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越往前走便离营地越远,末了,竟到了逐州城楼。城楼上摆了桌子,桌子上摆着三个酒杯和一些点心,小兵将酒坛子搁在桌上,便退了下去。

孙正林姗姗来迟,我裹紧了身上的斗篷,赵偱将一个药瓶递给我:“军医替你配的药丸,记得及时服用。一日两次,不要忘了。”

我点点头,看得孙正林坐下来。他将我面前的酒杯推至一旁,对赵偱道:“她身体不好,就不要让她喝酒了。”

他话音刚落,便有小兵拎着茶壶匆匆跑了上来,赵偱浅声道:“就放在桌上罢。”

他拎起茶壶,将我的杯子拿过去,倒满热水:“先暖暖手罢,等会儿吃些粥。”

孙正林看着他道:“城楼顶上这么大的风,你带她来这上头做什么?”

赵偱不说话,给他倒了酒,亦给自己倒了一杯,干净利落地说了一个字:“请。”

孙正林端起酒杯便一口闷了下去:“酒是不错,但你小子别想岔话题。我问你,你做任何决定前可曾顾过连永?你做了什么或是要做什么,可曾知会过她?你长期远征,将她一个人撂在西京——”他指指心口的位置:“心里可会觉得放不下?”

他似乎根本没想听赵偱的回应,立即接着道:“我是真不信,一个人千里迢迢地过来看你,你竟是这般淡漠的模样,害得连永只想远远看你一眼,都不忍心去干扰你。”

“正林,不要说这些。”我喊住他。

“你闭嘴!”他突然偏过头来看着我,声音是难得的严厉,“你也一样,都这副模样了,还要来看他做什么?他不是从容淡然吗?你问过他在意你吗?装得好似伉俪情深一般,心里都觉得将对方放在了最里面的位置,可你都没有想过,这有可能只是自欺欺人?你们两个之间,外人能看到的,就是无止尽的克制与隐忍,好像能共进退,却看不出一丝夫妻情。”

他皱皱眉:“你跟着他,都快将生活变成战场,你们兴许是同病相怜的好战友,却总还是缺了些什么。扪心自问,你了解他吗?你知道他喜欢什么,又不喜欢什么吗?你知道他为何不吃晚饭,知道他有什么理想吗?你知道他所期待的生活吗?你知道他擅长什么,害怕什么,有没有什么不敢做的事吗?”他倏地停住,定定看向我:“算了,我就知道你什么都不晓得。这些事,我不知道那是应该;而你不知道,就是没有做好这个妻子。”

他微微低头看着酒杯,叹声道:“你们两个,等这战事结束,再好好收拾收拾自己吧。别一天到晚觉得担心对方,要为对方着想,到头来,却是好心反倒做了错事,好意伤了对方的心。我今天说的不是醉话,是真心话,是站在旁观者的立场,来看你们这段不咸不淡的关系。其实你们只是缺时间,若能够好好相处,我相信你们将会无比契合彼此的心意。可惜的是,在这之前,已经有太多东西横亘其中,你们得将这些坎一一迈过去,才有可能触到对方。”

他偏过头,对赵偱说:“你好奇她为什么会突然过来吗?因为你送给她的镯子断了,她每时每刻都在担心,你会不会出什么事。”

他又转过头,对我道:“而你,知道他昨天为什么称病,却不在营中吗?因为他秘密带兵出城,烧了钦州粮仓,毁了人家的军器库。而现在,他带你上城楼,是想让你看一出好戏,他要逼死钦州守军。”

他看向赵偱:“赵偱,你的副将,想必早已经带兵出发了吧?你那所谓的庆捷宴,不过是糊弄人的戏码。我说的对不对?”

