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华熹回头看他:“你真的要退兵?”

“如果是你呢?如果此刻是宁梦衣被掳去当人质呢?”他不答反问。

宁梦衣这三个名字猛然从别人口中说出,竟是全然的陌生,再没了以前那样的心旌动摇,段华熹愣了片刻,才想起来这个他从前喜欢过的女子,她是这般娇柔而又软弱,如同一株攀附着大树的菟丝,美则美矣,然则总少了那么一点动人的生气。

辛云川打破了他的回忆:“那就这样吧。我去准备退兵事宜,小齐王,你保重。”

“等等!”段华熹叫住了他的背影,“宁西锦她……”

“现在应该还安全。”辛云川头也不回道。

他们彼此再无话,一个往东而去,一个立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从前一起醉卧花丛斗酒买笑的日子,终归是一去不复返了。

后世的史官总致力于探佚这段史书上不曾记载的转折与变故,譬如那位传奇演义中的少将军为何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胜利转而退兵宁州;譬如大兴皇朝最后一代帝王在垂死挣扎的最后关头用了什么方法将这位少将军逼退京城;譬如当初一同进退的少将军、小齐王、平南王小世子,又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了兵戎相见的田地。如迷雾一般的谜团中,隐隐约约都共同指向了一个名字:宁西锦。然而史书上关于宁西锦的记载,却只有短短几行字:宁相长女宁西锦,十六认祖,十七离家不知所踪,十八复又见于新帝宫中,后与定国将军辛云川同隐于山林,终无音讯。

驻扎在京城外的起义军退兵了。如同来时一般浩浩荡荡,他们走的时候也掀起了阵阵黄沙,这支由蛮族铁骑、辛家军旧部与小齐王麾下残部共同组成的军队,最终分崩离析了。人们面对着空荡荡的营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起义军确实走了。

蛮族的铁骑在宁州休养了半月,载着无数的粮食绸缎重又回到了草原,他们是思念故土的民族,而大兴皇朝的天空被高楼屋檐割裂得太过逼仄,中原繁琐的服侍与礼仪让他们头疼,他们宁可回到自己广阔的故土上,在息彤大山后的彩霞下煮着羊奶放声高歌。

辛家军的旧部随着辛云川暂时定居在了宁州,这支军队因为严厉的军纪和亲民的平和广受百姓爱戴,不到一月,便有穷苦人家的孩子纷纷投奔。

只有小齐王的旧部,仍在京城外徘徊,像是潜伏于黑暗中的幽灵。

金銮殿中。

白发苍苍的老内侍悄悄地捧上了一碗燕窝粥:“陛下,先歇歇罢。”

皇帝闭了闭眼睛:“逆贼退兵了?”

“是。前几日退的,走得一干二净。蛮族的铁骑回了草原,辛云川退兵到了宁州,至于段华熹……”

“说。”

“是。段华熹仍在京城外徘徊,圣上,是否——”他悄无声息地将手架在脖子上,做了一个横切的动作。

“罢了。没了辛云川,他那点兵力构不成威胁。”皇帝摇了摇头,而后又道:“传旨下去,让宁相护送宁西锦回宁州。”

“这……没了宁西锦做人质,万一辛云川……”

“送宁西锦回去,他便不会;可若不送宁西锦回去,就要惹怒这头狼了。”

“可……辛云川他擅自把你宁州送给铁真王了,这是叛国之举啊!”

