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瑾年清了清嗓子,“这么多的题,你就提出一条结论,是不是太少了?”

“其他都是很常规的测试——第15到30,测的是金钱观,她赚钱的愿望很强烈;第50到60,测挫折应对心态,我从中看出她内心脆弱,且有报复心理;第38、42、75、99是测谎,她没有通过,很有可能在平时和做这份测试时也不自觉说了一些谎话。诸如此类,相信你看一遍也能得出结论。”

祝瑾年耸耸肩,“人都是不完美的,这些性格特征说不上特别坏。容易被暗示恰巧说明她很有可能因为别人的言论改变自己的行为,甚至不自觉强迫自己表现出与原本性格不同的状态。下一步,我们怎么办?”

“去凉肃。”聂羽峥抿了口茶,看表情,他对这种口味的东西并无多大热情,“这几天你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好,让行政和财务那边安排出差。”

祝瑾年迟疑了一下,“我去?”

他望着她,眼神专注,眸色墨黑清澈,一字一顿地强调:“我,和你。”

和他对视,她内心涌起一阵波澜,却被自己强压了下去。

“有空吗?”他移开目光,虚望向壶底轻轻摇曳的小火苗。

“我的case,肯定要抽时间亲自去。”她重重点了点头,“去了凉肃,要怎么查?”

“我认为——应该从她的案底开始查起,例如,前男友与她的感情深浅、出事后她父母等亲友的态度、自杀事件始末等等。”

“我们不是警察,加上异地,恐怕查起来不怎么方便。”

“几年前我参与过一个吸毒人员心理状态的课题,得到一份许可文件,能够查看各地涉毒人员的档案材料,包括案卷,年限为五年,恰好到明年年底截止。既然她的案底和吸毒人员有关,我们可以打这个擦边球,而且,我怀疑…”聂羽峥忽然停下,喝了口热茶,却没有往下说的意思。

“你怀疑什么?”

“我怀疑乔怡潼的记忆异常并非完全来源于那次窝藏案底的打击。”

祝瑾年抬眼看他,“听上去,你始终不觉得她是双重人格。”

“鉴于你的描述和她在我面前的表现,我更偏向于…癔症。”

“你觉得另外一个‘欣雪’是她自我欺骗的产物?”祝瑾年瞪大双眼,“她的心理暗示能力真的能把自己忽悠得变成另外一个人吗?”

“不是‘另外一个人’,而是一个‘没有相关记忆的自己’。”聂羽峥右手端着白瓷杯,微微倚靠在沙发一边的扶手上,“年初,鹏市电视台新闻频道《非常当事人》栏目邀请我对一个号称自己三年没有吃过饭的中年女人进行心理鉴定,鉴定的结果就是癔症,她在明明正常吃三餐的情况下,坚信自己粒米未进。不仅是她,她的丈夫受她影响,也认同了她的假想。夫妻二人接受心理暗示的能力都非常强,在生活中互相影响,上演了这么一出闹剧。”

“可是人格分裂的形成一开始也和心理暗示有关。”

“这只是我一个不负责任的猜想,一切还依赖于其他信息的补充。”聂羽峥轻轻摇了摇头,没有继续举证。

二人之间一时没有对话,陷入了沉默中。

祝瑾年又为自己倒了杯茶,起了个话题问他:“除了我之外,章律师还跟踪别人吗?”

“近期内,他对你的兴趣超过别人。”

“我何德何能啊…”祝瑾年一脸苦恼。

聂羽峥直白地告诉她:“因为禾诗蕊——你与她在相貌上八分相似。她与我、王谦同届,在校时就受到了章靖鸣的跟踪骚扰。近几年,章靖鸣陆续骚扰过不下七个人,沈子平说,都与禾诗蕊气质或身材相似。他的骚扰对这些人的生活影响很大,听说,有的搬离了鹏市,有的为了躲避他不慎摔伤。”

这件事好像以前听杜格致提过,“这个禾诗蕊…也去了别的城市?”

“她失踪了,十年不见踪影。”

“说不定她也是为了躲章靖鸣,跑到别的地方去了。”祝瑾年非常乐观地说。

聂羽峥知道,这只是个美好的猜想。他沉思了一会儿后颔首,“…希望如此。”

祝瑾年误解了他沉默的原因,脑补出一段非常狗血的情节——这个禾诗蕊就是聂羽峥大学时的初恋情人,她的失踪给他留下了毕生的遗憾,多年后,他遇见了和她长得很像的自己,不免对自己产生了移情,于是就…她的心没来由一沉,陷入了自己是禾诗蕊替代品的沮丧中。

善于压抑情绪的她不动声色、面色如常,“你手机里有禾诗蕊的照片吗?我想看看跟我八分相似的她是什么样的。”

聂羽峥掏出手机,看上去真的在找照片。祝瑾年不太高兴,他将屏幕转向她时,她只是草草一瞥,却愣住了——他打开的分明就是前置摄像头,于是。屏幕上晃动着她自己的脸。

她伸手推开他的手机,气恼道:“哪有那么像,又不是失散多年的双胞胎!”