赵偱杯子里的酒一口未动,他安安静静坐着,仿佛孙正林这一席话都不是说给他听的。他端起酒杯起了身,走到城墙前,倒掉了杯中酒:“你只猜中一半,我今日上城楼,是要祭亡灵的。”他的背影在这苍劲的北方夜风里显得尤其孤独,仿佛脚下就是累累白骨,军士们的英魂还不肯走。

那白底黑字的阵亡名单,似乎总会在午夜梦回时浮上脑海,永远也忘不掉。

孙正林倏地陷入了沉默。

赵偱背对着他,淡淡道:“孙正林,你今日所说的一切,我都会记得。你是连永至交,身为朋友,你比身为丈夫的我,都要了解她。可这并不稀奇,你认识她那么早,又怎会不知她脾性。但人是会变的,你自以为了解的她,兴许已经不再是彼时的她。我与连永之间,还有一辈子。我们余下的人生,都与彼此牢牢牵绊在一起,共进退,相知相守。你却说这不是夫妻情……那你所谓的夫妻情,又是什么呢?”

孙正林深深呼出一口气,瞥了一眼正咳着的我,又与他道:“那就请你告诉连永,你何时才能收手?什么时候这远征的军队能喘口气,你才能与她‘相知、相守’?”

赵偱微微抬起手,酒杯便从城楼上掉了下去。不时,远处已看到飘起来的天灯,密密麻麻,像是约定好的一般。这黑幕下的点点火光,越来越远,越来越渺小。城门大开,原本还在宴会上寻欢作乐的军士们却已整装出了城。

他却仍是站在原地,语气生疏地与孙正林慢慢道:“陛下想要戎卢六座城,我便给他六座城。”

【六五】红药桥(上)...

杯中的热水渐渐凉了,我刚放下杯子,便有小厮拎着食盒匆匆跑上来,将碗放到我面前,替我打开碗盖,又急匆匆退下去。我拿过一旁的调羹,低头吃了一口热粥。

方才说话还正在兴头上的孙正林,却突然间收了声。

六座城么……胃口确实有些大。

照这情形,这战事一时半会儿是无法消停了。

我沉默着,低头一口一口地喝着粥,忽听得孙正林道:“六座城是吗?那好,就等你拿下这六座城,再来见连永吧。”他又对我朗声道:“温连永,你留在军中是触犯军法,赵将军治军严明,断是不能自己犯了规矩,授人以话柄。我既然将你从江南带出来,也必须将你带回去。他若想要再见你,除非他当真拿下那六座城,能够毫发无损地归来。”

我闭了闭眼,温热软糯的粥在口中都变得苦涩起来,下咽时有明显的压迫感。我抬手摸了摸颌下,总觉得有些肿。这一病不知何时才能好,兴许只是太累了,所以身体也要造反抗议。

我的确是要走的,即便孙正林不说这一席话,我也依旧会走。若是命定要分离,哪怕再坚持,有时候也显得徒劳。若生来就应当在一起,那不论走得多远,最终还是会在一起。何况我留在这里,于他于我都无益处。

这一朝一暮的相守,让人越发察觉到时光的可怜处。

我因担心他而来,如今见到他好好的,便不是失望而归。

我缓缓放下手里的调羹,站起身,慢慢走过去。赵偱回过身,张开双臂上前抱了抱我,良久,他附在我耳边轻声道:“我听闻江南有座红药桥,明年什么时候花开了,我便去找你好不好?”

四五月时红药便开了罢?

半年时间,五座城。我闭了闭眼,脸贴着的却是他冰凉的铠甲。他放开我,一句话也未说。分别于我们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饭,然此刻,却似乎又有所不同。

我迎风咳了咳,看着他抿紧的唇,不禁低头苦笑了笑:“走罢,我就猜到你今日穿着这般模样,不是为了陪我到这城楼上来看夜色。我这就走了,明早随他们的队伍出发,先祝你凯旋……若彼时我已在西京,甚至你都不必千里迢迢去江南,我会按照约定在城门口迎接你。”

我说罢往后退了一步,郑重其事道:“赵偱,我今日离开,是因为我想与你永永远远地在一起。很多事,我们都可以推翻一一重建,到最后,我们也能走自己真正想要走的路。”

我偏过头,城楼上却已不见孙正林。我转过身,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赵偱,只径自往前,一步一步下了城楼。

