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西锦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却听段华熹笑道:“仲少,即便我死了,江南至京城的水路掌舵权也落不到你平南王陆家的手里。我死了,对你没好处。”

陆仲之眯起眼睛:“这可不一定。你看着吧,上位的人马上要有大动作了,这一番必定是个大动荡,谁知道时局会变成如何呢。再说,你前段时间遇刺,恰巧是云川哥回京的那几天,你说,会是谁在背后指使呢?”

宁西锦隐约觉得她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却不明白他们何以在她面前毫无遮掩赤|裸裸地讲这些政事,搞得她现在很想捂住耳朵蹲到墙角去。

幸好他们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各自相安无事地低头喝茶,满桌的珍馐美味,他们却迟迟没有要动筷的意思。

宁西锦这一路来一直不明白段华熹得救后明明可以继续过自己醉生梦死的荒唐日子,把自己在旮沓胡同的那一段遭遇忘得一干二净,却为何要去而复返再来招惹她,现在她却有些明白了,莫不是就是为了捉弄她,让她在这边看得着吃不着,眼巴巴地望穿秋水。

依他历来的人品,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能。

宁西锦饿得有些烧心反胃,心情郁卒。

对面的段华熹忽然拿扇子柄敲了一下桌子:“来了。”

宁西锦勉强打起精神抬头看,正看到门边珠帘晃动,带出一道道莹润的光泽来,星星点点的流光间,辛云川正大步走来。

半个时辰前,宁西锦隔着人群和喧闹遥遥地看他;半个时辰后,他居然就离宁西锦这么近。他换下了那一身沾血的银甲,穿了一件黑色的狐裘大氅,越发衬得他目如点漆眉如寒鸦,且身上的戾气更甚。

陆仲之像变了个人似的,热情地替辛云川拉椅子斟酒:“云川哥,平安回来就好。这次可曾受伤?可曾遇险?”

段华熹的嘴角往上一撇,笑道:“既平安归来,那些话问得未免太多余。云川,我们的大功臣,我敬你一杯。”

男人们开始喝酒,谈论京城青楼里姑娘们的床上功夫,或者哪家歌姬新作的曲子,一副纨绔浪荡样子。

说是男人们,其实亦不然,辛云川并没有加入谈话,只是独自地喝着酒,偶尔才应和几句:

“嗯。”

“是吗?”

“大概吧。”

他的声音很好听,宁西锦遗憾他没有多讲几句话,只能低头吃菜,偶尔抬头时会对上他的眼睛,黑而沉默。

他们都不大吃菜,只是一杯一杯地喝酒,偶尔才动几筷子。因此这顿饭吃完,还剩了大半的菜肴,段华熹招来伙计结账,顺带问伙计要食盒带走剩菜,惹得陆仲之看了他好几眼。

“小齐王,你要剩菜做什么?我听说,前段时间有个地方上的小官儿送了齐王府一个食盒,里头尽是些江南名菜,金条做的黄金糕、南海珍珠做的鱼丸、翡翠做的水煮白菜,这样的大手笔,你小齐王尚都看不上眼,如今怎么真要起这残羹剩菜了?”

段华熹笑得欢,拿扇子指着宁西锦:“这不是给宁西锦的么?她家还有个傻兄弟要养活,对了,还有一条癞痢狗。”

陆仲之不可置信地看了宁西锦好几眼,段华熹也看着宁西锦。宁西锦分得清他们眼里的表情,陆仲之是好奇,段华熹则是讥诮。

宁西锦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鬼使神差地朝辛云川看,大概是盼望他如同第一次见面那样解她的难堪,他却漫不经心地朝这边瞟了一眼,然后开始出神,几分漠然,几分矜贵。

宁西锦有点失望。

其实宁西锦早该知道的,辛云川当初的平易近人不过也是假象。于是她装作无所谓地朝陆仲之笑:“家里穷,小齐王慈悲,赏我们一口饭吃。”

