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温柔的声音,三分呢喃,三分叹息,三分包容,听进耳里,心肝俱颤。她将脸埋进被子里,想了一会儿,轻声说:“没用啊。这样的倔,又没有用。”

“我知道自己犯傻了。闹到这个地步,又救不了金条。从前的时候,有一回夜里家里来了贼,带着马刀的贼,我和大迢都吓傻了,是金条冲出去,咬着那人的裤管让我们逃。要放到现在,我咬都要咬下那贼的一块肉来,可是那时候小啊,真傻,就和大迢一起逃出去了。我们在外面转了很久才敢回去,那个时候贼走了,金条的尾巴也被跺掉半截了。”

她顿了一会儿,又说:“我带金条回相府,想给它吃好喝好,可是临到死前,它都没吃到一顿饱饭。”

“还有阿璃。跟着我,她总被别人为难,她自己有功夫的,足够自保,为了我在这个府里过得好一些,宁愿挨些打。我这样的人,能做什么呢。”

她的声音愈来愈轻,渐至不可闻,辛云川伸手去掰转她的脸,她却梗着脖子将脸死死扎在枕头里不愿抬起来,辛云川转而轻轻去抚她的后颈,像摸着一只警惕的小动物,她果然渐渐软化下来,顺从地由着他将她的脸掰过来,原来是无声地淌了一脸的泪。

素来心硬如铁的将军默默地体会着心里疼痛的滋味。原来她已经成了长在他血肉里不可碰触的一根软肋,动辄扎入骨血撕心裂肺。

他的手掌托着她小小的脸,她的泪顺着脸颊淌进他的掌心,他像是被火灼了一下,悄悄地握紧了另一只手。

宁西锦哭完了,一抹眼泪,生硬地转移话题:“你刚在我爹面前说,你认了我做义妹,你是我的哥哥?”

辛云川冷淡地道:“谁要做你的哥哥。”

他低下头:“西锦,你心里知道的,我想做你的谁。”

宁西锦迅速地避开他的眼光,她犹未释怀那日的阴影和怀疑,她胆小,她自私,她怕一步踩空就是永世不得翻身的万丈深渊,她尚未有足够的勇气能够颤巍巍地捧出一颗心来,交到他等待已久的手中。

宁西锦的名声迅速地在京城传了开来。但凡提起宁西锦,人们总要在后面再加上一个名字——辛云川,也许还会提到宁梦衣和段华熹,于是这四人间的纠葛便成了坊间百无聊赖的人茶余饭后的聊资。

许是为了避嫌,辛云川许久未上相府了。倒是得了辛少将军命令的李先生三天两头地上门来,替宁西锦医治。宁筱庭睁一眼闭一眼,权当没瞧见。

李先生头一回来相府的时候,按着宁西锦的伤口连连摇头,口中啧啧称奇:“小姑娘,你是老夫见过的命最贱的姑娘了,这么样的打法,居然没伤到脏腑,实乃运气。”

宁西锦抽了抽脸,当是好话一般听了。乖乖地按着李先生开的方子服药,调理了大半月,身上的伤都愈合了。伤一旦好了,心也开始活起来,这一日宁西锦逮着李先生开始闲聊,状似漫不经心地聊起李先生的行医经历来。

其实她本意是想从李先生口中探一探辛云川近来的情况。自那日他替自己挨下一藤条后,头两天还时常来探望,都被她以装睡避过去了,只有一天,她装睡装到辛云川走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在她枕边留下了一块镂空剔透的玉玲珑。她把玉玲珑轻轻含进嘴里,轻轻吹气,气流呼啸着通过中空的窍孔,断断续续地发出微弱的清音。

她每日把玉玲珑含在嘴里轻吹,渐渐地从断续到流利,可是直到她能吹出直上九重天的清啸,都再也不见送东西的人上门。

她把玉玲珑用红线穿了挂在胸口,玉石贴在皮肤上,冰凉。

宁西锦又等了几天,也没有等到辛云川,终于忍不住问阿璃,阿璃亦是一脸茫然,转而开始唠叨她如何的不温柔如何的不体贴如何的不懂留住男人的心,几次以后宁西锦便再不去找这罪受,因此只能从李先生这里探探口风。

她清清嗓子,想了会儿如何套话的法子后,问:“李先生,您是一直在辛家军中行医的?也曾给辛少将军诊过脉?”