等了一会儿,他一点找照片的动作都没有,她试探地问:“你到底有没有她的照片?”

他些许清冷地答:“我为什么要收藏一个陌生人的照片?”

…呃?!

祝瑾年沉下去的心开始上浮,连她自己都惊讶于这种被他影响得时起时落的心情。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情,她故意跟他抬杠:“依我看,熟人的照片,你也没存几张。”

“你答对了。”他把手机收好,顺便看了看表。

祝瑾年赶紧把剩下的水果茶一饮而尽。

离开的时候,趁聂羽峥去开车的间隙,她走到秦夕霏身边,“不好意思,我问一下。那面墙左起第二幅画,有名字吗?”

秦希扉往那边瞥了一眼,抚摸着布偶猫的背脊,温和地说:“有啊,它叫‘不如你’。”说罢,她解释道:“即使春花如此繁茂,还是能从中看到自己心里最熟悉的背影。所以,有多少美好的事物环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目光在寻找属于自己的焦点。”

祝瑾年愣了很久,跟她告别后默默走到门口。

她清晰地记得,她为了引聂羽峥说话,说秦希扉长得很漂亮,而他故意不接,转而问她那幅画的名字,她答错之后,小小地嘲讽了她。

——“她很漂亮。”

——“不如你。”

巷子幽深,几盏路灯昏黄,夜风夹杂着一丝冷意,吹过她燥热的脸颊。

聂羽峥的车子缓缓驶来,车灯很亮,她移开目光,将羊绒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两圈,遮住半张脸。犹豫一下,坐在副驾驶,却不敢看他。

如果,他擅于心理暗示,那么早就将暧昧的种子播撒进她的心底,此时已然枝桠茁壮,他的每一次拨动,都引得根系颤动,牵扯着她所有的感觉神经。

别怀疑,他无非是和好友王谦所谓“喜欢一个女人的标志”理论产生了共鸣——越看越漂亮,而后怎么也不腻,就算她冲你无理取闹、用平时你觉得很恶心的语调撒娇耍赖,你不仅不排斥,反而周身温暖。

“这么晚了,谢谢你。”电梯快到22楼,祝瑾年向他道谢。刚才在车上二人闲聊,她得知他住在怡和路附近,离这里半小时车程,来往这么一折腾,在她看来挺浪费时间,他却不嫌麻烦,竟总说“顺路”。

电梯门开启,她走出电梯,本想转身说几句让他小心开车的客套话,却被自己家门前一个身影给吓住了。

一身黑大衣的章靖鸣正靠在门口抽烟。

聂羽峥走出电梯,将祝瑾年拉到自己身后。

“聂羽峥…”章靖鸣危险地眯了眯眼,掐灭了烟,扔在地上踩了几下,斯文气不在,“你他妈该不会是认真的吧?”

“认真的。”他无畏地跟章靖鸣对视,冷着脸,“所以,这是我第一次警告你,也是最后一次。”

不知为什么,章靖鸣看聂羽峥的目光里充满了鄙夷,他一边走向电梯口,一边说,“我原以为你聂羽峥是个什么正人君子,没想到你不过如此,也爱在外头沾花惹草。哼,无耻。诗蕊,我们下次见!”

说着,他高声笑了两声,乘电梯下楼。

祝瑾年沉浸在章靖鸣发现自家地址和把自己称为“诗蕊”的惊恐中,走进家门后才得以细细品味聂羽峥刚才的一句“认真”。

这一刻,她感觉有点幸福。

然而,她又想起章靖鸣说聂羽峥“你不过如此,也爱在外头沾花惹草。”这话的意思似乎在讽刺一个出轨的已婚男人。记得他第一次明目张胆跟踪骚扰自己时,就说聂羽峥是结了婚的。

尽管章靖鸣的人品实在不敢恭维,但他的每一句话不见得都是谎言。

这么一想,祝瑾年感觉背脊发凉。

第39章 叶欣雪的灵魂穿越(1)

快递员沿着走廊一边走一边找, 最后在心理课题组办公室前停了下来。“你好, 是不是聂先生?”

