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夜话

长和差出的人再为定楷带回消息,已经是一旬后事了。定楷和长和一同听完,屏退来人,摇头道:“几天才打听出这样几句话来,不如孤自己去问的清爽。”长和道:“此人的科第、乡梓、行状、转迁经历都已查清问明,王爷还想知道些什么?”定楷手中捏着一柄泥金纸折扇,用竹扇骨敲了敲他头顶的襥头,道:“事情一糊涂,你也跟着糊涂不成?知道他是什么人,向东宫走过几趟,这种张张口的差事谁不会办。要紧的是要知道,为什么。”长和恍然大悟道:“王爷是说,为什么,偏偏是他?”定楷背手在书室内踱了两步,道:“我们满打满算,即便靖宁二年他入宗正寺时与东朝方结识,迄今已过五载。东朝善疑,此人看来履历平常,人才亦平常,他有何德何能何机缘,能得东朝如此青眼相加?光靠在龙潜于渊时献了个寿,东朝的脾气怕绝不会是这样的罢?”长和忖度片刻,点头道:“王爷这么说,臣就想通了,臣想了想,要查出来为什么,要先查出来是几时——他和东朝是何时开始交通的。以后万丝万缕,方好提纲挈领理出头绪来。”定楷道:“这话才有点入港,你就慢慢着手去办吧。”长和道:“眼前正摆放着一条明路,那人六年前便在西府,王爷一问不就知晓?”定楷摆摆手道:“局势尚未到。不到不得已时,不到去问她时。长和,我问你,你知道我二哥究竟败在什么事上?”长和笑道:“是王爷的嫡亲兄长,臣不敢妄加点评。”定楷看他笑道:“你和我来君君臣臣这一套,小心我真和你也君君臣臣。”长和向他一笑,并不言语。定楷道:“言者无罪,直言不妨。”长和低头想了想,这才斟酌词句,笑道:“臣忖度着,大约是四个字——自以为是。”

定楷笑笑,不言赞许,道:“这话说得有点意思,但还是浮于浅表。往透彻里讲,我的二哥败就败在,从始至终他都只是个凡夫俗子,到头来没能够看透天心。陛下是不喜欢太子,但这么多年来,陛下最想做的事,绝不是废太子。或者换句话说,陛下只要做到了他真正想做的事,他就根本不必要废太子。其实,陛下和太子的关系 ,远比旁人看得见的要复杂。”他摆弄着高丽纸折扇,蹙眉看着其上的一丛妖娆的描金牡丹,半晌才合上扇柄继续道:“不过这事并不能完全怪他,也是陛下把他捧杀了。我说这话,你明白吗?”

长和道:“王爷解说这么详细,臣再听不懂,臣于此处便无地可寄身立命了。”定楷道:“所以四年前的官司,东朝为何会入彀,偏偏就是因为他比我二哥要聪明得多。他是聪明太过了,从一早便知道,自己真正的对手,最大的对手,根本不是广川郡,而是——”他缄口不语,伸手指了指头顶青天。

长和沉默片刻,道:“郡王却一直都没有明白过来。”

定楷叹了口气道:“所以说眼下的情形是,陛下委派青宫亲自备战督战,顾思林用命,他绝不敢不努力。然则顾思林胜如四年前,于太子并无益,因为飞鸟尽则必藏弓,这就还是从前的旧话老故事,再重新说一回;而顾思林败如四年前,于太子更加无益,因为他自己便泥陷其中,徒然授人以柄,或者说,就是授天以柄。”

长和点点头,接着说道:“所以东朝的境遇,与前方的战事息息相关,但说到底,不过四字,进退维谷而已。”

定楷笑道:“你不要以为进退维谷便不是什么好话,进退维谷未必不是个安稳局面。我方才同你说什么,局势安,太子便安。废立二字如何解,就是费力二字,陛下何人,何必无事去费这个力。”

他的话绕了个弯子,长和直到此时才被他带了回来,笑道:“臣懂了。如今的好处是东朝在明,臣会安安静静办事,没必要在局势安稳时打草惊蛇。”定楷皱眉问道:“怎么说话?”长和正了正面色道:“臣是说,太子殿下国是操劳,臣等不必让他忧心这等小事。”

定楷轻哼了一声欲走,长和忽又补充了一句:“王爷适才说的道理,郡王固然不明白,那么东朝明白不明白呢?”

