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背对着他们,摸了摸鼻尖。

今日忽然有些厌烦,在院子当中看着他们都走了,自己也晃出了大门。

徐家的宅院和这相许不远,青萝一早被她打发铺子里去了,檀家人上下都知道她不喜欢身边跟着人,便也没有人跟着她。不多一会,来到徐家门前,看见已经搬过来的赖三的正在门口劈柴。

他家里的妇人在旁捧水,远远瞧见她了,吓得手一抖差点将水袋扔了地上,又被赖三吆喝了两句。徐良玉走上前句,看见她畏畏缩缩地躲了赖三的身后,站住了。

赖三连忙见礼,少女记得他是徐家家奴,早年被徐有义救过的忠心耿耿。

她点了点头,看向他身后:“这是你娶家的?”

赖三一把给人扯了前面来:“这不是…”

身前的人脸色苍白,扑腾一声已然跪了下来:“小娘子饶命,春娘知道错了,知道错了!”

徐良玉站在她的面前,眨眼:“抬起头来。”

她声音很轻,女人卸下些许心防,抬起眼来看她。

这女人本来也有些姿色的,眉目之间多有些异族模样,盯着她这双眼睛,盯着她这张脸,脑中竟然一下闪过了一道惊雷。这张脸就在门口看着她,风情万种地做出些撩人的姿态,就那么在门后探出头看着她笑:“可怜见的,好歹和徐家主仆一场,我可是帮你在宋三郎面前说了话的,有什么事求他可赶紧进来说吧,虽然你们两家有仇,好歹以前也有婚约,他总能给你些脸面的不是?”

她一下想起了这个人来。

原来浑浑噩噩一日忘一点,竟是将她忘了,此时突然又记起来了。

徐家的奴,抬举她去做了绣娘,后来和宋凛搞了一起去羞辱过她来着,如今这么看着她也很有趣,嗤笑一声,徐良玉走过她的身边。院子里的小马扎上面,坐着徐孝娣,他手里拿着刀具,不知在削着什么,一抬头见是她,冷哼一声转过去背对着她了。

她听青萝说了,小家伙生气了。

徐良玉见他不理自己,也就往大屋去了,也是才刚走过,后腿上就不知挨了一下什么东西。

她再往前走,又一个小东西扔过来砸在了她的后腿上面。

她回头,徐孝娣腾地站起身来,掐腰瞪眼憋着眼泪叫她:“阿姐真是变了个人似地,是不是真喜欢檀溪不喜欢我了?”

小小模样还皱着眉头,横眉立目的,偏偏眼泪就要掉出眼眶了委屈得不行,徐良玉被他这小模样逗得想笑,低头一把拥了怀里来掐他的脸:“谁说的啊,阿姐最喜欢我们孝娣了,今日来还给你带了礼物呢!”

白白净净的小小子,脸也跟个团子似地。

她揉了又揉,哄了又哄,徐孝娣才给了她点好脸色:“给我带了什么,我瞧瞧?”

就是临时起意来的,能带什么东西,幸好身上还有檀溪给她的石头,伸手拿了出来:“瞧瞧吧,这可是宝贝,晚上在黑屋子里能发光呢!”

徐孝娣到底也只是个孩子,顿时稀罕得不得了,喜笑颜开。

家中也无大事,徐有义收上来些租子,夫妻二人省着些也给徐挽玉置办了些嫁妆,虽然东西不多,但也尽了心了,就这么一个阿姐要出嫁了,可不能糊弄。徐良玉在家中坐了一坐,只报喜不报忧,就叫他们等着,说挣了钱回头给阿姐添置嫁妆。

开春成亲的话,时间还来得及。

在家中坐了一坐,吃过晚饭才往回走,家中也无车马,赖三不放心她一个人回还,还送了她一段。

檀家的大门竟一直开着,慢悠悠晃到了门前,徐良玉缓步走进。

天也快黑了,冷不防麻姑就在门口候着她,见了她急得不行了,说是郎君唤她。

二人边走边说着话,也许是听见院里动静了,很快,旺儿也迎了出来。

他给开了房门,不等进去就闻到了里面一股子的药味,徐良玉下意识皱眉,抬脚走了进去。

檀笙醒了有些时候了,他这两日昏昏沉沉多数时间是睡着,今日有些精神了,问起徐良玉,说不在铺子里不知哪里去了。整个屋里都沉闷得很,以前晚上也有醒的时候,伸手一摸,身边有人,抬眼看着少女也觉心安,这两天偶尔昏沉沉地睁眼,白日还夜晚,她却总不在身边。

