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在兵部,又与枢府的关系颇为密切,拿到手的消息定是最准确的。他轻咳两声:“不急,进屋说进屋说。”

连翘煮了茶,让伙房小厮将饭菜端上来,说:“你们若有要紧事商量也先吃了饭再说,我领小鬼头去后头吃饭。”

孙正林也不客气,端起饭碗就低头吃起来。我才吃了半碗,他已经吃完了。他笑笑道:“我一路过来都饿疯了,实在不好意思啊。”

我低头继续吃饭,随口说了一句:“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我边吃边听你讲。”

“怎么说呢?现在的局势是,戎卢那边以为又是和往年一样,打着打着就及时收手,没想到赵偱把人家骑兵赶出北疆后还要继续往北边打,所以他们那边就增了兵力,死守逐州城。反正现在就耗着,这个口子若是撕不开,赵偱就得跟着耗死。逐州粮草充足,但我们这边却是远水救近火,上一批军资才刚刚送过去,估计撑不了多久,关中今年闹蝗灾,可愁死户部了。邹敏的意思是不管怎么样,后续供给必须跟上,所以我就这么被丢出来了。可是即便攻下逐州,按照戎卢人的一贯作风,肯定是全部烧光什么都不会留的,到时候就跟进了死城一样。”

我搁下饭碗,靠着椅背,无意识地说了一句:“为什么不及时收手呢……”

“收手?好不容易打到这地步了,要真能把戎卢啃下来,北疆不知能安定多久。戎卢就跟蝗虫似的,再没有比它更猖獗更不守信义的了,定的盟约那都是狗屁。说句心里话,我还真希望这一次就将戎卢给灭了,再不给它翻身的机会,虽然我以前不怎么待见赵偱那小子。”

我斜睨他一眼,孙正林咳了咳道:“不是你想的那意思,如今我看他挺顺眼,咳……”

我正了正色:“什么时候走?”

他倏地坐正了:“征粮令是一早下来的,江南这边也应当准备得差不多了,一妥当我们就出发。姚副统这次跟我一道过来,负责押送粮草,我们直接从南边出发,走官道。”

我沉默半晌,把玩着手里的调羹,抬头道:“我跟你们一道去。”

“开什么玩笑?!”孙正林倏地反应过来,拍了桌子道,“且不说你还有差事在身,你一介弱质女流,跟着押运粮草的军队一块儿走算个什么事?再者说了,你就算去了也未必见得到赵偱,你即便见到他,顶多说上几句话就又得走了,你犯得着吗?!”

“犯得着。”我心里出乎意料地平静,“我跟你们一道走。”

“你疯了……”他站起来指着我道,“温连永你真他娘的是个疯子。”

【六三】三春雁北飞...

他又絮絮叨叨说了一阵,我默默起身往卧房走,身后一片黑暗。我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绢包,握在手里走了出去。

孙正林闷头坐在前面的屋子里,见我又回来,只看了我一眼,却一言不发。

我走到他面前,将绢包放在桌上,摊开来,一只断成两半的玉镯安安静静地躺在白绢布上。

孙正林抬头问我:“什么意思?”

我叹口气:“前天早上它毫无预兆地断了,我戴了近一年,都已经快要离不开它,可它还是碎了。”

他肃着脸,似乎是琢磨了会儿,说道:“玉器断裂乃为主人挡灾,你又何必……”然他顿了顿,又道:“赵偱给你的?”

我将镯子重新包进绢布中:“说是挡灾,但我这颗心悬起来便放不下了。你权当帮我个忙也不行么?”

“我知道你在乎他。”他偏头拿过已经凉掉的一盏茶,神色颇有些捉摸不定。过了会儿他叹息道,“好吧,带你走。”

这最后一句虽然似乎不情不愿,但到底是应了下来。我隔了一日将此事告诉了连翘,又嘱托她好好照应阿彰,对衙门里称病,便彻底歇在家里等待出发。

临出发前夜,孙正林送了套军衣过来,说五更天就要出发。连翘留了他吃晚饭,他三两口将饭吃完,搁下饭碗道:“连永,别怪我没提醒过你,这次押送粮草我们走得很急,可不像你们出行那般慢悠悠的,路上迫不得已是不会停的,我看你也是初学骑马不久,再问你一遍,你当真要跟我们走吗?”