定楷愕然回首,良久方笑道:“你问了这么许多话,唯独这一句问在了关节上。”

十二月,京中天气已经极其严寒,朝中几桩事,首先是因为中书令何道然去职,朝中举荐,大致两个人选,一为现任吏部尚书朱缘,一为现任刑部尚书杜蘅;皇帝下令过一次廷议,尚无最终意见。一是前方又有两次军报传回,皆为捷报,同时随国朝军队越发深入,粮草补给的任务越发重要,也越发艰难。

这两桩事情暗也好明也好,都与太子息息相关,他无法不关心,无法不操心,也因为前朝事多,后宫却是比从前少蹈足了。

月朔定权再来到阿宝阁中时,仍旧先忍不住抱怨如前,道:“也早起了炉子了,你这里怎么还是这么冷?”见阿宝行过礼后,和一面生宫人亲自上前为他更衣,伸出手指随手往几案上一画,又皱眉道:“怎么人好像也少了,事事都不成个体统?”阿宝为他解下玉带,托在掌心中掂了掂,道:“殿下今日,原本是为了巡殿挑眼来的?我代他们告个饶——宝钗无日不生尘,又何况其它。这个藉口要得要不得?”定权退后两步,笑道:“原来今晚有人守在这里等着要兴师问罪呢。罢罢,这是我的不好,累娘子独梦,这阵确实事多,你要体谅。只是我看不着,你有事尽可以去找周总管,你们也算是旧识,有什么话说不开的。”阿宝一笑道:“我只知道啊,有人惯做口惠而实不至的事情,上当上久了,再不留个心眼,明白的人知道我傻,不明白的要当我面皮太厚呢。”定权将她的双手牵引至唇畔,替她呵了口气,笑道:“哦,这个姓有名人的好大胆,娘子告诉我,我去开销了他,替娘子出气。”阿宝抽回手来,道:“说这样散话我不是你对手,只好甘拜下风。”定权奇怪道:“那正经说话你是我的对手?好,顾孺人,本宫倒要领教领教。”阿宝拉他在榻上坐下,笑着拜了一拜,道:“千岁请上座,千岁容臣妾禀告。”定权慢条斯理搭正了袍摆,清清嗓子正色道:“可据实情奏来。”阿宝掩袖一笑,坐到他身旁,道:“看来打官腔我也不是殿下对手,只是正经话也不是打官腔,正经话是这个样子说的——也不是炭生得不够,也不是下头人懒散,是今年确实冷得怪异,不单冷,快岁末了,一场雪都还没有下过,自然这阁子里显得比往年更不自在,病的人也就更多了。我这里病倒了两个呢,有一个还不轻,迁延快一月了,我叫人已经上报了周总管,令她迁了出去静养了。对了,不是听说皇孙身上也不大顺序么?”定权放弃了正襟危坐的姿态,一歪身倒在枕头上,道:“你的消息比我的还通灵,他无大碍,听说是有些咳嗽,还不是长沙王整日带着他四处闲跑跑出来的——你这边,是那个叫做夕香的女孩子吧?”阿宝道:“是她,殿下是怎么知道的?”定权摸着她的手腕,道:“她生得比你漂亮多了,我自然会记得。今日一直没有看见她啊。”阿宝蓦地抽出手道:“我倒不知道殿下还有在这上头留情的习惯。”定权一把将她拉入怀中,从后环抱着伊人楚腰,衔住她耳垂上一枚镶宝金耳环轻声笑道:“那么娘子想要我在什么上头留情呢?”

簪缨乱,鬓云散,朱幕关,幕中一小方天地,超脱造化万物,悄然提前迎来下一季的春信。

定权闭目养神,欲睡未睡,纤长的手指在她因汗透而细腻湿涩的平坦小腹上轻轻抚摸,含混说道:“你也给我生一个小世子罢,长得就和我一模一样。”她一愣,然后笑应道:“好,若是郡主便像我。”他不满道:“胡说。郡主自然还是要像我。否则日后她长大了,埋怨爹爹当初娶回这样其貌不扬的娘不说,还要祸及子孙。教我如何跟她解释,又如何与她再寻我这样佳婿?”阿宝忿忿将他的手往外一扔,道:“不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么,况且有这样岳丈,只有泰山压卵的道理,我倒更替那个背时驸马担心。”定权把手伸回,揽住她的脖颈,笑道:“他有泰水向着他,也算是扯平了。”

二人的闲话被阁外匆匆而来的一阵脚步和人语声打断,脚步声愈近,人语声愈乱,定权虽极疲倦,终于忍不住倚枕起身,怒斥道:“放肆!还有一点规矩没有?”阿宝阁中的一个宫人慌忙入室,下拜说明道:“殿下,是康宁殿来人了。”定权急忙翻身而起,问道:“何事?”宫人答道:“来使没有详说,只说是传陛下口敕,来请殿下。”定权想想吩咐道:“叫他门外说话。”一面拉过被子,替阿宝盖好,道:“不与你相干,你不要动。”

宫人忙外出传旨,入内后又急忙服侍定权着衣,定权自己将置于阿宝妆台上的乌纱折角向上巾戴正,问道:“陛下传我去何处?”门外传声答道:“回殿下,请殿下移玉清远宫陛下的书房。”定权问道:“这么晚,陛下怎么还不曾安寝?”门外道:“听说原本已经是睡下的,有封奏报刚刚从宫门递了进来,陛下就又起了。”

宫门闭后,非有重情大事不会从夤夜从门缝内投递公文,定权额上突然沁出了一层冷汗,来不及仔细穿戴完毕,便匆匆而出。阿宝只听到他临走前最后问了一句:“是军报?”

