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见不到他,就连孙正林也见不到他。他称病在家,闭门谢客。邹敏倒是顺利升任户部尚书,朝中无人有异议。她为人狠戾做事果敢,若她管着国库,有人想从里头不明不白地掏一分银子,想必也是艰难的。

但皇上的另一层意思倒也明了,邹之道被贬,如今升了邹敏的位,对邹家也算是恩威并施。邹之道这一走,朝中相位空置,皇上却没有再立旁人为相的意思,恐怕以后……都不会再有了。从此朝中大权落入他一人之手,六部各司其职,又受谏院与枢府牵制,正中他下怀。

朝中这一番大动作,众人关注的皆是位高权重之人的走向,谁会在意到集贤书院里一个九品小吏的去留……

连翘听闻我要调去江南后却是高兴得很,拍手道:“亏得我有先见之明,江南那一处房子还未转手,要不你去了就同我一起住?我也跟着你去江南呗,反正离上州也近得很,一个月回一趟家,恩……挺好。”

她见我不语,又讪笑道:“哎呀,我一下子高兴过头了,失态失态。我知道你想在西京等姐夫回来,可你急什么?这仗还没开打呢,不知要等到哪一年。你就姑且先去江南,到时候回来不就好了?再说了,你如今有得选吗?去江南好歹比你一个人窝在西京修国史强吧?你以前不还说想去江南看看的么,如今这不正是个好机会?”

她说的对,我的确没得选。可京中还有老夫人,还有阿彰,有些事我得理清楚了再走。

我挑了一日与老夫人提起此事,老夫人沉默了会儿,突然与我道:“你将阿彰一道带去江南罢。”

“这……”

她看着我,脸上神色依旧寡淡,慢慢道:“他听你的,你若要带他走,他会跟着你走的。”她停了停,又道:“你不必顾着我,我一个人过久了,没所谓的。何况这两日我也琢磨着,若是秋水寺还有禅房,我便去哪里住上一阵子。你们这些事,我已不愿再去想了。”

我知道她这一生孤独惯了,到头了也只有更清净的地方可以去,心中不免有些悲戚的味道。

——*——*——*——*——

那一日我送她去了秋水寺,安顿好之后,她留我说了许多话,言语之中的淡然透着隐约凄凉。人的一生可以有许多种描述方式,三言两语的简短式总结,或是厚厚一部册子将诸事一字不落地记下,心境却都是一样。是人必有悔恨,必有动情,必有喜悦,必有哀恸,到最后风淡云轻,才知万事皆似一梦,不过是过眼烟云,实在不必事事推敲。

独自回来的路上,身后尽是寒冬消融之声。

我将府里彻彻底底整理了一遍,该遣散的下人都遣散了。出行那天,阿彰回头看看马车上大大小小的柜子,拽住我的衣角道:“婶娘,我们真的要走了吗?”

我点点头,接过管家手里的锁,将大门合上,落锁声清脆而利落。

我仰头看着那一方匾额,心中思绪万千,眼眶微疼。我侧过身,低头与阿彰道:“阿彰,赵家世代忠良,为国立过赫赫战功,你是赵家人,记住了吗?”

他用力点点头,说:“阿彰记住了。”

我紧抿了唇,身后传来连翘的声音:“趁还早,尽快出城罢。”

我转过头去,见她掀开车帘子一角,脸上扯出一丝笑意来。我带阿彰上了马车,他看看连翘,不说话,只缩在角落里,抓了个毯子盖在身上就要睡觉。

连翘倒也安分,不去惹他,只轻声叹道:“这么一走,说实话还真不知何时才能回。你兴许还要再回来,可我却是永远不会再回西京了。”

我缓缓问道:“你那时是为何要走?”

她促狭笑道:“躲债!”见我不信,她又敛了敛神色道:“是真的,不过究竟是躲谁的债,还真不方便告诉你。我们这一行祸事多,何况在旁人眼里地位都很下贱,不逃没有旁的办法。至于这债,只能说……是情债了。”

她笑得一脸坦然,倒让人无法生疑。

路上树枝抽芽,风也不似前阵子那般凛冽。我看向车窗外,浅笑了笑,不知西疆暖和了没有……

连翘似是瞧出我心思,手探过来握住我的手道:“别担心了,等我们到了江南,刚好春暖花开,我请你喝茶。”

我点点头,鼻子微酸,重重叹出一口气。

再等一个春暖花开,一切就会好起来吗?