坐在一旁的连翘倏地打断了他:“你跟我姐这么熟还不清楚我姐的性子?不撞南墙她不会回头的,别啰嗦了,你这就带她走吧,我看她一刻也坐不住了。”

她又看看我:“阿彰不用你担心了,衙门里的事我帮你圆过去,你见到姐夫便尽早回来吧,我看你在那儿他也专心不了。”

孙正林叹口气,站起来,对我道:“去把衣服换掉,行李拿过来吧,我就在这儿等你,今晚上便带你过去。”

我去换衣服,连翘跟上来,待我换好衣服,她将小包袱递给我,昏昧灯光下一双眸子格外清亮:“你自己保重,我和阿彰等你回来。”

我点点头,转过身去,看到孙正林已站在走廊那头等着。

——*——*——*——*——

天气转冷,晨光姗姗来迟,我随着押运粮草的队伍出了城。潮湿清冷的江南就在身后,往前走便是酷寒北地。的确如孙正林所言,队伍急行,连停下来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还得时时护着粮草安全。

越往北走,天气越发干燥,也越冷,天光愈发短暂,常常夜行。月光苍白,又略显孤寡,在旷野的夜风里,显出肃杀的气息来。兴许是受了凉,又无法好好休息,我突犯了咳嗽,且越发严重,但眼看着就要到北疆,我却一刻也不想停下休整。

那日傍晚传来消息称逐州城已被攻下,孙正林慨然道:“我知道早晚有这样一天,但逐州虽被攻下,却不知何时才能止戈,兵戎相见,死伤难免,皇上到底想打到何时呢……”

止戈而归想必是每个将士的心愿罢。我对着风口咳得更厉害,心都要跳出来。朔风迎面袭来,像是要将人带走一般。天色一点点暗下去,队伍因过度疲乏亟需休整,说是等今夜一过,我们便踏过北境,到了戎卢的地界了。

孙正林将药瓶递给我:“剩最后两颗了,等到了军营再熬煮汤药罢。”

我接过来服下,孙正林忽然浅笑了笑,道:“连永,你可知道太祖皇帝在时,有位叫殷朱的琴师?”

我点点头:“有所耳闻。”

“当年他誓死不为朝廷所用,虽是因旧主的缘故,但太祖皇帝却只赏不罚,甚至御赐了一把琴,并言不论是否殷家后人,只要持此琴者,皆可拒为朝廷效命。”

我忍下喉间不适,蹙眉问道:“突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他淡笑笑,一双眸子里尽是深意:“连永,这是一条后路。”

我一时没有忍住,猛咳了一阵,闭了闭眼道:“你让我去找那把琴?”风愈发大,极目望去,周遭太过萧索,一丝生机也没有。逐州城呢?现下的逐州城里……又是何模样?

想必小小的庆祝是少不了吧……

孙正林的声音将我从神游中猛地拽了回来:“你府里不是有一把琴么?想来,也有些年岁了罢……”

我心下一惊,孙正林的神色却黯了下去。他接着缓缓道:“退路总是有的,只看你有没有心。我也是才知道,他曾经送过你这样的一把琴……有心的人,总是有心。”

“那……你呢?”他替你谋兵部之职,你可是感激他?这难道是他为你安排的所谓后路?我深深叹一口气,心口一阵不舒服。为什么?他活着到底是为了谁?他到底有没有为自己活过……

我紧蹙着眉,掉过头去猛咳一阵,也未听清楚他回了我什么,便直起身缓了缓道:“回京再说罢。”

队伍暂歇后继续前行,过了北境抵达逐州城时,竟飘起了雪花,北疆之地的雪又与西京差了许多,我抬头望去,灰蒙蒙的空中像是蒙了一层翳,有垂暮的压抑。进城后满目尽是颓垣断壁,除了我朝的士兵,根本不见城中百姓。

这已是一座空城。

一旁的孙正林叹口气:“城中该烧的应当都烧了,戎卢人什么都不会留的。”他抿抿唇:“他们既不愿沦为战俘,往北撤离,也是在给戎卢朝中施压。赵偱若是一路打到戎卢都城,应当就可以彻底收手了。可说起来简单,也不容易。”他说罢便调转马头去找姚副统,此时城中已有士兵过来接应,他去办了交接手续,便又回来找我。

“外头下着雪,这天气更冷了,你若再着凉,我可没办法向赵偱交代。回军帐里去吧,还得把药煎了。”他叹口气,哈出一口白雾来,“也不知这军中的药是否都齐全,我先带你回军营。”

我随他回营地,天色暗沉,熬药的当口,孙正林又折回来道:“我方才出去见到林都尉了,他说赵偱似乎病了,今晚谁也不见。”

“病了?!”我倏地坐正了,由是说得急,又是一阵咳嗽,“怎么会病了?”

