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摇头:“好像是大合县一个曹姓的阴阳先生?”我记不大清了。

“知道了。”他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来,立时拉过我往卧房走,“回来连衣服也没换。”

我猛地从方才的紧张情绪里跳出来,觉得好笑。赵偱这般在意自己形象的人竟穿着一身脏衣被乔师傅拉着下完棋,这会儿又见了远客……脸面丢尽了。

回屋换下脏衣,我帮他系腰带的时候,他突然开口道:“你都不问问今日乔师傅同我说了什么?”

我抚平他衣服上的褶子:“有什么好问的,乔师傅总不至于讲我的坏话。”

他微扬了扬唇角,略低头看我道:“还真不是什么好话。”

我的手微顿了顿,笑问道:“说我小时候调皮不好好念书?偷懒不好好练字?”

赵偱正色道:“他与你祖父交情颇深,想必也与你家族人有来往。听他话里的意思,这会儿到了年底,族中事务繁多,可你家如今又是这般处境,指不定有些事会麻烦到你这儿来,让我帮你多担待,却又不要逾了界。”

我父亲这事情一出,连我弟弟都被牵连进去了。恐怕我们家如今还能在外过得自在的,除了连翘便只有我了。以前连翘还与族中长辈打过交道,可我当真是一点都没与他们接触过。到这年底,族中产业分的红利和来年的生意也得好好计算一番,我父亲自然是出不了面,连翘又在千里之外,难不成还真落到我头上?

赵偱去见老夫人,我便打发人去国子监。我走在游廊里,看天色一点点晚下来,心中还颇为忐忑。一早上赵偱便与老夫人闹了不愉快,现下又提陶里这件事,不知老夫人又是什么样的脸色。

也好,只有亲儿子在面前,说话想必也会更直接。早上我在的时候,老夫人一些话说得的确有些绵里藏针的意味,我虽然心里不大好受,却也只好接受。她到底——是我婆婆。

我还记得出嫁前,我娘亲还总嘀咕婆媳相处之道,我没当回事,且老夫人也未对我挑刺,想必是没事了,可如今——这关系反倒不如以前了。

这一点我未注意,身为儿媳也做得不够好。我娘亲的话里还是有可取处的,可我竟都疏忽了……

我正要去伙房,打算让厨子煮些姜汤。今天我们仨在外面跑了近乎一天,冰天雪地的,多少有些冻着,可别在这年底病了。

我走着神,突听到阿彰在后头喊我。我转过头去,他边跑边喊我,末了说:“婶娘,方才府里又来了个人……”我正纳闷,看到奶娘追过来。奶娘走近了,说:“夫人,您娘家来人了,现下正在前厅喝着茶呢,请您过去一趟。”

这说来就来?难道真是族里来的人?今儿这是怎么了……

我拧起眉,同奶娘嘱咐道:“去伙房吩咐厨子煮些姜汤给将军送过去,让小少爷也跟着喝一碗,我先去前头看看。”

外面又下起雪来,这天都暗了,谁挑个这时间来啊?

我冒着雪一路跑过去,刚到门口,便听到熟悉的女声传来。我蓦地推开门,又疑又惊地看着她:“连翘!天……”

她朝我莞尔一笑:“傻姐姐,你喊这么大声做什么?”

我一时竟激动得语无伦次:“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会在这个当口——”我随即敛了敛神色:“家里的事……”

她随即坐下,端起茶盏道:“正是家中进不得,无处可去才来投奔你。”

“那——”

她抿了一口热茶,蹙眉清了清嗓子道:“家里的事我晓得,不过也是快到西京时在路上听说的。本打算回家过个团圆年,没成想……”然她只顿了一顿,便又展眉道:“不过没事,爹爹本就清白,还怕旁人泼污水不成。这回倒要叫他们看看何为——自食其果。”

【五三】往前看...

她将手边一盏茶喝完,站起来理了理衣服,眼角含笑道:“怎么?不打算替我接风洗尘?”

我还未从这久别重逢的惊喜里缓过来,她拍拍我的肩:“我还天真地想指望你呢,看来不行啊。”说罢便要往外走。

这一拍倒是将我给拍醒了,我连忙拽住她:“你行李呢?”

她摊手道:“搁我一个旧友那儿了,过些日子再去取。”

我蹙眉问道:“旧友?”

