是我们阿元的面子大。”

定梁想了想,清清嗓子诵道:“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皇帝道:“听听,小小年纪,便知投桃报李行径了。”

笑语声中,凑在太子妃身边的皇孙睁着一双乌黑清澈的小眼睛,好奇的打量着一直静坐微笑的阿宝,问道:“你是谁?我认识赵娘子,不认识你。你也是我爹爹的嫔御吗?”阿宝微笑,弯腰低头,柔声答道:“可是妾认得阿元,阿元的竹马,还是妾还给郡王的呢。”皇孙想了想,突然一转身拱头钻进了太子妃怀中,太子妃搂着他,笑道:“阿元和生人说不上两句话,还是会害羞呢。”见阿宝一脸既怜且爱的神情,又笑道:“听说你身上也大安了。你这么喜欢,也着紧自己养一个,阿元也多个伴儿。”

游戏轮回,最终至皇后处,却也亦是一株含苞芍药。内臣因适才和定梁开了个玩笑,此时却不免有些为难,低声提醒道:“娘娘,这个是…”皇后笑道:“这是宝妆成。”展卷果然,坐在一旁的皇帝倒是微感惊讶,道:“朕倒不知道你在这上头还做过些学问。”皇后但笑不答,诵道:“下有芍药之诗,佳人之歌。桑中卫女,上宫秦娥。”直至宴上众人又开始欢饮畅谈,才侧首低声笑道:“陛下为妾簪的第一朵花,妾怎么会忘记?”皇帝一怔忡,眼看皇后精心妆饰过的容颜,春光明媚下,翠钿闪耀中,眼尾亦现细细纹路。不知思及何处,半晌才恍若有亡道:“卿卿,离那时也有三十一年了罢。”皇后笑道:“没有那么久,是二十八年。”皇帝叹道:“不查一俯仰间,半生已过。”看了看皇后,微现歉意,道:“近来国是冗繁,不免冷落了皇后,等过了这阵子闲下来,朕好好陪陪皇后。”皇后温和笑道:“好。”

日且西沉,花如雨坠。众人尽兴,各自倾倒于锦茵绣幕,乱红飞絮之中,皇帝忽然感叹道:“这才像是一家人的模样,总是能够这样该有多好。”皇后微笑不语,皇帝问道:“说出这样话来,朕是不是老了?可是朕今日心里真是欣慰。”皇后摇头笑道:“陛下不老,老了的是妾。”皇帝道:“你刚过四十的人,比朕年少得多,这话又算什么道理?”皇后笑道:“妾是女人,不一样的。”皇帝不再接话,眼看盛筵,沉默了半晌,忽道:“前人言,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又说,后之视今,尤今之视昔。这两句话大概便可将前、今、后三世的情愫都涵盖了。”

皇后微笑道:“这些文人话多少有些酸意,妾倒只知道一句俗语,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陛下想也是乏了,妾也乏了,我们就这么散了吧?”皇帝点头道:“随你的意思。”

皇后随皇帝避席,中途分道,各还本宫。余人陆续离散,御苑内,夕阳中,人去春空,空余葱茏嘉树,狼藉残红。

与会人极娱游,亦多觉疲惫,还宫还家后各自安睡。谁也未曾料想,夜深人静时,杳杳钟声忽起。

阿宝梦觉,披衣起身,询问道:“出了什么事了?”

宫人也早闻钟声,出阁后片刻跌跌撞撞折返,慌乱几乎不能自持,口齿不清汇报道:“顾娘子,太子殿下阁中恰遣人来。”一年少内侍入室,跪地禀告道:“殿下要臣告知顾娘子,是皇后殿下崩逝了。”

阿宝双瞳仁陡然收缩,一身出了一层鳔胶一样的黏腻冷汗。

少年内侍抬起头来,问道:“娘子可还记得臣,殿下派臣带给娘子一封信。”

阿宝道:“我记得你。你替我给你主上带句话,铜山崩,洛钟应。如此开场,如何了局?”