宁西锦以为在京城这两年风餐露宿的生活早该磨去了自己的傲骨,却原来娘亲十四年来对她教导早深入了骨血,她娘说,女子该有女子的傲气和矜持,所以如果让她娘亲知道自己如今的情况,只怕是要气得拿竹篾抽自己了。

可她娘亲自身也并未做到这一点。短短一生为了一个负她的男人牵肠挂肚,柔肠百转,恨极时也曾昂高了头颅,厉声说:“君既无心妾便休!”好似满是清高的傲气与无谓,可你若用心听一听,便会知道那尖利的声音后隐匿着多么尖锐的绝望与悲伤。

想到这里宁西锦宽慰了不少,她娘亲终其一生都没有做到的,凭什么来要求才十六岁年纪的自己做到?

宁西锦这么复杂的心思在大迢看到她带回来的剩菜时一声极其雀跃的欢呼中忽然烟消云散,只要大迢吃得饱,他们都过得好,其他的,想这么多做什么呢。人生短短几十载,何苦去担千年的忧。

自那次吃完饭后,段华熹又来找了宁西锦几次,有时是找宁西锦去状元楼吃饭,和辛云川陆仲之一道喝酒;有时是他们三人买了熟食卤味,来宁西锦这破落的小院子下棋。

陆仲之作为平南王小世子,礼、乐、射、御、书、数样样皆精,独独棋艺是透顶的糟糕,爱悔棋不说,棋品也不大好,下棋时总把竹凳摇得吱嘎吱嘎响。段华熹和辛云川嫌弃他这个臭棋篓子,下棋时就把他摈弃在外。

他因为穷极无聊,只好找大迢玩乐,把京城纨绔子弟经常耍的那些玩意儿带给大迢,斗蛐蛐儿,解九连环,两个人倒也玩得津津有味,一来二去的居然熟稔起来。有时他也教大迢射箭,恨铁不成钢地骂大迢笨,大迢虽然不服气,可也不还嘴,憋着一股气练,而陆仲之呢,嫌弃归嫌弃,还是会手把手地指正。

宁西锦看在眼里,心里很矛盾。她本意是不想让大迢与这些人走得太近,毕竟非我族类,可一想到大迢这样的年纪,也许正需要这么一个比他略略年长一些的伙伴教导他,陪伴他,于是便也不管什么了。

近来陆仲之开始教大迢御马术,两人天天往外跑,而段华熹大概迷醉在哪家姑娘的温柔乡里,也不见人影。倒是辛云川,一如既往地往宁西锦这里跑,来了也不干什么,只是在院子里寻一把竹椅,倚在上面看书。

宁西锦起初还有些尴尬与拘谨,后来便也习惯了。往往他看他的书,宁西锦干自己的事,有时候忙中猛一回头,瞧见院中竹椅上倚了这么一个风采卓绝的男人,还会吓一跳。这样的相处虽然怪异,却也和谐。

宁西锦空闲的时候也会和辛云川搭话,瞅一眼他看的究竟是什么书。他看的自然不是段华熹那厮爱看的淫|书,大都是一些兵法计谋。

他看得累了,也会从书中抬起头,时不时地同宁西锦说上几句:

“你识字?也爱看书?”

“识得的。不过不大爱看你看的这些,太深了,看不懂。”

辛云川微微点头,没有说话。可下次来的时候,除了兵书,还带了一本坊间新出的话本,讲的是一些情情爱爱,打发时间是再好不过了。

宁西锦知道他这是特意为她带的,朝他道谢,他却全似不当回事,淡淡地应了一声:“客气。”

大雪下到第三天的时候,年关已近在眼前了。

段华熹和辛云川已经许久未来了,宁西锦猜是在忙过年的各种琐碎事务,倒是陆仲之来了一趟,带了一些年货给宁西锦。

“这些是状元楼的糕点,”他把一大包物什放在桌上,又提出一个食盒,“这是将军府自己椿的年糕,云川哥托我带给你的;还有银耳莲子汤,是小齐王送的。”

宁西锦向他道过谢,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再者家里也没有什么好招待他的,即便有,他堂堂一个平南王小世子也看不上眼,于是只能与他相对无言。

正巧这时大迢满头大汗地冲了进来,一进屋便喊热,嚷着要脱衣服,一转头瞧见陆仲之坐在桌边,满脸喜色地冲他喊:“仲之哥!你来啦!”