“可不是。”提起这个,李先生显然相当自豪,滔滔不绝地讲起他行医数十年遭遇的各种疑难杂症,从脚气鸡眼到脑瘤脱发,再倒宁西锦闻所未闻的种种病征,个个如数家珍。

宁西锦在听了半个时辰的关于李先生如何将一位病患的肚子里的肠子扭过来再折过去的故事而没有一丁点儿辛云川的信息后,咬牙切齿地将李先生送出了相府门口。

这位为老不尊的神医晃晃悠悠走了几步,忽地回过头来冲宁西锦笑嘻嘻道:“小姑娘,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可我不想告诉你。人哪,趁还年轻的时候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唧唧歪歪的可不是年轻人。等年纪大了,就没有那份冲动的心境和激情啦,即使有,旁人也会笑你老疯癫,这一生可不就白过了!啧啧,现在这帮年轻人啊,究竟是怎么了——”

“究竟是怎么了?”状元楼临窗的酒桌旁,段华熹愁眉苦脸地捏紧了酒杯,一气灌下一盅白烧,一不小心岔了气,伏在桌上呛出了眼泪。

“怎么突然派我和你去月氏战场了?按说你先前才刚平定月氏,即便他们卷土重来也不该这么快啊。”

对面的人丝毫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也没有替他递手巾捶背的打算,段华熹自个儿捶着胸,抹去眼角泪花,问道:“你究竟在看什么?”

辛云川端着酒,偏头朝窗外看了不知多久,闻言转过头来说:“我在想怎么哄女孩子开心。”

“你——”段华熹差点儿咬着自己的舌头,而后哈哈大笑起来,揶揄道,“你三少也有开窍的一天,我以为你自十六岁起就成了不近女色的光头和尚了——是哪家姑娘这么大的面子?说出来我帮你想法子!”

辛云川瞥了他一眼:“你不行。你那些哄窑子里姐们儿的法子不靠谱。”

段华熹将杯子往桌上一置:“你尽管说是谁,我小齐王还没有碰过钉子!”

“宁西锦。”

段华熹的脸色突然变得古怪起来,呆愕了片刻,喃喃道:“如果是她,的确不是随便的姑娘……”他忽然莫名紧张道,“你三少从前经过的女人也不少,这回是真看上她了?”

辛云川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段华熹紧张的神情,道:“我想娶她。等这场战事一完,我就娶她。所以在这之前,想做些让她开心的事。”

段华熹的脸色变了几变,想说什么却又生生忍住了,最后呆呆地捏着酒杯,仰头又是一盅,他也不说话了,支着头想起过去种种,突然嗤笑一声,不知是嘲笑自己抑或是别的什么,宁西锦啊宁西锦,这貌不惊人的小丫头,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让他竟然记住了她?平日里不见她还好,一见她就忍不住捉弄她讽刺她,其实只想看她生气的脸色,看她指着他的鼻子大骂“滚你犊子的”,就和他从前在她家养伤多吃了一碗饭一样,可她却再也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神色,只是那样淡淡地、无可奈何地一笑,霎时便疏远千里。

这个小丫头,如今要嫁作别人的妻了啊。

段华熹想到这便觉得一阵烦闷,摇了摇头甩去脑中所想,正色道:“说正经的。云川,这次那老头子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把你派到月氏战场上去那是理所当然的,可他为什么派遣我和你一同去?想把我也困死在边境上回不了京吗?”