“爱信不信,我这会儿可饿得很,没空和你扯有的没的。”她挑挑眉,“别想敷衍我。”

连翘素来挑剔,这种被享乐主义蒙蔽了双眼的人,太执着生活细节和品质,我等实在无法企及。

我连忙去伙房嘱咐大厨子多烧几个菜,又瞥一眼炉子上熬着的姜汤,刚要出去,便撞上了匆匆过来的赵偱。我也未问他方才与老夫人谈得如何,立即将连翘的事告诉了他。他只说了声“知道了”,便又折回去了。

我看他行色匆匆,也不知道他想些什么,索性也不管了,便先让人打扫了间屋子出来,再回到伙房时,姜汤已经煮好,大厨子正在烧菜。天色黑了,我便拉着连翘往东暖阁去。等了会儿,小厮将饭菜送了过来,连翘淡淡瞥一眼桌上饭菜,看着我道:“难道你平日里都一个人吃?姐夫呢?”

我拿过她的碗正要给她盛饭,听得她这样问,便随口道:“他不吃晚饭。”

“过午不食?”她扬眉道,“自制力不错。”说罢又摇摇头,唇角扬起一个不以为意的弧度:“不过这么活着没意思。”她接过饭碗放下,正要拿调羹喝汤,赵偱便推门而入了。

连翘眼角轻弯,看着我微微嘀咕了一句:“背后坏话可真是一句都说不得呢。”

她站起来同赵偱打了声招呼,随即便道:“姐夫都不请我喝酒么?”

赵偱无奈弯了弯唇角,看向我道:“我去拿。”

他这一走,连翘立时与我道:“喝酒与喝姜汤驱寒效果差不多,但姜汤越喝越清醒,酒呢就不一样了,将他灌醉了,你晚上同我一起睡,我许多话要和你说。”

“有本事你灌他,我是没法子。”我兀自盛好饭,等着赵偱回来。

今天本就没有吃午饭,想必他晚上会吃一点。赵偱直接将府里的酒坛子给搬了过来,我吓一跳,连翘朝我挤挤眼睛,将小小的白瓷酒杯递了过去。

这喝法倒是奇特,拎起酒坛子往小酒杯子里倒,看上去不伦不类。我瞥了瞥他们,决定不去管,兀自闷头吃饭。

连翘只顾着自己讲,却不停地叮嘱赵偱喝酒。此次南下趣闻被她说得神乎其神,我吃完饭便听她继续絮叨。赵偱又喝了一杯连翘递过去的酒,微微皱了眉头。我怕他又胃痛,索性往他的空碗里夹了些菜。连翘看看我,狭笑道:“好了,今儿也累了,姐夫先去歇着罢,我与姐姐还有好些话要说。”

赵偱嘴角微微抿起一丝客套的笑意,应了一声:“好。”

我方打算起身送他,顺便问问刚才他与老夫人的谈话结果,连翘一把拽住我的衣袖,示意我不要起身。

我看着赵偱出了门,回过头问她:“你方才又搞什么鬼?”

她装傻一般挽过我胳膊,发嗲道:“好姐姐,这么久不见我,怎么还一门心思扑在姐夫身上呀?”

“别作怪,我不吃你这一套。”

她敛了神色浅笑笑,起身拉着我往客房走。小厮将热水送来,我替她铺好床,道:“你赶紧梳洗了,早些睡,有什么话明儿一早再说。”

她将洗脚的木盆拿过来,拍了拍我的肩道:“咱俩一起洗呗。”

我拗不过她,陪她一道洗漱了,她又揪着我不放:“你以为我是说着玩的?今天你留下来陪我睡。”

“好。”我瞥了眼窗外,无奈应了她一声。

连翘钻进床里侧,将一床被子裹在身上,只露出一个脑袋:“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总把你踹下去。”

“睡相那么差你好意思说。”我斜睨她一眼,正要熄灯,她半支起身,道:“哎——让它亮着吧。”

我将鞋子脱了,钻进被窝里,连翘也不说话,半晌幽幽道:“沅沅的事,我听说了。后来都没与你写过信,是因为我这个人会劝人但不会安慰人,我怕说了什么不恰当的话刺激到你。不过今天看你这样子,似乎走出来一些了,可还是和以前差了好多。”她翻个身看着我:“你呀,神游的毛病愈发严重。”

“是么?”我这么说着,神思又开始飘了。

“当然,你要相信你妹妹看人的本事。”她努努嘴,“说实话姐夫今天刚进门的时候,我差点就将手边的碗给砸上去了。自己的妻儿都周顾不到,真是太该死了。”她低低道:“姓宋的那女人什么德行他又不是不清楚,自己即将远征还如此放得下心。你也是,一点防人之心都没有,活该遭罪。”