圣上睁开眼睛,疲惫地说道:“现在的皇朝,早不是朕说了算的。”

“……是。”老太监小步地要退下,却忽然被皇上叫住了:“等等。令礼部拟好赏赐礼单,这回让宁相一同带去给,以显朕的诚意。”

不久后,有一支队伍打着金色的蟠龙旗,浩浩荡荡地停在了相府门口。队伍由京城的羽林军护卫,承载着圣上的赏赐和交好的诚意,自相府内接出了宁西锦,往宁州而去。

宁西锦来时和去时的待遇截然不同。来时她是被塞在马车下的夹层里一路颠簸,去时却是坐在华丽的马车内,车内铺陈着软绵洁白的羊毛毡,零嘴蜜饯,乃至于闲暇时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儿都一应俱全。护卫队甚至还给她配了一个女婢服侍,简直像是一个公主的待遇。

她坐在略微摇晃的马车内,想起护卫队把她接出相府时宁梦衣的眼神,那样极度的羡慕中又带着那样深刻的恨意,令人不寒而栗。

护卫队在慢吞吞地自京城向宁州前行的时候,已有一骑快马绝尘到了宁州的将军府门口,那马因为连夜地驰骋而气力大失,呼哧呼哧地喘着气。马上的骑士快速地翻身下马,单膝跪下:“将军!来自京城的好消息!宁小姐已被送出京,正往宁州而来!”

状似平静的少年将军慢慢地将眼神自书上移开:“知道了,下去吧。”

颤抖的双手却掩饰不了他内心澎湃的喜悦。他霍地站了起来:“传令!备马!我要亲自去迎!”

大迢也听说了消息,兴冲冲地跨进门:“云川哥,我也要去接头儿!”

辛云川平日素来对他严厉,可在这样的消息面前也不禁松了口:“好!你跟着我的亲兵队,我们一起去!”

宁州离京城不远,一天一夜的马程,然而因为考虑到宁西锦这个贵客,全队皆放慢了速度。入夜时方走到了京城郊外。

“宁小姐。”领头的隔着车帘恭敬地问话,“入夜了。这一片是野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恐林中有野兽,且山路崎岖,车队不敢贸然连夜赶路,还要委屈宁小姐在这荒郊野外歇一宿,明日天亮便赶路。”

宁西锦这一年来跟着辛云川东征西站,吃了不少的苦,且她自幼又是在乡野长大,并没有护卫认为的那么娇贵,于是点头答应:“羽林卫说的极是,就在此歇一夜吧,大家也都累了。”

这个小姐并不如他从前伺候过的贵族千金一般刁蛮不讲理,领头的长舒了一口气,自去安排护卫队歇息事宜。

宁西锦走下马车,兵士们各自忙碌着,场中央已燃起了篝火,火上支着一口大锅,煮着随身带的干粮。

“小姐,”那被派去服侍宁西锦的丫鬟见宁西锦盯着大锅瞧,于是道:“小姐不必担心,我们自然是不和那些脏男人吃一样的东西的,奴婢这儿有从宫中带出来的桂花糕,鸿升楼的大厨做的,已酥软香糯为名,最是正宗,小姐尝尝吧。”她说着自马车内拿出一个食盒,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子,却惊叫了一声:“呀。”

宁西锦探头一瞧,那桂花糕因为一路的颠簸,早碎成了一堆粉末,果真是“酥软”,那丫鬟还在嘟哝着桂花糕,护卫队拴在林边饲养的马匹却一齐嘶叫了起来。

正忙碌的兵士们倏地抬起了头,警惕地看着黑黢黢的林中:“谁?!”

朝代更迭

丛林中一阵窸窣,缓缓地走出了几个黑影,护卫队的士兵们点起了火把,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些不知是敌是友的来客。

那些来客自黑暗处慢慢走到了火把照亮的光明下,这下子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服侍上悬着的金黄色流苏,那是起义军军服上的标志。

护卫军的领军松了一口气,拍了拍一旁拔刀小兵的肩膀:“别太紧张,把刀收回去。”

他走进那些起义军:“想必客人是辛将军的部下?早听闻辛将军亲来迎接,不想速度如此之快,行动如此迅猛,实在是令人佩服。”

他还在说着客套话,可语音忽然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般。士兵们在他身后看不大清楚,只看到忽明忽灭的火光下,他的背后有一点寒光闪烁。人们正伸长了脖子竭力去看那寒光是什么,却忽然听到有人惊恐地大叫起来:“刀!那是一把刀!”