——*——*——*——*——

跟着孙正林离开逐州城后,我并没有立即回江南。那段时日我越发病重,有时就只能昏昏睡过去,暗无天日,周身像是在药锅里泡过一般。这样也好,压根没有心思去想其他事,睡醒了喝药吃饭,再继续睡去,一天天过得无比迅疾。后来好一些,便时常出来走动,在这间普通的北疆客栈内,我听过往的住客们时常提到赵偱,三两句不离边疆战事。

短短两个月,我见识了边疆上来来往往的人,各式各样,心境迥异,却都希望战事平,百姓安……

我病愈时,终于搬离了那间人来人往的客栈。孙正林一早便回了西京复命,他不知从哪儿找了个小姑娘来照顾我。她告诉我她叫阿越,至亲都已在这纷飞战火中走散。她还告诉我,她是戎卢人,但她已回不到自己的家。

我留够盘缠,将剩下的钱银都给了她。我说茫茫天地虽这样大,现下也经受着分离之苦,但若你与至亲缘分未尽,也终会相遇。在哪里生活其实都无妨,与谁一起,想必才更重要。

我启程回了西京,想必我这般玩忽职守的人,早应当被踢出修府志的队伍了。若是给我安个渎职之罪,也是无可厚非,但我已无所谓……

且西京离北疆更近,我实在没有勇气自己一个人千里迢迢由北到南地走。

回到西京,早已经过了正月。我去了孙府,将孙正林揪出来,带着他回到了赵家。我没有带府门钥匙,只能翻墙。我看看孙正林,他看看我,我便指指高高的围墙,说:“你爬不爬?”

他便问我道:“你发什么疯?”

我说:“帮我取一样东西,拿到手我便请你吃饭。”

他眼色倏地就沉了沉,随即瞥我一眼道:“我知道你要拿什么,别做梦了,你就算还给他,他也不会收的。”

我正色道:“不帮忙算了,我自己来。”

他撇撇嘴角,斜睨我一眼:“好了,你别又摔断腿什么的,到时候我都不知道怎么跟赵偱解释。最近战事还挺顺,颇有些势如破竹的意思,我琢磨着他也该回来了,这当口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他说罢就转身去马车里拿脚凳,两个脚凳叠在一起,他往上一站,便有些不稳当。

我让他小心,并告诉他那把琴就放在书房东侧,他瞥瞥我,翻了个白眼,立时便翻墙进去了。然出来时又费了好些劲,那把琴委实是太累赘了些。

他将琴交给我时,突然从身后拿出一张薄薄的纸来,微微扬了扬唇角戏谑着念道:“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嗬,你这都什么时候写的?赵偱可都瞧见过?”

“你乱翻别人东西的坏癖好可是一点没改,孙正林你这个……”我实在懒得说,便一把将纸夺了回来。

孙正林揶揄笑道:“没有我这个贱/人帮忙,你自己能将琴搬出来?”他随即又敛了敛神色:“好吧,既然你要还这把琴,我就跟着你一道去还。我们仨,不知道有多久没在一起说过话了。我还记得那时候,成徽来了国子监没多久,你我凑了些碎银子,还巴巴地等到他生辰,说看他的衣服太寒酸,要给他做件新的穿。想想真是小孩子心性,纯真得我都要哭了。”他的语气越说越惆怅:“回不去了,转瞬间我们都要老了。今年的恩科,不知道又有多少新苗子窜出来呢……”

我果断地阻止了他继续卖弄小情绪的想法,拖着他上了马车,便要往成府去。然孙正林却敛了神色道:“他不在府中,近来皇上赐了邹敏新宅子,全家都搬过去了。原先那地方说是太过阴凉,不适宜养病,现如今成府已是空了出来,打算变卖了。”

“还病着?”我蹙了蹙眉,这到底是什么病……一直这么拖着?

然他却道:“你别问我,我对他关注甚少,自你离开西京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那他在谏院的差事呢?总不能一直不去罢?”

孙正林微压了压唇角,斜了我一眼道:“不去又怎样?谏院还能把他怎么着?邹敏可惯着他了,哪有不打点好的地方?加上女学那儿,他本就是兼任,平日里根本不去管,如今诸事都成了冷蓉一人说了算。诶你不是以前总说邹敏不喜欢男人么?我看她对成徽这样子,又觉得好像他们俩真有点什么。”

我没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便打断了他,突问道:“正林,你见过成徽站起来的样子么?”