聂羽峥站起,离开办公桌朝门口走去。

“你的文件, 麻烦签收一下。”说着,快递员上前几步, 把一个蓝色的文件袋递给他。

聂羽峥瞥一眼快递单,寄件人的字非常难看, 根本不像一个成年人的字体, 从笔画上看,应该是左手写成。他叫住撕了回单就要走的快递员,仔细地拍了几张照片。

拆开文件袋, 里头是一个白色大信封, 信封里装着一张陌生女人的照片。

翻过背面, 寄件人同样用左手写了三个字——叶欣雪。

提到欣雪,不得不想起乔怡潼。她一直用“欣雪”作为自己艺名,难道跟照片中的女子有关?虽然他查过凉肃市所有叫“欣雪”之人的资料, 可照片中的女子他从未见过。

这是巧合,还是知情人的暗示?

聂羽峥回忆起在小志案时, 沈子平也收到一封装有剪报的信, 他们得以借此推断出小志产生心理问题的源头之一。

寄件人竟然对他参与调查的事件如此熟悉,这人是敌是友?“他”寄来这张照片,又想告诉他什么?只有两种可能, 一, 爆料, 帮助调查;二,干扰,故意把调查的方向引到错误之路上。

——————

“小祝,后天早上10点的机票。”行政部的巩鸿霄打来电话,善意提醒道,“你多带点衣服啊,凉肃比这儿冷,我一在凉肃当护士的网友说最近流感,去医院挂瓶的人可多了。”

“知道了,谢谢。”祝瑾年放下话筒,靠在椅背上。

聂羽峥到底有没有老婆?这个问题既不好去问杜格致等校友,更不能直接问聂羽峥,否则显得有点自作多情。

万一他是个有妇之夫…

正想着,内线电话再次闪烁着,是琪琪。

“祝姐,昨天网上预约过的华小姐已经到了。”

祝瑾年起身,整理整理戴在黑色毛衣外的丝巾链,走了出去。

一位打扮入时、妆容精致的长发女子站在前台那边,见了她,礼貌地点一点头,想必就是华小姐了。

她和华小姐一边向咨询室走,一边闲聊。华小姐是一家企业的总经理助理,据她说,这家企业前年还濒临破产,现任总经理上任后,短短两年时间竟然扭亏为盈,上一年的利润达到了1000万,堪称鹏市相关行业的奇迹。

在咨询室小坐了一会儿,华小姐就诚实地说明了来意——她爱上了这位年轻有为的总经理,她将他称为X总。爱上自己的上司本来无可厚非,坏就坏在,X总是有妇之夫,暂时和自己的妻子异地。因此,华小姐感觉很痛苦,一方面盼望着和X总深入接触,一方面受着良心的自我谴责。

真是无巧不成书。

听完她的诉说,祝瑾年暗自怔了好一会儿,之后强行阻断自己的思绪,微笑着说:“你会感到痛苦和纠结,是因为你的内心还秉持着一定的道德感,这是因为这种道德约束使你不断挣扎,这是你和那些故意破坏他人家庭之人最大的区别。但是,我想问问你,你的真实想法,究竟是想避开这段不该有的暗恋,还是想给自己找个合理的理由去靠近这位X总?”

“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一度想辞职或者调离岗位。但问题是…我感觉X总对我,其实也并非毫无好感。”华小姐想了想,说出了实情,她之所以会来这儿寻求心理纾解,正是因为昨晚陪X总应酬,二人都有些醉意,X总向她表白了。既然两情相悦,她想不顾一切跟X总在一起,可又碍于小三这个名头,因此感到无所适从。

两情相悦,但一方却是已婚。在这种情况下,是该不顾一切先交往再说,还是恪守婚姻底线和道德准则,保持距离?这既是华小姐出给祝瑾年的难题,也是聂羽峥出给她的难题。

“女性对那些在自己的专业领域成绩出色、个人能力强的男人都会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崇拜感,这是雌性的生物本能,也是女性的惯性心理,我们经常将这种仰慕误以为是喜欢。华小姐,你需要分清自己对X总究竟是女性对男性的喜欢,还是一个粉丝对偶像的崇拜。”

华小姐沉默了,双手拇指对在一起搓动着,显得有些焦虑,过了一会儿,她深吸一口气,“恐怕…是真的喜欢,尤其是得到他的回应之后。”

“既然如此,我们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但可以控制自己的行为。”祝瑾年微微咬了咬牙,既是说给华小姐听,也是说给自己听,“一件不受法律保护的事、受世俗道德谴责的事,硬要去做,对我们来说是百害而无一利的。一时的舒服,可能换来的是对别人无尽的伤害。一个在婚内都无法保持忠诚的男人,即便工作能力再强,也是个有污点的人,我不认为他有什么吸引力,甚至,在个人道德方面还很让人不齿。他今天能跟你出轨,明天就能跟我、跟她、跟所有女人,那时,你受的痛苦不会少于现在。现在你要做的,就是认清这个男人的真面目,将自己对他的喜欢慢慢放淡,许多年后你会感激今天的自己。”

“可是,产生了感情却要压抑,作为一个咨询师,你不觉得这样会让人心情郁结吗?”