每个人心里都惊跳起来,凝神望去,果然那点寒光是刺穿了领军身体后露出的一点刀锋,白生生的没有沾染到一点血迹。

那诡异的沉默持续了几秒,所有人看着对方利落地抽出刀,于是领军的身体便像一具沉重的木偶,扑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仆地声,这声音仿佛惊醒了众人,他们在电光石火间意识到了眼前的情形,立刻拔出了刀摆好了阵型。

然而领军一死,士气就弱了大半,更何况京城里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弟又怎比得上一路从草原杀至京城的起义军,霎时间哀嚎遍野,寸寸都如同修罗血池,有被杀的人的血迹溅出一长串,划出极优美的一道弧线后落在火堆里,霎时蒸腾出股股青烟。

这一场力量悬殊的对抗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护卫队便全军覆没,倒在血泊中。服侍宁西锦的丫鬟早在变故一开始便惊叫一声晕倒在地,当时场面也是混乱,变故陡生也无人留意到他们,她将小丫鬟拖到了马车后一个隐蔽的角落,便趁着两军厮杀的时候悄悄往树林中跑去。

幸运的是居然无人看到她也无人拦截她,她穿着曳地的薄纱长裙在林间奔跑,裙角总会被树枝树杈所绊住,她又害怕留下碎布让后面的人知道她的踪迹,只能回头捺下性子去解开纠缠着的衣裙,反而拖延了逃跑的时间。她心里又急又怕,一咬牙,将过长的裙摆撩至腰间打了一个结,继续跌跌撞撞地奔走在黑暗的林间。

林中黑暗,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摸索一条扑朔的路,四周静得能听见草丛里轻微的虫鸣,因此那自远处而来的马蹄声就显得特别突兀。宁西锦竖起耳朵听着那马蹄声由远及近,心里升起一阵警惕,她锁起身子,静悄悄地躲在一丛灌木后,不敢发声。

那马蹄声越来越近,近得都能听见马蹄溅起的水花复又落在草叶上的声音,宁西锦的心跳如擂鼓,随着马蹄声的趋近,心跳越来越快,那蹄声忽然在她藏身的灌木丛前停下了。那一瞬间,宁西锦急速的心跳在刹那间亦停止了,像是到了一个巅峰,而后又缓慢地恢复了跳动,却是一种大势已去的绝望。

透过树枝的缝隙,她颓然地看到了那急躁不安不住刨地的马蹄,她不敢抬头,却已感觉到马背上骑士冷冷的目光。

她抱着一种耍赖的想法团着身子,一动亦不动。良久,到底是那骑士忍不住先开口了,语气里却是无奈:“你要在那里藏多久?”

宁西锦像是被戳了一下一般,慢腾腾地仰头看他:“我猜到是你了,段华熹。”

段华熹嗤笑了一声,像是自嘲:“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堪?”他说完这句,又自言自语道:“确实是这么不堪,没办法。”

“行了,上来吧。”他忽然变了一个语调,强硬地拉起宁西锦,“你将会看到一个新皇朝的建立!”

宁西锦失声:“云川已经退兵了,你那点兵力,怎么——”

“你以为没了辛云川,我就攻不下皇城了?”段华熹打断她,“你以为我这些日子徘徊在城外,什么事情也没干吗?”

他策马狂奔,迎着扑面而来的烈风呼喊出声:“你看着吧!我的部下已经兵临城下了!”

随着他的喊声,宁西锦看到丛林中忽然出现了一列一列的火光,看数目并不少,然而很快又一闪而没。她心里惊怕:“那你为什么掳我?你做你的皇帝,我和辛云川隐退宁州,河水不犯井水,掳了我有什么好处?”