铜山西崩

皇后突然薨逝,众人听说的原因是急病卒,只为极少数人知的原因是吞生金,但是最终被公认的原因是抑郁与绝望。她朝中无外戚,族内无高官,二子一已被贬谪,一将被驱逐,在皇帝半世暧昧态度的纵容之下,三十载若幻若真的太后梦一朝粉碎,一个女人无法承受也在情理之中。青史上也未尝没有过类比,众人自然会想起如汉武皇后卫氏者。

当然还有更少数的人以为的原因,是与阴谋和一个母亲的牺牲有关,这则属于暗室之论了。一般臣民尚不可怀据这等悖逆心思,何况怀据者还是逝者礼法上的嫡长子。

不论何种,这出人意料,突如其来的国丧,彻底打破了之前前线,朝廷,皇帝,储君,重臣,亲藩几方牵丝映带的微妙平衡。在众人说出“失衡”二字之前,政局已经突兀而彻底的失衡。

对于赵王定楷而言,因为国母丧,嫡母丧,生母丧,婚姻去国之事自然一时片刻无从谈起。三日下旨命礼部考订皇后丧服之制,各宫和在京文武官员给发白布制丧服的同时,令太子在内臣子们无比头痛的问题之一,便是究竟要不要召回蜀王和广川郡王。

礼部官员负责引经据典,言援照本朝之前有过的成例,在外亲王可返京奔丧,但不至百日便必须返回,直到大祥前再回京参与。于是这便又引发了两派言论,一派言可返二字,说明也可不返,蜀王有足疾,封地且远,他不必必返。广川郡王虽是皇后长子,但因罪去国,也当永不返京才是正论。况京内嫡长有储君,亲子有赵王,足可以主持丧仪。一派则言本朝以孝治国,以礼立国,广川郡王去国时并无明旨意令其永不回归,既然也是国母丧,嫡母丧,亲母丧,他不回京参加丧仪,则天家行事,何以为天下臣民典范。

因为国丧,皇帝下令辍朝五日。群臣们没有当面争辩的机会,只得各自先将丧服预备好,等待旨意后再相机行事。

定权再度私会詹府主簿许昌平,也是在皇帝下旨辍朝的初三日的午后。国母有丧,按照本朝礼制,作为皇太子应服齐衰,但是由于礼部尚未定大行皇后丧仪,皇帝亦尚无明旨,定权不过更换了浅淡服色与白色冠,且面上殊无凄色。命人径自将许昌平引至书房内,自己先坐了,摆手道:“主簿免礼,坐。”许昌平便也不行大礼,向他一揖,也坐了下来。定权打量了片刻许昌平的打扮,问道:“主簿的丧服制好了?国有殇,主簿神色如许寻常,不知人言可畏否?”许昌平道:“当恸哭时臣自会恸哭,只是眼下既没有哭的工夫,也没有那份心思。殿下召臣前来,可有令旨?”定权道:“就是主簿说的话,哭的工夫都没有了。明日始在京文武皆要素服行礼,从明日至此后百日内,我怕都片刻不得闲。不过我怀疑,我能用的时间还有百日否?”

许昌平起身,双手推开定权书房阁门和几页朱窗,环视门外窗外皆无一人,方低声问道:“殿下的意思是?”定权道:“我没有想到,他们竟然会做到这个地步。”许昌平点头道:“大行皇后无外戚,近年既失爱于陛下,只怕她能够做的也只有如此了。如是,非但赵藩不得行,齐藩亦得返。齐藩返,二十四京卫中有七卫是他故旧,而边城现在是在朝廷手中还是在亲藩手中,也难早结论。”定权摇头道:“连自己的生身母亲都可舍弃,定是不丧身家不肯罢休了。是我打乱他们的谋画,他们这也是故意在逼迫我,我此时轻率浮躁,正投了他们的罗网。我断不能妄动,也请主簿不要妄动。”许昌平沉吟道:“他需顾忌的方面确是比殿下要少得多,可是他能动用的方面也比殿下要少得多。”定权叹气道:“你坐下,听我说——齐藩我是绝不会让他回来的,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事态恶化到那一步。但我今日叫你来,不为这事,而是有句话要嘱托你听。”

