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宁西锦也不大愿意留在段华熹这府里养病。原因无他,只因为这府里是段华熹平日金屋藏娇之所。其实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自从宁梦衣走后,段华熹一见到宁西锦便摆出一张怨怼的脸:“宁西锦,为了你我连这地方都暴露了,梦衣也知道了,这几天她就没搭理过我。”

宁西锦无语凝噎,只能别开段华熹苦哈哈的眼神。

底下碎嘴的下人看着段华熹走远,嘿嘿笑了几声,掰着指头数了又数,最后伸出一个手掌:“宁小姐,这园子曾经有五任哪。第一任是花满楼新选出的花魁,好大的本事,留了小齐王两个月,后来不知哪天就搬出去了;第二任是玉缘春里一个唱小旦的姑娘,那声腔念的,那水袖甩的,啧啧啧,台上飞一个眼儿,换来在这园子里被人好吃好喝伺候着住了一个月;第三任是当年辛少将军打败乌桓族,乌桓族为了求和献上的族长女儿,你别说,蛮夷的女人和中原的比起来就是不一样,那水蛇腰扭起来真是骚哪,不过后来也就那样;第四任是江南的一个琴姬,被小齐王请来在这园子弹了半个月的琴,半个月后也就走了……”

宁西锦听得津津有味,感叹段华熹的红颜知己简直是横跨了大江南北囊括了各个民族,待要再听,那下人却不说话了,宁西锦忍不住问:“就这么完了?不是说有五任么,第五任呢?”

那下人神秘地朝她笑:“您哪!”

“……”宁西锦一口气没喘上来,顿觉体内气血翻涌,差点血溅三尺。心里想这府邸是怎么也住不下去了,可要是搬回相府,还有宁梦衣这么一个冤家在,她的伤不但不会好,反而莫名其妙再多添几处也不是没可能,因此心里一时很忐忑。

她的伤其实不重,泰半已然好的差不多了,就只胸口那处刀伤,怎么也不肯愈合,每次换药时便是血淋淋的一阵痛。这一日她正换了药休养在床,听到窗外辛云川和段华熹的声音,似乎约好一同来看她。

辛云川的眼神草草扫过宁西锦胸口染血的绷带,皱眉问段华熹:“她的伤还没好?”

段华熹也很无奈,烦躁地挠了挠头:“该用的药一点都没落下,补血调理的方子也吃了不少,就是不见好。”

辛云川沉吟了半晌,做出了一个决定:“华熹,让她搬去我那疗伤吧。”

“你?”

“是。”

段华熹几乎喜上眉梢:“行!我这就给你叫轿子去,宁西锦要是再不走,我家那老爷子怕是就要杀到这里来了。”

两人一对一答,谁都没有问一下宁西锦的意见,就这么一床被子一卷,一乘小轿理直气壮地将宁西锦抬进了将军府,颇有恶霸抢亲的味道。

宁相也曾派人来接过宁西锦,被辛云川一句话挡了回去:“她伤尚未痊愈,不宜搬动。”

宁西锦躺在床上想你这是坑人哪,不宜搬动,不宜搬动你是怎么把我从小齐王的别院搬到将军府的?心里暗暗骂完了,忽然又觉得一阵萧条,自己伤成这样,宁筱庭却一次面都没露过,他们的父女情,寡淡凉薄得很哪。

宁西锦之前受刑时便来辛府养过伤,一来二去的和辛府的人也熟了,且又是阿璃照顾的她,辛如婉也时不时过来陪她逗趣,心里就更加踏实。

辛云川也一日三次的过来探望,晨昏定省似的,每次来都皱着眉头看她胸口的伤,末了和阿璃说:“派人请李先生来罢。”

宁西锦不明所以,阿璃一边替她描额上的花,一边慢慢地讲给宁西锦听:“李先生是三少随军的军医。咱们沙场上来去的,每一次打仗都是做好了丢命的准备的,死伤也多,所以随军的军医个个都医术高超,那些太医院的太医也未必比得上。李先生就是个中翘楚,刀伤剑伤毒伤,没有他治不了的。”