她又摇摇头,说:“我不说了,继续说下去估计又要伤着你了。”她叹口气,望着床帐道:“不过与其看你变成怨妇,我倒觉得你现在这样好一些。以前赵怀宁走的时候,你已经性情大变过了,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可那是你装出来的豁达,一旦再次动心在意,你就又输得一败涂地。沅沅的事让你对这个人更是爱恨交加,没办法,你中了他的魔障,你已经逃不掉了。”

她“啧啧”叹了两声:“动情的女人真可悲。也好,两个人暖和些。我呢,现在虽然还没消气,不过我也想明白了,我和沅沅侄女没缘分见面,这事儿啊,也不能只怪一两个人。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那也只好想想以后怎么能过得更顺当些。不过姐姐——”她又翻过身来,盯着我道:“你其实骨子里也挺狠,剥皮抽筋这等事,只要借把力给你,你一样做得出来。”

“胡说什么呢?”

“哎、我可没胡说,你不记得以前教训邹家那小妮子的事啦?”她伸了手指头戳戳我,“可见你本性多恶劣,人家小姑娘就出言不逊一下,你就抄家伙吓唬人了。你是后来收敛了,要按着当年的路线发展,你也不至于变成今天这模样呀。对了——”她挑挑眉,凑过来:“听说姐夫要娶邹二小姐了?”

“你都哪儿听来的?”这件事按理说外头根本还没人知道,这小丫头的消息倒是越发灵通了。

“你管我?”她微微扬了唇角,“我等着看好戏呢,邹家那小妮子,我非撕了她面皮不可。”

“好了,睡吧。”我欲起身灭灯,她伸了脚丫子踢了踢我的腿:“那你走吧,明天带你出去喝个茶。”

我拧眉看着她:“你说什么?”

她痞笑笑:“开什么玩笑,身边有人我绝对睡不着的,你还打算在我这儿睡?走吧走吧。”

“天都这么晚了!”外面还下着雪!小丫头你又作弄我!

我无奈叹一声,起身披了外袍,转过身去瞪她一眼,她笑得一脸促狭。

出了房门我快步往卧房走,没有点灯。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摸索着将外衣搭在旁边的架子上,脱掉鞋子钻进了被窝。

赵偱出乎意料地睡在里侧,我便在外侧躺下,伸手轻轻从背后抱住了他。暖意传来,有些许酒香浮动在清冷的空气里,我闭目浅浅叹了口气。赵偱忽地转过身来,将我的手握在掌心里,却依旧闭着眼。

我只当他是喝醉了,也不理他,继续睡觉,却听得他在耳畔呢喃道:“当真以为我喝醉了?”

“恩。”我懒懒应了一声。

他抵着我的鼻尖哑声道:“连翘今日杀气很重。”

那是自然,她还想将碗往你头上砸呢。我睁开眼,懒懒道:“又没人招她,她露杀气做什么?”

赵偱轻叹道:“我知道,她怪罪我没有尽到责任。”

他倒是心知肚明。我将手从他掌心抽出来,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不要再提了。”事情过去这么长时间,到如今再来追究是谁的过失毫无建树。身为母亲,护不周全自己的孩子本就是最大的过失,我想跨过这道坎,想永远将沅沅放在心底。我对不起她,但事已至此,也无法回头。连翘的话不无道理,如今得想想如何才能过得更顺当,而不是怨天尤人做哀愁模样。

活得好好的,才是对往生者最大的慰藉,才是对那些不想让你过得顺心之人最响亮的巴掌。

他伸手从背后环住我,又握住我的手:“好了,睡吧。”

空气中这淡淡酒气让人睡意全无,我微微侧过身,问道:“陶里的事怎么说?”

“母亲那里谈不下来,明日我去一趟大合县,虽然阴阳先生说的话只是个幌子,也得先将这冠冕堂皇的理由给拆了。”

“我怎么忘了你也不信这些东西。”我轻叹出声,“虽这样,也别起了冲突,有些事不是你我不信就可以无所谓的。对了——回来之后你都未去过西京大营,是不是军中有什么事……”

他淡淡回:“没什么大事。这帮弟兄从刀尖上滚下来,好不容易回了京,多歇几日也是应该的。”

“所以你这几日也就闲着?”我才不信你歇得住。

他似有些玩味地笑了笑,看着我道:“不然呢?”

我重新翻过身去背对着他躺好,颈间感受到他温热的鼻息,一阵令人酥麻的触感自后脖颈传来,我嗓子有些发干。他的手探过来,我推了过去,低声道:“作什么怪?!”

他贴着我的耳朵低低道:“你说呢?”