车子行至城外,忽听得后方有马蹄声传来,我微微一怔,掀开车窗帘子,却看到了孙正林。他亦看到我,朝我挥了挥手。连翘赶紧让车夫停车,我匆忙下了车,孙正林亦是勒住缰绳,跳下马来。

他走近了看看我,又伸手抓了抓脑袋,笑得有些许尴尬:“我方才去曹大人家路过你们府,才晓得你今天出发。”他瞥了瞥这几辆马车:“你路上小心,可别遇了贼。”

本来还有一丝故友分别的怅然,他这倒好,直接甩了一句损话给我,将这七七八八的惆怅情绪扫得干干净净。

“就知道你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

他笑笑:“总不能哭着送别,那多惨。”他指了指马车,尴尬笑道:“连翘也在?”

“是。”我回头看一眼马车,连翘这丫头将车窗帘子压得死死的,从外头什么也瞧不见。

孙正林耸耸肩:“哎,你这就走了,我以后更是找不到人了。不过——”

又来卖关子!我斜他一眼,他方讪笑道:“若是战事久的话,指不定到时候我还得奉命去江南征粮,你记得请我吃油饼啊,你还欠我两个油饼。”

“滚滚滚,我何时欠你两个油饼?尽胡扯。”

“小气啊。”他啧啧两声,“越发小气了,你们府肯定不是你管账。”他忽地伸手拍了拍我的肩:“好了,就送到这里了,我还得赶着去曹大人那儿,他催着要看库部的账呢,代我向连翘问个好,我这就走了。”

他说罢便匆匆上了马,说:“有什么事写信给我,我能帮到的一定帮。”他一挥手:“好了我这就滚了,你到江南逍遥去吧。”

【六一】理由...

抵达江南时春意正浓,繁花似锦,一丝料峭寒意也无。

连翘的住所不大,在一片青瓦白墙间亦并不起眼,进门后是覆砖铺地,大小砖块甚至摆出了图案,表面虽有些粗糙,看上去却是精妙。

屋子久未有人居住,透着一丝生疏的湿气霉味。忙活了大半天,将屋子里外都洒扫了,这才将东西都搬进去。下午的阳光仍旧好,连翘搬了藤椅放在走道上,又煮了茶,说:“你和阿彰歇会儿罢,我出门去买些吃食回来,宅子里什么都没有。”

阿彰看看她,她笑笑说:“小鬼头,你看我做什么?”

我笑道:“他八成是想跟着你出去转转,没见刚才一路过来的时候,眼睛都快掉出车外头去了么?”

连翘对他挤挤眼睛:“但你要乖知道吗?不听话就什么都没得吃。”她去拉着阿彰的手,又看向我道:“姐,你一个人在家多无趣啊,要不一起出去吧,我没带过孩子,怕不小心丢了这小鬼头,那就出大事了。”

“那你这茶煮着……”

“哎呀,一壶茶罢了,以后天天有得喝,走了,出门!”说罢就走过来将我从藤椅里拉起来。

被她拉着出了门,沿着河岸走了一阵,又过了桥,再往前走一段,便是极热闹的街市了。她忽挑挑眉,道:“姐,这会儿吃晚饭还早,要不先带你们去听个曲儿,我也好去见个故人。”

我本就无所谓,便道:“听你的。”

连翘低头瞥瞥阿彰:“小鬼头,你想吃什么呀?”

阿彰看看两边,摇摇头。

“恐怕看花眼了,等你过会儿见完故人再说吧,吃什么你来定就是了。”

她领我们进了一间戏楼,兴许天色还早,里头人并不多,多半还只是来喝茶的。连翘进了雅间后,要了些点心,说:“这儿的麻糕还不错,但你们少吃点,过会儿还得吃晚饭呢。你们坐会儿,我去趟后面。”

戏楼里有她故人太正常不过,我挑了块麻糕递给阿彰,他便拿着吃起来。我瞥了一眼窗外,外头可真是热闹,仿佛历经了一个湿冷的冬天后,所有人都活了过来。隔壁雅间里传来隐隐约约的丝竹之音,阿彰忽地抬了头道:“婶娘,连翘姐姐不是说要带我们来听曲子的么……”

连翘这些天硬是逼着阿彰喊她姐姐,我说这都乱了辈了,她也无所谓。这小丫头……

我笑笑道:“她呀,兴许是忘了罢。”

阿彰嘟囔道:“大人骗小孩子,不好……”

我看他这模样差点笑出声,却在此时,门被轻轻推开,一只纤细的手搭在门边上,熟悉的声音响起来:“温大人,真是有缘千里相逢啊。”

我脸上笑意微顿,就已看得她走入屋内,将门给带上了。

我露出一个完整的笑来,看着她慢慢道:“卢幼真。”

她笑得仍旧诡魅,施施然坐下,手指缠住一只小瓷杯柔声道:“奴家给温大人唱一曲可好?”

