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如入无人之城,偶有京城羽林军的散兵游勇,看见这支军队,立刻惊慌地隐匿进黑暗中。被天子斥为叛军的马蹄粗暴地踏上宫里的白玉石阶,将腾云的飞龙毫无尊严地踏在脚下,皇宫里一片死寂,只听到马蹄踏踏,偶有不知哪个妃嫔的哭泣声远远传来,又很快被夜风吹散。

各处宫殿皆是一片漆黑。只有天子的太清宫仍是灯火闪亮,只是这一片辉煌终究挡不住重重的夜色,倒被那黑暗浸染得有些凄惶。

段华熹举起手来,后方的军队悄无声息地同时停住了。

他坐在马上,仰视着太清宫的匾牌许久,才跳下马来,顺手把宁西锦一同扯下来,箍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向太清宫虚掩着的门。

宁西锦感觉到自己有些发抖,那扇门在眼前越来越近,终于,他们停在了门前。

谁都没有先动手,气氛沉沉压人。段华熹猛然用力推开了那扇门,霎时门外的风一同卷入门内,将两人的衣衫吹得猎猎鼓振。

龙椅上的天子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兀自悠然地饮下了一口茶,方缓缓抬眼看他们:“你来了。”

“不错,我来了。你没有想到吧,你这个没出息的侄子,有一天会带着千军万马,站在你的太清宫前。”

天子笑了笑,借着烛光仔细端详着侄子的脸:“你长得真像明晟。”

明晟是齐王的名讳,此时从这位逼死胞弟的兄长口中念出,像是一种讽刺。

段华熹的脸扭曲起来:“你不配提他的名字!”

“那就不提吧。”天子站了起来,“这个龙椅,朕坐得很累了。这个太清宫,朕也觉得太空了。如今,就都给你罢。”

段华熹睥睨着这个老态龙钟的男人,傲然地将一把剑丢在地上:“念你一世君王,总该给你一个体面的死法。”

天子扫了一眼地上的剑,呵呵笑出声来:“不劳侄子费心。朕近来纵观历朝历代君王,国破时,大都是以死殉国。朕固然觉得这种做法没意思透了,然而也不能免俗。”他忽然唤道:“小喜子。”

“奴才在。”随着应答声,佝偻的老太监颤巍巍地跨前一步,“圣上,奴才在。”

段华熹这才注意到这个空旷的宫殿里尚有一个活人,在叛军入城时,宫里的宫女太监早已逃得无影无踪,只有这么一个老太监依然在。

“朕的后事,拜托你了。”

“喳。”老太监跪下叩头道。

宁西锦不明白天子要做什么,变故陡生得如此突然,她被迫着看这一场闹剧,早已是心死如灰。

天子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看宁西锦:“兰衣的女儿啊……朕以为能帮你团聚的,却不想是害了你,朕,这件事上对不住你了。”

他又将眼光转到段华熹身上,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以为你得到了?”

段华熹悚然一惊,正要问清楚,却见天子的唇边缓缓溢出一股乌血来,他那并不伟岸的身子晃了几晃,一支骨瘦如柴的手颤抖着去抓住身边可扶持的东西,看得出他想竭力维持死去的尊严,可那手还没伸出去,他已然栽倒在地上,像是一个被时代遗弃的废物。

“圣上!”老奴才膝行着爬到天子的尸体旁,替死者擦去唇边的血迹,理了理龙袍,庄严地哑声呼喊起来:“奴才给圣上送行!”