皇帝果然已经等候在清远殿书房内,定权行过礼,顾见他脸色难看之极,试探着问了一声:“陛下,臣奉旨前来趋奉。”皇帝右手食指敲了敲案上一函,道:“你上前来看。”函套上带印朱泥已经启封,三枚鸟羽尚在,果然是加急军报。定权谢了声罪,连忙展开,依旧先看抬头,仍是顾逢恩和李明安的合印共奏,草草看过,已经面如死灰,半日方才问道:“半月前方有捷报返回,怎么突然便至于此?”

皇帝起身走近,从他颤抖的指间自行把军报取回,慢慢道:“或说是因杀俘事,才至于重新激荡敌情,彼方有此背城之战,困兽之争。”

定权牵挂顾思林的境况,心乱如焚,侧首蹙眉道:“愚昧!”

皇帝冷笑道:“你先不必和朕着急,你办了这么多年实务,难道还不知道从来都是只见别人衣上尘,不察自己眼内钉。闲人自然两眼只会盯着做事的人,等着打眼挑毛病。朕不过是照会你一声,这也是你的大事,听听你怎么想?”

定权低头思量了片刻,答道:“户部今日才向臣汇报了上季的度支统计,河南和江南多雨成灾,今秋的秋粮捐和丝、绢、棉折纳款,除去必要禄米供和本钞支,余入太仓者不足去年十之五六,前线年例尚尽要从其中出纳,户部与臣…”

皇帝截断他的话道:“朕半夜不睡叫你来,不是听你来算账的,也不是听你来诉苦的,你只说你怎么想的?”

定权垂首道:“是,若前线还需增援,臣别无所能,只能竭力督促户部转饷,工部制造,以为支应。——此外,户部本是中书省的附庸子机构,何相一去,省中空虚,政令有行使不畅之虞。户部今日也对臣说了,一日二日且无妨,一旬二旬尚勉强,若战事再绵延,以后的周转输纳,不单大有不便,或将寸步难行。”

皇帝看他半晌,道:“这可说是一桩事,也可说是两桩事。前者是你分内事,朕不想听。后者既然你现在提起,朕也想问问你的意见。”

定权沉默片刻,道:“吏部尚书朱缘,德才兼具,顺序而进,应是常理。”

皇帝点头道:“朕知道了,朕自会有打算。再说刚才的话,朕要问的是你怎么想——万一再需要长州增援,是让李明安去得好,是让顾逢恩去得好?”

定权一惊,跪地道:“此大政,臣宁肯抗旨,不敢置喙。”

皇帝叹气道:“好,希望战况不要真发展到那步田地才好。”

会当绝顶

从靖宁六年十二月朔,至七年元月望,经冬至、正旦、春分,时气由冬入春,无论皇帝、太子或朝臣如何企盼转机,前线告急的军报依旧不断入京。在准备如此充足,实力如此悬殊,文不爱钱武不惜死的情况下,依然战势陵夷,只得归结为天数和时运。事已如此,派兵遣将增援的议题,便被迫切的提上了议程。

以许昌平的官阶和职务,自然没有参与朝会的资格,然而傅光时既然在去秋的岁考后刚由太常卿左迁为礼部侍郎,亦迁为正詹,几个新入衙好发议论的翰林终日又无事,自然格外关心朝政,拿着邸报大发议论之余也格外会向偶尔来署的傅光时打听时事。傅光时心情愉快时也会敷衍他们几句,他自升迁后心情一直不算太坏,此日便也略说了说早朝上的议论:“众臣的意见自然是遣小顾去,于公与私,他都没有推诿的道理。”一翰林问道:“那么陛下的意见是?”傅光时道:“李帅仅长于固守,小顾在固守之外也长于征伐。陛下虽无明言,但是天心所向,也开朗得很。”一翰林又问道:“那么太子殿下的意见是?”傅光时道:“这是军国大政,太子殿下怎能干涉。”此翰林皱眉嘀咕道:“一半长州如今都到了他的手中,他怎能不干涉?”傅光时变了面色,掩耳斥责道:“少年行,要学会慎言行。身居坊府,更是如此!”那翰林年轻气盛,进士科题名又及靠前,素来不是很看得上这位畏头畏尾的上司,虽不语,却捉鼻不以为然。

