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西锦想起辛云川便觉得心慌意乱,越发想逃之夭夭,扯了一个笑容随便敷衍了几句,便带着阿璃出了将军府。

她回相府前,谁也没通知,只带了阿璃一人。相府里的下人见了她先是意料之外的一惊,而后却慌张起来,掩饰着打哈哈:“大小姐,您回来了。怎么也不派人来知会一声,我们好去接您哪。”

宁西锦狐疑地瞅着那下人,心中疑窦丛生,笑道:“我要是知会你们了,可不就给你们准备了?可不就不知道你们在搞什么鬼了?”

她本来只是想吓唬吓唬这人,却不料这下人面色一变,古怪得很,宁西锦瞧他手臂略微动了动,猜他是在朝后打手势,于是往远处一看,果然有一个丫鬟匆匆忙忙地往后院跑去。

宁西锦知道不对劲,也不理那下人的阻拦,带着阿璃也往后院走。

刚进了门,便听到莲池旁一阵喧哗声和笑声,宁西锦眼尖,瞧见几个丫鬟围着宁梦衣一起指点着什么说说笑笑,花团锦簇。那笑声中又隐约夹杂着几丝凄厉的狗吠,宁西锦心中大概知道了些什么,一时只觉得全身冰凉,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人群中扒开那些丫鬟一看,莲池里半浸了一只大黄狗,全身的毛湿哒哒地黏在皮上,清晰地露出了脊椎骨,狗嘴被手帕绑着,只能发出几丝呜咽声,它挣动着四只腿想要爬上岸,却被一个健壮的丫鬟按着头,被压进池子里面去。

宁西锦一时无法反应。

她捡到金条的时候,它还是一只被人遗弃的野狗,折着一条腿半躺在水塘里奄奄一息,被宁西锦捡回去后尽心照顾了一段时间,才挣扎着活了下来,只是自此以后它极怕水,哪怕是一个小水洼,也要远远绕着走。

可它如今被按在水里头。

宁西锦气得全身发抖,一脚踹开那按着金条的丫鬟,她那一脚因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竟把那五大三粗的丫鬟踢翻在了地上。

丫鬟们发出一声尖叫,有几个想去拦,但碍于宁西锦大小姐的身份,终究不敢轻举妄动。

宁梦衣也吃了一惊,没想到宁西锦会突然出现,起先瑟缩了一下,而后仗着有这么多丫鬟的份上,壮了壮胆气,冷笑道:“宁西锦,你果真是狗改不了□,这么一只野狗也值得你大动干戈!”

宁西锦正和阿璃齐心把金条拖上岸来,闻言猛地站起身来,几步走到宁梦衣前,劈手就是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清脆地响起在众人的静默当中。

她这耳光是抡圆了胳膊甩的,力气极大,宁梦衣甚至被她打得踉跄了一下,晃了下身子,亏得有身旁的丫鬟及时扶了一把,才不至于跌倒。

宁梦衣耳中嗡嗡直响,脸上是火辣辣的痛,懵了好一会儿,猛地甩开丫鬟,抬起头来嘶吼:“你个贱民敢甩我巴掌?!”

宁西锦怒极反笑:“你斗不过我,就拿一只狗撒气!好一个千金大小姐!”说着随手就将宁梦衣往池塘边一拽,旁的丫鬟尚未来得及去拉住她,宁梦衣已哗啦一声跌入了池子里。

姐妹相斗的这么会儿功夫,丫鬟们已经惊得呆住了,直到宁梦衣落水,才有几个老成的反应过来想到去救。

宁西锦伸手一拦,眼神凌厉地将她们一个个扫过去,厉声道:“谁敢去救?!”