宁西锦在最底层的市井里过的日子长了,乍一听阿璃这番描述,立时就把李先生想成了街角支一个摊子竖一个幌子卖十全大补丸的半仙,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不多时辛云川便领着一个中年人进来了,言语恭敬地指着宁西锦道:“先生,就是她。”

李先生大约四十开外,面皮黑红,长相也十分淳朴,不像是辛家军中鼎鼎有名的军医,倒更像是最普通的一个老百姓。他见到宁西锦并不客套,板着脸便抓了她的手腕闭目搭脉,片刻后睁开眼睛道:“小姑娘,底子原来不错。只是前些时候是不是受过一次伤?还没好好养,病根就落下了,也不怪这一次好不了。”

辛云川闻言蹙眉:“前些日子的伤没好全?那时也是在我府里养的伤,请了太医来,说差不多了,调理调理就好的。”

李先生冷笑一声:“那些太医有什么狗屁医术,他们说好了你就信了?小姑娘不比你皮糙肉厚的,底子再好也禁不起这么折腾。”

辛云川沉默着任他数落,等李先生那爆脾气过了,才问:“还请李先生好好调理。”

“那是自然。”李先生埋首写了一张方子,拿着医箱便推着辛云川出了门,待门扉一关,立时变了一张脸,嘿嘿笑着逼近辛云川:“云川,里头那个,是不是你的……嗯?”

见辛云川不答,又问道:“和你从前的那些个不一样吧?我瞧着你对她特别上心。”那张老实木讷的脸笑得特别暧昧,连带着起了褶子,怎么看怎么猥琐。

辛云川怔然了很久,慢慢说道:“我背弃过她一次。”

李先生得了这个答非所问的回答,本想好好嘲笑辛云川一番,见了这个年轻后辈脸上怅惘的神色,收起了玩笑的心思,轻叹一声,晃着医箱走远了。

将军府的下人得了辛云川的命令,知道宁西锦是贵客,并不敢怠慢,到了傍晚,李先生开的药方就煎成了一碗汤药,伴着晚膳一同送到宁西锦房中去。

阿璃出去打了热水进来预备给宁西锦擦手擦脸,没想到一推开门,便瞧见宁西锦抠着嗓子眼儿干呕不止,惊得差点摔了铜盆,三步并两步地赶到宁西锦面前去:“小姐,这是怎么了?”

宁西锦看着面前那碗热气腾腾的汤药无语泪花流,半日说不出话来。阿璃循着宁西锦的眼神看过去,了然地笑了笑:“是那碗药吧。李先生开的药虽然滋味儿是涩了点,可药效是奇好的。小姐第一次喝不惯也是自然的,多喝些也就那样了。”

宁西锦想神医之所以为神医,莫非就是因为开的药方特别苦?她其实是不怕吃药的,小的时候,遇上她娘亲心情好时,也曾有过蜜饯哄着她,可泰半时间却是连一勺白糖都无,于是也就这么喝下去了;到了京城,别说蜜饯,有时候连大夫都请不起,好不容易能吃得起药,哪里还管什么苦不苦,第一保命要紧。可纵然是这样,当她第一口喝下李先生开的汤药时,也恨不得把五脏六腑全部抠出来在水里涮涮再装回去,抵死都不愿意再碰那药一指甲。

阿璃劝说半日无果,又不能捏着宁西锦的鼻子给她灌下去,只能妥协,回头对辛云川这么那么一报告,辛云川就又皱起了两道好看的眉。

“这次就顺着她吧,明天的药你盯着点,多劝劝她,不吃药总是不好的。”

阿璃头一次看到平日寡言少语的少将军这般罗嗦,不由抿嘴一笑,正要退下,又被辛云川叫住了:

“对了,去买些蜜饯哄她吃药,福……记的蜜饯。”