陆仲之捏着大迢红通通的脸蛋儿仔细瞅了一瞅,皱眉道:“打架了?”

“嗯。”

“和谁?”

“牛犊子。”

“赢了?”

“……输了。”

“废物。”

大迢扁了嘴一言不发,半晌才委屈说道:“仲之哥,我是用你教我的小擒拿手对付他的,可我打不过他。”

陆仲之用他处于变声期的嘶哑嗓子难听地笑了几声,爽朗道:“自己先琢磨,我年后来教你。”

大迢先是喜不自禁,而后又一脸失望,显示十分不舍得:“你要走了?过年后才来?”

陆仲之好脾气地揉乱大迢的头发:“很快的。”而后向宁西锦微一颔首:“告辞。”

托这几个公子爷的福,这一年的除夕是宁西锦他们过得最舒畅的一年,连金条都油光水滑了起来。

大迢听说这些年货中有段华熹送来的后,朝宁西锦挤眉弄眼,形容十分欠抽:“头儿,其实小齐王挺不错的,皮相好看,家底丰厚——”他说着就去舀段华熹送来的银耳莲子汤,喝了一口才说完:“——关键是他有时候挺关心你的。”

宁西锦默默地捧着碗喝汤,段华熹对她的关心就和这银耳莲子汤一般,大半都是白水,加几朵银耳几颗莲子,看着是满满的一大碗,其实不过有限得可怜;喝时也觉得香甜可口,可填不了饥,终究只能做主食后那有可有可无的一碟甜点,无关轻重——还不如辛云川送的那些年糕,虽是再平实朴素不过的东西,可起码能让宁西锦餍足。

再次见到段华熹是在元宵节。一连下了几天的鹅毛雪在这一天忽然放晴了,略略往窗外一瞟,不知道是天光还是雪光,一片大亮。

大迢和金条在雪地里撒泼戏耍,沾了一身的碎雪。宁西锦在厨房切年糕,忽然听到大迢欣喜的叫声:“小齐王!”

宁西锦手一抖,刀下的年糕就切歪了,一边厚一边薄,斜斜地歪在那边。

段华熹站在雪地里,穿了一身挺括的宝蓝色长衫,拿着一把描金漆骨的扇子掩住口鼻,像是遮住什么腌臜气味似的,小心翼翼地往厨房里踏进一小步,朝宁西锦打招呼:“宁西锦,咱们去状元楼。”

宁西锦看出他今天是特意收拾过的,尤其的光鲜,以为有什么重要事情;再者家里也确实没有米粮了,于是把脸皮加厚几寸,朝他点头:“你等我换身衣裳。”

宁西锦顺手解下衬裙,进了里屋把门一掩,段华熹的嘲笑声就断了几截:“……穷……能有几件好衣服……换什么……”

在路上的时候宁西锦问段华熹:“小齐王,看你的装扮,今天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

他居然难得地尴尬了一下,半晌才支支吾吾地开口:“今儿个有一个人要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真真是一个妙人儿。”

宁西锦口里答应着,又瞅了瞅段华熹脸上的一抹红霞,心里明白那人大概是他之前说过的那个“她”,只是不知是哪家的闺秀。

状元楼的雅阁里,陆仲之和辛云川已经到了,陆仲之正缠着辛云川问沙场上的事,后者却一如既往的沉默,被缠得烦不过来时才会应几句,也都是十分简单的。

段华熹兴冲冲一步踏进屋内,忽然一愣,浮浮地扫了雅阁一圈,有些急迫地嚷:“衣儿呢?怎么还没来?”

