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太太在丫鬟的搀扶下也是往屋里去了:“我是老了管不了,就想过消停日子。”

说着就连才刚进门的徐良玉都似没瞧见一样,径自回了自己大屋里咣当关上了门,赵氏气得浑身发抖,一把将徐有义推开了去:“自问我嫁入徐家二十年,忍气吞声,如今再忍不下去了。”

徐有义看着房门,回头瞪着徐怀信也是怒不可遏:“阿娘老了,我不愿纷争,可你也老了糊涂了?养了你这么多年白养了?”

徐怀信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横了心要分家来着。

徐良玉上前两步,也是到了阿娘是身边:“好啊,分家也好,那就清算下这么多年你们一家人白吃白喝花费了多少文钱吧,还有东头那两间铺子,还有…”

她话未说完,徐怀信已经恼羞成怒:“我何曾白吃白喝过你家!那铺子也是丈人给的,与你何干!”

徐有义性子急,脾气暴躁,上前就将他打倒在地,他一文弱书生,一辈子都手无缚鸡之力,吓得直叫娘,他妻子也是个好撒泼的,才起来就扯了衣裙往徐有义身上直撞。

赵氏当即落泪:“走吧,就是去睡街上,我也不愿看他们脸色。”

徐良玉都看在眼里,心中窝火。

不过她做不了别的,自己尚未立足,只能含恨忍下。

她也不屑与这些人在争吵上浪费时间,叫了青萝和阿姐挽玉一起收拾了些细软,让她们等着,自己先出了小宅院。买房子现在做不到,租房子还是可以的。

趁着天还没黑,赶紧上街转了一圈。

也是幸运,才有一家走的,在檀家后身不远处打听到一小四合院,付了三百文钱,先定了两个月的。

事情都办妥了,她也累得快走不动了,低头一看,出来时候干干净净的裙子,已经脏污了,袖子上,披肩上甚至脸上估计都蹭到黑灰了,徐良玉犹豫片刻,还是先回了檀家。

檀家门前一如既往地静寂,只不过门口多了两个带刀侍卫。

这让她有片刻的恍惚,她站了片刻,正是犹豫着要进还是不进,忽然听见由远至近的动静,那是她已经习惯了的双轮车车轮滚过的声音。也是躲闪不及,院子里的人已经走出来了。

侍卫队侧立两旁,当中一人锦服华冠,身形颀长,可是样貌俊美,看着有些眼熟。

旺儿推着檀笙,一眼瞥见了徐良玉,赶紧踢了踢车轮。

再后退已经来不及,徐良玉才要侧身避开些,后面的檀笙也看见了她,他抬眼便笑,真似浑不在意一样:“这是干什么了,怎么成了花猫呢!”

第七章

之前在铺子里就弄成了个花脸了,她裙摆上也多有黑灰,袖子还卷着,露出一小截洁白玉腕。走了檀笙的身边,他前面的锦衣人负手而立,目光在徐良玉的身上淡淡一瞥,随即皱眉,侧避一步让开了些。也怪不得看着眼熟,这个人竟是之前她在车上伸手指过的那个貌美男人,看着好像还没有檀笙大,只一身的清冽,美服华冠,天生的贵气。

檀笙扯了她的手,示意她见过,抬头对着这人笑道:“快来见过李庾吏,是雍王身边庾司。”

说着解释了一下说她是他的良人。

良人就是妻子的意思,庾吏是掌管粮仓的官吏,唐朝习惯在官名前加上姓氏说话,幸得她现在听得懂,徐良玉上前忙见礼,可惜人眼皮都未高抬一下,甚至脸上还有冷淡之意:“檀兄不必安排身后事,尚药局已经在配药了,御医不日便到。”

檀笙脸有病色,握住了徐良玉的手:“生死本有天命,此生能得弟挂心,便足矣,不得勉强。”

来人只轻勾唇:“仓内未满,天命如此,兄等着便是。”