孙正林一时错愕,惊道:“站起来?他不是一直都……”

我慢慢叹息道:“人都有面具,若他是装出来的呢?”

他眨眨眼,道:“连永你这话可别乱说,哪来的小道消息?”

“你看我这一本正经的样子像是胡乱说说吗?”我叹口气,撩起车窗帘子朝外看了一眼,“是他姨娘亲口说的。”

他更惊讶:“姨娘?你待在江南的这么些时候还去见了他姨娘?”

“他那位姨娘你也见过。”我将视线收回,看着他道,“珠云姑娘。”

他轻皱了皱眉。我接着道:“她本就是成家养的棋子,为人卖命罢了,如今有个名分,顺理成章地回到江南接手成家的产业,也算是各谋各的利。那天她与我偶提到此事,我才更为确信先前的猜想——成徽并非天生腿疾,也并非残废,不过是将错就错,装到现在罢了。正林你可还记得我们升入东斋时曾一起喝醉过?那时只有成徽滴酒未沾,我和你都醉得不省人事。我迷迷糊糊中曾见他站起来过,但后来他矢口否认,我便也只好当做是梦中幻象。”

孙正林闻言回道:“因此你一直都怀疑?可你如今说这话又是为了什么?想逼他站起来?承认自己这些年都是伪装出来的病弱?你图什么呢……”

“图什么……”我慢慢重复了一遍,神思竟有些许恍惚,“我想,他这样从未替自己活过的人,也该摆脱掉这些恩恩怨怨,为自己以后的路好好琢磨琢磨了。”

人来到这世上本就不易,他这般过活,如今都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明白。”他叹一声,又道,“可这是你的一厢情愿,他若心甘情愿过这样的日子,你也爱莫能助。何况,他目前这境况……又能怎么变好呢?辞官回江南,打理家族产业?”他倏地顿了顿,又道:“算了,我们说这些有的没的又有何用?还是等去了邹府,看他愿不愿见我们罢。”

我收了声,不再说话,车窗外皆是匆匆走过的路人。这初春时节里还透着一丝丝冷,风吹过来像是裹挟着细沙般粗糙。想来此时的江南已是烟雨蒙蒙,柳条都快要抽芽。也不知阿彰在那儿过得如何……

红药桥,红药桥,为何我从未听过?

我垂了眼,忽听得孙正林道:“你在北疆的时候,连翘来过信。说是带着阿彰去扬州一个书院了,她应当会在扬州留一两年。对了,她还说你不必愁衙门里的事,说是府志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修好,继续称病也不碍事,只是俸禄兴许就没了。你若是要再回江南,便直接去扬州找她。是叫什么地方来着?集喜巷?等我何时回去了再看看告诉你,你如今住哪儿,何时走?”

他絮絮叨叨了一阵,我却一言不发地望着车窗外头走神。要去江南吗?还是我索性留在这里,等赵偱回京?

近些时候我已不刻意去打探战况,偶尔听人说上一两句便足矣。我越发听不了战争的细节,似乎一听便像是被扔回了战场,紧接着,便又是密密麻麻的阵亡名单汹涌地浮上脑海。

——*——*——*——*——

神游间马车已到了邹敏的新府邸,从外头看并没有什么稀奇,但这宅子的位置靠宫城极近,风水也应当不错。无功不受禄,真不知邹敏又做了什么迎合圣意之事,竟获如此赏赐。

守门的家丁前去通报,过了会儿又匆匆折回来,说道:“我家大人没有空见二位,还请二位这就回罢。”

“我就知道!”孙正林抱着琴忿忿道,“告诉你们家主子,让他备好酒菜等我们,我们今天就待在你们府门口了不走了。”

他将琴往地上一放,直接就撩袍坐下了。

他又抬了头对我道:“连永,你要嫌冷就先在马车里头待着,我倒要看看他还念不念以往的交情。”

