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也应该输得明明白白。”

她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暂时没移动。

沈子平和副校长说了一会儿话,最后一个进来。

“小志挺乖的…”知晓内情的李老师表情复杂,“学习成绩中上,考个本二是绝对没有问题的,高三冲刺一下,说不定能踩本一线。我认识他父亲,他(卢律明)也托我多关照酬志。在我看来,酬志对他很感恩很尊敬的。对了,我这儿还有他(酬志)高一下学期参加作文比赛的一篇文章呢,写的就是他爸爸,获了二等奖。”

说着,李老师从文件袋里找出一份习作,沈子平接过,转手给聂羽峥,聂羽峥看了一会儿,又给了祝瑾年。

原来如此,他刻意坐自己身边,是为了跟她分享这些可能泄露小志心理的物件。

她认真地捧起那份作文,只见标题为——《我的爸爸是超人》。

“我自小就失去了妈妈,我爸爸像慈母一样照顾我,像严父一样鞭策我。他能一个人抬着煤气罐和十斤大白菜上楼,能在三秒钟之内解出我怎么都想不出来的数学难题,还做得一手好菜,颠勺的样子跟大排档的厨师一模一样…”

这是一段运用了比喻、排比等修辞手法的精彩开头,既说明了身世,又引出了接下来的两段事例。

一个事例是很多表现父母恩情的作文中都会出现的“半夜送医院、不眠不休照顾”套路;另一个事例比较新颖,是说他某次和卢律明去乡下郊游,不听大人劝告,去水塘游泳,忽然腿抽筋,快要淹死的时候,卢律明跳下去救了他。溺水的感受,写得非常真实,让人读了都感觉有点窒息。

然而,祝瑾年发现有些不对,她不知聂羽峥是否察觉。小志写的爸爸跟实际上的卢律明相比,有些矛盾之处。不过,写作文不是写自传,不排除有捏造的可能,自己学生时代写的那些作文,百分之八十不是真实经历。

此时的聂羽峥手里拿着一本小志的笔记本,上面记满了课堂笔记。

陈昱问李老师:“高三开学后,小志跟上学期有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性格变得比较冲动,脾气变坏了。开学还没一个月,就和同学发生了两次冲突,一次是大骂一名女同学,还有一次直接和一个男同学打架。”李老师推了一下眼镜,“我正打算国庆去他家家访,和卢老师谈一谈他的情况。我知道他爸爸对他要求非常严格,如果是进入高三,压力太大,我想跟卢老师说一下,试着给他减减压。望子成龙的心情我们都理解,方式方法需要注意一下。”

“被骂的女同学和挨打的男同学来了吗?”沈子平问。

“来了,在——”李老师指了一下外面。

沈子平抬手挥了挥,林睿会意,去另一个房间把几个学生叫了进来。

一分钟后,几个学生谨慎地走进来,李老师一一介绍了一遍,他们分别是班长小河、小志的同桌小健、关系较好的同学小宜和小坤,挨打的女生小笑,打架的男生小飞。

沈子平笑着说:“大家不要紧张,先找个地方坐下。叔叔问你们几个问题,你们知道就说,不知道就说不知道,都没关系,就聊聊天而已。”

“…好。”几个学生些许放松下来,纷纷坐下,等待他们发问。

小笑和小飞跟小志起冲突的过程惊人地一致。据他俩说,自己跟小志既不是朋友也没什么隔阂,也不知他为什么忽然暴怒起来,冲他们发火,说他俩总是偷偷监视他。

监视。

大多被害妄想症的幻想内容之一。

祝瑾年扬了扬唇角,感觉胜利在望。

说起这事,小笑依旧很困惑,“我坐在他后面,跟他的座位差了两组,中间隔着好几个同学,上课时很少往他那儿看,不知道他为什么说我在偷看他。那天,英语课下课,他像疯了一样,直直朝我跑过来,很生气的样子,叫我不要再装模作样了,以后不要再躲在后面偷看他。我觉得很没面子,他这么说,别人会以为我暗恋他的,他又不帅,晕死哦!”

小飞说:“我记得很清楚,体育课,我们刚跑完圈,我根本没招他惹他,他从我背后就是一拳,叫我不要再跟踪他、缠着他,说什么他真的很烦我。我骂他是个神经病,当场跟他干起来。事后我还写了检讨,感觉很冤枉,他打我在先,我不还手还是男人吗!”