待许昌平将这类谈话转述给太子时,又已到了六七日后。此六七日间,天心已明,两道敕令早已先后发到了长州。

东宫小书房内,定权静静听过,闭目一笑道:“少年行果然不知深浅,这话有拿起便胡说的,傅光时也算好涵养。”许昌平道:“知不知轻重深浅是一回事,臣只是说堪透时局的,朝中看来亦大有人在。”定权不置可否,道:“时局如何,堪透又如何,主簿且为我言之。”许昌平道:“臣终于知道,无论何等权力,行使既久,必会生根。”定权无所谓一笑道:“这是老生常谈的概论,主簿再阐述。”许昌平道:“殿下理庶政,已达四年之久,即便只是奔走关白,但此奔走关白之间,业务亦尽在掌握,与长州之关联更是因此牢固,盖因殿下非但小顾之至亲,亦是小顾之长官与同僚。”定权沉吟不言,许昌平接着说道:“这四年间,不是他人,正是殿下与小顾同袍,这其间努力,这其间情谊,这其间默契,这其间具体行政,往来通行,岂是他人一时所能了解,所能学习,所能替代的?”定权微笑了笑,道:“思之思之,神鬼可以通之,此之谓也。陛下的第二道敕旨紧追第一道前去,个中有些内情,外臣未知,陛下虽知,亦不可明言。”许昌平道:“可是小顾将军固守拒出?”定权道:“主簿固然敏锐,近来却有些爱截我话柄。——不错,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为此态,陛下急则急,忧则忧,怒则怒,但鞭长不及马腹,怒亦徒然。然而换个想法,将军小顾父也,我尚忧虑如此,他岂能不更加关心?现下称调度未完善,不肯出战,固是因为他出城,长州便拱手让人,更可能的,是将军行前曾有力嘱。”

许昌平点头道:“这便是另外一层意思了。将军在长,陛下或可以殿下掣其肘,或可以其掣殿下肘。如今将军出走,战势实际至此,与殿下毫不牵连,殿下在其中的干碍看似尽皆解脱,可实际上呢,却偏偏只有殿下能够倚各种利害而驱驰小顾,或者说,战势至此,只有殿下可取代将军在小顾心中的地位。——半个长州不是到了殿下手内又是如何?恕臣无礼,殿下的权势到这一刻才真正到了人臣顶点,连陛下都不得不加顾忌,难道不是如此么?”

定权自嘲失笑道:“我不说主簿无礼,只说白云苍犬,谁料世事有此一轮回。只是登顶是登顶,只怕不及观山高水长,万千气象,便要急着下山了。”

许昌平道:“这么说,殿下果欲驱遣小顾?”

定权叹气道:“如今的消息传得这么快,主簿上司的一张嘴又同放淮洪一样,我今日朝上说的话,主簿想必已经有耳闻。除去私情不论,这是公事,我既为国家储君,不能不以国家利害为最重大。眼下的财政,去秋大涝,去冬无雪,今春必有旱魃。政不干兵,兵不涉政,再如此盘缠厘解不清,国库罄尽,后事不堪一想。”

许昌平点头正色道:“殿下说的是王者道,是丈夫语,臣若不赞同,诚乱臣贼子耳。只是臣不能不一想,此事若放在贵昆仲身上,彼复当如何处之。”

定权摆摆手道:“不是这么比方的,也没法这么比方,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势使之然而已。我知道,小顾出战,长州或将落入朝廷之手。落入朝廷之手并不堪忧,因为朝廷尚是君子,我更担忧的,是会落到宗藩的手中。”

许昌平皱眉道:“五年前,陛下为图大局稳定,仅将广川郡与张尚书二人涉案,以安抚人心。故当时人为求自保,无出而广川郡鸣者,虽得眼前安静,终使殿下不得除蔓。陛下一时养虎,其党羽尚存,以情理断,及今半入赵藩麾下,当不是危言耸听之辞。如依殿下言,彼若内通外交,其祸不下广川当年。此事干碍太巨,或当奏知天子。”

定权站起身来,向窗边走了两步,缓缓摇头道:“正因此事干碍太巨,所以才无法对陛下言,因为于我仅是揣测,并无实据,而李氏毕竟还是陛下信赖重臣,局面如此,我怎敢在此时轻易攀扯。我的意思,未到最终撕破脸时,如能举重若轻了断后患,则最好不过。只有我在陛下面前再做一回小人逆子,趁此登顶之机向陛下提个条件吧。此事成功,主簿的上司大概要忙上一阵子了。”

许昌平亦起立,点头道:“果能以四两拨千斤,自然远高于臣之愚见。只是殿下打算怎么和陛下说起?”

定权平静一笑道:“这事我可找不得陛下,还是我做逆子小人,心安理得等着陛下来找我吧。”

看起来太子对于皇帝的忌惮仍旧远高于宗藩,许昌平沉默了片刻,道:“还有另外一说,殿下可还记得臣初晤殿下时说过的话。”

定权笑道:“言犹在耳,岂敢稍忘。”

许昌平道:“当年臣同殿下讲,陛下所大欲者二,外罢将,内罢相。殿下固一心向公,罢将之事,或成定局。而罢相一事,殿下可有过顾虑?”

定权道:“汤去三面,帝王之道。如今局面下,我想陛下不至逼迫至此。若能稍缓一口气,将来或可再徐徐图之。”

许昌平道:“如若陛下重术而轻道,殿下愿冒这个风险么?”