段华熹反而沉默不语了。他看着远处黑黢黢的皇城与那些星星点点的火光,心里一时也茫然起来。在半道上劫走本是送去宁州与辛云川团聚的宁西锦,本不是在他计划之内,他的计划仅仅是趁夜攻下皇城罢了,可听到宁西锦的消息,他忽然之间就失了方寸,像是倏然落错了一子,满盘皆乱。在他的理智尚未作出决策时,他的心却已然作出了判断:“派一支小分队,劫走宁西锦。”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于是此刻他成功了,宁西锦正被困在他的身前动弹不得,尽管是满脸的不甘与怨愤,然而到底是在他的掌控之中了。真是的,从前曾经也算是共患难过的两个人,也算是一起喝过稀粥一起吹过冬日里的冷风的两个人,怎么就走到了这步田地?

他这么想着,不觉间已策马跑出了几里,一抬头,皇城已赫然在眼前。

宁西锦也听到了嘈杂之声,她艰难地在马背上仰起头来,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切,竟忘了挣扎:“你……”

段华熹勒马停在原地,冷笑:“怎么?我做不到这一切?”

皇城的城门正慢慢地打开,守城的士兵没有任何一丝抵抗,甚至没有发出一支弓箭,像是迎接皇城的主人一般,恭敬地立在一侧。

九门提督丘八步履匆匆而来,高声道:“恭迎新王入城!”语声在黑夜中传出很远。

段华熹啐了一口,笑起来:“杂碎,倒戈倒快!”

宁西锦从吃惊中回过神来:“你收买了多少大臣!”

“几乎全部。”段华熹笑笑,“除了你爹。宁相真是铁骨铮铮。”

宁西锦不说话了。

段华熹策马缓缓向前,脸庞在火光照耀下显出一丝疯狂的狰狞来:“进宫!”

一路如入无人之城,偶有京城羽林军的散兵游勇,看见这支军队,立刻惊慌地隐匿进黑暗中。被天子斥为叛军的马蹄粗暴地踏上宫里的白玉石阶,将腾云的飞龙毫无尊严地踏在脚下,皇宫里一片死寂,只听到马蹄踏踏,偶有不知哪个妃嫔的哭泣声远远传来,又很快被夜风吹散。

各处宫殿皆是一片漆黑。只有天子的太清宫仍是灯火闪亮,只是这一片辉煌终究挡不住重重的夜色,倒被那黑暗浸染得有些凄惶。

段华熹举起手来,后方的军队悄无声息地同时停住了。

他坐在马上,仰视着太清宫的匾牌许久,才跳下马来,顺手把宁西锦一同扯下来,箍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向太清宫虚掩着的门。

宁西锦感觉到自己有些发抖,那扇门在眼前越来越近,终于,他们停在了门前。

谁都没有先动手,气氛沉沉压人。段华熹猛然用力推开了那扇门,霎时门外的风一同卷入门内,将两人的衣衫吹得猎猎鼓振。

龙椅上的天子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兀自悠然地饮下了一口茶,方缓缓抬眼看他们:“你来了。”

“不错,我来了。你没有想到吧,你这个没出息的侄子,有一天会带着千军万马,站在你的太清宫前。”

天子笑了笑,借着烛光仔细端详着侄子的脸:“你长得真像明晟。”

明晟是齐王的名讳,此时从这位逼死胞弟的兄长口中念出,像是一种讽刺。

段华熹的脸扭曲起来:“你不配提他的名字!”

“那就不提吧。”天子站了起来,“这个龙椅,朕坐得很累了。这个太清宫,朕也觉得太空了。如今,就都给你罢。”

段华熹睥睨着这个老态龙钟的男人,傲然地将一把剑丢在地上:“念你一世君王,总该给你一个体面的死法。”

天子扫了一眼地上的剑,呵呵笑出声来:“不劳侄子费心。朕近来纵观历朝历代君王,国破时,大都是以死殉国。朕固然觉得这种做法没意思透了,然而也不能免俗。”他忽然唤道:“小喜子。”