许昌平依言坐定,道:“殿下请讲。”定权抬头看他良久,方开口道:“哥哥,活下去。”许昌平瞠目结舌半日,忽然撩袍跪倒道:“殿下何做此惊怖语?”定权神色阴郁,道:“我宁肯是自己多虑,只是你也看到了,我的对手甚至连无赖都不是,既是禽兽,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我打发他之藩,其实是放了他一马,他肯领命,仍旧是太平富贵亲王。他偏偏不愿意,他要做亡命徒,能做亡命徒,可我不能,这是我一开局就输了他的地方。我现在的担忧是,我固然是打乱了他的谋画,或者也正是促使了他的谋画,万一此事牵扯到了主簿的身上…”许昌平叩首道:“果至于此,臣请殿下放心。”半晌后方低语道:“殿下知道,那东西放在何处。”定权摇头道:“我正是怕你做如此想,所以明知今日大概宫中已有亲藩甚或陛下的眼目,还是要你涉险前来。就是要嘱咐你,我不希望张陆正的事情再重演一次,也不需要它再重演一次。你听好,记下了——无论事情闹到何种田地,你设法救过我,我亦会设法救你。”他看着许昌平亦已大异于五年前的面庞,重复道:“所以,要活下去。”

许昌平垂头沉默,良久方道:“殿下的话,臣记住了,但是臣还有句老生常谈的话,也请殿下牢记。”定权道:“你说。”许昌平道:“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定权道:“主簿也以为,我是个软弱的君主?”许昌平道:“殿下待人,有时太过仁慈。”定权失神一笑,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如果这份仁慈是给主簿的,主簿还会这么说么?”

这是一句极寻常的问话,许昌平却一怔,方低声回答道:“臣不需要。臣只希望,殿下时至必行。”

晚膳后,皇太子请求陛见皇帝,未言明为公事为私事。皇帝也没有借故阻碍,就在寝宫康宁殿的侧殿召见了太子。定权行礼起身,见皇帝身上所着也是浅淡服色,只是未易冠,神情举止之间,亦未现十分伤感,索性将预备的几句告慰官话尽数压下。

父子二人相对无语,虽是太子主动求见,却并未主动言谈。良久后还是皇帝先开口问道:“你的齐衰制好了没有?”定权方答道:“今日已送至臣处。”皇帝道:“为何不服?”定权道:“大行皇后丧礼未定,既定臣自会穿戴。”皇帝又倚案静静看他许久,微微点头道:“是么,是丧礼未定,还是你真正想服的,不是齐衰,而是斩衰?”

一语既出,满殿人皆惊惶失措。定权却未显太过惊恐,缓缓屈身跪地,回答道:“陛下的话,臣不明白。”皇帝道:“何乃太谦,你如此聪明人,怎会听不懂?”定权双目廉垂,道:“臣不敢欺君,陛下的话,臣正是听懂了,所以才不明白。”皇帝道:“那朕不妨给你个明白,有人告诉朕,说詹事府内,有个掌文书的主簿,是姓什么的来着?”定权道:“言午许,名昌平,字安度。”皇帝道:“对,就是这么个名字,也是今天中午去东宫见过你的那个人。”定权抬头挑眉望了侍立一旁的陈瑾一眼,陈瑾偷顾皇帝,低下了头去。皇帝未加理会,接着说道:“有人密告,说他有行走串联京卫的行径,而且并非一时一日。你知道这话说出来,是什么罪名么?”定权点头道:“果然以文臣结交武将,还是京卫,这是有谋反的嫌疑。只是,他不过是个从七品的主簿,在詹府内主文移,他串联京卫何益于已,何用于己,必是受人指示。詹府是臣的詹府,这也就是说,是臣有谋反的嫌疑。”皇帝道:“可是你好像并不惊讶,也并不害怕。”定权轻轻一笑,将双肘平放落地面,道:“臣不是已经俯首屈膝在陛下足下了么,如果还有比这更诚惶诚恐的姿态,臣也愿做愿为。至于学妇人女子涕泣分解,赌誓求告,臣今时今日固不屑,陛下难道就会轻信吗?”皇帝蹙眉道:“你究竟想说什么。”定权额头触地,道:“臣谢陛下告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皇帝面上微现不耐烦,手指轮流烦躁地敲了敲几面,道:“此事偏发在此时,朕还在犹豫。但是你来之前,朕已经下令缉捕了。你放心,仅他一人,别无牵涉。”定权道:“如此最好不过。非常时期,牵涉无益。”皇帝一笑道:“看来今日你的话还长,不是铁打的膝盖,就站起来说罢。”定权扶膝起身,道:“谢陛下。”