辛云川摇头:“坐上位者,疑心重多忧虑,心思难测。若他真有忌惮之意,我们做臣子的不得不死。反而是出京了有利,毕竟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段华熹点点头,又问:“那么前些日子的事情呢?第一次我遇刺,而后宁西锦被九门提督已莫须有的罪名提审,后来衣儿及笄礼那天,我们几个又遇刺,究竟是何人干的?派出去的人皆查不出名头,这幕后之人,真令人畏惧啊。”

辛云川没有回答,只是道:“少喝点罢。几日后便要开拔了。”

段华熹仰头又饮尽一杯酒,酒意上涌,一双桃花眼微染了红色,别有一番情致,可他心里清明得很,沉默了很久,忽然突兀地问道:“云川,你是认真的吗?”

辛云川霎时明白过来他是指宁西锦,斩钉截铁道:“再认真不过了。”

段华熹哈哈干笑几声,将酒杯抵在唇上,慢慢地将杯中酒液倒进喉咙,忽然爽朗地大笑一声:“行!宁西锦那土丫头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他说完这话,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闷酒,比起先前来,愈发地没了节制。辛云川皱了皱眉,对随侍说了几句,后者点点头,飞快地跑下楼去。这边段华熹还在喝闷酒,至后来索性抛了酒杯,拎着酒壶往嘴里倒,辛云川一个手刀劈在他脖子上,他一惊,本能地要闪躲,只是酒醉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就生生挨了这么一下,软绵绵地瘫倒在了椅子上。

跑下楼的随侍很快就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齐王府的家仆,过去扶起了厥倒的段华熹,辛云川随手赏了他几两银子,道:“好生照顾着你们家主子,要是出了什么差错,不用我动手,你的脑袋也保不住。”

那家仆忙不迭地点头:“哎、哎,是,辛少将军您放心,您尽管放心。”

辛云川若有所思地看着烂醉如泥的段华熹被家仆搀扶着走远了,这才回过头来,问身边的随侍:“傅九,一个男人若对一个女人有情,你以为他的表现会如何?”

名为傅九的随侍一头雾水,不明白大战当前辛云川为什么还问这些情情爱爱的问题,暗里揣测了辛云川话中的意思,半晌毕恭毕敬道:“总是将那女人捧在手心宠着,含在嘴里腻着的。”

辛云川摇头:“未必。”

傅九不解,迷惑地抬头看辛云川,后者却已经往前走了。

……

几天前李先生临走前说的那番话,彼时的宁西锦尚弄不明白这位话里的含义,直到几天之后又一位探访的来客跨入了相府大门。

老管家虽惊叹于宁府大小姐的交游之广朋友之杂,还是客气地将来人请进了偏厅,再派人去通知宁西锦。

宁西锦也有些纳闷,除了辛如婉和辛云川,她想不出有其他的人会来看她,要说是陆仲之和段华熹吧,管家恐怕就不会说在客人在偏厅等着了,早请到正厅好吃好喝伺候着了。

她揣着这样的疑惑进了偏厅,忽然欣喜地尖叫一声,几步走到来客面前朝着他后脑勺就是一掌:“大迢!”

大迢揉着脑袋委屈地转过头来:“头儿,你还是这么粗俗。”

宁西锦在兴头上,也不计较,只是不住地上下打量着大迢。

他长高了些许,身上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衫,与以往的稚嫩相比,眉宇间到底还是多了些稳重,也有了书卷气,一看便知被照顾得很好。

“陆仲之果然将你照顾得很好。”宁西锦赞许地点头,“在清风书院过得怎么样?”

大迢嘿嘿嘿傻笑了几声,心不在焉地说了一些夫子与同窗的趣事,忽然敛容道:“头儿,我求你一件事。”

“说。”宁西锦答应得十分爽快。

“你和云川哥走得近,能不能让他这次去月氏战场带上我?我去求过他,他不同意,我想如果是头儿去说,他指不定会松口。”

宁西锦正在喝一盏茶,一个失神,手一抖,滚烫的茶水就烫到了舌头,沿着喉咙一路火烧一般灼热下去:“什么?”