“金福记。”阿璃纠正。

“嗯,是了。”

于是第二日,宁西锦对着金福记的蜜饯和发霉一般的汤药爱恨两难,末了蜜饯是吃完了,药却还是一口没动。

第三日如此、第四日依然如此,身上的伤没好多少,倒是开始牙疼起来,到了第五日的时候,阿璃不见了,辛云川寒着一张脸端着药重重在宁西锦面前坐下。

“喝药。”

“不喝,真的太难喝了。”

“喝药。不喝不会好。”

若是换做旁人,宁西锦纵然不愿喝,却断然不会同那人耍脾气,今日却偏偏拧着一股性子不肯服软:“不喝。”

辛云川想到她胸口好不了的伤,想到李先生说的再好的底子也禁不起折腾,心里一阵焦急,又恨宁西锦不为自己的身体着想,怒道:“你喝不喝?”

宁西锦知道自己矫情自己作,可本来就怨辛云川,这下子更是被他激得倔起来,冲动之下口不择言:“你大爷的老子就是不喝怎么着吧你!”

她从来见的都是辛云川寡淡的表情,从没见过他怒意勃发的样子,可今日她想他是生气了,面前的这个男人恶狠狠瞪着她,薄唇抿成了一线,她甚至都看到了他眼中的赤红,像极了一头行将捕猎的野兽,宁西锦想她该是害怕的,可不知为什么,辛云川这样生动的怒意却衬得他更为英俊,纵然是发怒,也是好看极了。

宁西锦一面想一面唾弃自己,却发现辛云川忽然平静了下来,不仅平静,甚至还勾起了一丝笑:“好、好,你不喝是吧?”

这是宁西锦第一次见到辛云川的笑,那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辛云川年少荒唐时会有这么多红粉知己,原来一笑起来,华茂春松。

阿璃端饭来的时候不敢看宁西锦的眼睛,垂着头给她摆筷:“小姐,吃饭了。”

宁西锦眼珠都要掉下来,不可置信地颤着声问:“这是我的饭菜?”

“……是。三少吩咐了,说小姐一天不愿喝药,一天就只能喝这样的粥。”

宁西锦差点儿笑出声来,辛云川啊辛云川,也亏你能想出这种办法来,把药和粥混在一起,说是粥,那米粒儿少得可怜,分明就是一碗汤药。

她垂死挣扎:“还有没有别的吃的?”

阿璃瞄了她几眼,喏诺道:“就只有配粥的腌菜了。”

宁西锦冷笑几声:“我要回相府。”

阿璃为难地看着她:“三少说了,在小姐伤痊愈之前,最好还是在将军府静养。”

宁西锦沉默了半晌,开了口:“拿出去。我不吃。”

“小姐……”阿璃还想劝一劝,看到宁西锦面如玄铁的脸色,识趣地闭上了嘴。

这边阿璃刚出了宁西锦的门,便被辛云川的随侍唤到了书房里,辛云川坐在案台后,眼也不抬地问:“吃了没?”

阿璃心里直喊晦气,这俩主子闹别扭,却叫她夹在中间难做人,可也只能说实话:“两天了,除了水,什么都没动。”

辛云川疲倦地往后一靠:“下去吧。”

阿璃下去后,少将军手中的书持了半日却一页都未翻过,辛云川眼中看着字,脑子里却全是宁西锦倔强的模样,好不容易努力打起精神看了两三行,伸手要拿笔批注,脑子里却又闪过宁西锦血淋淋的胸口,手中不由得一紧,“唰”地一声,笔洗里飞溅起了几朵水花,一支断成两截的白玉紫毫随着水波晃动不已。