“奴才在。”随着应答声,佝偻的老太监颤巍巍地跨前一步,“圣上,奴才在。”

段华熹这才注意到这个空旷的宫殿里尚有一个活人,在叛军入城时,宫里的宫女太监早已逃得无影无踪,只有这么一个老太监依然在。

“朕的后事,拜托你了。”

“喳。”老太监跪下叩头道。

宁西锦不明白天子要做什么,变故陡生得如此突然,她被迫着看这一场闹剧,早已是心死如灰。

天子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看宁西锦:“兰衣的女儿啊……朕以为能帮你团聚的,却不想是害了你,朕,这件事上对不住你了。”

他又将眼光转到段华熹身上,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以为你得到了?”

段华熹悚然一惊,正要问清楚,却见天子的唇边缓缓溢出一股乌血来,他那并不伟岸的身子晃了几晃,一支骨瘦如柴的手颤抖着去抓住身边可扶持的东西,看得出他想竭力维持死去的尊严,可那手还没伸出去,他已然栽倒在地上,像是一个被时代遗弃的废物。

“圣上!”老奴才膝行着爬到天子的尸体旁,替死者擦去唇边的血迹,理了理龙袍,庄严地哑声呼喊起来:“奴才给圣上送行!”

这苍老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在太清宫的上空回荡,行将就木的大兴皇朝在这一年终于走到了终局,在这场硝烟烽火中死去的尸骨尚未凉透,新的皇朝已热烈而又辉煌地升起了序幕。

丛林中一阵窸窣,缓缓地走出了几个黑影,护卫队的士兵们点起了火把,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些不知是敌是友的来客。

那些来客自黑暗处慢慢走到了火把照亮的光明下,这下子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服侍上悬着的金黄色流苏,那是起义军军服上的标志。

护卫军的领军松了一口气,拍了拍一旁拔刀小兵的肩膀:“别太紧张,把刀收回去。”

他走进那些起义军:“想必客人是辛将军的部下?早听闻辛将军亲来迎接,不想速度如此之快,行动如此迅猛,实在是令人佩服。”

他还在说着客套话,可语音忽然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般。士兵们在他身后看不大清楚,只看到忽明忽灭的火光下,他的背后有一点寒光闪烁。人们正伸长了脖子竭力去看那寒光是什么,却忽然听到有人惊恐地大叫起来:“刀!那是一把刀!”

每个人心里都惊跳起来,凝神望去,果然那点寒光是刺穿了领军身体后露出的一点刀锋,白生生的没有沾染到一点血迹。

那诡异的沉默持续了几秒,所有人看着对方利落地抽出刀,于是领军的身体便像一具沉重的木偶,扑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仆地声,这声音仿佛惊醒了众人,他们在电光石火间意识到了眼前的情形,立刻拔出了刀摆好了阵型。

然而领军一死,士气就弱了大半,更何况京城里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弟又怎比得上一路从草原杀至京城的起义军,霎时间哀嚎遍野,寸寸都如同修罗血池,有被杀的人的血迹溅出一长串,划出极优美的一道弧线后落在火堆里,霎时蒸腾出股股青烟。

这一场力量悬殊的对抗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护卫队便全军覆没,倒在血泊中。服侍宁西锦的丫鬟早在变故一开始便惊叫一声晕倒在地,当时场面也是混乱,变故陡生也无人留意到他们,她将小丫鬟拖到了马车后一个隐蔽的角落,便趁着两军厮杀的时候悄悄往树林中跑去。

幸运的是居然无人看到她也无人拦截她,她穿着曳地的薄纱长裙在林间奔跑,裙角总会被树枝树杈所绊住,她又害怕留下碎布让后面的人知道她的踪迹,只能回头捺下性子去解开纠缠着的衣裙,反而拖延了逃跑的时间。她心里又急又怕,一咬牙,将过长的裙摆撩至腰间打了一个结,继续跌跌撞撞地奔走在黑暗的林间。

