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角色 作者:三十三

季明芝出生于梅城八大家族的季家,行二。姐妹六个,唯有她不是太太生的。

养到十六七可以出门的年纪,为婚事季明芝跟家里闹翻,可惜她找的徐仲九不是好人。

季明芝这个小气人,欠了她的她要讨回来。

第1章 第一章

春,四月。

梅城季家二小姐季明芝的婚事算定下来了,由季老太太做主,许给季太太娘家的侄子沈凤书继弦。

季明芝今年十六岁,在中西女子学堂读书。她是高个子,一张鹅蛋脸,说话低声小气,讲两句看一看别人的脸色。

跟人丁单薄的季家不同,松江沈家是大族,但沈凤书父母早逝,他又在梅城做县长,以后哪怕调任,总可以携眷在任上。因此季老太太颇觉得自己做了一桩好事,季明芝嫁过去是当家主母,上不必侍奉公婆,也没有小叔小姑。沈凤书为人虽然古怪,可也只是性情冷淡,他留过洋,家资富饶,相貌不差,算好夫婿。

毕竟以季明芝的出身,在梅城要找门好亲却不容易,相当的人家都知道她不是季太太亲生的。季明芝的生母只是乡下佃农人家的女儿,连季家的门都没能进,还是季老太太念在孩子是季家骨血才给挂在季太太名下。

然而季老太太没想到,季明芝在学堂里读了那么几年书,心思终究有点活。以季家的家教,她自然不敢有夜奔之类的念头,但沈凤书平时待她说不上好。对这亲事,季明芝实在欢喜不出,连沈凤书上门做客她也打不起精神来招呼。

沈凤书到梅城已经两个多月,然而季家的门只登了两三次,这一回带着他的秘书徐仲九。沈凤书和季太太长相有五六分相似,细眉长眼尖下巴,只是神色恹恹,脸色发黄,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长辈的话。徐仲九是二十出头的小青年,浓眉大眼,鼻端口正,笑微微的坐在旁边听他们说话。

沈凤书到任后拒绝接受记者采访,得罪了那些无冕之王,现在梅城大小报纸提到他,全不加官职,以“松江人沈凤书”直接相称。他解散县府原来的办事班底,用自己的人代替。加上封掉城隍庙,桩桩件件的事,惹了不少非议。

季老太太待沈凤书客气,季太太这边作为亲姑妈,该说的还得说,絮絮叨叨地劝他事情不能做尽,“他们纵不好,梅城的天也没有塌,你何苦出头做这个坏人。现在外头说你有大烟瘾,嚷着要省城派人来查,连你姑父都压不住。”

梅城的八大家族,百年来季家勉强列在末席,直到在这代当家人季祖萌手里才慢慢上去。季祖萌光绪年间进的秀才,后来到两江师范学堂上过学。他虽是读书人,生意上的头脑也不弱,把祖传的碾米行开得兴旺发达,还和人合营轮船局,有两条内河轮船。除此之外又是梅城首任的民政长,直到有了本乡人不得在本乡的禁令,他才调任邻县。袁世凯称帝的时候,季祖萌辞职在家,闲来办了几所小学堂,被人称颂不已。

季太太苦口婆心,沈凤书听了会欠身道,“请姑妈谅解,容我去外面抽支烟。”

老太太笑起来,“抽烟是假,不耐烦听我们的唠叨是真。”于是让明芝和季家三小姐友芝陪着去园子里走走,“难得来了,总要吃过午饭才许走。”

出了思永堂,沈凤书真的拿出烟。他既没问表妹们是否介意,也没让徐仲九,一个人站在树下默默地抽。友芝讨厌他这种不尊重别人的做派,招呼徐仲九去看牡丹,领着客人径直走了。下人们提着篮子跟了上去,剩下明芝,走也不好,不走也无趣。