皇帝道:“朕说过,朕喜欢你这么说话,看来这话你是记住了。”定权笑道:“陛下说过的话,臣不敢不都记住。譬如这句——陛下说陛下与臣若只是父子,或只是君臣,许多事情,根本就不会有这么麻烦。当今的局面,原本就已经够麻烦了,何必再添加上一重?”皇帝道:“朕似乎是说过,记不太清楚了。”定权道:“靖宁二年九月廿四日夜,就在此地。”

皇帝略作回忆,问道:“是么,那么你是怎么想?”定权道:“当时臣年少,所以心中有些疑惑,不怕陛下耻笑,还有些难过。然而今日反思,方知陛下所道,是至理之言。陛下当日对臣说,只论父子,不说君臣,所以有很多事在那日都得厘解清晰。陛下若不介意,今夜臣可否请旨,陛下与臣,只论君臣,不言父子?”皇帝冷笑颔首道:“你既不介意,朕又有何可介意?”

定权轻轻点头道:“臣今夜来,是请求陛下旨意,勿令广川郡返京奔丧。另,大行皇后禫祭后,再择日令赵王婚姻之藩。”皇帝抬起二指,疲惫的捏了捏四白,问道:“你自己听得见现在在和朕要求什么么?”定权道:“臣知道,臣以人子身份这样和父亲说话,是不孝不敬的罪状,以手足的身份这样议论兄弟,是不悌不友的恶行。只是臣适才说过了,今夜与陛下只论君臣。此言是皇太子向皇帝陛下的进言,请陛下斟酌三思。”皇帝道:“既然是君臣,那么规矩你懂,这算是引论,你接着阐述,朕听着。”定权点点足下地面道:“就在上月,陛下与臣在此处斗茶。其间臣问陛下,小顾出关,臣算是明目张胆插手了军事,有事发之日,陛下可能护臣周全。”座中皇帝并不说话,定权接着说道:“如今小顾既已出关,为其父也好为自家也好,无需督促,他定会全力以赴。陛下不必忧心,臣也不忧心。”皇帝哼了一声,道:“你考虑得很周全。”定权笑笑,道:“臣正是没有考虑周全,如此轻易授人以柄,用陛下的话说,臣与人斗,在这一步便已经输了。陛下信否,三日后重开朝会时,弹劾臣的奏章会将杜相的中书省淹掉。”皇帝反问道:“所以说,你后悔了?”定权摇头道:“臣无悔。臣既为储君,不会以身损国。只是臣虽愚昧,眼前之事,未来之事,大概也能预知一二。臣这几年办事,固是得罪了不少君子,今夜一过,只怕臣的罪名便不止是预庶政预大政了。大约大行皇后崩卒,在他们看来,臣也是要负责的。——不,不论臣需不需要负责,古往今来,储副以养德养孝为主务,引发了这种议论,本身就已是大罪。何况东宫衙署的人还被拘禁,这样的罪名,陛下就是想保臣安然,怕也是力不从心罢?”