林中黑暗,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摸索一条扑朔的路,四周静得能听见草丛里轻微的虫鸣,因此那自远处而来的马蹄声就显得特别突兀。宁西锦竖起耳朵听着那马蹄声由远及近,心里升起一阵警惕,她锁起身子,静悄悄地躲在一丛灌木后,不敢发声。

那马蹄声越来越近,近得都能听见马蹄溅起的水花复又落在草叶上的声音,宁西锦的心跳如擂鼓,随着马蹄声的趋近,心跳越来越快,那蹄声忽然在她藏身的灌木丛前停下了。那一瞬间,宁西锦急速的心跳在刹那间亦停止了,像是到了一个巅峰,而后又缓慢地恢复了跳动,却是一种大势已去的绝望。

透过树枝的缝隙,她颓然地看到了那急躁不安不住刨地的马蹄,她不敢抬头,却已感觉到马背上骑士冷冷的目光。

她抱着一种耍赖的想法团着身子,一动亦不动。良久,到底是那骑士忍不住先开口了,语气里却是无奈:“你要在那里藏多久?”

宁西锦像是被戳了一下一般,慢腾腾地仰头看他:“我猜到是你了,段华熹。”

段华熹嗤笑了一声,像是自嘲:“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堪?”他说完这句,又自言自语道:“确实是这么不堪,没办法。”

“行了,上来吧。”他忽然变了一个语调,强硬地拉起宁西锦,“你将会看到一个新皇朝的建立!”

宁西锦失声:“云川已经退兵了,你那点兵力,怎么——”

“你以为没了辛云川,我就攻不下皇城了?”段华熹打断她,“你以为我这些日子徘徊在城外,什么事情也没干吗?”

他策马狂奔,迎着扑面而来的烈风呼喊出声:“你看着吧!我的部下已经兵临城下了!”

随着他的喊声,宁西锦看到丛林中忽然出现了一列一列的火光,看数目并不少,然而很快又一闪而没。她心里惊怕:“那你为什么掳我?你做你的皇帝,我和辛云川隐退宁州,河水不犯井水,掳了我有什么好处?”

段华熹反而沉默不语了。他看着远处黑黢黢的皇城与那些星星点点的火光,心里一时也茫然起来。在半道上劫走本是送去宁州与辛云川团聚的宁西锦,本不是在他计划之内,他的计划仅仅是趁夜攻下皇城罢了,可听到宁西锦的消息,他忽然之间就失了方寸,像是倏然落错了一子,满盘皆乱。在他的理智尚未作出决策时,他的心却已然作出了判断:“派一支小分队,劫走宁西锦。”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于是此刻他成功了,宁西锦正被困在他的身前动弹不得,尽管是满脸的不甘与怨愤,然而到底是在他的掌控之中了。真是的,从前曾经也算是共患难过的两个人,也算是一起喝过稀粥一起吹过冬日里的冷风的两个人,怎么就走到了这步田地?

他这么想着,不觉间已策马跑出了几里,一抬头,皇城已赫然在眼前。

宁西锦也听到了嘈杂之声,她艰难地在马背上仰起头来,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切,竟忘了挣扎:“你……”

段华熹勒马停在原地,冷笑:“怎么?我做不到这一切?”

皇城的城门正慢慢地打开,守城的士兵没有任何一丝抵抗,甚至没有发出一支弓箭,像是迎接皇城的主人一般,恭敬地立在一侧。

九门提督丘八步履匆匆而来,高声道:“恭迎新王入城!”语声在黑夜中传出很远。

段华熹啐了一口,笑起来:“杂碎,倒戈倒快!”

宁西锦从吃惊中回过神来:“你收买了多少大臣!”

“几乎全部。”段华熹笑笑,“除了你爹。宁相真是铁骨铮铮。”

宁西锦不说话了。

段华熹策马缓缓向前,脸庞在火光照耀下显出一丝疯狂的狰狞来:“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