定权转过身来,看着他,叹息道:“陛下应该没糊涂到那个份上。那样的话,非但我要冒险,主簿也要陪着我冒险了。”

二人说话间,周午已经轻轻入室,低声报道:“殿下,陛下宣召殿下前往康宁殿。”

定权一愣,笑道:“何如?看来今日我就要下山了。”

茶墨俱香

天已向暮,晚云舒卷。定权更衣后前往皇帝寝宫,皇帝见他进殿欲跪拜,笑着招手道:“不忙做这些面子工程,你过来看看。”定权依言走近皇帝书案,只见案上一副院体山水立轴,危崖断壁,奇岩耸石,崖下一带激流,山间青苍草木,肃肃惊风,一险仄蜀道,曲折入为从云郁兴的绝顶山巅。画心高三寸,而山道上的独行一人,如一豆大小而已。山石通用直笔短线,草木用中锋,点皴勾画之间,笔墨法度严谨,意境清远高旷。画心留白处题诗:两崖开尽水回环,一叶才通石罅间。楚客莫言山势险,世人心更险于山。行书近草,怒猊渴骥,行笔运气展促并置,动荡飘举;点画走势牵丝映带,家法严密。诗下落“岁在丙寅秋九月既望萧定权草录前人诗四行以应题”款。再下押着皇太子金宝朱印。

这正是去秋皇帝令定权为定楷题字之画,已经新裱完成,皇帝笑道:“你的行书学你老师,也有了七八分的意思。不过朕说过,这卷子要收入内府,你却为何不用你自己的独技?”定权一时未解,疑惑道:“陛下是说?”皇帝笑道:“翰林们叫什么?金错刀?”定权一怔,方笑答道:“陛下见笑,这都是文人酸语,臣若真信便轻浮太过了。不过臣未以楷书题,也是因为笔意与诗与画皆不相符,日后或有契合时机,自然也不会藏拙。”皇帝摇头笑道:“你也不必傲里谦表,你的字朕也不是没看过,公正说话,以你的年纪,能写出这样一手字,不容易。想来还是朕自诩有点翰墨底子,你母亲亦颇精于书道,总也给你留存了些天赋吧。”皇帝看来心情颇佳,定权亦微笑道:“臣驽质钝材,怎及陛下与先皇后万一。只不过两手尚能吃苦,都蜕过几层皮,或者天道酬痴,今日虽未登堂奥,却得略窥门径,徒得人几句虚赞吧。”皇帝皱眉疑惑道:“两手?”定权为他将画卷起,笑道:“右手是拿笔磨的,左手是叫先生打的。不瞒陛下,先帝赐下的那柄戒尺,都叫臣的手掌磨薄了几分。”皇帝大笑道:“朕倒还没糊涂到会信这话。”定权展开双手笑道:“臣不敢欺君。”

他紫袍挂体,金带悬腰,以青春之龄而居庙堂之高,腕臂光洁白皙,指间虎口掌心却果然遍布粗硬的积年旧趼,砥砺如耕夫走卒。这双与他的身份毫不相符的手,突然让皇帝首次为这个儿子稍感心酸。

他看了定权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道:“朕想吃盏茶,你也留下陪陪朕吧。”定权情知他并非特地费事叫自己过来看趟画,颔首道:“臣侍奉陛下。”皇帝笑者吩咐道:“王常侍,将朕的茶器取出来。”

前线站势如火,后方朝局不明,而这一对积年私情冷漠,官事官办的父子,此日却有此闲情逸致在这里观画品茗推心置腹,皇帝既颇假以辞色,太子亦肯曲意承欢,也算开辟以来的一件大异事。王慎在旁观看了半日,此时应了一声,指挥手下小侍将焙笼、槌、碾、磨、瓢杓、罗合、刷、筅、盏托、水注、巾一一搬出,其中砧椎、钤、碾、匙、汤瓶皆纯金制,刻画阴文龙凤,果然是皇帝惯用经年的一套茶具。

王慎躬身问道:“陛下用什么茶?”皇帝示意道:“你问太子。”定权大概知道皇帝平素喜好,问王慎道:“还收着龙园胜雪没有?”王慎想了想,道:“臣亲自去取。”

一时茶炉中以麸火引起金炭,用金锁漆盒盛装的小龙团也取到启封,隔纸敲碎入金碾。皇帝虽不动手,一直看着定权碾茶,摇头催促道:“再用力,加速。”定权答应道:“是。”

皇帝道:“你今日在朝上的意思很好,朕准备再发敕,还是要催逢恩勉强振奋。李明安说到底是文职转武职,叫他管管钱粮公文或者还行,要他操刀入阵怕是强人所难,要误大事。叫逢恩去,毕竟还有一层意思,叫上阵父子兵。”

这话题凭空而来,与清雅情境格格不入,但君臣二人俱未感转折突兀。定权敷衍等候了半晌,等的就是这个议题,也明白此语不过是破题,承题起讲都未开始。手上动作未暂停,随意颂扬道:“陛下圣明。”

皇帝点头道:“既然定了,军情急迫,不可暂误。朕明日便给顾李二人下诏,派敕使疾驰赴长。”看定权将金碾中已经碾碎如粉的雪白茶末扫出,上罗合轻轻筛罗,又答道:“陛下圣明。”

皇帝道:“朕的意思是,为此役你也一起操心四五年了,我们这头,也算是上阵父子兵了。你和逢恩从小一起长大的,你宜拟一封家信,嘱咐他谨慎保重,与朕的旨意一道递去。朕的算是官话督促,你的就算是私语抚恤吧,要让他知道朝廷上下一心的决心。”

定权默默用茶刷将轻如烟尘的茶末扫下,直到全然打扫干净,才抬起头来,长眉一挑,问道:“陛下可知道,即使有陛下的旨意,臣这样做,也是干碍军政。而干碍军政于臣来说,是死罪?”