沈凤书抽完一枝烟,对明芝点点头,两人这才穿花拂柳往里走。经过藏书楼,明芝想起旧年沈凤书送来的书,道了声谢。沈凤书问了两句,神色又复淡淡的。

明芝知道他嫌自己没看那些书,两人相对无言,幸好已经到观花楼下,能听到楼上友芝的声音。

下人见他俩到了,连忙又泡出两碗茶。友芝见沈凤书来了,兴高采烈地说,“表哥,你的朋友真有意思。”徐仲九笑道,“三小姐快人快语,颇有侠气。”沈凤书抬了抬眼皮,“谈得来就好。”

他们喝茶赏花,季太□□排下去饭,又回进来问老太太意思,“这个徐先生,现替凤书做事,凤书很欣赏他。在浙江法政专门学校读的书,家里开着钱庄。厚圃也见过两次,就我始终有些不放心外路人。”厚圃是季祖萌的字。老太太喝了回茶,才开口,“是他自己和凤书提的可以入赘吗?”

季家也有不如意的事,季祖萌前前后后生了六个女儿。季太太生了又生,身体大为受损。眼看已入中年,两人歇了屡败屡战的念头,放出口风要替长女招个佳婿顶季家的门户。老太太戴好老花镜,盯准各家少年子弟。只是高不成低不就,一时未有合适人选,幸好初芝也才17岁,总有两三年时光。

季太太点头,“人品倒和三女相当。”她原想拒了,但见到徐仲九本人,又觉得放掉可惜,才叫友芝出来见客。

老太太想了想,“再看看。凤书也该早点下定,免得一个人在外面,总是没家没室,今年更瘦了。”沈凤书的原配在他留学时一病不起没了,长辈看来他年纪轻轻,必须有个人在身边。

季太太说,“他说了,等明芝毕业后再办事。”

孙女们的年纪挨得太近,老太太抱着办完一桩是一桩的念头,松了口气,“到时候嫁妆我来出。”季太太赔笑道,“老太太说哪里话,她也是我的女儿,嫁的又是我侄子。”

晚上季太太又找明芝说了回闲话,让她去问友芝的意思。如果看徐仲九合眼,季太太自去找人打听他的家世。明芝一一应了,季太太又说起她和沈凤书的事。沈凤书即将而立,沈家打算明年春天下定行礼,“女孩子家不识字不好,书读太多也不好,不如早点嫁人有个归宿。要是有时间,不如做做针线活,学两道菜。”

明芝涨红了脸,好半天才说了句,“但凭母亲做主。”

回来友芝却不在房里,丫头们说三小姐和大小姐被老太太叫去了。明芝怅然,本要做回针线,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想到以后替大表哥管家理事,相伴终身,她意兴阑珊,连话都懒得说了。

第二天明芝起床时有些头重脚轻,但大姐初芝早说过要带妹妹们去喝茶。明芝不能扫大伙的兴,只好支撑着跟去了。茶楼在半山,路上一颠,她费尽全身气力才忍住没吐在车里。

初芝又诧异又是嗔怪,“明芝你真该多出来走动,亏你还是中西学堂的学生,给别人知道要笑死了。哪算新青年,简直比旧妇女还不如。”

明芝勉强笑道,“我晕车,走走就好。”

观海楼是吃茶的地方。和初芝交情好的蒋家杨家姐妹都到了,加上陪着小姐们来的佣妇丫环,楼上楼下都是声音,一阵寒暄。

明芝溜到后面竹林,搜肠刮肚地吐了场才好些。吐完她沿着小路漫步,解解倦怠。

走到竹林尽头,明芝突然看见徐仲九从车上下来。他昨天穿的是西服,今天一袭长衫,衬得长身玉立,剑眉星目。

徐仲九约了人谈事情,没想到会遇到明芝。他心念一转迎了上去,“二小姐。”

徐仲九是外室所生,一直养在外头,少年时才回徐家,最能察言观色。他只当没看见明芝脸上浮过的一丝尴尬,“来这里吃茶?”