“月氏战场啊!圣上下的令,令云川哥即日启程去塞北边陲的月氏战场,我在清风书院学了不少军法,读了不少兵书,可都是纸上的东西,我想跟着云川哥去真正的战场上历练历练……”

宁西锦霍地站起来,失声道:“什么时候走?”

“就在……就在今日午时。怕是即刻要开拔了。”

今日午时……只怕即刻要开拔了!

宁西锦猛然发足狂奔,抛下莫名不已的大迢冲出偏厅,一路直奔马厩。往来仆人的指点她一概看不见了,耳边只有风声肃肃。到了马厩牵出那匹温顺的小母马后便翻身上马,那马还是上一回她与辛云川几个去围场时骑的,彼时他骑着战马在一侧护着她慢慢走,马蹄踏踏,牵引着她的方向和步伐,而此时却只有她一人策马狂奔,去追寻他的踪迹。

小母马轻轻地喷了一个响鼻,撒开蹄子在朱雀街上奔起来,像是明白了主人的心意一般,格外的温驯。

……

军队在城外集结,远远看去,是一色的铁沉黑甲,如此庞大的一支军队,却静悄悄的一丝杂音也无,只有那绣了辛字的旌旗在风中猎猎狂舞。

素来轻裘缓带的小齐王亦换了一身精简戎装,长身直立,展开一卷纸轴,朗朗读着军令状:

“今有蛮族月氏不量轻弱,犯我边境、侵我城寨、戮我子民……”

“……古训曰:君辱则臣死。吾国受此大辱,臣愿誓死以报仇雪恨……”

字字铿锵,回荡在一片沉默的武士头顶上。

辛云川策马在军队面前巡视,厉声喝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吾辈辛云川以命立誓,定扫清蛮族遗祸,以告我大兴皇朝泱泱子民!”

傅九端上一盏酒来,辛云川仰头一饮而尽,手臂一扬,将碗用力掷在地上,每个人都将自己的长枪刺向天空,齐刷刷的一片寒光:“兴!”吼声震颤了大地,惊起了极远处呼啦啦的一片飞鸟。

这样撼动天地的磅礴与恢弘是段华熹从未见过的,他觉得自己血管中的血液开始奔流沸腾,那样激烈那样灼热,血气上涌,他夺下擂鼓兵的鼓槌,用尽全力往鼓面上捶去,咚、咚、咚,古老而浑厚的节奏震动着每个人的耳膜,段华熹觉得浑身的血为之奔涌,他高声唱起来:“大风起兮云飞扬!”

“大风起兮云飞扬!”每一个武士都嘶吼出声。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他且击且歌,心里汹涌澎湃,他像是至身于蛮荒的战场上,神秘的咒语在冥冥间跟随着他的脉动跳跃,这样野蛮而血性的躁动。

辛云川长身玉立,沉默而赞许地看着仿佛蜕变了的段华熹。

宁西锦赶到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壮观。

她的视线被黑压压的军队挡住,什么都看不见,胯|下的马因为感受到了这股肃杀的气氛而躁动不安,焦躁地刨着马蹄。

“辛——云——川——”她在马上将两手拢在嘴边,呼喊出去,声音被士兵的高歌声完全盖住,像是缓缓地流入大海的一条小溪一般,溅不起一丁点动静。

小母马在一群彪悍的战马前愈来愈焦躁不安,像是随时要脱缰而去,有一个武士远远举起了长枪,反射出一道惨淡的光线,极快地掠过宁西锦面前,宁西锦被突如其来的光灼得眯起了眼睛,就在此刻,小马再也禁不住这样的肃杀和那光线的刺激,惊吓之下一跃而起,宁西锦来不及抓住马缰,被甩脱下马,等她能看物后,小马已经跑远了。

她的喊声无人听见,又不能冲进军队中,心里焦急万分,也正是霎时福至心灵,她忽然灵犀一动,抓起脖子上挂着的玉玲珑,塞进嘴里哆哆嗦嗦地吹了起来。

这边段华熹吼完了一首大风歌,将鼓槌往地上一摔,慷慨激昂道:“走!出征!”