宁西锦饿得头晕眼花。其实她是最捱不得饿的,来京的头一年,她没少捱过饥,后来遇到了大迢,生活渐渐稳定下来,虽然勉强有了一口饭吃,可究竟吃不饱,因此每一口都要细嚼慢咽,一个馒头也能吃大半天。再后来认了祖归了宗,总算是饿不着了,她对食物仍然有一种执念,错过饭点就觉得心如刀绞,每顿都要撑得再吃不进去一口方罢休,因为这个没少被宁梦衣嘲笑过,她也只是笑一笑不说话,没捱过饿的人,大抵不会知道她的感受。

可如今她居然自作孽地饿了两天,她浑浑噩噩中只觉得自己着实坚强不易,翻一个身把脸埋到枕头里,本来想睡着了也就不饿了,可胃里饿得火烧一般,恨不得把枕头都撕成一条条干咽下去,于是只能仰躺着哼哼,一边挣扎着是不是该妥协。

这时门忽然开了,宁西锦听出是辛如婉的声音:“锦姐姐?”

宁西锦心里刹那间有一种见了大白馒头似的激动,想出声应她,发出声时却只有软绵绵的哼哼。

辛如婉鬼鬼祟祟地左右瞧了一番,回身关好了门。几步来到宁西锦面前,把一个什么东西迅速地塞进她被子里,无奈道:“吃吧。”

那是一个馒头,既冷又硬还发黄,然而宁西锦却啃得狼吞虎咽,末了还意犹未尽地把掉在床上的馒头屑都舔干净了,这才觉得饥火中烧的肚子稍微满足了点,感激涕零地握着辛如婉的手:“如婉,滴水之恩涌泉以报,今日我承了你一个馒头之恩,来日刀山火海义不容辞!”

辛如婉看着宁西锦认真的眼神,心想这姑娘也忒实诚了点儿,这几日辛云川猫捉老鼠似的盯着她,厨房也跟议事重地似的层层封锁,就是为了防她和宁西锦通气儿,她不敢说这个馒头是管厨房的大娘打算掰碎了留给鸡吃的,所以才这么容易偷来,只能冲宁西锦笑笑。

宁西锦前后左右把辛如婉扫了一个透:“还有不?我快饿死了。”

辛如婉摇摇头,沉默了半晌,看着委顿在床上的宁西锦,问:“锦姐姐,你恨不恨我三哥?”

“恨。”宁西锦果断地回答。

这分明就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她警惕地瞄了辛如婉几眼:“做什么?给他说情来了?”

“不是。我就问你,你恨他哪了啊?是恨他那时不救你,还是恨他不给你饭吃?”

“那时三哥本来要救你的,后来抛下你转而又救我,锦姐姐,你和我说实话,是不是不仅恨他,还怨我?”

“可是你恨不恨小齐王?你恨不恨宁梦衣?他也是救宁梦衣而没有救你。还有陆仲之呢?他是为了自保也没有救你,这些人你恨不恨?或者我换个说法吧,假如今日让你喝那些药的人不是我三哥,是小齐王或者陆仲之,你还会不会和他们闹?闹成这个样子?”

她咄咄逼人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宁西锦觉得脑壳发热,耍赖似的躲在被子里装死,她隐约知道那些问题的答案,知道她从没怨过段华熹和陆仲之,也知道今日若在段华熹家里养伤,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撒泼耍性子,可她就是不肯承认。

辛如婉幽幽地叹了口气,作了一个总结:“姑娘家只有在自己心上人面前才禁不起半点委屈,才容易使性子闹别扭。”

她说完就出去了,留了宁西锦一个人发懵,辛如婉这一道雷劈得不轻,把宁西锦混沌的脑子劈得七荤八素,恍惚中闪过一道亮光。

晴天霹雳啊。

原来她对辛云川动了邪念?