丫鬟们纵然知道她不是个好欺负的包子,心里却还是轻视的,想她一个大小姐,再折腾也只是耍一些心计罢了,却不知她发狠起来竟是如此狠戾,一时都不敢动手。

于是岸上是一片诡异的静默,几个人眼睁睁看着宁梦衣在池子里挣扎沉浮,时不时冒出头来呼救,刚张口便灌进水去,于是那呼救声也是微弱且断断续续的。

宁西锦冷眼看着宁梦衣在池子里狼狈挣扎,心中暗暗掐着时间,等到宁梦衣的挣扎越来越弱,慢慢地往池底沉下去时,才松了口:“下去一个人,把她救上来。”

她却兀自带着阿璃和金条走了。

金条是只老狗,宁西锦去将军府养伤的那段时间也没人喂,饿得皮包骨头,又被这么折磨,纵使宁西锦使唤下人升起了火炉,将擦干了的金条抱到火炉边去取暖,也只是撑了半天,到了傍晚的时候,便捱不住去了。

时值傍晚,春日微醺的暖热从窗里悠悠地钻了进来,带着花和泥土的香气,宁西锦却只觉心底一片寒冷。

她有些恍然,自己为什么要认这个亲呢?原以为认了亲,她和金条、大迢都会过得好一些,却不知道她错得这么离谱。金条死的时候都还是饿着肚子的,一顿饱饭亦没吃过,也许它受这样的折磨还不是第一次,只不过恰好被她撞到了而已,这看似高雅洁净的相府,私底下又有多少龌龊事呢?她又为什么要认这个亲呢?

如果不认亲,她便不会认识辛云川,也就不会被卷进他们朝堂的互相倾轧中去,那么她也不会经历期盼到绝望的这种滋味;如果不认亲,她就不会看清楚宁筱庭凉薄自私的嘴脸,就不会为自己娘亲十四年的等待和期盼而不值;如果不认亲,她此刻也许正在旮沓胡同里那个漏雨的屋子里,与大迢一起欢笑,和金条一起玩耍。

她这么想着,忽然觉得脸上冰凉,用手一抹,全是泪。真可笑,她以为她来京后便再也不会流泪了,却在短短的时间内流了那么多次。

阿璃垂手安静地立在一旁,不敢去打扰宁西锦。她虽是从将军府过来的,第一次到相府,可一眼便清楚了宁西锦在相府里的艰难,她心里怜悯,却也知道此时不宜说些什么,只能默默地陪在一旁。

天慢慢地暗下来,也无人喊她们用膳。一直到了夜里,屋外才有了人迹的走动声。

“大小姐,老爷说了,今日的事他都知道了,小姐您对二小姐做得有些过了,就暂且禁足三日吧。”这声音是相府管家的,说完后,脚步声渐行渐远,屋外便又是死一般的沉寂。

宁西锦保持着一个姿势许久没动,这时忽然从魔怔中醒过来一般,略微动了动身子,冷笑起来。

禁足的第二日。

阿璃端了饭菜进来:“小姐,吃饭了。”

宁西锦瞅了瞅她的脸,低声道:“阿璃,他们为难你了是不是?”

阿璃愣了一下,不自然地用手遮去脸上的淤青,笑着否认:“没有啊。”

“你是将军府的人,身上多少肯定有一些功夫,本可以自保的,是为了我才不反抗,对不对?”

“真的没有,小姐。你别多想了,吃饭吧。”

“阿璃,对不起。”宁西锦低声说。

阿璃愣了一下,觉得心里忽然软了一角,柔声道:“小姐,阿璃不要紧的呀。可是小姐你要过得好好的,如果在相府住不下去,还有将军府、还有三少啊。”

宁西锦听到辛云川的名字,立时不做声了。

阿璃犹豫了一下,又道:“小姐,三少来相府看你了。宁相说只要你愿意,他不会拦着的。”

宁西锦一下子跳了起来,而后又萎靡地瘫坐下去:“我还是不去了。”

“小姐!”阿璃很有些恨铁不成钢,“为什么不去呢?”