陆仲之横了他一眼,嘲讽道:“人家是宁相千金,不比我们男人,能让宁相松口放她出来,你可知花了我多少心思?便暂且忍忍吧,总归会来的。”

宁西锦愣了一愣:“宁相千金?”

“是的呀,宁梦衣宁大小姐,等会儿你便能见着的。”

宁西锦手中的银筷子滑脱到地上,叮当一声,惹得在座的几个人都朝她看。

陆仲之看着宁西锦,把嘴角往上一撇,似笑非笑道:“你不要慌,宁大小姐是一个极好的人,不会为难你的——是不是,小齐王?”

段华熹轻笑一声:“那是自然。大家闺秀有大家闺秀的做派和风范,她又是很善良的一个姑娘,宁西锦你和她一个姓,也算是有缘了。”

宁西锦心里很不快活,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冷笑一声。

这一顿饭段华熹吃得坐立不安,很明显的心不在焉,楼下小二招呼一声“客官里面请”,他便噌的一下从座位弹到窗边,推开窗往下瞧,没少被陆仲之耻笑。

宁西锦跟段华熹一样盼着那位宁梦衣大小姐的到来,因为她不来,段华熹便一直不叫小二上菜,宁西锦肚子里已是灌了几壶的茶,可喝茶嗑瓜子毕竟填不了饥。

等了半个时辰后,响起了轻轻的几声敲门声,小二在门外说:“小齐王,宁小姐来了。”

段华熹有些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掸了掸衣衫又整了整玉带,堆起满脸的笑,就要去开门,却又临时回过头来拿起他那把扇子,唰得一下展开来,这才屁颠屁颠地跑到门口去。

宁梦衣是独个儿进来的,身边并无带着丫鬟,先向陆仲之和辛云川柔柔地行了个福礼,接着眼波转到宁西锦的身上,却是愣了一愣,可她到底是大家出身的女儿,见什么人该有什么反应是从小便要学的重要功课,于是几乎是立刻地朝宁西锦露出一个温婉的微笑,看着亲和,其实却刻意拉开了一个疏远的距离。

段华熹殷勤地替宁梦衣拉椅斟茶,又吩咐候在一旁的小二:“宁小姐不爱吃这六神茶,去泡壶上好的茉莉花茶来。”小二连声应着就去了,宁西锦冷眼看着段华熹堂堂一个小齐王卑躬屈膝地做一个奴才做的事,而宁梦衣神态自若,没有丝毫不自在的样子,似乎很享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段华熹在那边唧唧歪歪了许久,像是才从梦里醒来似的,替宁梦衣介绍宁西锦:“衣儿,这是宁西锦,上回救了我的那个。”

宁梦衣遥遥朝宁西锦行礼:“多谢宁姑娘,救了段大哥一命。”

宁西锦朝她笑了一笑,听到陆仲之在一旁低声嘀咕:“你是段华熹的什么人,他的谢礼要由你来行?还真当自己是铁板钉钉的齐王府少奶奶了。”

他的声音很低,在座的几人却听得清清楚楚,宁梦衣的脸色唰得变白,看着就要离座而去。

段华熹慌了神,朝陆仲之暴喝:“仲之!”