就不该让他喝酒!

——*——*——*——*——

早上连翘竟带着阿彰过来敲门,赵偱穿戴整齐站在床边低头瞧了我一眼,拿过架子上的衣服,俯身拍了拍被子道:“起来了。”

说罢还偏头看了看门,再看向我时,一脸“你好意思不起吗”的表情。

我扯过衣服慢慢穿起来,隔着门同外面的连翘和阿彰道:“等会儿。”

赵偱看着我穿好衣服,仔细抚平了褶子之后,道:“我先出去了。”我坐下梳头发,听得外面传来的说话声,竟不知不觉走了神。末了还是连翘直接推门进来,拉着我便往外头走。阿彰跟在后头走了两步,突然止住步子讷讷道:“婶娘,阿彰还是在家看书罢。”

“你怂恿他出去玩了?”我抬眼看看连翘,折回去同阿彰嘱咐了几句,这才跟连翘一道出了门。

连翘耸耸肩:“小孩子家家如此不开心可怎么好。我看他挺有意思,也很是聪慧,真是可惜了,这么早就感受到人生无常,心境得多凄凉。算了,你们家的事,我管不着。今日请你喝茶,顺道喊了个人,你不认得,届时你当她不存在便好。”

这一大早的,到处是积雪,太阳慢悠悠地从东边露出个脸来,连翘拉着我上了马车,往她说的茶楼去。

我极少去茶楼,那地方是非和闲言碎语太多,不清净。伙计引着我们上了二楼雅间,连翘起身同伙计低声吩咐了几句,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她端起茶盏轻抿一口道:“最近朝廷就是一只被惹毛了的狗,轻轻碰一下就可能会被咬掉脑袋。咔嚓——”她边说着还边做了个手势,“就像这样。”

“别乱说。”这样的话在家里说都不见得安全,别说在这种地方了。

她摇摇头:“可有人就喜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自己死生置之度外。想必这样的人,早就打算死了,所以才敢活在谏院那种吃力不讨好的地方。”

谏院?早就打算死了?我暗暗蹙眉,盯着她道:“你说的是——他?”

连翘轻扬了唇角:“只可惜啊,我也是才知道,他做这一切太枉然。认错爹实在是太可悲了。”

“认错?”她说成徽认错爹?

“起初我也当他是沈氏后人,想必他自己也这么觉得,然而——”她正要接着说,敲门声便立时响了起来,她收敛了神色,轻轻咳了一声,便看到一名身披青色斗篷的妙龄女子推门而入。

我方要起身,连翘在桌子底下暗暗踢了我一脚。我便老老实实坐着,看着那女子笑着在连翘左侧的位置坐了下来。

【五四】旧情...

连翘低头又喝了一口茶,脸上略有笑意,这不慌不忙喝完茶,才偏过头去慢悠悠道:“听陈妈妈说,你近来是相府的常客,可是被宠到天上去了?”

那女子低了头柔声道:“温先生可真是说笑了,奴家再是出入多富贵的地方,到底也贱籍。”

“哦?邹相那么宠你,就没想替你脱了乐籍?这机会可当真是千年难遇呢。你素来聪明,怎么也不好好把握这时机?陈妈妈可都希望合兰苑的姑娘们有个好归宿呢。”

我坐在一旁双手握着茶杯瞅着她俩,连翘眼角含笑,可语气分明是在吓唬人。那姑娘也不是吃素的,回道:“奴家有今日,也是得温先生相助,境况比起以前来虽好了许多,却还是不敢忘本,攀高枝这等想法是万万不敢有的。出身卑贱如今也能衣食无忧,已是万幸了。”

连翘轻弯了唇角:“攀高枝也不是不可以,关键得是攀对了枝头,别不小心惊了枝头上原本就筑好的巢。”

那女子微微露出一个笑来,低声应道:“温先生说的是。”

连翘将推了一盏茶过去,顺带着从袖中取了一方锦盒出来:“从扬州带回来的香粉,我也用不着,物尽其用才好,你带回去试试看。”

那女子双手接了盒子,回得异常谦卑:“多谢温先生。”

连翘瞥我一眼,又道:“陈妈妈知道你出门往这儿来了吗?”

女子回道:“由是要去相府,陈妈妈没有多过问。”

“好了。”连翘软声说道,“在这儿逗留久了也不好,去晚了怕是相爷府也要着急了。你替我将事情做好,至于好处,自然不会少了你。”

那女子起了身,朝连翘微微福了个身,便系好斗篷退了出去。

房门关上,连翘将目光收回,伸手拿了块点心就往嘴里塞,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你方才让她做什么事来着?我怎么好像没听见……”

“让你听见还了得?”她抬头瞥我一眼,继续吃点心,“这儿桂花糕很好的,你不试试?”