春日正好,这么一位颜如冠玉的青年男子,在阳光下风度翩翩地走来。明芝只恨自己仪容狼狈,但也不好避开,只能勉强笑道,“徐先生也来吃茶?”说完她便即懊恼,来观海楼不是吃茶是做什么,真是废话。换作初芝或者友芝,必定有更好的应对。

幸好徐仲九仍然满脸笑意,坦坦然地应道,“是,约了朋友谈事情。”他看了看楼上,“什么好日子,都约了这里?”明芝随他视线看去,围廊里两三成群,季蒋杨三家的女孩子本来多,又牵亲绊眷跟来了不少堂表姐妹。有道一个女人五百只鸭子,此刻热闹得成了一锅粥。

明芝远远看她们,明明都是一起长大的姐妹,不知怎么生出陌生感,倒像各自处在不同的世界。别人欢声笑语,她独自向隅,不知怎的背上一寒,浸浸地冒出冷汗,眼前的景物随即晃荡个不停。

徐仲九的脸忽近忽远,“二小姐,二小姐!我去叫人。”

“别……”明芝说不出话,顾不得男女之别拽住徐仲九的衣袖,另一手指着竹林。幸好徐仲九反应极快,连搀带扶把明芝拖进竹林,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又掏出块手帕,替她抹去源源不断的虚汗。

明芝眼前发黑,胸口巨痛。她已经顾不得仪态,大口吸着气,喉间发出尖锐的咯咯声。徐仲九一边担心,一边又暗自庆幸有此良机。过了刻把钟,明芝的呼吸逐渐放缓,人也能自己站直了。

在徐仲九面前出了个大丑,明芝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跟他道的别。一天昏昏沉沉地过去,临睡前她又想起他关切的神色,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那又能如何。

第2章 第二章

季明芝的小心思被徐仲九看在眼里,但又怎么样,如果徐仲九怜香惜玉,他这把骨头早就不知道在哪里了。在过去的二十三个年头里,徐仲九大半在别人手下讨生活,季明芝可怜,谁又来可怜他。

徐仲九当年在街头的时候拜过老头子,这回来观海楼吃茶便是老头子叫了人来传话。送走季明芝后徐仲九有了新想法,掸掸衣上的尘土,他笑眯眯地去见来人。

第二天傍晚沈凤书让人送信到季家,让季明芝向学堂请一天假,他有事找她。季明芝不明所以,送信的人早已走了,门房上一问三不知。

隔天沈凤书来接明芝,季家上下都知道他俩婚事已成定局,没人过问去向。等出了门明芝才知道是陪她看医生,不知徐仲九回去如何跟他说的,沈凤书特地抽出时间跑一趟。

季家常年看的是位上了年纪的中医,沈凤书带她去看西医。西医信仪器,非得做许多检查才出结果,沈凤书等在一旁,慢慢地露出一丝不耐烦。明芝局促不安,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请他尽管回去办公。偏他又不肯,是接出人得负责送回去的态度。两人相对而坐,彼此眼眉间说不出的疲倦,口齿更是涩滞得说不动话。

来的时候天色阴沉,报告还没出来开始飘雨了,徐仲九寻到这里,说省里来人有要事。沈凤书踌躇不定,明芝赶紧再次表示可以自行回家,表哥只管去处理公务。沈凤书想了想,把徐仲九留下来。徐仲九现在的职务是沈凤书的秘书,帮上司处理公私事务也是应该的。

沈凤书一走,明芝不由自主松口气,转眼看到徐仲九的笑意,像是瞧出了她的心思。明芝脸上微微发热,垂头坐着,好半天才抬起头。对上徐仲九笑盈盈的眼睛,她慌慌张张地扭头,用力过猛,辫子跟着甩到了胸前。

报告出来,明芝有点贫血,血压偏低,除此之外没什么病症。医生听完她的自诉,说那天可能突发低血糖,也有可能是偶然过敏引发的哮喘,拿起笔要开药。明芝生怕他开出外国药,自己带的钱不多,连忙推说不喜吃药,拿回去白放着也可惜。

医生在日本学的医,祖上却是中医,闻言写了张食谱,让她多吃红枣猪肝,加强体育。

此刻雨意已盛,幸好沈凤书把车留给他们用。徐仲九撑伞为明芝挡住风雨,替她拉开后车门,等她坐定才关上门,自己到前面驾驶位发动了车。一番折腾,他的头发淋湿了,雨水沿着发丝从脖颈淌进后背,衬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男性特有的宽肩膀。