这苍老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在太清宫的上空回荡,行将就木的大兴皇朝在这一年终于走到了终局,在这场硝烟烽火中死去的尸骨尚未凉透,新的皇朝已热烈而又辉煌地升起了序幕。

立后  

太清宫中,新皇继位后首次大宴群臣。觥筹交错,鬓影衣香,笑语喧哗中,谁还记得在几天前,这里曾经躺着那一具旧时代的尸骨。

有臣子微醺,跌跌撞撞冲出席位,仆倒在段华熹面前:“圣上英明!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臣蒙圣上隆恩得意保存,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段华熹面色温和:“爱卿可是喝多了?”。

那人猛地摆手:“不不不,那什么……对了,那个宁筱庭!茅坑里的一块石头,又臭又硬!不识好歹!圣上亲临宁府,可谓三顾茅庐,可他却……”。

他还未说完,被周遭的同僚捂着嘴拖了下去,泼了一杯凉水在面上,才悠悠醒了过来,想到方才的口无遮拦,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段华熹却一丝恼怒也无,只是笑笑:“既然刘大人说到这个,朕就顺带宣布一个消息吧,众爱卿听好了,朕已定下了皇后人选,宁相之女,宁梦衣。”

此话一出,方才还鼎沸的席间忽然之间便失声了,静悄悄的一片。群臣暗中对视,以眼神传递消息。新皇登位不出半月,便有臣子上奏说国不可一日无后,礼部侍郎摇头晃脑曰封后既能安抚天下人心,又预示了新皇朝的开端云云,于是要求封后的折子源源不断地运到了皇上的桌案上,不像上奏,倒更像是胁迫。

新皇不恼不怒,只说目今琐事繁多,封后事宜暂且再捱一阵子,必定会有个交代。这是君王妥协的预示,于是臣子们满意之余,开始各自物色家族中未婚的妙龄少女,上下打点宫中女官,成不了皇后妃嫔,哪怕当一个宫女也是好的,历来也不是没有一步登天麻雀成凤凰的事例。

 

可谁都没有想到,这个看似软弱妥协的帝王,会在大宴群臣之时出其不意地给众人当头一棒,立刻有老臣出席道:“圣上三思!宁梦衣乃是前朝宁相之女,宁筱庭到如今亦没有归顺,宁梦衣为后,实乃不妥!”。

段华熹像是早料到会有阻碍,立刻接上道:“朕只有两个人选,宁梦衣或者宁西锦,若众爱卿觉得宁梦衣不妥,那宁西锦如何?”。

臣子们像是喉咙里塞了一团棉花,被哽得半晌也说不出话来。众人都有耳闻,知道这位新皇掳了前朝定国将军的女人,禁锢在宫中,英雄总是难过美人关,一个帝皇,有一些风流逸事也是无可厚非的,众人也就心照不宣,却没想到他竟有立宁西锦为后的心思。。

“万万不可!”那老臣反应过来,立刻以头磕地:“宁西锦乃庶出,身份卑贱,且又是残花败柳,如何做得一国之母?”。

他兀自说得慷慨激昂,却没有看到段华熹略微不悦地皱了皱眉,然而这不悦也只是一闪而过,段华熹很快点头:“爱卿说得是。既如此,那还是立宁梦衣为后吧,此事勿需再议,多说无益。朕有些倦了,众爱卿无需挂怀,可继续饮酒。”。

他说着便扶着内侍的手走进了后殿,只留下一群面面相觑的臣子。

立后历朝历代皆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到了段华熹这里,却不过是一盏酒一曲歌的时间,便铁板钉钉地拍了板,一丝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众人这才想起来,这个帝皇,是从草原起义,一路踏着累累尸骨,将自己的亲叔叔逼死的人啊,而他们,都小看了他。。

宴席散去后的皇宫,清冷寂静得有些可怕。段华熹本想回寝宫,可鬼使神差一般,仍是踏着月色拐进了一处别院。。

新皇还没有封后,自然也没有纳嫔妃,后宫中没有莺声燕语,四处都是静悄悄的黑暗。只有这一处别院还亮着灯光,黑暗中的这一豆晕黄,轻易地就勾起了夜归人的惆怅。。

段华熹悄悄推开了门,门里的宁西锦闻声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兀自做着自己的事。

段华熹没人招呼,呆呆地站了许久,忽然开口:“我要立后了。”

宁西锦的动作顿了一顿:“是宁梦衣吧?”