座上的皇帝低垂着眼帘,以略为怪异的神情看着太子,不置可否。定权仰首道:“或者应该先问,陛下有心保臣安然否?”皇帝嘴角微微一勾,道:“朕想先听你的看法。”定权提起袍摆,再度跪倒道:“外有战事未息,内有国家大丧,去冬无雪,今春无雨,四海有饥馑之虞。当此非常之时,朝廷倾颓则必地方倾颓,中央动荡则必国本动荡。臣今日伏乞陛下,非求父亲保儿平安,是求陛下庇佑国家之储君,庇佑国家之社稷。”

皇帝沉默良久,起身缓缓踱到定权身边,颜色浅淡的御衣袍摆触到了定权的鼻尖上,阴沉苦涩的香气暗袭,不是熏衣香,是浸染入衣料每根经纬的药香。定权浑身一阵战栗,突然领悟自己的弟弟是占领了一个多么好的时机,而这个时机对自己来说是何等的不适宜。——皇帝的痼疾是一重病,皇帝的衰老也是一重病,一个病中的君王,会比寻常更加在意掌控权力,也会比寻常更加畏惧丧失权力。对于他和他这样地位的人来说,丧权与死亡等同。

皇帝苍老的冷笑声音如药气凛冽,从离定权很近的头顶压下:“我给你取名叫权,不会比你更不知轻重。怎么为君父,尚轮不到你来教导我。不过既然你这么担心,朕可以给你一句实话——朕并不打算让广川郡王回来。五年前他不是你的对手,今日他更加不是,时局又太乱,于朝廷于他皆无好处。他母亲已经不在了,朕眼睛还看得到的时候,总还是要保全他一条性命,叫他在那穷乡僻壤多活两年。”

这语气这姿势都太过熟悉,一人之下万万人上的皇太子萧定权胸臆间掠过一阵恶心后,恍惚忆起,五年前,就是这个时辰,就在这个地方,甚或就是在这块水磨金砖上,挟着天子不动声色的刻薄冷酷的沉重挞伐,如疾风暴雨一样落上了肩头,落上了脊背,浑身上下,没有一根骨骼不痛到。今夜即如当夜,抑或,其实自己从来就没有移动过位置?他伏地的双手,伸出一根手指,带着旧日伤痕的指甲在天子足下,扣入了金砖的缝隙。

衣裾,药气和天音终于渐渐远离:“你今晚怀据的这份心思,这样和你的父亲说话,不用等那群尖腐书生攻讦,你的父亲直接可以传家法来,就在这里打死你,你相信不相信,明日他们一句冤枉都替你喊不出来?不过既然你已经说过了,朕不得不承认,作为储君,作为朕的一个臣子,你说的没有太大的错处。”

定权声音低沉:“谢陛下。”

皇帝道:“还有,你也不必以为朕彻底昏愚,朕不管诘告者是不是你的兄弟,如果他今日说你别的事情,朕会治他的罪,且会严办,但绝不会牵涉你;唯有此事,朕宁肯你受些委屈,让小人得点便宜。朕不会放广川郡回来搅你的局,但是那个小臣和你是什么关系,朕也不会因为你这些话就不去查访。假如查访得此事果然是真,也果然与你有牵涉,你是朕的儿子也罢,你是朕的太子也罢,朕无力护你,也无心护你。”

定权抬起头来,目光有些飘忽,也有些嫌恶,蹙眉问道:“为什么?——臣是问,天子圣哲,权衡轻重,为什么定要厚此薄彼?”

皇帝冷笑道:“既然你喜欢和朕玩这样的把戏,就不要指责朕偏心。当然,朕也可以用你这套把戏来告诉你答案——因为他只是朕的亲臣,而你,是朕的权臣。”

定权半晌无言,忽自嘲一笑道:“臣谢陛下教诲。”

皇帝道:“还有,从今日起,部里的事务就先放下吧。日后进出你延祚宫门,也最好先知会朕一声。瓜李嫌疑,要知道避讳。”

定权问道:“陛下是担心我背着这嫌疑,会借国家的事务谋私?”