我叹口气,折回去将车子里的脚凳拿过来,也顾不得脏,便直接坐了下来。

那家丁看看我们,见我们似乎真没有要走的意思,又匆匆将府门掩了,里头悄无声息。

我和孙正林像白痴一般坐在门口絮叨,天南地北地聊,时光仿佛猛地回到很久前,我们也常常这么没个正经地胡侃。

天光一点点暗下去,傍晚时反倒没有了风,我抬头看看天,叹道:“正林啊,恐怕我们白等一个下午。你说说看,若是没有个淋雨戏码,那便实在没有令人负疚或感动的地方了。”我起身正打算拿着脚凳回去,孙正林却一把拉住我。我听到不远处传来的车马声,便倏地回了头。

是……邹敏回来了?

我正愣着,马车已然停了下来,邹敏不急不忙地下了车,眼角含笑地看了我一眼,目光随即越过我落在孙正林身上:“有些日子不见了,两位过得好么?”

她似乎压根不打算要回答一般,旋即快语道:“被拒之门外的滋味我也尝过,就不扰你们继续等了,我还有事,后会有期。”

她浅浅一笑,回身上了马车,立即放下了车帘子。

孙正林看着绝尘而去的马车一脸忿忿:“这女人真是招人恨,处处得罪人,反倒升得比谁都快。”

他重新坐下来,天色越发暗。眼看着就要天黑,我都打算放弃了,却听得门内突然传来声音。我与孙正林面面相觑,倏地收了声。

——*——*——*——*——

门开了——

管家开了门,成徽坐在旁边的轮椅上,神色寡淡地看着我们。那模样,好似我们完全是陌路人一般。

一旁的孙正林张了张口,却未出声。

成徽轻抬了抬眼皮,低着声音慢慢道:“进来罢。”

孙正林许是太久未见他了,一时半会儿还愣着。我推推他,他抱起琴竟突然吼起来:“你架子够大的啊!让老子等你一个下午你很开心是吧?!”

我一看架势不对,连忙拖住他。然他猛地挣开我的手,将怀里的琴往管家那儿一推,冲到成徽面前便揪起他的衣领,用力地将他从轮椅里拉起来:“你不是站不起来吗?老子帮你站起来!”

成徽就像摇摇欲坠的提绳木偶,轻飘飘的,风一吹便会被刮走。

我连忙过去推开孙正林,成徽眸色极黯,他也不抬头看我,衣领处被孙正林揪出来的褶子分外明显。他面容苍白,当真像是病了许久的模样。

他垂着头,声音倦懒道:“要喝酒是吗……”他垂了垂眼睫:“陪你们喝便是了……

我鼻子一酸,孙正林倏地瞪我一眼,又看着他,语气仍是忿忿:“不光是酒,给老子准备一桌子好饭菜!老子在你家府门口像个傻子一样等了一个下午,老子饿了!”

成徽声音低缓,似乎有气无力的样子:“好……”

我眼眶胀得疼,孙正林用力咬了咬下唇:“饭菜不好吃老子就不走了,让老子吃得满意了为止!”

成徽微低着头,苍缟的面容上竟浮起一丝隐约的笑意,两边唇角微微向上弯起,眼角轻轻下压。他低声道:“你随意……”

孙正林跟炸了毛似的,咬咬牙吼道:“娘的,你就不能有点底气?你就任由老子欺负你吗?别搞得好似这人世都欠了你一般,老子不欠你,你如今也不欠老子,咱两清!你装可怜没有用,装柔弱老子也不吃这一套,老子现在是粗人,不认你们酸弱文人这一套!都是你和邹敏合计把老子赶到兵部那个破地方去的,你他娘的就是……”

成徽忽抬头笑了笑,可神色里透出来的却是无止境的苦涩。

管家站在一旁抱着琴忐忑不安,孙正林上前将琴拿过来:“老子今天本是不来的,都是为了陪连永将这个琴还给你。连永说好意她心领了,但这把琴还请你收回去。她方才与我说了,你比她更需要这把琴。”