陆仲之举高双手笑:“好好,小的多喝了几杯黄汤,脑子不大清楚,说错话了,还请宁小姐原谅小人则个。”

宁梦衣有了台阶下,再加上段华熹在一旁刻意讨好又千哄万哄,这才重又落座。

宁梦衣来了以后,菜色便流水价似的上来了,也不知是有意无意,这一次上的全是黄澄澄的螃蟹。

段华熹朝宁梦衣温柔地笑:“衣儿,这是蕃阳湖的蟹,这蟹你是知道的,别的蟹都是九、十月份的时候黄满肉厚,膏足肉坚,偏这蟹是这个时节吃方鲜美,又别有一番风味,平常人家也未必吃得到。你爱吃蟹,便多吃些吧,不过螃蟹性寒,顶好还是温些黄酒……”絮絮叨叨的如同一个老妈子。

小二也不禁侧目,不过被段华熹一瞪,很快便知趣地垂了眼,上了几个锦盒便退下了。

锦盒里是纯金的蟹八件,恰好与蟹的金黄遥相呼应,在座的几个人都十分熟练地运用起了蟹八件,宁西锦却是一窍不通。

宁梦衣在桌的一边关切地问宁西锦:“宁姑娘,怎么不动筷?是不是菜色不合你胃口?也是段大哥疏忽,尽只上了我爱吃的菜,倒没有顾及宁姑娘,实在是不周全。”

她这话状似关切,实则明里暗里又将自己的地位夸耀了一番,大兴皇朝堂堂一个少将军加上一个平南王小世子都没一个宁梦衣的面子大,怎么能不说声荣耀。

宁西锦冲她笑:“怎么会呢,这样子的蟹我从没吃过,这一顿的饭钱可都抵得上小老百姓一年的用度了。”

宁梦衣脸上露出怜悯的神色来,刚好一旁段华熹剔了满满一壳子蟹黄送到她手边,恰好堵住了她的嘴。

段华熹手边不停地剥着螃蟹,斜挑了一边的眉毛,笑道:“她哪里吃得起这样的蟹——你看她吃东西的那副模样儿。”

宁西锦正用手掰下一条蟹腿来啃咬,段华熹这样一说,桌上的几个人都齐齐朝宁西锦看来,宁梦衣微微蹙了眉转过头去对段华熹说:“段大哥,你怎么也不让下人打盆水来给宁姑娘洗手,指甲这样黑,剥螃蟹也不干净啊。”

宁西锦忽然明白了,段华熹这次叫她来,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只不过是拿她给宁梦衣取乐罢了。

宁梦衣的手指搭在手巾上,晶莹而洁白,相形之下将宁西锦的指头显得愈发脏,宁西锦乐呵呵地又掰下一条蟹腿来,冲她笑:“我比不得宁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什么活都干,就算洗也洗不干净。”

对面的陆仲之呆呆地看了宁西锦一眼,有些不忍心地别过头去;辛云川也朝宁西锦的手指浮浮地瞟了一眼,没说什么,淡淡地茗了一口茶。

宁梦衣拿衣袖掩住嘴,低下头吃吃地娇笑,于是段华熹愈发来了劲儿,拿斜眼瞅宁西锦:“衣儿,洗手算什么,只怕她沐浴也不勤呢。”

宁西锦深以为意地点头:“小齐王说得不错。柴米油盐吃穿用度样样都要钱,穷人家没有那么多的柴来烧水,沐浴的次数自然有限;若是三伏天倒还好,清晨接一盆水放到院子里去晒,一整个大热天晒下来,到了傍晚,水就变温热了,倒也能洗;若是到了冬日,没有柴火烧热水不说,天气也冷,用不起暖炉自然就更洗不了澡了。”

宁梦衣用手帕掩住嘴,杏眸圆睁,吃惊地“啊”了一声,真是恰到好处的天真与不知世事。

“可不是,”段华熹指着宁西锦在宁梦衣耳边调笑,“她呀……”他说得很轻,时不时朝宁西锦指指点点,宁梦衣也偶尔朝宁西锦看上一两眼,然后意味深长地笑。

寒冬腊月都挡不住他俩爱的光芒。

陆仲之咳了几声,借着举杯的动作打断段华熹:“小齐王,光说话多没意思,咱来喝酒。”

段华熹懒洋洋地敷衍过陆仲之,转头对宁梦衣说:“衣儿,她还有一件事情,真真叫丢人……”