我淡淡道:“不必了。你是名角儿,我怕付不起茶钱。”

若说她与那时的差别,便是眼角的一颗血痣了。竟这么神奇地就消失,她又重新做回了她的江南名伶。

可真是好戏子,不论哪个身份往身上套,都能游刃有余,恰到好处。她笑笑道:“想必是得罪温大人了,竟连这个面子也不肯给奴家。”

我低头笑笑,一旁的阿彰愣愣道:“你是哪个……我家婶娘认得你吗?”

她看看阿彰,仍是笑道:“话说起来长了,原本你叔父还要娶我过门的呢。”

阿彰皱着眉头不解道:“可是我叔父有婶娘了……我只一个婶娘……”

她轻笑笑,却微微正色与我道:“温连永,我呢,也是为人卖命,如今该做的事既然都结束了,认识你一场,也当交个朋友。我住悬桥巷,就在成家大宅的南边,有空你可以过来坐坐。有人让我特意关照你,想必你也猜得到是谁。他让我转告你,人与人相识已经很是不易,他很后悔那时对你说的狠话,但走到这一步,如以前一般往来也是再无可能,所以没有脸面再见了。”她慢慢说完,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小瓷杯,轻声叹道:“以健全之躯,装残卖弱,成全他父亲的夙愿,他也真是可怜极了。”

“人活着总得有些理由支撑。”我轻抿一口茶,是真的不想再听人提成徽了。

卢幼真脸上浮起一丝苦笑:“可理由错了,便错一生。”她不慌不忙地站起来,“顺道告诉你,这间戏楼也是成家的产业,其实我可以替你免茶钱。你呀,白白浪费一个听曲的机会,如今我可不怎么唱了,你恐怕以后也听不到了。”

她淡笑着出了雅间,阿彰看她走了,扭过头来瞅瞅我,继续低头吃麻糕。

理由错了,便错一生。

这姑娘从来不说没用的话,她这又是什么意思呢?我正蹙眉思忖,连翘已回来了。她笑笑道:“好了,我们去吃晚饭。双桂楼的肘子可好吃了,小鬼头,想不想吃呀?”

阿彰抿起嘴来点点头,很是欢快地去拉了连翘的手,将方才的事已忘得一干二净。我跟着连翘出了戏楼去吃饭。她点了一桌子菜,阿彰在一旁握着筷子等我说开饭,连翘推推我:“还吃不吃啦?”

“吃吧。”我示意阿彰可以开始吃了,自己却没什么胃口。

从窗户看下去,河道里桨声灯影,丝竹声不绝于耳。一顿饭吃完,连翘本还要带着阿彰四处转转,可见我似乎没什么兴致,便索性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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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梳洗完毕正打算熄灯休息,连翘却突然敲门进了屋。她讪笑笑,在我对面的绣墩上坐了下来:“怎么啦?生气呀?其实我也没料到那谁回来了嘛,且这附近也就他们一家戏楼。那卢幼真现今是不开唱了,只打理成家的生意。不是我故意让她进你们那间的,定是她自己看到的……”

“我又没怪你,若不是那日桂嬷嬷同我说她已回了原籍,我今天看到她指不定还会被吓着呢。”我侧过身梳了梳头发,“早些睡罢,明天一早还得去衙门里呢。”

连翘话锋一转:“她是提不该提的人了罢?”

我眯眼看了看镜中的自己,这披发的模样倒有些陌生。

连翘接着道:“难道她告诉你了?”

竹掩窗轩,夜风拂过时,沙沙作响,很是雅静。我不说话,等她说下文。

连翘的声音里微有颓意:“你别想套我的话,你若真想知道我今日就告诉你了,但你别告诉成徽,最好一辈子都不要让他知道。”

“你说罢。”那日她在茶楼里的欲言又止,我就知道她心里定是埋了很深的秘密。

“成徽和沈氏什么关联都没有。”她皱皱眉,一口气说了下去,“都是骗子,明明是自己亲生的孩子,非得告诉他,他是旁人生的,是被抱养来的。你说一个小孩子从小被父亲说‘你不是我亲生的,你是我抱养的,你其实是江南沈氏后人,你父亲是政治倾轧的牺牲品,是被奸人所害,害得你全家尽毁,唯独只有你还苟且于世,你要替你的父亲出这口气,成家即便搭上全族,也要助你出这口气’是不是很大义凛然,连自己族亲的命都不顾,只为助你复仇?别傻了,天底下哪有这种事。”