见我没出声,她拿过绢帕擦了擦嘴角,喝了口茶道:“这丫头伶俐得很,且也不是头一回替我做事,根本不用人担心。色字头上一把刀,邹之道那个老匹夫迟早有一天死在女人手里。”

“你要?”我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惊疑地看向她。

“乱说什么呢?”她轻蹙蹙眉,“我是那么凶残的人吗?要咔嚓也轮不到我动手。再者说了,这丫头替我做了这么多事,我让她去干杀人放火的事不是将人往火坑里推么?这些官妓啊,外人都以为最好的结局是找个高枝嫁了从此脱了乐籍,可真正走上这条众人艳羡之路的,多数都没有好结局。身负乐籍时,纵情欢场以色事人;脱了乐籍,到高门深院里头当个侍妾,继续低贱不说了,连原先有的自在都没了,且依旧还是以色事人,等年老色衰,或是府里有了新人,随即又被踢到一边,连猫狗都不如。”

她顿了顿,接着道:“其实这么些年,在外看穿这些事,早已没有起初时的愤慨了。这些姑娘虽说都是清倌人出身,出卖技艺为生,可男人哪里是只看中她们这所谓才情?”她轻嗤一声:“混迹欢场的男人,哪个是专情认真的好东西?但凡有些脑子的姑娘,都知道依附这些男人不靠谱,便索性努力将自个儿给捧红了,攒够了钱替自己赎身,一走了之,当个居士。她们到底和纯粹出卖色相的女子们,有那么一点点差别……”

她说着说着声音低下去,我愣是从她语气里听出一丝惋惜的意味。连翘是正儿八经的士族千金,同这些地位卑贱的人来往,当年不知有多少闲言碎语来戳人脊梁骨。如今细看来,倒有些高于小儿女情谊的英雄相惜气魄。

说书填词人对这些无奈流落烟花之地的才情女子,有这番感喟,倒是不易。

她身子往后靠了靠,看着窗格子幽幽道:“姐姐,我并非笑贫不笑娼……只是为何人生来,付出比旁人更多的努力,却得不到更多甚至只是相同的回报?因为出身?谁不是母亲苦度漫长孕期后生下的血肉躯呢?”

我看看她,心说这小丫头也快二十岁了,倒是将当年的苦恼一口气说出来了。苦恼虽是当年的,可想必到了如今依旧想不明白吧?

我摆弄着食碟上的一块糕,叹声道:“连翘,你有没有想过其实自己看到的并不周全。士族子弟的确是享了旁人不能得的尊荣富贵,但这所谓富贵不过是依附着圣眷恩宠,若是失了势获了罪,瞬时便烟消云散,到头来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你结识的那些人里头,难道就没有原先富贵,后来被迫没入贱籍的吗?世事盛衰枯荣,不过如此罢了。”

她淡淡道:“我知道。”

我看她神色恢复如常,便立即将话题扯了回来,道:“方才成徽的事,你还未说完。”

她无奈轻嗤一声,站了起来:“突然不打算告诉你了,你这人守不住秘密,你要是将这件事告诉成徽,我敢说他会生不如死。我让他先舒坦会儿,该说的时候我会说的。这个人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头了,人可怜至此,实在令人扼腕。”

“连翘。”

她已经走到了窗子前,听闻我喊她,突然转过头来:“恩?”

我低头慢慢道:“你方才这轻松语气颇有些刻意的味道。说说看吧,以前你住的那一处屋子到底是谁的?”

她语气轻快:“你说什么呢?”

我从袖袋中摸出那一把钥匙,搁在了桌子上。金属与木桌相碰,发出轻轻的声响来。

我看向她:“饶是你消息灵通,也不会想到这把钥匙在我手里。”我轻蹙起眉,慢慢道:“你与成徽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何你旁的地方都不去,偏偏去江南。又为何你走后没多久,成徽就娶了邹敏?我原先都不觉着这些事有什么关联,我也承认摸不透你的心思,可你一提到成徽便故作轻松无所谓,如今看看,倒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

她浅笑不语,又折回来在椅子里坐下,挑眉道:“你想说什么就明说,这么遮遮掩掩的,我还真听不懂。”

我将桌上的钥匙收回来,轻叹道:“你不愿提便算了,我也没旁的意思。这钥匙是珠云给我的,也就是自称是邹云的那个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