这就叫旺儿留意徐良玉何时回来,让她趁着自己还清醒过来说话。

外面风大了些,少女进门的时候带进来一丝凉气,倒叫他好受了些,旺儿本来是想留下,可檀笙摆着手,给人撵了出去,麻姑关了房门,二人都守在门口谁也不敢离去。

床边还有她常做的那小矮凳,徐良玉这就坐了过去。

她像平时那样对他和颜悦色地:“郎君身子不好就养着,有什么事这么急地找我,我能去哪里,再说哪去都惦记着你,也走不远。”

檀笙的目光在她脸上来来回回地巡视着,勾唇便笑:“又诓我。”

第十九章

云淡风轻地,他说你又诓我。

徐良玉蓦然抬眸,定定地看着他。

天黑了,麻姑过来掌灯,屋里才暗下来,又亮了些。

忽忽地烛火当中,檀笙脸色不明,只盯着她的眼目光灼灼:“怎么,我说得不对?”

他笃定地语气当中,还带着一丝的自嘲之意。

少女捧脸,如往常一样笑吟吟地看着他:“那郎君且说说,我又诓你什么?”

檀笙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地消散去了:“你怀疑我,不信我。”

之前他也是,日日揣摩她的心思,看着她就能猜到她心中所想,这两天的确心绪难宁,理了理之前的事情,发现檀家求亲的时机太过巧合了,不仅如此,他所作所为,都很可疑。

宋凛说的那些话,越是理智地去琢磨,越是心惊。

此时二人都看着彼此,他并没有太多的表情,看着她很是平静。

他真的能看透她也好,胡乱猜的也好,徐良玉才压下去两天的怒意又燃了起来,从前的徐良玉似乎与她变成了一个人,过往的许多事情,她记忆不全,但是这两天想起来的东西林林总总串在一起,也连成了一条线。

真的是再敷衍不起来,她看着檀笙的目光逐渐变冷了起来:“那郎君以为,我为何怀疑你,为何不信你?有过那样的时候,我觉得在这里孤苦无依,只一个人信得,那便是你。”

说话间,少女站了起来。

她扬着脸,双手垂在身侧都紧紧握成了拳。

就那么盯着他,这目光似有火苗,烫了他疼一样,他飞快别开了眼去。

檀笙轻咳了两声:“咳…咳咳。”

不知是不是咳得猛了,眼中红了一圈。

徐良玉定定看着他,还是上前凑近了,她弯腰轻抚他的心口处,力道不重也不轻:“我曾问过郎君无数次,你这般待我,到底想要什么东西,现在我再最后一次问你,我到底有什么是你想要得而得不来的,值得你这般惦记。”

他但笑不语,只眼中更红。

徐良玉偏身坐了他的身边:“惦记到要害我。”

那些未说出口的事情,心照不宣,檀笙抬起一臂,遮住自己眉眼,只唇边似有笑意,还微微勾着:“你昏昏沉沉嫁进檀家时候,恨不能把从前都忘了,现在让你忘了,你倒责怪我了。”

他闷了半晌,呼吸不匀。

听他这么一说,徐良玉恨不得这就跳上床去,将他先抽上一顿。

就他现在这身子,估计她就支开麻姑,抽他一顿就能轻易地送他上西天。

居然轻飘飘就说出这样的话,如何能叫她忘了从前许多事,分明是给她吃的汤药当中有古怪,她日日吃日日吃,记忆错乱,精神恍惚。若不是这些天嫌苦,她偷偷倒掉,还不知结果怎样。

她突然想哭又想笑,抱起了双臂。

一股子凉气在心底散开,徐良玉拂袖站起,背过身去:“你给我吃了什么汤药?”

也是才冲动了片刻,还是又冷静了下来,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想立足在这世上,或有金银,或有权势,她还需得忍上一忍,不能质问于他。

檀笙的声音几不可闻:“镇魂汤,你还想知道什么,大可以这就告诉你。”

不,现在还不是时候,她一点也不想知道。

不顾他还叫着她的名字,徐良玉转身走了外间的榻上,一头栽到就睡。

人心本就最是难测,没有什么好奇怪。

檀笙那般的人,她曾以为她捡到了天赐好姻缘,却不想当胸一剑,给她来了个透心凉。

陈知府做寿,流水宴席放了三日。

据说为了积德行善为自己增寿禄,可是散了多年的积蓄,引得洛州乞儿都守着他家不肯离去。传闻三娘子团扇遮脸,一身两截的拼色裙衬得少女娇俏,雍王李德可是不只多看了她两眼,还拿了她手中扇把玩,喜欢得紧。