宁西锦想阿璃又怎么会明白呢。她不会明白在即将要捧出一颗心的时候却忽然遭到意外的彷徨,这意外虽不足以摔碎她的心,却终是造成了她的怀疑和踟蹰。交一颗心,不是那么容易的啊,要左顾右盼小心翼翼,要颤抖着双手,要屏着呼吸,这么不轻易的一件事,又如何经得起哪怕是一点点的怀疑。

而她,已经成了惊弓之鸟。

阿璃劝不动宁西锦,只能作罢。瞅准了一个空闲时间,溜出去知会了等在花厅里的辛云川。

辛云川原先在和宁筱庭喝茶闲聊,余光瞥到阿璃在门后探头探脑,便寻了一个借口抽身出来,与阿璃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站定。

“三少,小姐不愿意出来。”

这固然是意料之中的答案,辛云川心下还是一阵黯然。那日他接了急诏进宫,回来后却没了宁西锦的身影,只有满脸愧疚和怀疑他对宁西锦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的辛如婉。辛如婉一心觉得是他对不起宁西锦,宁西锦才这么急匆匆地回府,于是旁敲侧击地试探询问,可他却不知怎么说。

怎么说呢?怪她的不开窍?怪她的不爽快?可是,是他先摈弃她的啊,又怎么怪得了她。

“三少,您和小姐之间……”阿璃本是识本份的,知道主子之间的私事绝轮不到她来过问,可是想到那日宁西锦抱着金条安静流泪的脸,忽然就多了一份勇气,硬着头皮问眼前这个不苟言笑的主子。

辛云川回过神来,摇头叹道:“是我做了让她不敢依赖我的事。我欠她一份信任。”

“我……我不大懂。可是我觉得,小姐真的是一个好姑娘,三少和小姐如今这个样子,我……我有些惋惜。”

“她如今怎样?”

“金条死了,小姐很伤心。”

“怎么回事?”

阿璃早就想替宁西锦抱屈了,听辛云川这么一说,便一五一十地将回府那日的事情说了个清楚,她每说一句,辛云川的脸就沉下一分,等全部说完了,辛云川脸上已是阴霾一片。

阿璃说:“三少,你把小姐接回咱们府吧,她就不用受这欺负了。”

辛云川心里一阵痛,他何尝不羡慕阿璃那般的单纯和直率,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何尝不想将宁西锦拥在他的羽翼之下,替她挡去无妄的风霜和刀剑,可他肯,她却没有足够的勇气和信心去依赖和相信。

他深深地往宁西锦屋子的方向看去,半晌吩咐阿璃:“好生照顾她。我明日再来。”

他不能在相府待太久,风云诡谲的朝堂、城府极深的宁相,他和她的道路,还漫长曲折得很。

阿璃回去时,宁西锦正在临摹字,忽听她说道:“三少回去了。”于是手里一颤,一滴墨水便滴落在宣纸上,慢慢地晕染开了一片乌黑。

她干脆也不练了,烦躁地将宣纸揉成一团,呆呆地出神。

阿璃问:“小姐,三少明儿个还要来的,你去见他一见吧。”

宁西锦心里不是不犹豫的,不见,心里却不争气地记挂着他;见了,却又害怕失了自己的心。她如同站在一片茫茫白雾中,往前一步,也许是鲜花盛开的草原,却更怕是陡峭险峻的悬崖。

因为这矛盾和忐忑,她一夜未睡踏实,到了天初亮时才堪堪打了一个瞌睡,朦胧中听到有人叫她,于是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叫她的人是阿璃,面色十分担忧:“小姐,宁相让你去前厅一趟。”

宁西锦安抚地冲阿璃笑笑:“没事的,我去去就回。”

她心里却清楚,宁梦衣在宁筱庭面前不定把自己说成了一个什么样的恶人呢。可她却不后悔,如今回忆起来犹觉得那一巴掌打得酣畅淋漓。

她慢吞吞踱到前厅里,一瞧那景况,差点儿嘲笑出声。

宁筱庭坐在正中的梨花木桌后,面色黑得如同一个判官;宁梦衣站在他一侧,垂着头,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这光景,哪里有半分父女见面时其乐融融的天伦之乐,倒更像是在演某出三堂会审的戏文,老生小旦轮番上场,锣鼓铿锵一片热闹,只待她一个罪人入场,便是大快人心的一个圆满。

宁西锦还笑得出来:“爹,您找我何事?”