说着转身,拂袖而去。

众侍卫随即离开,前一刻还笑着的檀笙,此时却是全无笑意。

旺儿连忙推着她往回走,徐良玉紧随其后。

回了屋里,二人合力扶着檀笙糖回床上,旺儿连忙拿了含片过来,檀笙咬在口中,勉强提着神,徐良玉洗了脸,在柜子里拿出新裙穿上了。

旺儿要去找大夫,檀笙却是摆手制止了,给人撵了出去。

徐良玉走了床边,低头看着他。

平常百姓上街,哪有带那么多钱的,钱袋里沉甸甸的,原来她以为是他怕她置办东西,随口嘱咐旺儿给多带些的,然而给绣娘工钱,还能给耶娘租两个月的房子,这就很微妙了。

哪有那么多凑巧,分明是他早就计算好了的。

她出现在檀家的大门口,与来客撞上,当时檀笙虽笑,脸色却是僵了一僵,他极力掩饰却也看得出来。让她离府,让她天黑之前再回来,怕是故意,不想让她撞见那个什么李庾吏。

她见礼的时候,那人应都没应,一个庾吏哪来的这些侍卫,分明是谎话。

檀家有很多她不知道的事情,那人说什么粮仓未满,说什么尚药局御医的,就此而言檀笙就有太多秘密,她压下这些疑惑,只盯着他的脸,双手背在了身后去,笑了。

少女眼中眸光闪烁,脸色变了又变:“郎君猜我去干什么了?”

檀笙含着药片,口齿有些不清:“干什么了?”

她眨眼:“郎君给我的那些钱,付了绣娘的工钱,还租了两个月的房子。”

他一点也不意外,只轻轻颔首。

徐良玉回身坐在他的身边,倾身趴在他的面前,伸手在他脸上轻轻描绘:“郎君算得这般仔细,可为何只给两月租,帮人就该帮到底,怎能帮一半就收手?”

檀笙一脸无辜,伸手拿出药片,放在枕边的盒子里:“什么?”

她捧脸,只管看着他笑:“恶人一直作恶,便觉理所当然,但是好人做了一半,冷眼旁观,那可比恶人还可恶。”

他唇边笑意渐大,很显然是知道她在说什么。

可他闭上眼睛,却是不理她了。

徐良玉赫然爬起来,重新打量这个屋子。

檀家庭院当中,是陈年的江南风景,屋子里的摆设不多,但是每一件看着不起眼的家具都价值不菲。帐顶繁复的花纹,以及檀笙平日穿戴,都不似寻常百姓。

都传檀家没落了,就连他自己也说,两万银已经倾尽了所有。

她忽然产生了怀疑,他这是在干什么,仔细回想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当真是恍惚。

站在床边,她认真道:“我刚去看了那些废料,的确应该能挽救一下,但是两月时间真是不够,檀郎故意给我那些钱,不给绣娘工钱能多撑两个月,但是会无人来做绣活,给了绣娘工钱只能租两月房子,不能撑到成品上市。你故意撵走了旺儿,不就是想让我来求你么,我就是不明白你做这些到底是想要什么呢,如果说我现在已经把你当成最信任的人了,你能相信吗?”

他眼帘微动,却不睁眼:“你比我想得聪慧得多,然我想要你心甘情愿,却觉甚难。”

他当真是个商人,心甘情愿也需动脑筋花钱来买。

很显然,他也并不轻易相信别人。

徐良玉伸手解开腰带。

脱衣服的窸窣声音惹得他睁开了眼睛,他侧身歪着,看见她当着他的面扔掉了裙子。

她不着半缕,少女的肩头还有三点小痣。

精巧的锁骨,再往下是两团雪白上的红梅傲立。

他喉结微动,声音都不觉哑了三分:“你这是干什么?”

他不就是想要她的决心么,徐良玉上前,轻轻一拽细绳,纱帐顿落。

她一头钻了进去,掀开男人身上的薄被,这就挨了过去。

她动作也快,抬臂环住了他的颈子。

少女的唇还带着馨香,不管不顾这就啃了上去,其实心底还是有点气愤的,所以啃的时候用了点力气,她才一动后腰上立即多了一双手。这个病秧子到关键时候总有力气,只一躺倒,顺手一带她就伏在了他的心口之上。

他的心跳震动着,越来越快。

她也能感受得到他身体上的变化,又要低头。

谁想到随着他心跳的悸动,他却是笑出声来了,后腰被他一手按住,檀笙一手捏住了她的下颌。

他动作很轻很慢,微微扬起脸寻着她的下唇轻咬了一口,随即放开了她,任她滚落在自己的臂弯:“别动,虽然我病着,但也是男人,经不起挑/逗。”

说着偏脸过来看着她,笑:“真是怕了你了。”

他仔细拽住薄被给她肩头盖住严严实实的,才是扯了扯枕边的响铃。

铃声一响,旺儿很快就回来了。

他这个机灵鬼就只站在屏风后面,躬身候命。

檀笙声音不高,只叫他驱车去徐家接了人过来,还吩咐他亲自送了丫鬟护院厨娘去伺候着,让他多带十贯铜钱,交于赵氏的手上。旺儿领命而去,很快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