皇帝笑着摇头道:“何至于此。”

定权将金汤瓶放置于风炉上,正簪缨,整宝带,掸去衣裾上沾染的茶粉,两手扶地朝皇帝跪正,道:“臣知道这是国之最重大事,不敢不遵旨。只是臣还有下情要向陛下禀告,也请陛□察。”

皇帝道:“你说。”

定权毫不避讳,昂起头道:“自靖宁三年始,至今四年,臣奉旨会计财务,为这事何相那里硬压下过多少弹章,全都是指责臣不恪臣道,不养德行,染指政务的,陛下圣明,比臣要清楚。”他一双凤目光华如炬,直视皇帝,略略提高了声音:“陛下,父亲!臣今日若遵旨,便不但是染指了政务,还染指了军队,要是日后叫他们知道了,有千夫所指之时,父亲可能护儿周全?”

皇帝亦望着他的面孔,莞尔道:“叫你办了这么多年实务,果然也练出了你的胆量。不说别的,单就是说话不再同朕拐弯抹角,也算是一大长进——朕实在不喜欢你小心翼翼的样子。”

定权道:“臣失礼之罪会另请处分,还请陛下先回答臣。”

皇帝笑道:“文人们说话,总是很难听,叫人不舒服,不光你挨骂,朕也一样挨骂,如果都要计较,只好什么都不做,但是不做,他们还是要骂你不作为。至于你说的意思,朕刚才说过了,不至于。就算你染指了军队,染指的也是你父亲的军队。子弄父兵,罪当笞。一顿板子而已,你没有挨过吗?”

皇帝既然半做玩笑语,定权便也笑了笑,微微缓和了目光,道:“爹爹便要打,也乞低举轻落手下容情。臣也是肉身凡胎,打重了,臣怕疼。”

金瓶中富贵汤响,定权将适才碾好的茶末双手递给皇帝,皇帝抄手示意道:“你来吧。”他既然请客不诚,定权也只好反客为主,选出一只曜变天目油滴盏,慢慢用热水协盏,道:“难得陛下有暇,臣倒还想起一桩小事,要请陛下的旨意。”

皇帝指着另一只供御款兔毫建盏,道:“用这只。你说。”

定权不与他争辩,依言换过了茶盏,接着说道:“太子妃前几日对臣说过,翰林学士张拱辰的女三公子,年已笄字,才貌俱佳。”

皇帝一笑道:“你想纳侧妃?”

定权笑道:“臣没有这个打算。这是皇后殿下一向的懿旨,命太子妃为五弟留意,臣想此女无论家世人才,都堪五弟好逑。陛下何不尽快下旨指婚,以免吾家佳妇先为他人所求?五弟婚礼之后,也才好就藩。”

皇帝拈须沉吟了半日,道:“此女果如是言,这是佳事。”

定权笑道:“那臣先代五弟谢过爹爹玉成恩典。”他说话间,已用金匙将适才筛罗好的茶末挑入温热后的茶盏,注入沸水,调膏完成。

皇帝也不再说话,静看他左手提起金瓶提梁,右手执竹筅,聚精会神,避开调制好的茶膏,先沿盏壁注水,随点随击,盏中汤花初现。然后直注茶面四周,急注急止,同时执筅右手加力击拂,汤花颜色渐开。再次点入沸水,击拂如前。皇帝突然捡起金茶匙在他右手手腕上重重一击,定权吃惊抬头,皇帝皱眉斥道:“第三汤击拂,手腕用力要渐轻渐匀,这一步便出了差错,其后四五六七汤步步力不从心,汤花难咬盏,易现水痕,你若与人斗,此时便已经败了。——小时候朕教你的东西你全都忘记了吗?”