“你还敢问!”首先发难的是宁梦衣,她把一侧的脸庞转向宁西锦,道:“你看看我的脸!”

宁西锦虚虚地瞟去一眼,宁梦衣被她扇了一巴掌的脸又红又肿,青紫一片,看上去甚是可怖。

她无所谓地笑了笑:“我前几天打的你,过了两日不但不见消肿,倒越来越厉害。你果然是碰不得的金枝玉叶,还是你根本就不想伤变好?”

“你!”宁梦衣气得差点口不择言,忽然余光看到坐在一旁的宁筱庭,刹那间便冷静下来,甚至示威似的朝宁西锦笑了笑。

“西锦!”宁筱庭皱紧了眉头,打断两个女儿之间的唇枪舌战,“你这次委实过分了些!梦衣是你的妹妹,你怎么忍心推她下水?若不是救得及时,她就溺死了!你妹妹本来身子就弱,这么一折腾,足足发了两夜的高烧,你是要害死她不成!”

宁西锦嘴角勾了勾:“爹,你只看到我打她,看不到她折磨我的狗。”

宁筱庭一拍桌子:“梦衣是你的妹妹,你那只野狗不过就是一只畜牲!你要是喜欢养畜牲,我让人送几只纯种的雪狐狸来,比那狗可值钱多了!”

宁西锦忽然不想说什么了,看着宁筱庭冷笑。

宁筱庭心里一冷,下意识地想要躲开这双眼睛。这样的眼睛,这样的眼神,像极了苏兰衣。当年他离开落脚山的前一夜,拥着苏兰衣在星前月下发誓说回京后就来接她,苏兰衣乖巧地应承着,可那双眼睛却那么冷,在暗处冰凉地盯着他,像是嘲笑,又像是不屑。

他心里无端地烦躁起来,怒道:“你娘当初是怎么教你的?就把你教成如今这副样子?居然对自己的妹妹下起毒手来!”

宁西锦心里失望到极致,反而豁出去一般地笑起来:“别人家的娘怎么教的她就是怎样教的,她尽心得很,如果说恶毒说薄情寡义,大概是天生便承我爹!”

宁筱庭气得浑身发抖,霍地站起来,劈手就是一巴掌:“孽畜!”

宁西锦被打得俯跌在地上,用手肘一撑,翻过身来,仰天嗬嗬地大笑起来,她笑出眼泪来,躺在地上盯着宁筱庭,恶毒地笑道:“谁说不是呢!有爹生没爹养的孽畜!爹你说是不是?”

宁筱庭指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焦躁地踱了几步,终于发出声音来:“好、好!兰衣当初这么一个体贴的人儿,竟然生出了你这么一个女儿!来人,把她给我押到祠堂去!不跪到明天不准起来!”

宁西锦冷笑:“我倒是愿意跪,只怕祖宗不认得我!这个家里,本来就没几个人是认得我的!”

宁筱庭被气得踉跄着后退几步,连连抚着胸口,宁梦衣赶上来替他捶背,却被他一手推开:“反了!真是反了!来人,给我去搬家法!”

宁府的家法是素来便有的,到了宁筱庭这一辈,因为膝下只有宁梦衣一个女儿,宠都来不及了,哪里舍得碰她一个手指头,因此是闲置了十几年了。今日一听宁相要请出家法,屋外偷听已久的仆人个个都面面相觑了,于是请家法这事几乎立时是轰动了全府上下。

宁府的管家瞧出形势不对,想去劝一劝。他在相府当了几十年的管家,什么人没见过,深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道理,这时便想卖一个人情给宁西锦,于是上前几步低声道:“老爷,这不大合适吧。”

宁筱庭冷笑一声:“有什么不合适?老夫教自己的女儿,还要旁人来指点?”