“……是。”心思轻易地被拆穿,段华熹有一丝狼狈,“她是宁相的女儿,宁筱庭的势力盘根错节,我现在刚登基,还需要……”。

“你不用向我解释,于情于理,你都该娶她,何况她一直在等着你。”宁西锦头也不回地打断了段华熹无措的解释,“我只想知道,你什么时候放我出宫。”

段华熹几乎是立时被激怒了,冷笑道:“不可能!”。

“我听说,辛云川的旧部已开始集结,在宁州蓄势待发。你尚未坐稳龙椅,就要面对另一场战争了,值得吗?”

段华熹悚然一惊:“你从哪里听说的?”

“我猜的。”宁西锦看着段华熹恶狠狠的脸,有一种恶意报复的快感,“被我猜中了?”

 

段华熹后退几步,笑道:“是,被你猜对了。辛云川冲冠一怒为红颜,辛家军迟早有一天会兵临城下。”。

宁西锦有些疑惑地皱起眉:“那你还困着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谁知道呢……”段华熹自嘲地摇摇头,“当时要的是手刃仇敌为父报仇,后来要的是皇位,再后来,好像得到的都没有意思。”就好像用尽全力抓住的却是一片虚空,既茫然又失落。

“我近来时常想起叔叔。我小的时候,他对我很好。我们年岁相差并不多,那个时候,他既为叔亦为兄长,经常从宫中偷溜出来,带我去京城玩。”

他沉浸在回忆中,有些怅然:“谁知道如今会变成这样了。”

宁西锦嘲讽道:“风云多变人世无常,我也没想到我如今会变成这样。”

段华熹回过神来:“我不知道会不会放你走。也许在最后的时候会,可我现在不想。”

他们话不投机,谁都不能说服谁,最后只得不欢而散。

立后的那一天正是阳光明媚,礼部不眠不休地准备了几个时日,终于赶在吉日前将一切准备妥当,只等着迎接凤藻宫的女主人。那一天的前殿格外热闹,所有宫女太监都被调去了前面打杂,也就衬得后宫愈发清冷。宁西锦盘算着时日,她倒不担心自己会被禁锢住一辈子,因为辛云川总会来救她的,而段华熹,她是知道的,他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一片江山。宁西锦只是担心宁梦衣进宫后,大概自己的生活要多出一些小风波了。这样也好,也能打发时间了。。

宁西锦想得没错,宁梦衣进宫后的第二天,凤鸾便浩浩荡荡开进了她的别院。宁梦衣特意穿了一身朝服,金灿灿的闪人眼,挥退了身边一众女官,打量了宁西锦半晌:“你错了。”

宁西锦茫然:“什么?”。

“你当时说,我会后悔的,然而你错了。爹因为我的入宫而重新出仕,段华熹很倚重他,因此他更不能冷落我。昨夜新婚,今早他险些错了早朝,三千宠爱在一身也不过如此。而你,只能孤零零的在这一个别院里捱时光,亏我当初还信了你的鬼话,真是可笑。”。

宁西锦无语,忽然心念一动:“宁梦衣,我不想看到你,你也不想我碍你的眼,我现在困在这里脱不得身,不如你送我出宫,于你于我于段华熹,都是好事一桩。”

宁梦衣眼睛一亮,在宁西锦几乎以为她动心的时候,却听到宁梦衣猛地爆发出一阵大笑,她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乐不可支地前仰后合,显得颇有些疯狂。。

宁西锦心里发毛,却还是镇定地等着她笑完,提醒道:“宁梦衣,你现在是皇后,注意你的仪态。”

宁梦衣以袖掩唇,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道:“宁西锦,我固然比不上你在外闯荡多年,人情世故皆通透,然而我也不是傻子。我现在放了你出去,只会加深段华熹对我的厌恶,我能做的,不过是陪着他,总有一天,他的眼睛里会有我的——不管是因为愧疚,还是因为共同的过去。”