皇帝道:“朕也不会这样小看你,朕是担心你背着这嫌疑,无心办事。况且,大行皇后的丧仪,明日礼部便会拟出章程,你是皇太子,仪式上需要你主持的场面不少,你虽然年轻,可也分身乏术吧。是朕失德,方使乾坤倒悬,但是关起门来我们称君臣,打开门来,在天下人面前,我们还得做父子。收拾起你这副毫无心肝的样子,在大行皇后的丧仪上,朕希望你在天下面前,能做出个孝子的典范——毕竟,这才是你储君最重要的职责。”

定权垂首,平淡答道:“臣遵旨,臣会如陛下所愿。”

皇帝摆手道:“你退下吧。”

看着定权背影远去,皇帝方一落座,突兀的便是忍不住一阵急促的咳喘。陈瑾慌忙命人取出配伍好的药丸,用温水为皇帝送服,两手亦不住在皇帝背心上揉擦。

皇帝终于平静下来,拭了一把眼角咳出的碎泪,看看陈瑾通红的双眼,笑道:“你倒是有情有义,比朕的几个儿子都强些。”

陈瑾擦擦眼睛,哽咽道:“娘娘在日待臣不薄,今旧主去了,臣连滴眼泪不敢掉,来世还可企托胎人身么?”

皇帝一笑道:“旧主去了,不是还有新主么?”

陈瑾愣住,方欲下跪,皇帝已经制止道:“不要装模做样,朕看了心烦。只是朕身边剩下,可以说话的,大概只剩你们几个水火不容的冤家对头了。朕这话不避讳你,也不怕你传递给你的新主。”

陈瑾的膝盖终于一弯,叩头道:“陛下,臣不敢。”

皇帝叹了口气,道:“这不是什么要紧话。——你以为朕今晚这样,是教太子气的么?不对,不是。从他小的时候,你们就一直在朕的耳边唠叨,说他像他舅舅,听多了,朕也就这么信了。直到今天,朕才发觉,他居然是朕的儿子里面最像朕的。”

皇帝闭上了眼睛,头向椅后仰过去,仰过去,自语道:“为什么,要到了这个地步才发现?”

室迩人远

定权从康宁殿返回,并未径回正寝,而是先去了顾孺人阁中。皇后大丧期间,他亲近后宫,若认真追究,也是一项大罪。然而他的几个老臣既不在身旁,无人可阻碍,也无人敢阻碍,只得提心吊胆由他而去。

定权不令通报,孤身入室后也不待宫人行礼,挥挥手道:“全都下去。”阿宝正倚坐在塌上,并未起身迎接。定权不以为忤,走到她面前,静静打量了她片刻,问道:“你哭了一整天?两眼都肿了。”她的双目,两颧,连鼻尖都是一片赤潮,然而此刻眼中已无泪水,平静回答道:“是。”定权道:“大行皇后崩卒,固然是大不幸,只是此事已成天命,人力不可挽救,你又何必自苦太过。”阿宝道:“说句忤逆言,大行皇后虽为国母,可是妾不过昨日才远远见了她一面,连她是什么性情的人也不知道。”定权道:“这样说,不是为了她。那么贵上送来的手诏中究竟涉及了什么,才会让我的顾娘子如此动情?”

阿宝慢慢抬起头,望着他,神色如静水,无惊讶,亦无惧怕。滑稽的感觉不合时宜的涌上定权心头——他与他的君王,她与她的君王,相同的夜里,演义的相同的故事。只是故事中他的君王,是纯粹的君王,他的臣妾,是纯粹的臣妾,唯他一身,同时兼任着君王与臣妾的双重角色,反抗的同时镇压,被镇压的同时也被反抗。这样的矛盾其实纠缠他终生,以致麻木,以致乏味,只是在今夜突又使他感觉到了刻骨讽刺的意味,以及可笑与可悲。

他反抗的臣妾仰着头,直视他双目,回答他的问话:“我刚刚得知,我的母亲不在了。”

他忘记的,他记起了,这秘色珍瓷根本不需他伸手去打碎,百年的灵性,它自有着自我毁灭的自觉和决绝。

四年之后,他来找她的那日算起,他心知肚明,她也心知肚明他早已心知肚明,小心翼翼而执着的拖延到了今时,不得不打碎了。他在感觉到轻松的同时也感觉到了一丝遗憾,毕竟那小心维系出的表象还是静好的,以及那表象中的某些细节,或者会如潜伏的病灶一样,在许多年以后的梦回午夜,于缅怀青春时突然发作,能令已不再青春的心隐隐生痛,令不再青春的眼微微发酸,更有甚者,能令缅怀者辗转反侧,动魄惊心,乃至手足无措?