老管家不做声,知道这事转圜不了,只能听宁筱庭的命令去搬家法,所谓家法,也不过是一根藤条罢了,可这藤条曾鞭笞过几代宁家人,因此造得又粗又长,极为结实,表面上还特意安了几个倒钩刺,老管家捧在手里,只觉得森森的寒。

宁筱庭握着藤条,缓了几口气,指着宁西锦道:“你要是现在肯给梦衣赔个罪,这顿家法酌情就免了。”

宁西锦心里一股火烧着,恨不得那一顿藤条要痛痛快快抽下来才好,她从地上支起身子来,嗤地一声弯了弯唇角,笑呵呵道:“那我给她赔个罪,能让她也给我的狗赔个罪么?”

她在旮沓胡同里混得久了,难免沾了一些匪气,看似无赖似的笑嘻嘻,可眼神却清凌凌地直射宁筱庭,那骨子里的傲气和轻视与当年的苏兰衣一模一样,看得宁筱庭竟有片刻失神。

失神过后,便是滔天的怒火,他高高举起藤条来:“你这说的什么话!”

藤条使力抽在人的身上,像遇到了柔软而坚韧的阻碍物,势头被挡去了一半,发出了平实而沉闷的一声。宁筱庭第一次下了手,后来的几次便越发顺畅起来,抽在皮肉上,霎时就浮起指宽的肿痕,他下手格外凶狠,藤条尾梢的倒钩刺扎进宁西锦的皮肉里,顺着他抽回藤条的走势割开了深深的一道裂痕,霎时间血肉翻飞。宁梦衣惊恐地“呀”了一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不敢再看。

许是这声音让宁筱庭回了神,他一时有些恍然,愣愣地将眼神从手中的藤条转到宁西锦身上。

这个自小在乡间长大,又在京城摸爬滚打了两年的女儿,此时骄傲地挺着背脊,双手在膝头紧握成拳,牙齿在嘴唇上咬出一道深刻的血痕,她的衣衫被割裂成了一条条丝帛,露出可怖的青紫红肿,只那一双眼睛依旧凌然。

宁梦衣惊呆了。

她不过是想给宁西锦一点颜色看看,却不知道她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这般的刚烈,也不曾想到,事情会闹到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她悄悄地往后退了几步,将自己隐藏到角落里去,

因为她害怕看到宁西锦在挨打中的眼睛,里头充斥着那样强盛那样生动的冰冷和不屑,只消轻轻地扫过来,就像剜骨一般让人难受,让人恨不得挖去那双眼睛。

宁筱庭也不愿意看到这双眼睛,在他抛下苏兰衣回京的头几天,午夜梦回时便常常看到这样的眼神,仿佛在黑暗中无声地看着他,惊得人汗湿重衣——那曾经是他的噩梦。

他别过头去,手里的藤条被汗浸了,又湿又滑,这样的沉重,重得举不起手臂来。他渐渐平静下来,心里纳闷自己如何就失了分寸,转眼看到宁西锦的样子,心里又后悔。可却不知道如何挽回。

父女僵持对峙着,谁都不肯先低头,还是管家打破了这令人尴尬的沉默:

“老爷,辛少将军求见。”

宁筱庭正因怎么收拾残局而头疼,此时格外恼怒:“不见!”

“说了的,但挡不住。他说一定要见到大小姐。”

宁筱庭家教甚严,从不允宁梦衣跟段华熹他们几个频繁地出去厮混,而对宁西锦,一方面是因为愧疚于苏兰衣,一方面亦是因为宁西锦本就是不受拘束的性子,也就没怎么大管。这个时候听到管家的话,几乎是立刻想到了辛云川和宁西锦有什么龌龊,于是心头火又起,举起藤条来劈头盖脑又往宁西锦身上招呼。

“啪”的一声,凭空里忽然伸出一只手臂来,藤条结结实实地打在这只手臂上,又被反手攥住。

“辛少将军。”宁筱庭抬头一看,是不知何时闯进来的辛云川替宁西锦挡去了这一鞭,不由得沉下了脸,“这是老夫的家事,还请少将军暂且去别处歇息,待老夫处理好家事,自来招待。”