宁西锦不说话了,她觉得宁梦衣有时候愚蠢得可悲,可有时候又聪明得令人惊异。

她点点头:“那好吧。希望你记住这句话。以后不要来找我麻烦,你知道的,如果我出了什么事情,段华熹第一个会怀疑的人就是你。”。

宁梦衣大概也只是想来显摆一下自己的凤冠朝服,坐了不多时便走了,这偌大的一个别院便又显得空荡荡,宁西锦有时不免怀疑段华熹是故意的,这样令人窒息的囚禁,未免也太考验人的心,只怕还等不到辛云川来救她,她便先要疯了。。

然而前殿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半个月之内段华熹立后、选妃纳嫔,三千佳丽莺声燕语姹紫嫣红,似乎早已遗忘了这处偏僻的别院里还有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段华熹还是会在深夜里时不时的造访,有时候说些今日早朝上的琐事,有时候说些哪个臣子后院起火的笑话,有时亦会流露出些许疲累与软弱,然而却始终得不到宁西锦的回应。。

 

宁西锦只是淡淡地看着他:“我始终会走的。你这些话,不该来和我说。”

此时段华熹就会流露出受伤的表情,也是淡淡地回应:“除了你,别人我也不想说。”

这像是一个打不开的死结,只有宁州燃起的烽火才能烧毁与解开,而这烽火,终于在段华熹囚禁宁西锦的一个半月后,熊熊地自宁州燃烧起来,气势汹汹地像是要将京城烧成一片火海。

最终章 这一场战火自宁州丰饶的土地上燃烧起来后,便以席卷一切焚烧一切的姿态向京城蔓延。

 

事实上辛云川这头雄狮的愤怒能够遏制这么久,已令许多人惊讶。他们猜测是因为这位年轻的将军尚还顾念着从前与段华熹一起鸿升楼里饮美酒温柔乡中掷千金的兄弟情。然而再深的情谊也抵不过一日日的消磨,狮子的耐性向来不大好,更何况是自己的挚爱被掳走而又百般交涉无果的情况,于是这场燎原的烽火终于在人们意料之中出现了。。

辛云川的愤怒显而易见,他甚至不愿意打什么堂而皇之的旗号与名头,振臂一挥,大军便浩浩荡荡地压城了。京城的百姓开始颤栗,他们尚还在庆幸上一次新旧权力的交替没有以过多鲜血为代价,然而很快,下一次的动荡又来了,他们的新皇并没有如他们期盼当中的那样给他们带来安逸,反而因为一个女人与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反目阋墙,这是他们所不能容忍的。。

于是如今的京城,城内人心惶惶军心浮动,城外大军压境兵临城下,没有人指望段华熹能在初定天下之时扛住又一场战役,人们纷纷摇头叹息,权贵们开始安排家眷带着细软逃出城外,百姓们虽无力出逃,然而也已开始储备粮食物资,躲在家中闭门不出。一时粮价飞涨,物资匮乏,城还未破,人心已散。

 

段华熹面无表情地听着臣子们上奏京城的情况,所有人都越听越心惊,朝堂上死一般的寂静。

段华熹缓缓逡巡着阶下的众臣,这一个已把家眷送出了城外,那一个有自己的护卫军却不表态,众生百态,却没有一个分得了忧的,他闭了闭眼,道:“诸位爱卿,可有妙计?”