徐良玉在被底暗自换算,一贯就是一千文,十贯相当于十两银。

不奢侈的话一年花销足足够。

她抬眼,檀笙的指尖在她额间轻轻一点:“你倒是豁得出去,可我不愿意。”

少女眉心轻皱,扬着脸看着他。

二人姿势也算亲密无间,他仰面躺着,一手臂被她枕着,一手在她腰间放着,动也不动。徐良*痒想要动一动,他还按了她一下,不叫她动。

她微微后仰,他眼底白花花的一片。

檀笙叹息,唇瓣就落在她的额头上,拉紧了薄被盖严了她:“我精心捧着手心里的个人,我怕你随便惯了离得我了,也随便找个人。我陪不了你多久,你不喜欢我也不必勉强,日后找一个互相爱慕的才是正经。”

徐良玉怔住,随即坐了起来。

她抓过自己的衣裙,慢慢穿戴起来,纱帐一放,床上似是闷得人上不来气。

穿上鞋袜,挂起了薄纱幔帐,这才回头。

檀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翻身,背对着她了。

她想说点什么,但是张口欲言,却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站了好半晌,她就那么看着他。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淡淡道:“去吧,给你阿娘阿姐都安顿好,有什么话回来再说也不迟。”

她嗯了一声,也不矫情转身出了屋子。

麻姑就在外面,她交待她仔细顾看着檀笙,快步出了院子。

也是才走到院子口上,突然听见嘤嘤的抽泣声,似是孩童的动静,这个家里,说起孩童的话,也只有檀溪一个。她四下张望,到底在一棵大粗树的后面发现了一抹翠绿色。

倘若平常,她从不管闲事。

此时可能受了檀笙的影响,竟是不自觉地走了过去。

十月的天气,过了晌午就偏凉了,秋风瑟瑟,树上的落叶慢悠悠飘落下来,小小的身影抱着膝盖坐在树后,檀溪埋着脸,双肩微微颤动正是哭得伤心。

平时跟着她的丫鬟不知所踪,院子里也没有别人。

徐良玉蹲了她的面前,声音都不自觉地放柔了些许:“怎么了?嗯?”

檀溪听见她的声音,连忙抬头。

她嫩白的脸上,还挂着泪珠,眼睛都哭红了。

可看着徐良玉在眼前,非但没有放松肩头,还警惕地靠在了树上,抿着唇不说话,只泪珠滑落下来了。

徐良玉拿出帕子,给她轻轻擦去了泪痕:“不想和阿嫂说吗?不喜欢阿嫂吗?嗯?我才和你阿兄说过,要带你上街玩呢,你这么怕我可叫我伤心了呢!伤心得都哭了…”

她故意摆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捂着脸装哭。

小手这就抓住了她的手,糯糯道:“不是的,溪儿喜欢阿嫂!”

很好,至少檀家还是有一个喜欢她的,徐良玉反握住她的小手,笑眯眯地看着她:“你喜欢阿嫂,阿嫂就高兴死了!”

上一辈子都没和孩子打过交道,此时对着檀溪的小脸,竟也生出了些别样的情绪。

她扶着小家伙站起来,给她抖落了身上落叶:“告诉阿嫂,你为什么哭,谁欺负你了吗?”

檀溪红着眼睛,任她牵着自己的手,走出树后:“有人说阿嫂是坏人,说阿嫂专门骗小孩,是不会真喜欢我的。”

不用猜也知道这个有人是谁,徐良玉牵着她的手,轻笑出声:“谁说的,阿嫂最喜欢溪儿了!”

后面一句话才一落地,一个身影立即出现在了面前。

少年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我说的,怎么了?”

檀越到了二人面前,一把抱起檀溪,不顾妹妹的挣扎转身就走。

檀溪踢着腿,吱哇地哭叫,徐良玉立即追上来抓住他的胳臂:“檀越,你站住!”

少年轻轻一甩就挣脱了她手,他冷笑一声,更是抱紧了妹妹:“不用你假惺惺地,因着你,我檀家都大祸临头了,一起死吧!”