那团扇可是独特,薄纱轻覆,一道火痕独一无二,上面还有提字。

问及出处,三娘子说是云裳坊徐娘子所赠,还拿出几个人偶送了有孩童的宾客,那人偶有男童有女童,个个模样娇憨可爱,一脸笑意,喜福绵绵。

一下子,云裳坊出了名。

这名字是徐良玉起的,上面提字是她亲笔所出。

不得不说,她能轻易写出来的字体,各有韵味。

青萝说她自三岁便能写字,从小练字识字最是刻苦。

她笑笑也不在意,开仓之后,果然大卖。

团扇更是物以稀为贵,一把扇卖到了五百文,徐良玉这回可是两头见不到日头了,天天亮天便赶往云裳坊,晚上快到深夜才能回家,存仓很快一扫而光,幸好她有先见之明,期间赶制了一批。

想要银钱飞快回流,也莫过于钱生钱。

在此期间,已经有几家眼见她大把大把地挣钱,而上赶着来寻她,她挑了两三家,倒过来许多衣裳纱裙,存储来年。时间过得也快,转眼间过了年。

大夫说檀笙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每况愈下。

但是偶尔她也会站在他的床前,觉得他和从前一般模样。

她再没有问过从前的事,也再没喝过镇魂汤药,不时总有从前记忆的碎片突然在脑海当中闪现,徐良玉忙得像个陀螺一样,也无心细想。此时的她,早已在檀笙的默许下搬出了原来的大屋,住到了隔壁去。

李德早已回了长安城,檀家又恢复了往日的静寂。

年前的时候,旺儿置办了不少烟花,也有想驱病去邪的意思,自从太宗时,那个浏阳人发明了烟花以后,每逢佳节,总少不了烟花竹筒。徐良玉没有归属感,却也跟着凑热闹买了一些,送回了徐家去。

檀笙这两日精神也还好,家里院落都挂上了红灯笼,一院子的喜庆。

她们夫妻开始分房而居已有两个来月,对此家中奴仆也是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过年了,各坊间开始追着云裳坊追制云裳衣以及薄纱团扇,就连那小小的人偶都在受到追捧之后遍及了大街小巷,大家纷纷效仿之际,徐良玉清库了。

难得她有空,特意让麻姑告知下面提前准备了盛宴。

本来就是要摆在屋里的,但是檀笙非要起来,便叫旺儿推了他,依旧在前堂摆了桌,小檀溪过年长了一岁,新岁添了新衣,徐良玉送了她两颗小小的珍珠发饰,整日戴在头顶,更显得这小姑娘珠圆玉润,满满的都是可爱趣意。

站在前面,打扮好了的小檀溪就被檀越带了过来。

檀笙坐在双轮车上,看着弟弟妹妹,笑得眉目弯弯。

走到他的面前,他拿出准备好的小小的金圆玉,一人给了一个,徐良玉就站在他的身边,很快,檀溪就到了她的面前,她自掏腰包,拿出穿好的一贯钱,放在了她举起来的手心上。

小姑娘笑吟吟地对她躬身:“多谢阿嫂。”

然后走过,笑嘻嘻地回头看着檀越:“阿兄也过来,看阿嫂给你什么?”

少年白白瞪她一眼,不过也大步走了过来,停在了徐良玉的面前,平时二人总不言语,此时面面相觑,都有些不大自在。檀越今早也换了新衣,此时站在面前,也是意气风发一少年。

他欠身,略低着眸:“阿嫂万福。”

然后直起身子来,就站在她面前也未离去。

檀笙在旁低低地笑,徐良玉无语地看着他:“怎么?你也要?”

二人同岁,过了这个年,都十六了。

她甚至比他还矮半头,站在这么一个人面前,让人恭恭敬敬叫着阿嫂,还要给他年赏货的话,心情略有微妙。其实也是平时不和,她没有准备,此时一左一右,一大一小两兄妹都看着她,檀越也瞧着好戏看着她,她摸了摸腰边,什么都没有。

檀越伸出手来:“阿嫂不会是什么都没给我准备吧?”

她干笑两声,啪地拍在他的掌心:“怎么可能,一会让青萝给你拿过来,你先等着。”

说着叫过了青萝来,悄悄让她按着檀溪的份额串好送过来。

许久没有过这样的温馨时候,檀家上下又都看在眼里,喜上眉头,只檀笙身子不大好,看着徐良玉,早早要回。旺儿不敢上前,恳切地看着徐良玉。

她和檀笙已经半月没有说上一句话了。

他坐在双轮车上,微微扬着脸,看着她像是日日安好的夫妻一样:“难得你不忙,陪我走走。”

也是时候该有个了结了,徐良玉回身,她脚边的裙摆一下散开,像是绽开的花儿一样。走到他身后,推着他往出走,旺儿帮着推到了院子当中。

许久没有下雪了,才放过的烟花碎片在院子当中散落一地。

过了今晚,便是一年结束,一年伊始。

檀笙的双腿上,盖着毯子,他扬着脸,迎着风,似乎很欣喜:“挨过了今日,我又有一岁寿禄。”

风不大,吹在脸上凉凉的,徐良玉脚步不快,也扬起了脸来:“恭喜。”

她语气淡淡地,他顿时回头。

少女低头,双手都撑在双轮车上,看着他:“过了今日,我也长了一岁,对着神明也许下了心愿。”

他黑眸当中,是她的影子:“什么心愿?”