大臣们面面相觑,眼神迅速传递,最终有元老出列:“万岁,唯今之计,只有求和一路。”

段华熹滞了滞,迅速道:“此计不可,勿需再议。”。

“万岁!”那元老不肯就此退回,将声音又拔高了一度,“万岁三思!国库尚未充盈,百姓尚未恢复生息,此时,我们经不起又一次战火啊!”他斟酌了又斟酌,小心翼翼地遣词造句道,“何况这一次叛军的目并不是城池和土地,只是……我们何不将那人送出城外,以此作为和谈的诚意与条件?”他没有说出宁西锦的名字,然而朝堂之上有许多人已心知肚明,脸上都露出了赞同之色。

然而段华熹却依然一脸坚决:“多说无益。”

那元老想来也是下了死谏的决心,跪在殿前:“请万岁三思!”。

他一跪,其他人也随着一同跪下:“请万岁三思!”。

这样的架势,反而像是逼宫了。

段华熹沉默了一会儿,忽地站起来:“来人,给朕把战衣拿来!”。

臣子们惊诧地纷纷抬头:“万岁不可、万岁不可啊!”。

段华熹冷笑一声,咬牙切齿道:“这一次,朕要御驾出征!”他走下阶梯,大踏步自臣子们间穿行而过,人们扭头往后看去,只看到年轻帝皇背水一战的背影。

皇帝要御驾出征的消息瞬间传遍了京城,无论如何,这个消息总算鼓舞了军心,士兵们挺了挺胸膛,暗自给自己打气。与此同时,段华熹也着好了战衣,站在皇宫最高的塔楼处远目眺望,他身后的亲兵悄无声息地出现,单膝跪地:“万岁,军队已整顿完毕,已按万岁的意思列阵。”

段华熹点点头:“你做得很好。”。

那亲兵犹豫了一会儿,试探地问:“万岁,可要点兵?”。

“不必了。朕相信你。”段华熹说罢猛然往回走,“你不要出战,在皇宫等消息。如果城破,不要迟疑,立刻杀了宁筱庭和宁梦衣。”。

那士兵悚然一惊,抬头时段华熹已走远了。

宁西锦在宫里等得心焦。她不是傻子,已从送饭来的宫女脸上猜出了一些端倪,从这里往外望,还能看到远处有宫女太监急匆匆的身影,更远处,还有兵戈交接的声音。

她知道,辛云川已然攻城了。她只是没想到段华熹没来找她。这出乎了她的意料,她以为,在这个时刻,她怎么也可说是一个筹码,然而她一个人在这里,没有人去注意她,像是被所有人一同忽略了一般。

宁西锦苦笑,深吸了一口气静下心来,心道以不变应万变,刚把目光从远处收回,却忽然看到眼前多了一个人。

宁西锦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将要出口的尖叫吞回口中,心有余悸地打量那人:“你是谁?”。

段华熹的亲兵没有回答她,只是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万岁请小姐往前方走一遭。”

这么说,段华熹去前线了?那一瞬间,宁西锦脑中转过了千万个如何逃跑的念头,然而在看到眼前这个人时,全部都熄灭了。这人既然能悄无声息地来到这里,想必身手了得,她又如何逃得了。

于是便这么半强迫半威胁地来到了京城的护城墙上。厮杀声清晰可闻,痛苦的嚎叫呻吟,刺耳的兵戈交接,伴着阵阵浓烟与血腥气扑面而来。

宁西锦被拽着跌跌撞撞地走上城墙,城墙上的段华熹正声嘶力竭地指挥着士兵,一转头看见她来了,猛地一把扯过她,大吼:“宁西锦!睁开你的眼睛看看!看看为你而燃的烽火硝烟!是不是很痛快?”。

宁西锦被他死死按在墙边,这样的角度看下去,城下的一切皆在眼中,她看到士兵们踏着血冲上来,又被箭矢钉在地上,京城厚重的城关被鲜血染成了暗红,细小的血流蜿蜒着在砖缝间蔓延,像一条条曲折的蛇。

男人们被血腥气激起了原始的兽性,嚎叫着以血肉之躯冲上来,又很快被践踏成泥。宁西锦说不出话来,眼角被烽烟熏得通红,而身后的段华熹仿佛疯了一般哈哈大笑,忽然间他笑声顿了顿,又一把扯起宁西锦,将她对准一个方向:“辛云川!你的女人在这里!”。