就在宁西锦抱着自己脑袋痛苦思索她究竟是对辛云川由爱生恨还是由恨生爱这种玄而涩的哲理时,辛如婉又往少将军的书房里走了一趟。

将门出来的女子,是比寻常女子要爽快利落得多的,辛如婉开门见山:“三哥,我给锦姐姐送食物了。”

辛云川冷冽的眼神慢慢地从书中转到她脸上,辛如婉打了一个哆嗦,硬着头皮道:“锦姐姐两天没进食了,撑不住了。”

辛云川有一瞬的犹豫,可还是道:“她不吃药,伤不会好。再饿她一天,她定然是会妥协的。”

辛如婉简直想翻白眼:“哥哥啊,锦姐姐不是你的战俘啊!她是个姑娘啊!你倒好,拿对付战俘的办法对付她,她现在是恨你恨到骨头里面去了!”

见辛云川仍然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辛如婉忍不住大骂:“你到底懂不懂怎么哄女孩子啊!你从前好歹有过那么些莺莺燕燕,怎么就一点也不开窍!活该你顶着这张棺材脸没人爱!”

辛如婉暴躁地甩门出去了,辛云川凭窗而立了很久,想了很多。他从前的那些莺莺燕燕,现在回想起来,是一张容颜也记不住了,记忆中他从未哄过女孩子,便是送出手的胭脂簪环,也是懂事的下人买了再送到他手上的,更甚者,连费心买玩意儿的必要都无,只需沉甸甸一锭银子,便能哄得她们像花一样绽放出娇媚的笑颜来,可宁西锦不一样啊,她不是风月场上任他调笑的女人,也不是一锭银子金子或者什么脂粉绸缎就能够打动的,她……不一样啊。

他心里一凛,像是悟到了什么似的,猛地站了起来——

宁西锦听到门开的那一丝吱呀声,悄悄地把被子扒开一条缝,眯着眼睛看是谁,刚好对上来人的眼睛,她心里一阵乱跳,做贼心虚地又缩了回去。

辛云川对着床上那鼓起的一小团被褥束手无策:“西锦。”

团子蠕动了一下,又没声息了。

他一个驰骋铁血沙场的人,如何懂怎么温言软语去哄一个女孩子回心转意,顿时没了话语,半晌才把手中的食盘放到桌上:“西锦,出来吃饭吧。”

团子动了几动。

“有肉夹馍。”

团子猛地一颤,挪了几挪。

“有驴肉火烧。”

这是辛云川所能使出的最有威力的杀手锏。

那团子果然弹了几弹,宁西锦蹭的一个鲤鱼打挺,从被子里飞快地钻出来,一手抓了点心就往嘴里塞,只是躲闪着不敢看辛云川。

辛云川瞠目结舌,又有些担心她暴食会噎住,伸出一只手去拍她的肩膀:“慢些吃。”

手刚触到她的肩,宁西锦像一只忽然蹦起的松鼠一般,往旁边躲去,她的嘴里还塞着食物,眼睛却瞪得溜圆,警惕地看着他,像极了一只虚张声势张牙舞爪的小动物。

辛云川觉得好笑,而后心里却慢慢地凉了下来,收回悬在半空的手,低声说:“你吃吧。”

宁西锦也有些尴尬,咽下嘴里的东西支支吾吾地解释:“不是故意的,我没那意思啊……”

她边解释着,心里却委屈起来,想起自己这些天来遭遇的种种,起先还像只柔顺的猫,而后忽然炸毛起来:“辛云川你就是故意的是不是!饿了我这么多天,现在来装什么好人!一顿饭就想把我打发了么?!”她一边嚷着,一边还不忘喝一口粥,“那会儿没人救我,好,我自己咬着牙缝缝补补的还活过来了!可你还饿我!不就是一碗汤药么,你好好说,我也是会喝的啊!可你偏生要饿我!你……你……你真是讨厌得紧!”