然而此时此刻他仍然青春,亦无需缅怀,他青春的心没有作痛,眼也没有发酸,这是今夜唯一使他稍感欣慰的事情。他站在她面前,同样平静的质疑道:“这不合常理——贵上正是用人之际,告诉你这样变故,于他何益?”阿宝展手,手心中是一束被泪水湿透的青蓝色鸟羽,道:“他自然不会告诉我,但是我来时,悄悄叮嘱过写信的人,万一有变故,就传递给我一点青色的物品。”她沉默了片刻,道:“青色是我的母亲最喜欢的颜色。”

定权沉默有时,坐到她身边,伸臂将她的头揽在自己的肩头,低声劝慰道:“好了,好了,多想无益。”她柔顺的靠着他的肩头,微微一笑:“殿下,那封信已经不在了,殿下知道,他不会留任何证据在我手中的。”他轻轻“嘘”了一声,示意她噤声:“那件事是那件事,等一下我再问你。现在,只是因为我知道,一个人能够有多么难过。”

她突然转身,紧紧的环抱住他,将尖尖的下颌用力的抵在他的肩头。他一怔,也抱紧了她,听她喃喃低语:“对,你知道。”

他的心跳在她的怀中,她的体温在他的怀中,衣香在鼻端,呼吸声在耳畔。是如此真实的拥有,四臂纠缠,不留一点罅隙。然而,彼此此刻真实拥有的,都是刚刚已经失落了的彼此。

阿宝先推开了定权,这怀抱的放空,使他想起他父亲的先后两位皇后的所作所为,女子们在有些事上其实远比男子要决绝和坚强。她离开他,问道:“殿下想怎么问话。殿下知道,有些话我还是不会说。”

定权摇头道:“你不想说的那些,恰恰我也已经不想再知道。我不想用强,那样的手段配不上你,也配不上我。我们两人,其实满可以好好的说一次话。譬如,我先来示范诚意——他这个时候找你,是问许主簿的事情罢?”

阿宝点头,道:“是。”

定权道:“我或者能猜想到你的难处,你的母亲虽不在了,但是你说到的那个写信人,于你而言,大约贵重不下你的母亲罢?”

阿宝点头,道:“是。”

定权道:“其实你很清楚,你就算告诉了他许主簿的事情,写信人也未必能得真平安。何况许主簿的事情,除了私下里他与我过从甚密,大约你也并不知道其它什么了。”

阿宝道:“是。”

定权颔首道:“所以我想告诉你一件事,请你设法传递给贵上——用什么方式我不管,因为我相信你能够办好。你不必担心,这样做不单对我有好处,对你也有好处,因为这事是真的,你完全可以拿它向贵上交差,甚至向他提出点条件。如今的形势,大概他和你都很清楚,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用到你了。”

阿宝微笑道:“如今,形势?”

定权笑道:“思虑伤人,你才没看出来吗?走到这个地步,不是他死,就是我要做废太子了。”

阿宝浅淡的笑意中有嘲讽的意味:“这么比较的话,还是殿下占了一点便宜。”

定权摇头,平淡而认真的否认:“阿宝,看来你还是不够了解我。废了我和杀了我有什么分别,我不可能允许自己活着,留给他们侮辱的机会。话既说到这里,我不妨也先请你,万一果然如此,设法带一支匕首给我。”

她的双肩轻轻一抖,他察觉了,伸手按住了她单薄的肩头,道:“陛下已对我下了禁足令,除了大行皇后的丧仪,我寸步难行。预计不错,我的一举一动,以后都会有人监察。过了今夜,大概我不再方便到你这里来了,所以,这句话我现在就要说给你听。”

阿宝轻轻点头,道:“殿下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