明芝暗自诧异,这位徐先生看着极修长的人,没想到颇有肌肉。但此念方起,她随即一羞,身为闺秀不该如此看着男子,连想都不可以。

季明芝双手放在膝上,微微垂着头。一路任车辆颠簸,她自纹丝不动。

梅城方方正正,东南西北极为好认,徐仲九在几个月间已摸熟道路。他把车开到南北货行,跑下去买了大堆吃食,光枣子就有小红枣大红枣黑枣。另外话梅甘草李饼之类的,按店主推荐各打了一包。

明芝起初没明白他的用意,呆呆地等在车上,等他大包小包地回来说是买给她的,不由吓了跳,“不行不行。”

徐仲九握着方向盘,头也不回,“县长吩咐的,要不你去回他。”明芝哑然,心想沈凤书何时说过,徐仲九补充道,“他说今天既然你出来了,让我陪着多买些女孩子用得着的东西。”

明芝拿定了主意不要,徐仲九也不问她意见,又买了两匹布和一些摆设的小玩意,最后将车开到鸿运楼,掉转头对后座上的明芝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皇帝不差饿兵,二小姐不如请我吃饭。”倒是没见过如此自来熟的人,明芝瞠目结舌,然而确实也麻烦他半天了。在此刻出丑还是待会间她选择了实话实说,“徐先生,我怕我带的钱不够。”

徐仲九见状宽慰她道,“我和你开玩笑。别担心钱,县长安排好了。”明芝一时间杂念丛生,也分不清是为了他这么个人也会拍上司马屁,还是其他。个中滋味尚未分辨出来,徐仲九已打开车门,伸手要扶她下车,好一付绅士的模样。

又不是七老八十,明芝慌忙摇手拒了。

鸿运楼是百年老店,店内收拾得明亮整洁。正是吃饭时候,楼上雅间已经没了,伙计殷勤地推荐靠窗的桌位。徐仲九看那边用屏风隔开,也算清净,征求意见地看了明芝一眼。明芝很少在外面吃饭,只想赶紧找个地方坐下,免得立在那里格外招人注目,赶紧点了点头示意可以。

徐仲九也不问明芝的意思,径直点了条松鼠鳜鱼,荤素菜肴各有几道,另外还有一砂锅腌笃鲜。明芝愕然,这些菜两个人哪吃得完,谁知徐仲九慢腾腾地吃得有滋有味,竟全吃光了,除了菜之外还吃了两大碗米饭。

饭后伙计送上滚热的手巾,徐仲九略擦了下手,笑道,“我是庶出,七岁后才回大宅,前面跟着娘有一顿没一顿,有得吃的时候一定吃饱。”

原来如此,明芝无言地点头。

这时大堂的人渐渐少了,另一侧有两位食客大概喝了几杯酒,嗓门格外大,说的却是沈凤书,“他一意孤行,早晚有好看。”徐仲九叫过伙计,叮嘱了几声。伙计过去赔笑,劝说了一会,那两人结了账,摇摇晃晃走了。

“不用担心,这些所谓乡绅嘴上说得凶,真要干什么却做不出来的。”徐仲九笑里带了几分讥嘲,“有了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哪里跑得远。”

徐仲九送明芝到家,帮她拎着大包小包进去。季太太看见,知道是沈凤书的意思,心里高兴,嘴上邀了徐仲九后天过来赏花,是季家一年一度的牡丹花会。到了后天,徐仲九果然一早便来,还带着不少礼物,从老太太到六姐妹都有。季太太益发喜欢,有意拉着徐仲九说话,无奈人客实在太多,只好又叫明芝和友芝来相陪。

贵客盈门,反而是亲侄子沈凤书那头非得季祖萌跑一趟。

新政府延用了老县衙的房子,这些建筑颇有历史,但修缮得法,仍保持着往日的风貌。季祖萌从前在这里办过公,熟门熟路往沈凤书的办公室去。他年轻时是瘦高个,如今安步就班往丈人翁的方向走,变成了面团团的和气相,走动时一张脸红光满面。