和小志关系较好的同学小宜和小坤说,他们已经跟小志疏远了,因为,升上高二以来,总觉得他有点怪怪的。

“哪里怪?”林睿追问。

小宜:“说不上来,就是一种感觉…他总是心不在焉,有时会忽然很认真地打量我,好像我是陌生人一样,眼神很恐怖。本来我们仨中午都一起吃饭的,后来我跟坤子说,咱别和小志一起了,吃得都不安心。”

小坤点头道:“还有个原因就是他爸,有次我们约周末打球,他爸不肯,不让小志出来,小志趁他去家访,偷跑出来,还没打一会儿,说发现他爸来了,吓得就跑回家。好几次了,渐渐我们打球也不喊他了。”

“他高一时写的这篇作文,你们看过吗?”祝瑾年插嘴问,把纸张竖起来,用手指了指。

“我们全班都看过。”班长小河回答,“李老师在作文课上让这些获奖的同学把自己的文章念了一遍,下课后还叫我贴在宣传栏上。我记得很清楚,我张贴完,刚好放五一假。”

“小志写的很好,不知道这里头的事件是不是真的…”祝瑾年看向小宜和小坤,“差点被淹死这种事,他有没有跟你们提过?”

“是真的。”他俩异口同声地说。

“大概什么时候?”

小坤回答:“高一上学期说的,好像是初中升高中那年暑假发生的事。”

“他不止一次跟我们形容过淹水的感觉,就是他作文里写的那些,哇…”小宜摇摇头,“听上去好恐怖啊。”

“那次他吓死了,之后就很怕水,连游泳池都不敢去了。”小坤说,“他跟我们说,那个水塘很深,听说以前淹死过小孩子。要不是他爸跳下去救他,他可能早挂了。”

许是有个关键词——“水”,祝瑾年隐隐有种感觉,小志在卢律明面前“一直洗脸”,似乎跟这次溺水有几分关联。

第9章 我的爸爸是超人(2)

学生们由李老师带回班级继续上课,几个人在接待室里,各自沉默着。

沈子平打破了沉默,“看来,卢酬志的畸变不是忽然的,很早以前,至少是一年以前,他就开始显露一些问题了,只不过当时没人会往坏处想。”

“两年以前。”聂羽峥纠正。

“嗯?”

“至少两年以前,卢酬志就出现了一些幻觉。”

祝瑾年心口一紧,难道他想的跟自己一样?为了试探,她说:“我觉得,小志的作文很能说明问题。这里头写了一些事情,如果确实是小志亲眼所见,就跟卢律明的实际情况有矛盾。比如扛煤气罐,卢律明腰不好,这种事他根本干不了;我吃过他做的饭菜,寡淡无味,他不喜欢厨房都是油烟,几乎所有菜都只用水煮,拌点酱油了事,一点也不好吃,还有…溺水事件,如果我没猜错,他应该是只旱鸭子,水塘真那么深的话,他跳下去救人就是送死。”

“咦?”林睿发出一声疑问,“他会不会游泳,我们还没去核实呢。”

“卢律明有着很强的洁癖。”聂羽峥道,偏头瞥了一眼祝瑾年,表示肯定地扬了扬唇角,“一个家庭条件一般的城镇居民要学习游泳,或者去大众游泳池,或者去一些比较浅的河、溪、水塘。这些地方,在卢律明眼里…干净吗?”

陈昱笑道:“外面的泳池我都嫌脏,卢律明估计更嫌弃。”

沈子平接过作文看了又看,“这么说,即便卢酬志真的溺水,卢律明也没能力下水救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呀!”

“可是,这篇作文说明不了什么。”虽然聂羽峥和自己的看法一致,祝瑾年还是要泼他们一盆冷水,“大部分学生写作文是为了切题、得高分,不是为了抒发自己真实的人生感悟,真真假假,没个准儿。”

“溺水、被救,这两个事件哪个会是真的?”沈子平自言自语道,“如果根本没溺水这回事,卢酬志犯不着跟两个朋友吹牛,如果溺水是真的,但卢律明没能力救他,那他是怎么上来的?”

“要不就是卢律明把他推下去的,他受了巨大的刺激,自己爬上来后开始变得疑神疑鬼。”祝瑾年很不负责任地瞎猜。

大家都当是玩笑话,哭笑不得。

“根据作文中出现的信息,查一查当年的事,或许有意外收获。”聂羽峥说。

“我怎么感觉这起失踪案比杀人案还复杂…”沈子平叹了一声。

祝瑾年也感觉有些棘手,什么想法似乎呼之欲出,可就是找不到突破点,或许真应该回去好好理一理思路。想起自己一时好强和聂羽峥的赌约,有点后悔,自己太早将小志定性,而他一直对这个结论持保留意见,而且,他的选择范围其实更大,除了被害妄想症之外的一切问题,都能让他获胜。