宁西锦猛然一震,抬首望去,透过缭绕的烽烟,她看到久违的那人,依然是一身旧衣冠,只是鬓边却多了一丝霜白,她觉得自己的眼角湿润了,不知是因为风烟熏红的,还是因为见到了辛云川。

辛云川被段华熹的喊声吸引过来,显然也看到了宁西锦,他浑身一震,手里的动作滞了滞,杀敌的速度显然慢了下来,宁西锦亲眼瞧见他后方有敌人伺机偷袭,登时大喊出声,所幸辛云川敏锐,在马上横身折腰,躲过后方斜刺过来的剑,软剑一甩,剑光便如同蛇一般窜到身后,恰好刺进了偷袭者的肩窝。

宁西锦松了一口气,却听段华熹冷笑连连:“好身手!来抢人啊!”。

他话音刚落,辛云川已然一夹马腹,顶着箭雨朝这边前行,全然不顾敌方的围追与堵截,宁西锦看他的方向,是要攻上城墙来,就一会儿功夫,已有几支箭擦着他耳边飞过,被辛云川堪堪躲过,然而战场步步皆是修罗血池,能留一条命已是万幸,更遑论全身而退,辛云川身上早已挂了无数彩,直将那身白衣都染得污浊。

宁西锦心里又急又痛,不由得开始痛恨起自己的无能来。她挣扎着要挣开段华熹的桎梏,冲着辛云川大喊:“你回去!危险!”。

段华熹仿佛是破罐子破摔了,在一旁啧啧称奇:“本来他的列阵是全天下少有的,可这么一个名将,不过看到一个女人就失了方寸,一个人冲上来,是送死不成!”。

宁西锦定睛一看,辛云川的后方阵型虽然没有散,然而亲兵护卫队却已经被敌军冲散成了一盘散沙,离单枪匹马的辛云川有了一段距离。辛云川只一个人一把剑,便只身冲入了敌军,剑的银光闪过处,涌起了一片片猩红,确然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然而段华熹也不是省油的灯,见此情景,一声令下,将自己与辛云川对峙抗衡的阵列解散,全冲着辛云川而去,看样子是宁毁自身三千,也要活捉辛云川。

宁西锦越发奋力挣扎起来,此时也不知哪里生出的无穷的气力,竟逼得段华熹不得不略微移开一点距离,避开她手脚的踢打,被宁西锦这样的折腾,他也恼了,劈手便是一掌打在她脸上:“你就这么想去见情郎吗!”。

这一巴掌下去,两人都愣了片刻,段华熹还兀自看着自己的手掌发呆,忽然虎口处一阵剧痛,原来是宁西锦一口咬在了他手上,她大约是把所有的愤怒和痛恨发泄在了这一口上,段华熹满是薄茧的手掌居然被咬出了血,这一阵痛非同小可,段华熹几乎是本能地松了手,然而他反应迅速,松手之后立即要再去捉住宁西锦,却已是迟了。

宁西锦已然逃脱开去,遥遥地立在围墙上。段华熹还在呆呆地想着这样的宁西锦像一头矫健的小豹子,却蓦然发觉出不对:“宁西锦!你做什么?给我下来!”。

宁西锦充耳不闻,还是立在城墙边上,她身侧一寸,便是三丈高的落差,许是风太大,她立在那里的身影摇了几摇,像是要随时掉下去一般。

“宁西锦!你过来!”段华熹咬牙切齿,他心里有些慌,从从前到现在,他心里已经清楚的意识到宁西锦没有属于他过,然而像此刻这般这么强大的即将要眼睁睁看着她失去的预感,却还是让他有些暴躁。

“你站在那别动!”他小心翼翼地往宁西锦的方向挪动了一步,宁西锦立刻摇了几摇,于是段华熹不敢动了,问:“宁西锦,你在看什么?”。

宁西锦遥遥立在那边,眼神一直追随着那边奋力突围的男人身上,这样的眼神,她从未投注于段华熹身上过,哪怕是憎恨,也不过是轻飘飘地一掠而过,于是段华熹竟不合时宜地生出了一股懊恼之情来,当下便有些口不择言:“宁西锦!你看看城下!如果掉下去了,别怪我不救你!”