定权愕然半晌,也不接话,另取一盏,重新协盏调膏点汤,直到七汤过后,将茶盏双手捧给皇帝,才轻轻笑道:“臣驽钝懒散,确实不记得陛下教诲了,请陛下恕罪。”

皇帝接过茶盏,先观色,再闻香,品了一口放下,果然定权二次炮制的盏中汤花已渐消逝。

皇帝指着茶盏道:“说到底这和你写字一样,不是一夕功夫。如今国是纷繁,待到了结此役,朕和你都得了空闲,朕再亲自督导你,重头学起。”

定权笑道:“臣现在年纪大了,再学怕也不如年少时伶俐,只怕陛下要失望。”

皇帝哼了一声笑道:“大不了,让人到卢世瑜家里把那柄戒尺再要回来,朕不信你手心再脱几层皮,最终不成此道中三昧手。”

定权笑着告饶道:“时隔这么久,谁家还经年收着那东西。良马见鞭影而行,臣同此心,不敢偷懒。”

话已说尽,夜亦深沉,皇帝微露倦意,道:“朕要歇了,你该办的事情也赶紧办了吧,去吧。这饼龙团一并带走。王常侍,送送太子。”

定权谢恩后,王慎捧着凿去一角的茶饼送他行至殿外,定权笑道:“好金贵一盏茶。”王慎看了看茶饼道:“殿下忘了,建州贡茶,龙园胜雪之上,尚有龙焙供新和龙焙试新,只是去年春天的或赏或用早已经没剩下了。陛下这里,大概这算最上品了。”将茶饼交到他手中,又道:“到底殿下年长了几岁,处事稳重多了,陛下也不把殿下再当小孩子,也比从前客气多了,到底这才像是反正的样子呢。”定权似笑非笑道:“阿公啊,你知不知道,我如今待我的一个侧妃也比从前客气多了。”他答非所问,王慎奇怪道:“殿下说什么?”定权笑道:“我宁肯陛下还当我是小孩子,要打便打,要骂便骂。这种客气,我实在承受不起。——好金贵一盏茶,一口喝掉了半个长州。”

次日与皇帝的第三道敕令一道送出的,果然有皇太子一封家书,书用金错刀,上款押皇太子宝,下款所押,却是太子的一枚私印,阴文连珠,民成二字,是定权几乎不用的表字。

纱笼中人

元月廿日前后,朝中接踵而至者有两件大政,皆由皇帝发中旨独断独裁。其一,三次向长州发敕,镇守副使顾逢恩整军拔队,领三万军出城行进,支援前线。其二,左迁刑部尚书杜蘅为中书令,令大理寺卿暂兼刑书一职,吏部尚书朱缘仍居原位。或有人将二事戏言概称为出将入相。

第一件军政不谈,第二件人事上的变动却使得部分朝臣不解,因为入相的杜蘅很明显是太子的私人。数年前李柏舟一案,他同张陆正一道效力甚巨不说,次年翻案时,他也曾与张氏一同戴职被审查。虽然鞫谳期间他一字未认,嗣后又证明是广川郡王和张氏子虚乌有的诬颂,但是此事仍然是他行状上不可祓除的一大污迹。以本朝的清流眼光看来,不避忌去职便已是恋阙之行,颇为直人君子不齿,不避忌去职反而累迁相位,则更加令人捉鼻。不齿也罢,捉鼻也罢,世风日下,且不论道。更要紧的是,以皇帝和太子多年微妙的关系,为何要将太子亲臣抬至钧衡相位,则有些天心莫测的意味在其中了。

何况当事者的态度也很奇怪,诏令下达,众人拱手相贺杜尚书,其中一善谑者笑问有无老僧也曾许他碧纱笼之时,杜蘅却面色悻悻,王顾左右后拂袖而去,弄得一干人倒真成了丈二僧,摸不到头脑。

面对赵王定楷,王府内侍总管长和也持同样的观点和疑问。仲春将临,新痕悬柳,淡彩穿花,然而早晚天气仍是偏于冷的一面,并不十分适合出游。定楷在后园的晚风中缓行慢步,长和也只能耐心压慢步子,多走了片刻,便忍不住要搓手跺足。

定楷顺手扯下一枝早发新柳,照他手上一笞,沉声道:“多大人了,稳重些。”长和嘿嘿一笑,稳重了片刻,接着说道:“所以他们都是这么说的。”定楷冷笑道:“他们是谁?有三品上的么,有省部内办军政、民政、财政的么?”长和经他一提醒,倒是一愣,想了想摇头道:“好似还真不多,言官们说得是多一些。”定楷道:“他们自然会说得多,一来这是他们的本分,二来他们是清流,早不知这些年办实务的形势了。你也以为陛下这是为了军事在抬举太子么,你也以为太子的势力柳暗花明了吗,陛下这是举手谈笑间,便将太子内外两条道路都封死了。”长和道:“可是杜蘅和太子的关系——臣愚昧,还请殿下指教。”

夕阳下春鸟啁啾,响应而鸣。定楷缓步前行,蹙眉道:“去岁岁查后,我同你讲过些什么话?从李柏舟去位,何道然入职,至今五年间,三省的权力已被陛下渐次架空。今日行政,六部之上,直达天听,三省不过徒有其名,负责系联而已。而六部当中,礼部摇摆不定,户工多行庶政。掌大政的衙门内,吏部掌人事,枢部掌军事,独余掌刑名的刑部尚亲东朝。这次人事变迁,杜衡明升,其实是丧权。什么纱笼中人,日后就成金笼中鸟了。”

长和人不迟钝,经他一点拨,也立刻醒悟过来,问道:“如此说,纵观今日局面,大政庶政皆已由天子直掌。陛下的手段,当真雷霆万钧,短短不到一月,太子外失兵,内失政,什么出将入相,不如说是扼亢拊背更贴切些。——太子不曾料到这个局面吗,怎么这次这么甘心便为陛下驱驰了?”