“发什么呆,闻见鲱鱼罐头的味道了?”一声嘲讽自门口传来。

祝瑾年回神,才发现他们都已走出接待室,唯有自己还坐在原位。

她不甘示弱,起身斜睨聂羽峥,“我在想,某人离罐头越来越近了,却怎么还在垂死挣扎。”

他淡淡一笑,看祝瑾年看来,他眸中暗藏老奸巨猾,她可讨厌他这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了。

一行人走出行政楼,暴雨已停,残留的雨水挂在叶尖,还在淅淅沥沥,空气里弥漫一股雨后的泥土青草味。下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刚刚响过,大批学生们涌向校门。他们避开这一拨的学生流,十五分钟后才驶出校门。

校门口的减速带让车辆颠簸了好几下,正握着手机回复好友消息的祝瑾年下意识往外看了看,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出现在视线范围内。

郝易期。

他骑着电动车,一个穿着白色套裙的女子恰走到他身边,他牵起她的手,两个人正柔情蜜意地说些什么,两个学生路过,礼貌地对女子打招呼。

看样子,那女的是十二中的老师,性格温柔乖巧,和自己截然相反。

祝瑾年有些失神,眸色黯淡,左手握拳,又黯然放松。

分手时,郝易期对祝瑾年最不客气的评论就是:高高在上、自以为是,无论他怎么表现热情,都得不到同等的回应。

祝瑾年是个很会压抑真实情感的人,这和她的成长经历有关。从小家教严格,她父亲一再跟她强调,在人前暴露过多的情感和情绪会处于被动,甚至被人瞧不起。初中时她也花痴过帅哥学长,被父母发现后,受到了来自父亲言语上的一番羞辱,说她不知廉耻,这虽然是为了让她全心投入学习,但用词过于难听,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印记。此后,她总是习惯性在父母前面去压抑自己的快乐、悲伤、恐惧,就算谈恋爱,也不敢投入太多,生怕过于迷恋会像父亲说的那样,被对方瞧不起。她自以为是地觉得,他没有发现自己可爱的一面,所以他俩总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她一直忍着没提分手。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和那些因为感情问题来找她咨询的姑娘们半斤八俩,都是脑子有坑。

郝易期的一个哥们曾经善意地与她相聊:“你个性太强,感觉易期驾驭不住你。还是别那么要强,我们男人都喜欢傻一点、温柔一点的女人。”

对此,祝瑾年当即就干笑了一声,回了几句——

“在你说这番话之前,我一直以为‘驾驭’一词是用在马身上的。女人聪明不聪明、温柔不温柔都是因人而异,只有傻瓜才需要找一个比他更傻的人来秀智商。虽然上帝是男人,可因此推出男人是上帝就大错特错,不要用男人狭隘的价值观衡量女人,你们喜欢什么样的,是你们的自由,至于我是什么样的人,只要不违法乱纪,就不需要符合谁的审美。”

这位仁兄被这般反驳之后哑口无言,私下说过,他感觉祝瑾年和郝易期走不远。

在这个问题上,他倒是慧眼如炬。

在见家长之前,她在他手机聊天记录里发现他和这哥们的对话,他说自己目前的人生进程是应该找个合适的人结婚,祝瑾年就是适合结婚的人。

到最后他对她的定义也就是——适合结婚的人。

她以前一直以为郝易期和自己的交往,至少是因为喜欢。什么叫适合结婚的人,她觉得很讶异,如果拉个大名单,仅鹏市符合这个条件的女青年没有十万也有五万,她难道仅仅就是几万分之一?

后来她提出分手,不仅仅因为感觉自己和郝家三观不合,更多的,是因为心气高的自己无法容忍他对自己下的那个定义。

再见郝易期,祝瑾年心里总不太舒服,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又找到一个万分之一。适合结婚的人就是这般好找,也不知道这世上会不会有一个男人认为她祝瑾年是唯一。

“开快点,一会儿遇到晚高峰可堵死了。”沈子平的话打断了祝瑾年忽来的惆怅,只听他转头问聂羽峥,“你一直在翻卢酬志的笔记本,里头有什么重要的信息?”