宁西锦向墙下看了看,满地零碎的血肉,还有踏着尸体不断往前冲的士兵们,那一边,辛云川的剑影仍在舞动,低低地咆哮出令人胆寒的剑鸣声,那不自量力试图阻挡他得人,只来得及听到耳边一阵震得头皮发麻的铮鸣声,血肉便已被锋利的弧线划过,抛洒出一串血滴。。

她回过头来,像是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脸上微微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来,在这硝烟弥漫中有一种奇异的古怪,段华熹瞬间明白过来她的意图:“宁西锦过来!”。

然而还是迟了,她单薄的身躯像是飘萧的一片落叶或是别的什么,摇摇晃晃地自城墙上斜倚了下去,伴随着段华熹的那声响彻天穹的怒吼,所有正在交战的人们都迷惑地停止了厮杀,眼睁睁看着城墙边那抹瘦削的身影飘起了一袂衣角翻飞。

她听到耳边风声赫赫而过,目光所及,周遭的人事都模糊的看不清楚,只是在这片因意外而忽然的静谧中,有个人影快速向她掠来,她看清了辛云川脸上的灰败与狂躁,想安抚似的笑一笑,却已经猛然砸在了地上,顿时那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然而预期之中的剧痛却没有到来,只是少不得一阵头晕目眩,宁西锦本是紧闭了双眼等待痛楚的,这会儿也不由得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入眼即是辛云川的脸,昔日冷静自持的男人此刻嘴角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指节因为紧张有些泛白,在看到她睁眼的一瞬间,脸上的表情却变了好几变,直到宁西锦试着自己站了起来的时候,那张刚毅的脸庞上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才倏忽退去。

宁西锦也讶异居然没有受到重创,回头看时才发现她跌落在了城墙下因攻城而亡的尸体堆上。战场上瞬息万变,只是方才那短暂的一个静止片刻,却足够扭转形势。段华熹看到安然无恙的宁西锦方放下心来,却惊见辛云川的旧部已经趁众人呆愕的时刻突破了封锁,一路杀至辛云川旁,掩护着辛云川与宁西锦后退。

沿途亦有人想阻挡辛云川,然而触及他杀红了的眼,心内一阵怵然,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行人便这么且战且退,眼看就要离开战场。

有满面风尘的探子跑上城楼:“报——叛军正掩护辛云川后撤,可要追?” 段华熹惊魂甫定,看着宁西锦在众人的掩护下仓皇奔逃的身影,动了动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探子沉默地在一旁等候,看着这个平素杀伐决断的年轻帝王的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段华熹恍然出了神,只是兀自盯着虚无的一点,这喧闹嘈杂兵戈交锋的战场上仿佛静止了时间,甚至能听到耳边的风声和远处的雁鸣,他只记得宁西锦跳下城墙前那张决绝的脸。。 半晌,他才疲倦地挥挥手:“罢了,随他们去吧。”。 就当没看见吧。 他颓然走下城墙:“收兵。” 这一场名留史书的战役,以弑君谋反的名义开场,轰轰烈烈的烽烟在京城外久久不散,最后却以一种戏剧性的草率收场做结尾。对于这场战争的开始和结束,史官众说纷纭,却没有人敢在帝皇的威严下写下自己的猜想,于是这场不为土地不为权势的交锋,静悄悄地落下了帷幕。 老旧的日历已经就这么过去了,而对有些人来说,这却是新的开篇与帷幕。 战争结束后不久,有人在宁州的城池里见过那个传说中引起战争的女子,素衣木簪,是再普通不过的村妇打扮,陪伴在她身边的是曾经骁勇善战的将军,如今也是卸甲归田,有人揣摩他们的日子也许过得并不富裕,然而那个女子脸上有人倾了一座城池换来的笑容,终归能灿烂所有的清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