他看向旁边的辛云川,发现后者正坐在马上向远处眺望,像是在等待什么,不由得不耐道:“云川,下令啊。”

辛云川没有搭理他,看似是一副冷淡依旧的样子,只有身下的战马感受到了他隐藏得极好的那一丝烦躁和期待,不安地跺了跺蹄子。

整装待发的军士沉默地望着他,段华熹亦在一旁不解地看着他,辛云川向远处凝望了片刻,转过头去:“出——”

他忽然听到了隐约的一丝清音,吹奏的人似乎十分焦急,并没有调好气息,那一缕清音断断续续,忽强忽弱,挣扎着在一片铁甲银枪中溢出来。

辛云川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又怕听到的只是他的幻觉,拨转马头循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而去,士兵们沉默地给他让出路来,他所到之处,铁甲如同黑色的潮水一般往后退去。于是那原本微弱的声音猛然就窜高了,清啸声吹散在风中。

宁西锦坐在泥地里使劲吹着,忽然感觉到眼前黑压压的一片破开了一条线,她抬头看,只见眼前的军队劈开了一条路,有人骑在马上自尽头走过来。来人骑着马到她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来了。”

宁西锦抬头看,只看见大亮的天光中那人黑黢黢的身影,脸容都看不清楚。她一时目眩,忽然身子一轻,耳边掠过一阵风声,她惊叫一声,直觉地抓紧手边的事物,却不想触手是一片冰凉的冷硬,她定下神来,发现自己已被辛云川捞到了马上,她双手紧紧搂着辛云川的腰,以一种亲密的姿势被困在他以手臂和胸膛圈起来的空间里。

她有些尴尬,他似乎却很受用,低下头伏在她耳边:“抓紧了。”一夹马身,通灵的战马便如箭一般射了出去。

离开拔的时间不过半个时辰,主帅却跑了,傅九只觉得焦头烂额,大喊:“将军——!”

他话音刚落,眼前一花,一支自远处射来的长枪稳稳地扎在他脚前的地面上,分毫不差地止住了他欲追的步伐,枪身犹在微晃,将军却策马奔远了,只远远地留下一句话:“定在开拔前归来!”

傅九一个头两个大,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求救地看向另一个主事的小齐王,却被小齐王阴霾得如同玄铁一般的脸色吓住了问话,踟蹰着不敢问。

段华熹冷眼看着辛云川捞起宁西锦策马奔远,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呵,辛云川,大兴皇朝所向披靡铁面无私的少将军,出征在即,却为了一个女人抛下一整支军队,多么荒唐,多么疯狂,多么……让人羡慕。

他收回目光,冷冷对傅九道:“等着。辛少将军定能准时回来,你的主子,你还不了解吗?”

宁西锦头晕脑胀地被抱下马,天旋地转间就被按在了树上。她回神四顾,是在一片野外的林中,她这时有些尴尬起来,觉得自己追着男人跑的举动实在有些奔放,于是没好气地质问罪魁祸首:“你做什么一声不吭地就走?为什么不告诉我?打仗不是好玩儿的,万一、万一……”

万一你再也回不来,我们便连最后的告别都没了。

辛云川沉声道:“告诉你了,你会来吗?我没有多少时间和耐心等你慢慢想清楚,我只能用这种办法。”

宁西锦想他原来是这样霸道的一个人啊,想了一想又歪着头问:“那如果大迢不来告诉我呢?”

辛云川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嘴角:“大迢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去战场上历练呢,你说呢,嗯?”

宁西锦霎时就明白了此中道理,有一种被戏弄的愤恨:“滚你犊子的!”