她声音越来越颓废:“我起初还真以为他是沈氏后人,才一时冲动将那封信给寄出去了,孙正林后来定是告诉你了是吧?后来再查下去,发现压根不是这么一回事。他根本不是什么沈氏后人,他就是成家人而已。成老爷也真是狠心,自己嫡生的儿子就因为和沈氏之子同龄,就甘心这样骗。沈家的确曾有大恩于成家,仇的确是可以报,但用这样的手段未免太卑劣。所以才不怕朝中有人揭发成徽是沈氏后人,才不怕受牵连,去他娘的即便搭上整个成家也要替你父亲寻仇这种破说法。无中生有!分明就是无中生有!我看他就是仗着自己儿子多无所谓,真是太寒心了,虎毒还不食子呢,拿自己儿子当棋子还是人吗?”

“你冷静会儿。”我递了杯凉茶过去,心中想的却是今日卢幼真那一句“理由错了,便错一生”。他心心念念坚持了这么多年的一个信愿,到头来却是错得离谱。

的确,他最好还是不要知道这些破事了。可再想想,他就不会自己查吗?他的手段又不差……兴许,已经知道了呢?

我不愿继续想下去。只随他去吧,他有他要走的独木桥,哪怕是寒心至极无路可走,他也还在路上……

“被至亲欺骗这种事,以后就都不要再提了。”不提就想不起来,差不多时候就会忘了罢?

“也是。”连翘清了清嗓子,起身将扇面窗合起来,“我偶尔觉得不甘心罢了,想想也认识这么多年,实在没有办法看着他继续错下去。若没有沈家那些破事,他在江南定是个风流人物,不知要迷死多少小丫头,如今却成了这样,可见都是命里没有的东西。”

她转过身朝我笑笑:“不说了,明天还有得忙呢,还得将那小鬼头送书院去,你睡吧!”

【六二】北上...

我去衙门里报了到,阿彰亦去了书院念书,日子稀松平常。悬桥巷离连翘的住处并不远,我常常是绕道走,心底里对成府尤其抵触。

阿彰又长高了些,天也越发热起来,那日书院里放假,我与连翘便带他去裁缝铺做衣裳。刚到家,便看到送信的差役,我一看是父亲从上州差人送来的信,连忙拆开来看。连翘在一旁笑道:“怎么说?”

我细细往下看:“父亲让我们抽空过去一趟。”

她黠笑道:“还有呢?”

我舒口气:“西边战事顺利,拿下大宛指日可待。”

连翘拍手道:“很好,今晚上你得请我吃饭,我们再商量下去上州的事宜。”

从这里到上州,不过几日路途,但衙门里的事得安排好,同僚那儿都得打好招呼,至于阿彰,将他独自留在这儿也不大好,也得去书院请假。将这些事悉数安排好,我与连翘带着阿彰便往上州去了。

我父亲上任没多久,对上州诸事还不算十分了解,故而也很忙。那日我们到刺史府,也未见他老人家。我母亲说上州的气候的确比西京要宜人许多,脸上也比以前多添了几分笑意。

她又与我们寒暄了好一阵,七七八八的琐事问了一堆,后来提到西边战事,却又道:“也不知道现下是什么景况,你爹收到的信报已是迟了些,再辗转到你手中,又要再迟一些,可战场上的事,却又是瞬息万变……”

她说着说着语气便低下去,连翘在一旁笑道:“娘,哪有您这样的,尽说丧气话。”

“也不是我说丧气话,凡事往好里想,却也得做好最差的打算。连永,你自己都想过吗?”

我握着凉茶,竟也不觉得这天气有多热。最差的打算吗?我之前不知想过多少遍,可我如今不打算想这个问题,没发生的事为什么要去担心它?

“我有分寸。”我这话刚说完,便看得我爹进屋了。他将我从椅子上拉起来打量一番:“江南果真是养人的地方,气色似乎比在西京时看着还要好些。坐吧,什么时候到的?”

他在我娘旁边的椅子里坐下来,端过凉茶就喝。

“到了也没多久。”我浅笑笑,“一路上看过来,上州确实是好地方。”

我爹笑笑:“也就外头看着好,衙门里一堆烂摊子。”他略停,转过去看我娘:“晚饭可准备妥当了?”