经过紫藤长廊,季祖萌在底楼正中停下脚步。

二楼光亮底楼暗,从人都劝过沈凤书,他执意要选这间,但确实方便上门办事的人。门半开着,季祖萌看到沈凤书正伏案奋笔疾书。他敲了敲门,不等回答便推直门进去了。

沈凤书见是季祖萌,方才想起答应他出席园会,也不多言,将桌上东西逐一收起准备出门。季祖萌含笑看他忙碌,自管在茶几上拿了烟,点了一支,站在窗前看风景。自沈凤书来后,县市府的工作人员减了不少,来来去去的大多是青年,个个精神抖擞,和原先的气象大为不同。

好是好,就是别人未必理解,路上季祖萌忍不住劝了沈凤书几句,无非做事先做人之类。看沈凤书的神色,不像听进去的样子,他便转了话题,改为聊来了哪些客人,没多久车子已到季家。

季祖萌这两年在办学上颇有成绩,交游广阔。宾客之中也有对沈凤书不满的人士,但看在主人面上对他还是客客气气。沈凤书淡淡的并不起劲,季祖萌叫人来领他去园里听戏。

因怕过吵,季家只叫了昆曲小班在水畔清唱,间或有箫笛相伴。沈凤书未曾入席,站在花树底下听了会,只觉慢腾腾的不对性子。他也不惊动别人,自行往藏书楼去。路上经过草坪,那里原是季家女儿们打球的地方,今天被辟作青年人活动的场所,西洋琴也扛了出来。一群时髦少年男女嚷嚷,“密斯季,再来一首。”初芝被他们围在当中,巧笑嫣然,按动琴键果然又来了一曲。

年华如水,沈凤书还记得初芝随季太太来沈家做客的光景。那时她只有三四岁,又胖又软,见人就笑,一点不怕生,还说沈家的园子好,没想到现在是大姑娘了。

沈凤书想着往事,跟前来了如今的小姑娘。季家最小的女儿灵芝,穿着条粉红色的西洋裙,扑过来抱住他的腿,“大表哥。”灵芝身后跟着她的保姆,知道沈凤书脾气不好,慌忙叫道,“小小姐,别闹表少爷。”灵芝仰着头,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黑白分明,“大表哥,我很乖的。”

沈凤书弯腰把她抱在手里,开玩笑道,“阿末头也上学了?”灵芝是季祖荫和太太的收官之作,亲戚间都戏称她是阿末头。灵芝不满地纠正,“我叫季灵芝,今年五岁。”沈凤书笑着说,“好好,灵芝。”

灵芝命令沈凤书,“去看大姐弹琴。”

沈凤书不想挤进人堆,犹豫了一下。灵芝搂住他脖子,把脸贴在他脸上,软软地央求道,“我也想看大姐弹琴。”她刚才要过去,被保姆拦住了,说不能打扰大姐。但若是大表哥带着她,保姆必定没办法拦阻。

沈凤书笑笑,抱着她走近初芝。

初芝见大表哥来了,连忙停下弹奏接过灵芝,把小家伙放在琴凳上,一边又让着沈凤书唱歌。沈凤书推辞不掉,想了想问道,“会弹‘送别’吗?”弘一法师所作的这首乐歌可谓家喻户晓,灵芝生怕伴奏的活落不到自己头上,慌忙占据了琴凳中央的位置,拍着琴板急叫,“我会我会。”

众人不由一乐,初芝柔声道,“小妹,我们四手联弹。”

灵芝不依,“我要先弹。”她抢着弹了起来,居然像模像样。

灵芝的手背上有十个窝,弹奏时还知道跟着节拍点头提腕,沈凤书不由一乐。等她独奏过一遍,初芝加入联弹,沈凤书也按着拍子唱起来,“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新年快乐!恭喜发财!