她发怒的样子十分生动,晶亮的眼睛里一股怒火,眼角还有一滴泪倔强得不肯坠,辛云川一时失魂落魄,回神后低低叹息了一声,再也忍不住心里一直以来的想念,将那只犹在挥舞爪子的小兽揽到怀里:“对不起。”

“啊……”宁西锦呆愣了一下,张大着的嘴里一滴口水正滴到辛云川肩上,圆圆地洇开了一块,她连忙倒吸了一口,怔怔的回不了神。

“对不起。”辛云川低声说,“你不喝药,伤不会好啊。”

宁西锦听出了他语气里压抑的懊悔和担心,也软化下来,任由自己软趴趴地靠在辛云川胸膛上,声音细得像哼哼:“你好好说,我也会喝啊。”

“嗯。从前我不懂,现在开始,我会去学。”

“嗯。从前我不懂,现在开始,我会去学。”

宁西锦闻言心里跳了一跳,抬头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还是如同往日那般黑而沉默,却多了一些不一样的情愫。她心里本是火一样的滚烫,心念动间就要接受他的情意,电光石火间脑子里却闪过了一些片段,那个他在生死关头咬牙抛下她转而救胞妹的刹那,那些她一个人孤独无助地颠簸在马背上时的绝望,那些被人捅了一刀后抛在乱葬岗的凄楚和辛酸,这么些念头转过脑子,仅仅只是一瞬,可就是那极短的一瞬如同一泼冷水,浇在心尖上,慢慢地就凉透了一整颗心。

她垂下头,略微抗拒地使力推开辛云川,抬头冲他笑:“刚刚的……刚刚的事情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是一时激动才……我相信你也是因为不给我吃饭而内疚才这样的,是吧?”

她说着,躲闪过辛云川的眼神,装模作样地别过头去:“嗯,我喝药。”

药汁入口,是既不热又不凉的温度,想来是有心人特意试过的,宁西锦心里又是一痛,却只能勉强抑制住,捧着碗就往嘴里灌。本是苦涩难以入口的,此刻咽在喉间却尝不出任何滋味,只觉得心内滚热过后又冰凉的心酸滋味远甚于这一碗汤药。

辛云川将空空的双手慢慢握紧,眼神追随着宁西锦,她正仰头咕噜咕噜地喝着药,心里以为自己的掩饰和抗拒不着痕迹不动声色,却不知辛云川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好啦,你看。”宁西锦自豪地将空碗向辛云川一晃,抹了抹嘴,笑嘻嘻道:“我喝完了。”

她竭力装作和往常一般自然,却还是不经意地透露出一丝刻意的疏远和抗拒。

辛云川有种冲动想捉住她,将自己的心意一字一字刻到她不开窍的心里去,鲜血淋漓刻骨铭心,可心里却明白,如今的宁西锦是一只仓惶的兽,伤口虽好了,可却再无法轻易地信任他这个施加伤口的人了,他越迫近,她只会逃得越远。

他垂下自己的眼睛,掩住眼神里的侵略,起身道:“那我先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嗯。”

他走了几步又回头:“伤还没大好,吃些清淡的吧,等你大好了,想吃什么尽管说,我让厨房去做。”

宁西锦差点儿咬着舌头,心虚地连连点头,等辛云川一出房门,蹑手蹑脚地打开橱柜,对着柜子里的红烧肘子喃喃自语:“这是最后一块了,我保证。”

辛云川出了门,在门外等了很久的随侍立即趋向前:“三少,宫里传诏,您看……”

辛云川回身看了一眼身后,薄薄的窗纸映出一个纤细的身影,看样子正捧着一个什么东西狼吞虎咽,像极了胆小而警惕的松鼠,他微微一笑:“走吧——”留下了身后因为他的笑容而惊讶得下巴都砸在了脚背上的随侍。

辛云川前脚刚走,宁西锦后脚就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带着阿璃预备回相府,辛如婉得了消息赶过来时,她已经是要走的架势了。

辛如婉一怔:“锦姐姐,这么急着要回府去做什么?”

“这里究竟不是我的家啊。而且麻烦你和三少这么久了。”

辛如婉不明白她之前还是好好的,怎么忽然之间她就如此冷淡,第一反应便是暗骂自己那冷冰冰的三哥又搞砸事了,于是试探道:“那……怎么也等我三哥回来吧?总要告个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