“自然。”我娘站起身,同我们道,“走吧,去前头吃饭。”

晚饭虽算不得非常丰盛,我却也见识了几样新鲜的菜品。餐桌上我爹喝了些酒,有些话便当真是敞开说了:“要说大宛,硬啃是肯定能吃下的,并无太多悬念。可关键是皇上打算拿下大宛再往北打,这算个什么事?先不说粮草补给,人也会倦的嘛。这一口气打完,稍稍有不顺,士气便会颓的。何况北边骑兵骁勇——”他摇摇头:“若是君子打法,必输无疑。”

连翘搁下酒杯,朗声道:“爹您怎么跟娘一样,尽长旁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我按下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说。

她瞥我一眼:“我说得很对啊,你看他们俩,今日这模样,分明是不看好这一战。哪有这说法?!”

“连翘!”我看看她,不禁蹙了眉,“爹说的也有道理,不是长谁志气灭谁威风的意思。但我有句话要说,我们在这里议论没有用,也帮不到,所以争出个一二三反倒伤了和气不至于。至于这仗,若真得继续往北边打,那也是圣意不可违,是胜是负,听天由命。何况就算赢了,赵偱也未必就安好,输了,也未必就会死。我想得很明白,也已敞开心胸来接受一切的可能性,所以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

我爹叹口气,又给自己倒满了酒,闷着头喝下去了。

上州之行并没有想象中玩得开心,阿彰念着书院里的课业,我也得尽早回去做事,三人便又匆匆回了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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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比想象中要热,尽管隔几日便一场雷雨,但却越下越热。

入秋时传来捷报,大宛已举国归降,由凉州曲州调兵镇守大宛国都,赵偱领兵北上,恰逢戎卢大举逼境,边疆告急。

平日里依旧乏善可陈,我一天天等着,好消息和坏消息皆有,都只能被动接受而已。天气逐渐凉下去,街道上走动的人也渐渐少起来,仿佛都在蕴着一场冬眠。

那日我休沐,阿彰也正好放旬假,连翘说在西郊有一处竹海,即便是如今这天气也依旧青葱蓊郁,问我要不要去。

那段日子看惯了凋蔽衰颓之景,想着去一趟也好,便即刻动身,去了西郊竹海。曲径通幽,头顶是密密麻麻的竹叶,悉悉索索不断作响,在这萧瑟季节里竟生动了起来。连翘提了个竹篮子,拿着挖笋的工具,带着阿彰四处找冬笋。

我走得慢,连翘和阿彰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视野中。

我索性坐在原地等他们回来,拿了根小竹枝一笔一划地在地上写字。

乱七八糟写了一堆,等连翘和阿彰回来时,地上已被我划得不像样子。我起身慢慢道:“回吧,晚了就冷了。”

阿彰抱着竹篮子朝我点点头,回去的路上又小声同连翘道:“连翘姐姐,婶娘这些天一直不大高兴,是因为叔父还没有回来的缘故吗?”

“是呢,你叔父在北边,离我们这里很远,你婶娘想必是想你叔父了,故而才这模样。”

阿彰努努嘴,讷讷道:“以前我娘亲就是这般模样,所以阿彰有些担心婶娘……”

我在一旁不禁苦笑了笑,陶里啊陶里,我们到底是哪里像了?心境吗……似乎应该又不大一样。凡事旁观者清,就连阿彰一个小孩子都能看得出来,又何况其他人。

连翘咂咂嘴道:“这个……你是小孩子所以不明白,你看着一样的东西其实未必一样。同为想念,里头门道可多着,等你长大就明白啦。”

阿彰摸摸脑袋,又看看我,继续抱紧了他怀里的竹篮子。

从竹海回去已经入了夜,我刚下马车,便有一人匆匆迎了过来,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面目,然他的声音却立时响起来:“哎呀,你们可总算是回来了!”

连翘刚下马车,听到声音也是蓦地一顿:“孙正林?”

说话间他已走到了面前,我又惊又喜,忙问道:“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他笑笑:“衙门里的人说你住这儿,我便过来找你,结果你们家连个人都没有。”

“进屋说。”连翘开了门,示意他进去。

他将阿彰从马车上抱下来,然后随着我们一道进了门。我偏头问他怎会突然来江南,他指指我:“你也太贵人多忘事了,我年初时不说过,若战事拖得久,还得到南边来征粮嘛。”

我一顿:“北边如今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