定楷叹气道:“我这太子哥哥的心思,我大概能够猜到一点。一者他以为他最大的靠山是他舅舅,他舅舅有难,他没有袖手的道理;一者他五年来为此役也算得上宵衣旰食了,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明白做一桩事业功败垂成的痛苦;还有,我想也是最要紧的,还是那句话,他的道和我的不一样。”

长和道:“照王爷这么说,内外交迫如此,那么太子的地位,已是岌岌可危了?”

定楷缓缓摇头道:“我之前还同你说过什么,局势安,太子便安。如今局势不安稳吗,陛下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军政全盘收回,你告诉我,他还有什么理由非废太子不可?还是你觉得比起太子他更喜欢我?”

他回过头,冷笑道:“而且你适才说,世人以为太子是用军政换来的杜氏入相,何见之晚!太子为人精明,肯定趁势和陛下提过要求,但绝不是此,至于这要求为何,你我暂且拭目以待。”

长和随他继续行走,微觉两掌心发冷冒汗,小心问道:“王爷今后当如何打算?”

定楷安步当车,笑道:“陛下和太子是君,君必须用道,我们不是,我们可以用术不是么?”

长和道:“王爷,臣说这样话王爷勿怪。太子几年来办得虽是庶政,但却是实实在在的差事,陛下再束缚他的举动,他从中得到的也是实实在在执政的人脉。广川郡给王爷留下的,王爷结交的,可都只是乌台的官员,清流和翰林,不是言官,就是文士。难道要在吵架相骂上胜过他们么?”

定楷笑道:“我把那句何见之晚也一样赏给你,你晚上回去写百遍我看。话说两面,你要非这么说,看来也不算错,然而你要这么说,我大概会更欢喜。——太子亲近的是什么人,都是实打实办事的人;王爷亲近的都是什么人,都是道德君子的文人。办实业自然是要得罪人的,自然是要惹道德君子厌烦的。以储君的身份办实业,不管有没有疏漏,不管有没有陛下的支持,这都已经彻底得罪了他们了,而且不止一日,不止一月,已经得罪整整五年了。天下虽然有明白人,但是更多的不明白的人,不想明白的人,装不明白的人。”

晚照中的衰败春庭,小池塘上余晖涌动如金屑。暧昧春日,四下里具是粘泥堕水的柳絮。定楷驻足,一笑有如自语:“但是,青史就是由这群人书写的。事到临头,你觉得陛下会偏向哪边?”

有匆匆脚步声打断了两人交谈,长和回首,见是府内一小内侍,皱眉斥责道:“这地方是你来得的吗?”小侍焦急回答道:“总管大人,臣本不敢坏了规矩,只是宫内来人了,是娘娘遣来的,有要紧事要知会王爷。”

既是皇后的懿旨,长和不敢再怠慢,见定楷不开口,自己忍不住催促道:“快说。”小侍转述道:“娘娘说,陛下已经给王爷指婚。是张供辰张学士的女公子,此事今日下礼部议论,已经通过。吉期已定,在二月十二,接下来纳采问名,纳吉,纳争,请期诸事看来也要仓卒施行了。”

这事发太过突然,长和大惊失色,问道:“还有一年时间,何言仓卒?”

小侍尚未答话,定楷已微微一笑道:“你以为是明年,他说的是下月十二呢。你先下去吧,和来者讲,我知道了,让他上达皇后,说我明日再进宫,向皇后请安。”

长和看着那小侍者离去,望向定楷问道:“太子出的条件,就是这个?”

定楷随手摸了摸他汗湿的掌心,摇头笑道:“没出息东西。”

长和甩开他的手,咬牙问、质问道:“王爷刚才还说,做事业者,最惧功败垂成。这难道不是王爷之事业,难道不是臣之事业?王爷难道任由它垂成,难道要因为这么可笑的理由让它垂成?”

定楷看着他,突然哈哈大笑道:“你以为这个理由可笑么?错了!这个理由于陛下,于太子,于全天下都是正大光明,浑然天成。我若是太子,也绝不会冒险去犯军政,去触人事,去批逆鳞,我一样会用这个最简单也最有用的办法!为什么,因为我的身份是宗室,因为我朝的家法就是如此!你想要公平?天下几时有过公平?!”

两道泪水在他大笑时悄然落下,在余晖下和他眉上旧痕,闪亮成三道长长伤疤。长和从小与他一同长大,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一时呆愣,无言以对,无言以慰。

他手足无措,不知进退,定楷已经从容的拭去了泪水,神情回复如初,丝毫不因在臣下面前失仪而介意或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