第3章 第三章

草坪上欢歌笑语,躲在藏书楼里下五子棋的徐仲九也听到了,“大家兴致不错。”

季家是新派作风,季太太让友芝和明芝作陪,原是想给友芝察看徐仲九性情的机会。谁知友芝拿到徐仲九送来的两本新出的西洋小说,竟然陷在里面拔不出来。徐仲九见明芝在旁枯坐无聊,这才建议下棋消遣。

徐仲九落子敏捷,明芝跟着下得飞快。她不像其他姐妹多才多艺,只有五子棋是经常摆弄的。没想到徐仲九棋力甚高,明芝不想长考,应对得甚是吃力。

明芝靠向椅背,刚要开口认输。徐仲九伸手乱抹,将棋子推到一处,“下不过,不下了。”

明芝知道他存心相让,随即想到他不过为了讨好上司才如此,笑意又淡了。

既不下棋,徐仲九请明芝陪他四下走走。友芝沉浸在书中情节里,嗯嗯应了两声,对他们说的话根本没听进去。

外头到处是人,明芝跟徐仲九尽量捡小径走,仍是不得清静。好容易寻到一处,他俩刚站了会,花树外侧有仆妇经过。一个说太太在找小姐们合影,二小姐不知跑哪去了;另一个说,你是刚来的不知道,二小姐不是太太亲生的,生性孤僻,年年都不出来合影,不用找她。

明芝年幼时也喜欢挤进姐妹的行列中合影,那时候季太太的涵养还没到如今的水平,每每有些不高兴的意思挂在脸上。明芝大起来,慢慢懂得季太太的不容易,养恩深重,她不能再叫养母为难,遇到此类场合便自动避开。倒是季太太,随着年纪增长看得淡了,但既然明芝不来,她也没道理非强迫的。

季明芝一动不动站在原处,风吹过,花树上的娇花柔蕊飘下来落在她的发间肩上。徐仲九替她摘去发间的,剩下的轻轻一拂,都落在地上,“二小姐,这里实在是热闹得过了。不知你有没有兴趣去我们办公的地方看看?”

他开车来的,一来一回连参观不过个把小时。此时方才九时,十一时半的饭点,无论如何误不了事。甚至没人会注意到,谁会留意她?最后这话徐仲九没说出口,姑娘家最要面子,万万不能下了她的面子。

两人悄悄从后门出了季家,直奔县政府而去。

徐仲九先带明芝看了沈凤书的办公室,里面除了一桌一几一柜三椅,再无其他摆设。

“县长熟知法务,断案极快,每日事每日毕,所以这里没累赘之物。”

明芝听他提及沈凤书,微有些害羞,又有些高兴。她知道沈凤书能干,但老是听他被人骂,心里总不是滋味。

徐仲九从口袋里掏出小钥匙,郑重地开了柜子,取出把□□,转头对明芝说,“二小姐有没有兴趣下靶场玩玩?”

明芝不说好或是不好,徐仲九只当是好。

靶场在山脚下,开车二十分钟,徐仲九闲时常下靶场,先示范射了几发,不是十环就是九环。他把要点给明芝说了遍,让她自己来试。明芝把枪架在左臂上,眼看三点在一线就扣动扳机,不假思索射了一枪,成绩出来竟是七环。

徐仲九本以为新手射击不脱靶已经算好了,没想到她有这个成绩,再看明芝的手,十指极长,不比普通男性的短多少,有射击的先天条件。

明芝在外面玩了一个多时辰,回去时正赶上吃饭,谁也没料到她中途溜出去过。

席分中西,西式的学外国人的冷餐会,年青人大多选西式。

明芝在中式那边帮季太太招呼各家女眷,这才知道友芝闹了笑话。她看书时肚饿,随手取桌上的点心蘸了糖吃,谁知误伸到砚中,吃得嘴角衣袖上都是墨。等到沈凤书看见,友芝身上一件新做的春衫已经报废。