“段华熹,”忽然有人连名带姓唤他,声音很是冷冽。

不只是段华熹,其余的人都吃了一惊,因为敢这样不客气地称呼段华熹的人,只有辛云川。

宁西锦扭头看他,他一边优雅地将一只螃蟹一点点剥开,一边慢条斯理地说:“驻守边关的将士们别说是沐浴,有时连干净的水亦喝不上,一年半载洗不得澡亦是常事,便连我身上也曾长过虱子,这并不是什么好拿出来取笑的事情。穷亦不是宁姑娘的错,相反,黎民百姓生活如此窘迫,作为皇室子孙,你该自省才是。”

段华熹被说得呆了一呆,冷下脸来拂袖而起,想了想又坐下,冷笑一声:“辛云川,你我平辈,我倒不知你几时得了这个资格来说我小齐王。”

辛云川也不恼,依然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我自然是没资格的,不过比小齐王多吹了几年边关的风沙,多饮了几杯青稞苦酒,略知些民情罢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正抬头看段华熹,清俊的眉眼间甚是英气。

段华熹一时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宁梦衣适时地轻扯他袖子,低声说:“段大哥,这酒有些上头,我觉得昏昏的,你送我回府吧。”

她扶着额头,一副恹恹的娇弱姿态,段华熹也就顾不得与辛云川置气了,叫了手底下人,小心翼翼簇拥着宁梦衣下楼去了。

他们一走,陆仲之像一个小孩子似的跳起来,全然没有平日里老成的样子,腻到辛云川身边哈哈大笑:“云川哥,说得好!我老早看那个宁梦衣不自在了,宁相敦厚温文的一个人,竟会教出这样的女儿来。只是不知道段华熹怎么就看上了这只小白兔,这回还拖上别人给她取乐,实在是有些不厚道。”

宁西锦张了张嘴,想替宁筱庭说几句话,脱口而出“宁相他……”三个字,却再也接不下去,辛云川若有所思地看了宁西锦一眼,送过来一个什么东西放到她碟子里,宁西锦定睛一看,是一碟剔出来的蟹肉。

他说:“纵是有人拿你取乐,或是欺你辱你,你自己却别作践自己。我帮得了你这回,究竟帮不了你下回下下回。”

宁西锦答应了,眼光瞟到他莹白修长的手指上沾了些酱汁,不显污浊,却更惹得人心里隐隐的一阵痒,无端端生出一些香艳来。

这一次的不欢而散后,宁西锦就再没有见到段华熹了。陆仲之有时候会来找大迢,顺便捎一些消息给宁西锦,比如朝堂上某某又参了辛云川一本,辛家军的处境十分尴尬之类。

宁西锦问他:“难道小齐王不出面转圜?”

陆仲之讥诮:“外人只以为小齐王与辛云川是一派,可这朝堂上风云转瞬,人人只为自保,谁还顾得上谁。亏那些人还想离间齐王府与将军府,却不知这两人本就有嫌隙。”

宁西锦笑笑:“世上之事本就如此。不过我以为你与辛少将军之间却有真情谊。”

陆仲之呆了一呆,慢慢地浮出一个惨淡的笑容来:“党派之争……哪里有什么真心实意呢,哪怕是云川哥、哪怕是我,也……”他的声音渐渐低微下去,而后又响亮起来,爽朗道:“说这个干什么,我带大迢出去转转,你忙你的。”

他们出去没多久,院子里的木门被敲得震天响,木屑窸窸窣窣地往下落,金条在院子里狂吠,宁西锦刚从厨房走出来,吱嘎吱嘎响的木门便轰然倒下,门口立了几个带刀的兵卒,为首的一个朝前一步,朝宁西锦上下打量几眼:“宁西锦?”

“是我,不知几位官差有何事?”

“有人报官,说你偷了他一袋金子,请与咱哥几个走一趟衙门。”

他虽然用了请字,言语间十分客气,面容却很凶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