“晚辈不敢。晚辈没有置喙宁相家事的意思。”辛云川反手一转,轻轻巧巧地将藤条又送回宁筱庭手中,“只是,西锦前几日认了我做哥哥,按理说,妹妹闯了祸,做哥哥的有责任,该打。宁相,我甘愿替我这不懂事的妹妹受罚。”

他话语虽恭敬,可却并没有看向宁筱庭。他今日来相府,也全没想到会撞上这一幕,他深知宁西锦的性子,看似没心没肺,可那却只不过是她的盾牌。她什么都没有,仅有的就只剩那傲气了。这样的性子,遇上冲突一定是讨不了好的。这些他都想到了,独独没有想到宁西锦会被逼到这个田地。

他迅速地扫了宁西锦一圈,确定她只是受了皮外伤后,悬着的一颗心才重重落了地,他脱下外衫披在宁西锦身上,仔细地替她掩去裸|露在外的肌肤,抬头对宁筱庭冷声道:“来吧。”

宁西锦其实已经痛得吃不消了,全凭着一股倔性在硬扛,只要再一次,就能把她打至跌到地上去,她没有力气再抬起头去看一看身边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只觉得自己被轻柔的一件衣衫包裹起来了,她听到男人平日冷硬的声音忽然放柔了许多:“西锦,再相信我一次罢。我说过,丢掉这条命也不会摈弃你。”

她有些茫茫然,忽然脸上一点温热,有什么东西低落下来,她费力举手一擦,是猩红的一点血迹,抬头一看,辛云川方才硬生生挡下藤条的那只手臂上绽开了几朵血花。可他似无痛感,负手立在她身前,对宁筱庭又重复了一句:“宁相,请责罚。”

宁筱庭握着藤条的手紧了又松,脑里瞬时转过各种利益权衡,又怎么可能对手握重兵的少将军动手;再低头一看,宁西锦也确实被打得不成样子了,于是重重叹了口气,将藤条往地上一丢:“罢了。看在辛少将军的份上,饶了你这回罢。”

他带着宁梦衣走了,围着的奴仆也便四散而去。闻讯赶来的阿璃本来在外头急得团团转,此时得了机会,疾步赶到厅里头,正看到辛云川将宁西锦抱了起来。

“三少,这是相府。”阿璃低声提醒。

辛云川一愣,万般无奈地将宁西锦交到阿璃手上:“轻些。”

一路穿花度柳,偶有下人偷偷觑着他们,被辛云川冷冷的眼光扫过去,立刻作鸟兽散。

阿璃小心地将宁西锦从背上放到床铺上,听到她的一丝抽气声,害怕地看了一眼辛云川,辛云川却没有怪罪她,只是挥了挥手:“你下去吧,我来。”

阿璃尚且有些犹豫:“三少,这恐怕……于理不合,会落人口舌。”

辛云川头也没回:“谁有话的,让他亲自来我辛云川面前说!”

阿璃不敢做声,悄悄地替他们阖上了房门。

宁西锦痛虽痛,却没有厥过去,将他们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待阿璃一走,立刻意识到了自己要和辛云川在这屋子里独处,没来由地紧张起来,在床上动了几动,却碰到了伤口,趴在床上撅着屁股嗷嗷直叫。

辛云川觉得他到如今也并没有真正地了解宁西锦,这个从小便是一人承担起生活艰辛的姑娘,有时傲气,有时自卑,有时却又出奇的坚强。他以为这样艰难的道路总有一天会令她纤细的身段折下去,她却总能出人意料地给他一张笑脸。

他的手轻轻抚过宁西锦的伤口,宁西锦嚎到一半的嗷叫声立刻戛然而止,瑟缩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被一根细线勒紧了心脏,有一种窒息般的紧张。

“你这样的倔性子啊。”

她听到辛云川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