孙正林无奈笑笑,过来端药锅:“我哪儿知道?兴许是知道你病了,自己不好意思,也跟着病了。”

我方要起身,孙正林忽然拉住我:“这军营里容不得你乱走,先将药喝了,我过会儿再想办法带你去见赵偱。”

我忙接过药碗,将黑乎乎的汤药灌了下去。孙正林正要开口,却突见帐中进来一人。我一看是林都尉,便匆匆走上前,打算询问赵偱的情况。然他却先开了口:“劳烦夫人出来一趟。”

我蹙着眉跟他走出去,他带我往前走,到了一顶帐前却突然停了,赵偱在里面吗?现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守卫士兵向他行了礼,他领我进了帐中,小声道:“将军并不在营中,兴许晚些时候便回来了。将军收到信报说夫人在押运粮草的队伍中,便说夫人若是到了,便让夫人在这里等。”

假称病?我蹙眉轻咳,尽量将声音压下去。林都尉又道:“听闻夫人病了,将军已让军医备足了药物,夫人若是想留在军中休养一阵子,也是无妨的。夫人今日晚上便歇在这里,若是缺什么,告诉外面的守卫便是了。属下还有事要忙,这便告退了。”

他匆匆说完,匆匆离开,我一时还未来得及反应,帐中已是空空荡荡。赵偱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帐中的炭盆烧得正旺,我拿过小凳子在一旁坐下来,烤了会儿便困意重重,多日来的行路劳顿,似乎一下子爆发了出来,再也熬不住一般。

外面天色渐暗,我扫一眼案上,一张纸突然就落入视线中。这字迹与题在我画上的简直一模一样……原来那题字竟真是出自他手……

我从不知人可以有两种迥异的字迹,刻板的表象下,也妄图有一丝洒脱的无奈。

我走过去,将那张纸拿起来,一字一字地看过去。

——万里人南去,三春雁北飞,不知何岁月,得与尔同归。

眼底一阵湿涩,喉头蓦地发紧。我匆匆搁下那张薄纸,往床榻边走。刚刚泛起来的倦意突然被盖过去,我在冷硬的床板上躺下来,薄薄的被子上透着熟悉的味道。

我卷着被子和衣睡下,深深吸一口气,却又咳嗽起来。这些日子咳得我肺疼,我闭了眼,却仍然能够察觉到案桌上不断晃动的烛火光亮。

他去哪儿了呢……

逐州城中风平浪静,据闻明日还有庆捷宴。

帐外朔风呼呼刮过,大雪仍在下,明日清早,想必四下又是银装素裹,将连日来的牺牲和流血,一一掩埋。逐州城会在积雪消融中再度醒来,这个北方的边陲重地,只好焕然一新,静悄悄地迎接新主。

我心中一片空茫,倦意再度袭来,酸痛的四肢像是麻了一般,不知不觉就睡过去。

到了后半夜时,却惊闻外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有人撩帘入帐。此时蜡烛已燃尽,雪花伴着寒风涌进来,借着外面的微光,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我方要从床上爬起来,肺里却一阵翻涌,咳嗽声在安安静静的帐中格外清晰。那人匆匆走过来,踢掉军靴便在我身侧躺下,隔着被子将我揽进怀里。

“什么都不要问,还有一个时辰,继续睡。”这熟悉的声音,触手可得的温暖,让人忍不住眼眶酸涩,差一点就要落泪。

手不自禁地微微发抖,我伸手触及他的脸,却摸到一丝湿腻。眼睛渐渐适应这黑暗,我再看清些,才发觉他脸上脏兮兮的,双目紧闭,却似是倦极。他的手臂将我箍得紧紧的,我丝毫动弹不得,心中却百感交集。

还有一个时辰,清晨便至,我心下一阵酸楚,抬手轻轻抚过他的眉骨。他睡得很沉,仿佛许久没睡一般,呼吸却是平稳的。

可我却再也睡不着。

我忍下咳嗽,一次次蹙眉,却希望这一个时辰能更长久,让他能好好歇一会儿,让我再多看看他。

可是天色,却毫不留情地亮了起来。

【六肆】六座城...