成徽的眉头微微蹙起,脸上最后一丝苦笑都消失殆尽。他的脸在这府里的灯光映照下,越发苍白枯槁,身形也越发瘦削,浑身上下竟看不出一丝生机。

突然起了风,廊下的灯笼晃晃悠悠,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手却搭上了他的轮椅椅背。多少年前也是这样,出于好奇,或是因为可笑的悲悯心,便伸出了手。我推着他往前走,孙正林走在长廊外,我微微俯身,放低了声音道:“你上次说我们此生都不会再见,但人生在世,何必将所有事都想得那么绝呢?诸事总有转圜余地,我信你不是自暴自弃之人。”

他轻轻笑了。

我一愣,他突然回过头来,看着我道:“但你不是我……”

【六六】红药桥(下)

他说完便转过头去,淡淡说了一句:“去后院罢。”

我推着他往后院走,他亦不再言语,孙正林走在一旁,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怒气。夜风吹过来,周遭分外安静,我们之间,却是说不出的怅然。

后院摆了酒菜,但菜已凉了。孙正林坐下来夹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皱了皱眉,最后还是咽了下去。他兴许是真饿了,随手拿了块素饼便啃了起来。

孙正林拿过酒壶,给我们每个人的杯子里都倒了酒。灯笼摇摇晃晃,光线暗昧。仰头望一眼,月朗星稀,格外清朗。

成徽这模样,分明已是太久没有出过门,怕是整日窝在屋子里,都不见阳光。他脸上浮起一丝惨淡的笑意,声音仍旧怠懒低迷:“回来了?”

我不知他所指为何,是从北疆归来,还是从江南回来?遂索性回道:“是,江南好地方,差一点乐不思蜀。”

他神色平静,眼眸似深井一般,望不到底:“是么……北国的风光可好?”

我回他:“战火纷飞,百姓流离,风光纵然再好,也不过是凄凉景、伤心地。”

他微微笑了,细长的手指搭上白瓷杯壁:“你可与赵偱说过这些?”

一旁的孙正林还在埋头吃东西,我看他一眼,又看看成徽,低头喝了一口酒。

他轻轻摇头,又低声叹道:“我知你们觉得我可悲可怜,从一开始,便以这样的身份与你们相处,被同情,被关怀,我——受之有愧。”

孙正林抬起头来,看着他道:“你病了,我们关心你又怎么了?谁告诉你说——”

成徽却倏地打断了他:“我没有病。”他缓了声音接着道:“我不过是一介弱者,想着逃避罢了。”

“你是弱者?”孙正林的声音陡然间高了起来,“他娘的,你那是装弱!”

“正林你好好说话!”我瞪他一眼,他已经离了凳子的身体又倏地坐了回去。

成徽又道:“不知为何,今日突然觉得许多事该做个了断,兴许以后当真不会再见了。”

孙正林方要开口,他轻抬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自己接着说了下去:“我不会在京中留很久,许多事我自己清楚,如今也想得明白。我知道有人恨我入骨,也有人叹我可怜,我这样一走了之,虽是懦者的做法,可也无其他出路。”

他停了会儿,唇角又浮起惨淡笑意来,看向我慢慢道:“连永,若你听了什么传闻,不必往心里去。这世上并无永久事,饭菜放在这里会凉,杯盏也终会有破碎的一天,人心更是捉摸不透。你敏感自尊却又偏偏自欺自艾,我知有些话于你而言,太重了……因此我也不想再开口。这些年,谢谢你,也谢谢正林,将我当挚友看待。我已不在乎你们是否相信曾有的真心,该分道扬镳的,定然无法相持长久。但不就是这样吗……人生在世,有得有失。往日的开怀,又何必想着回不去……”

我听他这般慢慢讲着,心也随这夜色沉淀下来。

月满了。

树影摇曳,白瓷杯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把玩白瓷杯的手终于停住,微微笑道:“前阵子大病了一场,从自毁到醒悟,也费了好些周折。我们都不易,何苦再为难彼此。”

我们相顾良久,孙正林闷头喝着酒,我慢慢喝着,神思已不知飘到哪里。

收回神,我深吸口气,拿过桌上的白瓷杯,又抿了一口酒。忽听得成徽道:“你打算何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