说着空出一手,狠狠推了她,大步去了。

第八章

旺儿办事果然稳妥。

等徐良玉赶到时候,他已经并人接来了家人,正收拾着院落。

从檀家分出来的护院丫鬟厨娘也各司其职,徐有义在她面前也是感慨了,说尽了檀笙的好话,竟是不敢置信,说天无绝人之路,赵氏也是频频落泪,就只她面上波澜不惊,心里疑云顿起。

她是看不懂檀笙。

真看不懂檀笙了,之前初来乍到时候,就仔细窥探过少女的记忆。

然而对他没有其他印象,应该没有什么交集,怎么对她就那么的好。

她从来不相信,世间有无缘无故地感情,有无缘无故的付出,也深觉自己受不起,可她能给檀笙的有什么,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一无所有,也就剩下这么一具躯体,他想要就拿去。

可惜他不要,他甚至是万般珍惜的模样,倒像是她轻贱了自己。

后院两个丫鬟,也是从檀家出来的,一个叫莹真,一个叫连乔,一个伺候赵氏,一个伺候挽玉,徐孝娣也才五岁,多在赵氏房中。平时和她们也没多相见时候,此时那小不点愣头愣脑地跟在挽玉身边,瞪着黑漆漆的眼睛就看着她。

徐良玉今生前世都没有和孩子相处的经验,之前安抚檀溪也是承了檀笙的情,现在看着徐孝娣,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鬼使神差地,她对他招了招手:“来。”

徐孝娣蹬蹬蹬就跑了来,一头撞在她的身上,她一时也不习惯抱孩子,想了想便捏了捏他的小脸。

捏捏,还挺软。

这孩子扬着脸,还有委屈:“阿姐,你怎总不回来看我?”

她捏了又捏,心中生出了些说不清的东西来:“阿姐有事忙,等阿姐挣了好多银钱,能给你买好多东西时,就有空看你了。”

徐孝娣举起小拳头,一脸气愤:“阿姐不说,我也知道,是宋三郎那个坏人害我们至此,阿娘说他还欺负你了,你且等着,等我长大了收拾他给阿姐出气!”

心里也是暖暖的。

前世没有享受过半分的家庭温暖,此刻竟是被一个孩子感动了下。

低头拥了拥他,长姐挽玉也走了过来:“我见檀家处事也真叫人没想到,说不定因祸得福呢,你想开些。”

姐妹二人样貌有几分相似,此时站了一处看着彼此各怀心事。

倘若是之前的徐良玉,可能连抬起头来看阿姐的勇气都没有,但是现在的徐良玉,平静地看着她的亲生姊妹,只有平静:“阿姐也想开些,能轻易离开你的人,不值得记挂。”

徐挽玉轻笑一声,眸光微亮:“嗯,有件事忘了对你说,阿姐可能快成亲了。”

徐良玉有点讶然,但是也不足为怪,唐朝民风开放,婚嫁随意得很,更何况是一个还未出嫁的姑娘。仔细一问,果然很快,陈知府家才一退婚,就有人来求亲,徐有义应了。

这位求亲者也是洛州商贾之家,只不过家境一般无甚名气而已。

徐挽玉轻抚自己的小腹,对于这种命运的改变似乎不怎在意,少女在旁沉默,心中微酸。

所有的不在意,所有家人的吞下来的苦,都是因为不想她太在意。

她默默记下,陪着小坐了一会儿,日头便是偏了西。

时间不早了,即使有心去铺子再看看也不合时宜了,本来是想直接回檀家的,但是临出门时候,檀越说的那番话让她心里极其不舒服。他本来就不待见她,也经常对她横眉立眼,但是今日的话,可是重了。

他说一起死,说檀家闯了大祸。

说都是因为她。

她知道什么呢,她什么都不知道,檀家似乎有很多秘密,她自己本身也是个秘密。

先留下青萝帮衬着拾掇东西,这就和旺儿一起出来了。

旺儿叫她上车,她犹豫了下,还是让他先回去了。

徐挽玉说她的夫家姓秦,家住在永通门的永通门大街上,她说那条街上往右与陈知府家隔着两家的,便是秦家,从前祖上留下来的产业到现在就剩下这座宅院了。

他家的儿子秦行在西街开了件书斋,平时也是书呆子行径。

独自走在街头,徐良玉还不习惯拿团扇遮脸,就只顺着人流往前走,洛州的地图乃至于唐朝的地图她早就熟读在心了,偶尔心情复杂地会觉得她就是那个少女徐良玉,不然怎会有时脆弱有时敏感有时手足无措。

天快黑了,旺儿走之前提醒她了,不要回去太晚。

他说是免得郎君惦念,其实也有另外一层别的意思。

她听出来了,但是没有理他,转头走了。

其实檀笙说得对,在她的心里也是那样想的,这世间万物都是能用钱币衡量的,只不过有一些更珍贵一些,更值钱一些,有一些不值钱很轻易就能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