我正看着他走神,他却倏地起身下了床。我这才看到他浑身都脏得很,血污和泥土黏在衣服上,一片狼藉。我卷着被子坐起来,闷头咳了一阵,却见他一言不发地走出了营帐,似乎是与门口的守卫说了几句话,便又折回来,拖了张凳子坐在床前看我。

他不说话,脏兮兮的脸上浮起笑意来,显得很是滑稽。

我愣是没忍住,笑出声来,却咳得更厉害。我顺了顺气,道:“还是先去洗把脸吧,从未见过你如此狼狈的模样,看着倒有些奇怪。”

然他却叹息道:“我只想好好睡一觉。”声音是哑的。

话音刚落,帐外便响起士兵通报的声音,赵偱应了一声,林都尉便掀帐帘而入,跟在后头的还有两个送热水的小兵。赵偱看我一眼,匆匆起身,林都尉面上微露喜色,道:“将军辛苦了。”

赵偱仍是哑着声音道:“你先安排吧,都按原先计划。”

林都尉点点头,随即便告退了。

那两个小兵将热水倒入浴桶中,便也跟着走了。

赵偱一把拉下帐中的帘子,将我挡在了外头。我下了床,慢慢走过去。军衣被他扔在地上,我再仔细一看,才发觉这并非我朝军队的军服。布帘后传来水声,过了会儿,索性便没有了声音。

我一把拉开帘子,只见赵偱整个人都闷在水里。

我正要上前拖他出来,他却突然浮了上来。脸上脏污被洗掉后,这张脸总算是看着习惯多了。他伸手指了指旁边的一张矮凳:“你坐着罢,我看你也一副倦容。”他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咳成这样,何必过来呢?一点都不将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么?”

我将矮凳挪过去,在浴桶旁坐下来,伸手去理他的头发,慢慢道:“左右快好了……不过是受了寒,又有什么要紧?”

他忽偏过头,疲倦的脸上浮起一丝戏谑的笑:“这么久未见,看来你一点都没有想我。”

我扯了扯他的发丝,他假作吃痛地龇了牙,转瞬却又低笑道:“那便是很想我?”

我偏过头咳了咳,顺手拿过旁边搁着的干手巾,理顺他头发后,用布包起来,慢慢擦着。

他又问道:“你随孙正林过来,是要同他一起走么?”

“是。”我顿了顿,接着道,“打仗这件事我看着不顺心,还是早些走的好。”

他突然扯开了话题,闭了闭眼慢慢道:“外头下雪了。”

“我知道。”

他淡声道:“不去看看么?”

“你洗完了再说。”我的声音越发哑,喉咙痛得很,也懒怠说话,便起身替他去拿干净衣物。他却突然伸出手来扣住我的手腕,声音恍惚却又有一丝低迷:“孙正林给我写了信,说你要一道过来,收到消息时我虽然担心这一路辛苦劳顿,却又有隐约欣喜。后来听说你病了,又希望你能停在半途好好休养,但我却又想要见到你……那几日我总在想,等攻下逐州,我就能看到回去的路了,那样即便你不来,我也会去找你。”

“你佯作冷静、疏离,但我又清楚,你心中定然不是这样想……你不远万里到北疆来,却只想见我一面就走,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我们又要像以前一样分开很久,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我想对你笑,是因为我高兴,可看到你这副样子,我却又觉得,特别地难过。”

他深深叹了口气,扣在我手腕上的力道似乎轻了些:“我看起来好像什么都不担心,但我与你一样害怕,偶尔也会想,西京大营那一别之后,是否再也见不到你。家里的事我也有所耳闻,母亲并不是看开了这些事,而是她一直放不下。这世上最心伤之事,得算上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一件。她的无奈与坚持我又何尝不知道,可是我却无能为力,只能让她更伤心。”

他安静地看着我,周遭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却忍不住又咳嗽了。

我低了头,另一只手去挪开他扣在我腕间的手,声音微哽:“见你一面我已是心满意足,至于何时走,未来又如何,我都已不愿再想。”我顿了顿:“水冷了,出来穿衣服罢。”

我没有回头,走到柜子前替他拿衣服。他安安静静地让我替他穿衣,我看到他背上有新的箭伤,崭新的疤痕微微泛红,已经痊愈。隔着衣料传来的温润暖意,像流水般从指间浸润到心里。

我替他穿好衣服,他低头看着我道:“今日还有庆捷宴,就留下罢。”

我不做声,只是咳嗽,手指用力抓紧了他的前襟,等缓过来,我松开手哑声道:“我去喝药,你再睡一会儿。”

我说罢掉头就走,帐外的守卫面无表情,地面上是皑皑积雪,上头有大大小小的脚印。我抬头看了看天空,昨天下雪,今日却十分晴朗,显得格外高远。

我低头走到昨日供押运粮草军队歇息的营帐前,看到孙正林正拿着根枯树枝在雪地上乱划。

他看到我,倏地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沾到的碎雪,笑笑道:“回来了?药还温着呢,现在喝吗?”