她放手,站直了身体:“和离,我们和离吧!”

第二十章

天快黑了,风似乎又冷硬了。

不知谁家又咣地放了一个爆竹,似就在耳边炸响一般。

少女又绕到双轮车的前面,看着他神色平和。

四目相对,檀笙面色如常,仿若未闻一样:“去年的今日,我以为我活不到这个时候,没想到又到今日了,家里还多了一口人。”

他一抬臂,握住了徐良玉的手。

就像是烫到了一样,她袖一动,直接拂开了:“檀笙,我想今日与你做个了结,和离还不和离,这你决定不了。”

他胸口处微微起伏,只看着她目光灼灼:“不,我不可能与你和离。”

旁边也没有别人,徐良玉低眸看着他:“那我们来说说,徐家毁于一旦时,你做了什么?”

瑟瑟的风吹过他的脸边,他不避她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对不起。”

这三个字,重重压在少女的心头,她不过是怀疑他,却也让她周身冰冷,徐良玉经历过怎样的绝望,她虽不全然知晓,但是那种痛却是感同身受。洛州一共就那么几个大户,徐家差点能跻身前三,一下子变得一无所有连租个房宅还得看人眼色,她甚至以为他是救世主,是上天安排好度她过劫难的,却没想到,一切猜测并非空穴来风,他并非什么良人。

鼻尖酸涩,即使早有心理准备了,她还是如坠冰窟。

这个时候,反倒是她更难以接受,扶着双轮车指尖冰冷:“为什么说对不起,你都做了什么,可能解释?”,话音落了,才发觉自己嗓音声调都变了,偏脸过去看着他,发现他就只定定看着她,又硬了心肠:“你从前便认得宋凛,对也不对?”

檀笙面色不变:“洛州大大小小多少商户,不才几乎都认得,也几乎都认得我,只你不记得。”

他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是欺负她记忆不全吗?

徐良玉咬牙道:“我最是讨厌别人欺骗我,如果没有更好的理由,你最好不要绕圈子骗我。”

他扬着脸,双手交握在双腿之上:“从前有一段时间,他与我称兄道弟,交情匪浅。”

果然如此,这话说出来,仿佛在和老友聊天一样,少女却越发地心寒:“然后呢?你都干了什么?”

这个时候了,完全没有瞒着她的必要了。

眼看着一边的旺儿瞧着这边不太对劲,已经往这边走来了,檀笙强撑着一口气坐直身体,神色淡然:“他所有接近你的伎俩,包括后来如何掏空徐家的计策,都出自我手。”

脑中仿佛有一根筋啪地断了,徐良玉压下心头怒火,拂袖转身:“他欺我害我辱我,不共戴天,你既帮他加害于我,为何又要娶我帮我,这样吊着我们徐家,很有趣吗?”

她脸上都是愤愤之色,走到跟前的旺儿心里打了个突突,拱手上前:“郎君,外面天凉,回屋歇着吧!”

檀笙却是只看着少女背影,抿住了唇:“从前他在你拿走的,我还给你就是。”

钱财或许可以借来还去,然而人心如何还得。

宋凛报复她虽然可恨可恶,但是此时在她全然的信任之下,已经成为她夫君的人在她心窝子里又横穿一剑,欺她骗她更是让她痛得好一个淋漓尽致!

她信他,她依赖他,她甚至喜欢他。

可越是信过,越是依赖过,越是喜欢过,如今便越是一眼也不想看他。

旺儿在背后说了什么,已然听不见了,徐良玉抬腿就走。

青萝探头探脑在门口早盯了好半晌,见她不管不顾奔着大门口就去了,连忙小跑冲了下来:“小娘子!小娘子等等我!”

旺儿比她更快一步,跑了徐良玉的面前噗通跪下来,他跪行两步,张开双臂将人拦住,一脸急色:“徐娘子留步!我家郎君身子不好,他虽做过错事,但心意可是满满当当,真是在意徐娘子啊!”

冷风一吹脑门发凉,徐良玉怒不可遏,侧退一步错开他的跪:“徐良玉在此谢过,这般满满当当的情意我受不起。”

她回眸瞥见青萝,总算还有一分冷静:“青萝,收拾收拾,我们回家。”

青萝得令,掉头又往回走,走到双轮车处看见檀笙脸色,忙别过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