“不是所有感情都非要宣泄出来不可。”说到这里,祝瑾年已然能够梳理自己和聂羽峥之间的暧昧了——如果他真是有妇之夫,她一定跟他保持距离,绝不越雷池一步。“因为,有些感情只是一时迷惑,绝不会长久。就好像双十一时我们都想花点钱为自己买点东西,恰好发现一件衣服似乎很适合自己,可非常地贵,当我们克制住一时的购买欲望,过几天再回头看,发现那件衣服其实也没多好看,不值得自己下个月的省吃俭用。”

华小姐向下抿了抿唇,这个微表情正好暴露出她内心其实不是很赞同祝瑾年的说法。爱情给女人的诱惑很多时候远比金钱或者权利大得多,而没有处在迷局中,你永远不会体会当事人的纠结和甜蜜。祝瑾年虽不认同这种插足他人婚姻的行为,但仍对华小姐的犹豫表示理解。面对一个优秀已婚男人的示好,一些对未来和爱情充满幻想的女子确实容易迷失,陷入沼泽。然而别人是别人,她是她,她坚定地认为,自己绝对干不出这样的事。

一小时的咨询时间很快就到了,华小姐离开时仍旧很困惑。她说,自己可以试试先远离X总,以后还会再来咨询。

可是祝瑾年能猜中,华小姐不会远离X总,反而还会更加深陷下去。因为,但凡你知道一件事情做了就是错,你还在犹豫要不要做,那你心里就是想做,而且肯定会先做了试试。

在没有弄清楚聂羽峥是不是有妇之夫的情况下,我绝不能轻举妄动——祝瑾年告诫自己。

临下班的时候,杜格致看似无意间提起:“小年,这是你来荒漠后第一次出差吧?”

“没想到这次的case这么复杂,还需要跑到外地去了解情况。”

杜格致哈哈一笑,“我真的很好奇你这个来访者是什么情况,居然让羽峥亲自出马参与咨询业务!”他拍拍她的肩膀表示安慰,道:“放心吧,羽峥什么时候空手而归过?希望出差回来,你们这个case能完美解决。”

“聂羽…我是说,聂总他有没有…”祝瑾年即将出口的问题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什么?”

越是心里有鬼,越问不出口。她的唇张了张,又沉下眼睫,脑筋飞快一转,接自己刚才的话头,问:“不知道聂总或者杜师兄你——有没有同学或者朋友在凉肃,办事起来也方便点?”

“我这届没有凉肃的同学,我看你们可以问问沈子平,他朋友多,而且身在公安机关,跟那边打个招呼,可能对你们有帮助。”

“是个好主意。”祝瑾年醉翁之意不在此,草草结束了话题,心里却更加没底。偏偏这时,她收到来自聂羽峥的一条消息。

“后天8点,楼下等我。”

他的风格就是这么言简意赅,又没有商量的余地。

出发当天,祝瑾年拖着个小行李箱下楼,见聂羽峥正背对着她,靠在一辆黑色轿车旁打电话。她慢慢走到他身边,他恰好挂了电话,偏头看她。她发现他今天戴了一副无框眼镜,更显斯文清俊。

“早。”她移开目光,淡漠地打了个招呼。

他一手揣在铁灰色长款呢子大衣的口袋里,一手自然地接过她的行李箱,放进后车厢。

他坐在副驾驶,祝瑾年则坐在后排,找出未看完的小说,有意避免与他说话。好在他本不是乐于聊天的人,一直很安静,弄得司机倒有几分好奇和尴尬了。

在祝瑾年看来,保持这样的距离,挺好。

第40章 叶欣雪的灵魂穿越(2)

过安检后, 离登机还有半小时。聂羽峥遇到一个外校的教授, 两人一边交谈一边往外走。商务舱候机室的沙发很舒服,祝瑾年近乎半躺着刷微博,一抬眼,不知道他俩走到哪儿去了。时间很宽裕,她也不急,又看了一会儿微博,只听聂羽峥的公文包里传来一阵阵的震动声。

她瞥了一眼, 没在意。

震动声持续了很久,停止不过十秒, 又震动起来。

她抬头找了一圈,聂羽峥还是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