“笔迹。”他简单作答。

祝瑾年从惆怅中回神清醒后,恍然大悟,字如其人,笔迹往往能真实地反应一个人的潜在个性。她总是留意跟被害妄想症有关的一切词汇,却忽略了近在眼前的关键证据。

“随手而写的这些笔记最接近卢酬志的真实字迹。可以看出,他写字时用力不均匀,时轻时重,字体大小不一,最后几笔为撇、捺的字,写得过于大,有的捺超出格子,甚至偏到纸张外面,两行字之间的间隔很大。”

“这说明什么?沈子平问。

聂羽峥默了默,合上笔记本放在手边,“和表面平和、腼腆的样子不同,他情绪不稳定,喜爱胡思乱想,缺乏自制力,不喜欢受束缚,反叛性很强,对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很有要求,对个人隐私其实非常在意。”

祝瑾年则在心里默默记下一句——提醒各位考生,字迹心理学是下次期末的重点。

沈子平啧啧两声,“这样一个人偏偏被他爸爸牢牢地攥在手心,不允许任何隐私的存在。一边要顺从,一边压抑对抗自己的真实个性,听着都累。”

“有个阶段的字迹出现了一些明显变化。”聂羽峥翻开另一本笔记本,指着其中几页,“字体总体向下偏斜,从记录的内容上看,是高一语文的前几篇课文,应该是两年前的九月份。这种字体持续了大概半个月,这半个月内,他的情绪有些不稳定,有沮丧和抑郁的倾向。”

祝瑾年不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替小志解释道:“高中课业跟初中相比难多了,很多学生面临这个转变会不适应,看到成绩比初中时差,都有点意志消沉。我高一第一次月考,数学和物理就差点挂了,也消沉了很久。”

“那时,你是不是也背地里咒骂出数学和物理考卷的老师?”聂羽峥带着几分反讽的笑意,问。

祝瑾年语塞,翻个白眼。

前面坐着的林睿和陈昱觉得挺尴尬。

这个话题,聂羽峥没再继续,言归正传道:“卢酬志的获奖作文写于高一下学期,四月份左右,假设溺水事件为真,应该发生于气温高的月份。他的两个朋友也觉得,这事发生在初中升高中的暑假。暑假过后,高一刚开学,恰好卢酬志就情绪低落、抑郁,怎么这么巧?大难不死、劫后余生,在许多人看来,是件喜事。”

祝瑾年这时终于把自己的猜想说了出来:“我总觉得,溺水和他前几个月忽然开始一直洗脸有关系,我发现他其实没什么洁癖,他要的其实不是清洁,这么做,也许有另外的象征意义。”

“难道溺水事件真没那么简单?”沈子平摸摸下巴,“看来真得好好查一查…”

作者有话要说:上章评论小红包送给 包子

第10章 我的爸爸是超人(3)

前方不远处就是荒漠甘泉心理工作室所在的写字楼松海大厦,从这个角度已能很清晰地看到巨大的广告牌和荒漠甘泉的广告文案——“和你的世界谈谈”。

临下车时,想起些什么的祝瑾年忽然冷哼一声,拍了一下前方椅背,低声说:“其实这个赌约对我不公平。”

“2:1的赌注,到底对谁不公平?”聂羽峥好整以暇地靠坐着,偏头说。

“我不是警察,不能直接参与调查,你却可以按着自己的想法指挥他们的调查方向,还有可能见到小志,直接跟他谈,了解他的想法。”她忽然耍赖,狡猾地半眯着眼睛,强调:“这对我,不公平。”

“提出赌约的不是我,继不继续的决定权在你。”他抬眼,深色瞳孔一片清明。

祝瑾年乐得要当甩手掌柜,正要下车,听他又说:“知道输定了就马上反悔,确实可以止损,我表示理解。”

“我不是认输。见不到小志,只能跟着你们旁敲侧击,对我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

“让你见到卢酬志,只会加快你成为输家的步伐。”他毫不客气地回应。

祝瑾年真是要被他不可一世的毒舌气晕了,“你,能不能让我见一下小志,跟他好好谈一谈?”

“你不是律师,没有权利单独约见他。”聂羽峥挑眉,“你政法大学出身,为什么总喜欢做一些违法的事?”

祝瑾年语塞,抿了抿唇,傲然道:“你能不能让我见到他?如果可以,赌约一定继续,我们各自愿赌服输,如果不能就拉倒!”

“如果我说,我能?”他挑眉看她。

“你真的可以?”她疑惑道。

“最多只给你半小时。”他笑,“害怕就算了。”

“谁怕?”她横眉,“你有本事,就带我去见见他。”

聂羽峥抬手,比了个“OK”。

祝瑾年刚转身要走,又回头,指了指上方,“来都来了,你不上去露个面?”

他坐在原位,对她的建议无动于衷,漫不经心地问:“这回的夏季招聘,来了几个新人?”

她有意试探自己是否能长留,故意说:“包括我在内,一共四个。其他三个分别是章湘,她当千惠姐的助理咨询师;巩鸿霄,目前在行政部;饶琪琪,前台小妹。”

“现在的荒漠甘泉还有那位主心理师没配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