这事不是沈凤书说出来的,友芝自觉好笑,告诉了初芝,初芝觉得好玩,跟身边几个好友说了,吃饭时大家差不多都知道了。

除此之外就是明芝的婚事。明芝替季太太跑前跑后,亲戚见了难免提到她的婚事,都说不错,嫁到松江沈家一世无忧。她作为闺秀,只能垂头装作不在意。

忙过牡丹花会,初芝带着妹妹们恢复了正常作习。

这天初芝忙着学校的活动,友芝起晚了请了病假,明芝在校门口等了半天未见家里的车,正在心焦,却见到徐仲九从她们的学校里面出来。原来校方邀请县长演讲法学,沈凤书无暇,派了徐仲九做代表。他是法政专门学校毕业的,自然不是问题,但为了效果先来熟悉场地。

天色尚早,明芝决定步行回家。徐仲九今天没开车,左右无事便陪她一路走去。

正值换季,自清明过后连下两场雨,天气忽热忽凉,明芝还穿着夹袄。徐仲九衬衫西裤衣履单薄,让人看着就冷。他本人却昂首阔步,不拿吹在身上的西北风当回事。

经过元福桥,徐仲九见相邻的几家小吃店尚算洁净,“二小姐,吃碗馄饨?”

明芝没拒绝,徐仲九当先走进店堂。

柜台后的竹筹上写着各色馅料,有青菜肉、荠菜肉,贵的有虾肉。徐仲九看了下,点了两碗香菇豆腐的。明芝愣了下,徐仲九问道,“还有青菜豆腐的,要换吗?”

明芝摇头,“这个就好。”不过,他怎么知道她在吃素?

“上次在鸿运楼,我看你吃的都是蔬菜,牡丹花会那次又是。”徐仲九笑道,“以你的身体应该多吃点荤菜,但我想你必定有自己的缘故。”他拖长声音,调皮地说,“所以-不劝你。”

旧年新春明芝在望海寺许愿,求婚事遂心,要吃一年素,因怕别人发现,故尔是随缘素。不拘桌上有什么菜,自己拣素的吃。季家人多,开饭时一大桌,三四个月里只有徐仲九一个人发现了。

馄饨虽是素馅,店里调味手艺不错,热腾腾地吃下去也颇为美味。徐仲九话不多,光问明芝可有兴趣再去靶场玩,见她不反对便自作主张定了明天演讲完就去。

元福桥离季家所住的状元里甚近,目送明芝缓缓而去,徐仲九才回办公室。他在梅城无亲无故,和沈凤书一般住在县政府里。

明芝到家,先去老太太那问安。还在前堂,她听见友芝的声音,“奶奶,不管是不是真的,叫大表哥来问个清楚,不然不是误了二姐的终身?”明芝心头狂跳,不由自主前后望了望,里面说得热闹,下人们大概都去准备晚饭,外头没什么人在。她放轻脚步,悄悄走到窗下。那里有海棠和石榴挡着,有人来一时也发现不了她。

只听季太太带着几分不耐烦呵斥,“大人面前有你说话的份吗?让你上学,读书读得连礼都不懂了?”友芝虽然仍忿忿不平,声音却低了许多,“这些记者混账得很,明赞大表哥英雄,暗里却讽刺他……”话没说完,像是觉得不妥,硬吞了回去。

当着老太太的面,季太太不便大发雷霆,气得直笑,“我家的女孩子们姐妹情深。”

老太太说了友芝两句。见风就是雨,如何拿外头的混账话来问长辈。友芝被说得抬不起头,毕竟不敢反驳。

接下来她们没再提及此事,转为聊花会时来的上海客人。明芝生怕露相,深呼吸了几下才进去,笑盈盈地叫道,“奶奶。”

夜深人静,明芝拿出当天日报,轶闻一栏言道“松江人沈凤书”曾任国民革命军团长,在北上之役身先士卒,重伤后才弃武从文。全文前面用极褒赞之辞,末尾才轻轻几笔,借沪上名医之口说男性下身受伤不但耽搁子息,还将造成性格变化。这话明说沈凤书的怪戾所来有因,暗讽他身体残缺。

一个个字争先恐后跳进明芝眼里,她闭上眼定了定神再看,还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