我点点头,随他进了帐中。他去炉子上端了药锅,拿过一旁的碗,将药倒了进去,一边说道:“姚副统说等今日的庆捷宴结束了再走,辛苦了这么些时候,兄弟们也该好好歇一天。”

我道:“知道了。”

他将药碗递过来,直起身看看我:“赵偱身体很不好么?”

我揉了揉太阳穴,仰头喝药,喉咙口淌过温热的液体,似乎有所纾解,转瞬又火辣辣地疼起来。我靠着案桌,缓了会儿道:“不,他很好。”

“那你怎么这副模样?总不至于大老远地过来见他一面,只为了两人闹别扭不欢而散罢?”他将空碗拿过去,“别和自己置气,不值得。”

“我知道。”

他叹口气:“歇会儿就去找他罢,过了今晚我们便走了,将你留在这北疆之地根本不合适,时间不多,你就别搁这儿耗着了。”

我偏头轻咳了咳,点点头,便往外走去。

不远处似乎有人在筹备今日傍晚的宴会,于茫茫雪地中扫出空地来,铺席设宴,好似很热闹的模样。

然再看军营这边,却一丝松懈的意味都没有。从守卫的脸上能看出明显的锐利和压抑的警觉,丝毫察觉不到胜仗后的愉悦与兴奋。

到了晌午时我再次见到赵偱,仍是在帐中。我进去时,他伏在案上睡得正沉,手肘底下压了七七八八的公文,白底黑字的长卷垂下来,眼看就要掉落在地上,我正要上前,赵偱却倏地醒了,匆忙将文书拿上来,仓促地收拾着案上的公文。

帐中的烛火跳了一跳。

他神色中仍是透着浓烈倦意,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声音还是哑的:“外面放晴了吗?”

“是。”

我走近些,握过他的手。因伏案而被压麻的手毫无温暖可言,只有无生机的冷。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被他压在手臂下的长卷,惨白的纸上密密麻麻全是阵亡将士的名字。

他敛了敛神色,将它重新折起来,郑重地放好。

这些年从他手中呈上去的阵亡名单不计其数,他比我更清楚战场上的生命有多单薄。即便得胜又如何,白骨铺就的路罢了。他笑了笑,眼底却藏着苍凉。

“我让人备了酒,过会儿让孙正林一道过来罢。”他这样说。

我看他还有军务要处理,便往后退了两步:“我有些累,想再睡一会儿,你若是忙完了,便喊我起来。”

他点点头,唇角抿起一丝浅浅的笑意,看着我走到床榻上躺下来。

我翻个身,背对着他,神思却分外清明,一丝困意也无。帐中静悄悄的,偶听见纸张翻动的声音,过了会儿又听见细微的走路声,进出军帐的声音,帐外人的交谈声。这个不寻常的下午,却是这样平静。

我时不时咳嗽一阵子,便察觉周遭细小的声音倏地停下来。也不知躺了多久,脚步声渐近,我便闭上了眼睛。赵偱在我身侧躺下来,呼吸均匀而平稳。良久,却听闻一声轻轻的叹息。他只躺了一会儿,便又起身下床,隔着被子轻拍了拍,低声道:“连永,起来了。”

我过了会儿才坐起来,转头见他,却发现他已经换上一身戎装,似乎下一刻就要奔赴战场。可今日……不是有庆捷宴么?

他的目光轻掠过我的脸,之后看着我的眼睛道:“方才是吵着你了么?你一直咳嗽,似乎都没有睡着。”

我咳了咳道:“兴许是睡得不够沉。白日里睡觉便是这样子……睡不踏实。”说罢我看向帐外:“外面天黑了?”

他点点头,从后面的架子上拿了一件斗篷递给我:“若是不嫌冷,出去走走罢。”

我接过斗篷披起来,他又过来帮我系好带子,手垂下去握住我的手。

出帐走了会儿,已能看到不远处燃起来的篝火,好不热闹。然赵偱只立在原地看了会儿,便带着我往另一个方向走。

我偏头咳嗽,才惊觉有人跟着我们。小兵抱了一坛子酒走在后面,见我回头,又低下头去。我这才想起来赵偱说要找孙正林来一道喝酒的话,却也不知他为何穿成这模样要找一个本就不熟的人喝酒。

我揣不透他的心思,却也不想问。这边雪地里静悄悄,另一旁却欢歌笑语热闹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