辛云川将她挥舞的手按住:“你告诉我。今日你既然来了,是不是有些东西,该说清楚了?”

宁西锦心神一震,从下往上偷偷打量着辛云川,心里明白他是在逼她坦白心迹。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很艰难的事。依他们落脚山的规矩,一对男女要是彼此看上眼了,那是要定一个契约的,也算是对皇天后土表明心迹了。落脚山民风彪悍,从前有一个当地的姑娘看上了外来贩茶的小伙子,甜蜜蜜地冲他唱了一嗓子情歌,当晚这小伙子就被姑娘的几个哥哥拿块板砖拍晕,拿个麻袋套了,两眼一抹黑地被送到洞房去了,这事儿在落脚山一丁点儿不稀奇,宁西锦如今想来还觉得那姑娘真是敢作敢当,十分艳羡。

她心里想,抱也抱了,追也追了,再纠结也就不是她宁西锦了。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在心里搜罗了一番当地的土情歌,用手肘捅了捅辛云川:“喂。”

“嗯?”辛云川低下头看她,正看到她脸红透了半边,一双眼里半是风情半是妩媚,斜乜过来,一刹那间十分惊艳。他正自失神,却蓦然听到有一阵并不十分好听的歌声响起。

“结识私情恩对恩,做个肚兜送郎君;上头两条勾郎颈呵,下头两条抱郎腿。”

他起初还在凝神细听,待听清了词的内容后,脸色渐变渐黑,半晌发不出声音来。

“不好听吗?”宁西锦拿不准辛云川心里在想什么,要说从他脸上观察吧,他又素来是这么一副寡淡的表情,看不出半分端倪,于是她心里更加忐忑。

“不……是……”辛云川艰难地挤出几个字,震惊地看向宁西锦,“你知道这歌是什么意思么?”

“知道啊。”宁西锦理所当然地点头,“这是我们落脚山的姑娘唱给情郎听的。”

辛云川半晌无语,忽然觉得落脚山那旮沓是一个十分值得钦佩的胜地,低头沉思了片刻,忽然向宁西锦展颜一笑:“西锦。”

宁西锦呆愕了一下,脑子里一个声音不断重复:他又笑了他又笑了他又笑了……

她犹自浑浑噩噩,却听辛云川说:“我告诉你这曲儿是什么意思吧。”

他的声音比平日略为沙哑,低低响起的时候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宁西锦本能地察觉出不对劲时,他已经吻上来了。

他的吻与他的性子截然相反,平日里看起来这么疏离冷漠的一个人,吻起来时却热情似火,宁西锦软成了一滩水,等到反应过来时,已然被压在了树上,两只手臂不由自主地就勾上了辛云川的颈项。

两人的姿势看似极其暧昧,如同燎原之火一触即发,其实却不然。辛云川的手仅限于抚摩宁西锦的脸庞,却是不踏雷池一步,一点也不敢越界,便连身子也是微微使力与她悬空,不让自己的滚烫碰到她肌肤一点,这样的谨小慎微。

很多年后已为人母的宁西锦想起这个片段时,才终于明了她在少女时是如何浅薄,也才感激起辛云川背后的用心,原来他当初对她是这般的小心翼翼,这般的视若珍宝。

他们气喘吁吁分开时,宁西锦像是一条被扔上岸的鱼,鼓着两个眼睛不住喘气,一脸的恐慌。辛云川好笑地替她理顺头发,附在她耳边轻声问:“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吗?”

宁西锦头昏脑胀地点头。

“所以,以后这首歌,你只能对我唱。”

……

辛少将军果然在开拔前赶到了,这次他是孤身回来的,段华熹瞥了他一眼,冷冷道:“好了?”

他没有答话,振臂一呼:“出征!”

十几万大军霎时高喊举枪,像横扫一切的洪水,向着大兴皇朝西北的方向席卷而去。

他最后往后看了一眼大兴皇朝悠远明朗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