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压低了声音,慢腾腾地挨个字读出来,总算这些字才老老实实进了脑。

把报纸慢慢扯成碎片,明芝解散辫子,乌油油的头发披了一肩。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着,想起藏在首饰盒里的钱,出去省着点用大概能过两年。可两年过后,又该如何。原本以为大表哥这半年没提婚约,不成最好,没想到还是定了下来。

窗外咕咕两声,大概是夜鸟鸣叫,明芝一惊,手里的梳子啪地掉在地上。

哪能那么做,她捡起梳子,真是书读多了人就呆。她如果自己离了季家,季家只好当她死了,不然后面的妹妹们怎么办,说出去多难听。除非她这辈子再也求不到季家门上,否则……但是,如果她找到一门好亲,那又另当别论。

也未见得找不到,有人不是说,“二小姐,如今的学堂里也只有你当得起娴静二字。”

季明芝收拾好妆台,安安静静地睡了。

第4章 第四章

几个晴天后气温嗖嗖上升,转眼间季祖萌夫妇起居的唯愿楼前梧桐新叶又成荫。大小姐初芝侧过脸暗暗打了个呵欠,可惜没逃过季太太的火眼金睛。季太太虽然疼爱孩子,却从来不敢放松对女儿们的教养,当下嗔道,“青天白日,哪有姑娘家犯困的。”

初芝自知理亏,抱住母亲的胳膊亲亲热热地说,“姆妈,我知道了。”她保证道,“我在外头从来不敢的。”

季太太白了女儿一眼,大有这还用说的意思。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场面上最知礼懂事不过。她抱怨了两句,“你爹也是,去哪都带着你,恨不得把什么事都掰开了教给你,你才多大点人,哪用得着这么急。”

十几年来季太太生了又生,却没生到儿子,尽管老太太和季祖萌一直都说大女招婿也可以撑门户,她却难免心虚。如今丈夫想教,女儿肯学,这几句话季太太此刻说来,却是“言若有憾,其实心喜”。

母女连心,初芝知道母亲的心事,闻言只是微笑。季太太找她过来说家里的人情往来,和季祖萌是一般心思,早则一两年,晚则两三年,初芝的婚事总得定下来,也该把这些教给她了。

季太太最得意的就是长女,长得好,又活泼泼的招人疼,当下叹了口气,“前两天你外婆说叫我带你去玩几天,可惜家里事多,也不知道何时才能成行。”主妇轻易走不开,不过初芝也忙,除了学校还有不少地方要去,比季太太外头的活动还多。

初芝俏生生一张小脸,季太太越看越爱,嘴上却嗔道,“我在你的年纪,天天跟姐妹们玩笑,如今想起来只恨时间太快,你倒好,找这许多外务。将来等你做了当家人,就知道好时光也就在如今。”

初芝哪里会怕,上门女婿连姓也要改成她家的,将来她是家主,只有别人听她的份。所以季太太的话在她听来是慈母心的唠叨,听过便罢。她想起另一件事,“姆妈,大表哥的伤……”

季太太知道真实情况,但哪怕是初芝,这件事也不能说,故尔脸一沉打断她,“是不是老二叫你来问的?哪有长辈不替子女着想的,她的心真是太大了。”初芝笑道,“妈你冤枉二妹,友芝托我问的。我也这么对她说,爸跟你只会比我们考虑得更周到。”

季太太皱眉,“友芝快成书呆子了,听到风就是雨,她一个大小姐盯着问不停,像什么样。”多半是明芝在背后作怪,友芝忠厚老实,哪里知道外头的事情。

终身大事,听父母的不会错,初芝如是想,因此并没把友芝的担心放在心上。既然母亲不以为然,初芝转了话题,免得她不高兴。

出了唯愿楼,金灿灿的阳光铺洒开来,园里绿树红花正是将夏的景致。初芝起了玩心,故意捡日头下走,晒得脸红扑扑的,迎头遇到环秀居的小丫头小月。

小月招呼道,“大小姐,这边树下走。”

初芝见她提着沉甸甸的篮子,有热水瓜子之类的,随口问道,“二小姐身体好了没?”前两天时气不好,明芝染上风寒发了烧,连学也没去上。

小月小心翼翼地放下篮子歇把手,恭敬地回道,“好得差不多了,说是明天要上学堂。”环秀居住着明芝和友芝,友芝贪看小说睡晚了,早上起不来,跟着报了病假。初芝虽然不以为然,却还是帮着隐瞒。既然明芝好了,估计友芝也不会再装病。

这边说着,那头明芝和友芝两人来了,三姐妹站定说了几句。

初芝听她俩说去观花楼看书,不由叮嘱,“那里风大,你才好,怎么能去,不如到半山轩,四周敞阔,又有门窗能挡风。”一边说她一边领着她俩往半山轩去,趁小月落在后面,悄声跟明芝说,“母亲说了,那些新闻是乱说的。”

明芝跟蚊子咬似的应了声,脸慢慢就红了。友芝莽莽撞撞地凑上来,“大姐,我疑心母亲也不知道实情。我仔细回想,大表哥没有胡子,他都什么年纪了,也许真的有问题。”

初芝和明芝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明芝臊得连忙走了,剩下初芝拿眼瞪着友芝,伸指重重点了一下她的额头,“胡说八道!”友芝还不服气,“你看徐仲九,他年纪不大吧,不也有须根的痕迹。”

初芝气到笑,“你观察得挺细。”

友芝不知道大姐说的反话,点点头说,“是啊,我自从知道后看了不少医学的书籍,……”

初芝怕她口无遮拦继续往下说,连忙拉着她便走,直到把小月甩出一段,肯定听不到她俩的对话时才郑重地警告友芝,“这些你跟我说也罢了,其他人面前千万不能说。父亲办了女子学堂,外界褒贬不一,顽固派经常指责女子学堂带坏风气,你可千万别给学堂招麻烦。”

友芝闷闷不乐,“你们就没人问问二姐的想法?”

初芝安抚地拍拍她,“母亲问过二妹,她说听母亲的安排。她要是不愿意,母亲绝不会强迫。”

友芝自言自语般低声说,“娜拉出走之后。”

初芝没听清,但眼前已是半山轩,明芝站在门口等她们,不方便再多说。她握了握友芝的手,“你放心。”友芝想反驳,但终究没说出口,跟在初芝后面上了台阶。

明芝的这场病却不是如她所说感了时气,而是受了惊。那天徐仲九和她在学堂偶遇后,约了她次日再去打靶。他安排的是200米的□□靶场,明芝枪枪中靶,高兴之余被不知哪来的野狗吓着了。虽然她持枪打死了狗,毕竟从没杀过生,当晚发了高烧。

徐仲九送她回家的路上已是千道歉万懊恼,自责不该走开害她一人面对疯狗。明芝原有些微不满,也全被他这番言语给说得一干二净。

明芝这一病,足足躺了两三日,烧得厉害时连爬起来喝水的力气都没有。小月一个人理着一处的日常杂务,友芝在这上面又是粗心大意,明芝病中暗暗哭了几回,难免兴起不少不该有的想头。现下健康虽然恢复了,那些杂七杂八的想头却没消失。

她正在青春年华,容颜虽说没有初芝娇嫩,人又太高了点,但跟友芝比算是漂亮得多了-若是把徐仲九拿到手,大表哥应该会有成人之美?

这想头一时起一时下,明明灭灭地烧得她瘦了不少,手腕伸出来,白得如同瓷一般,可也堪称一把骨头。

反正友芝对徐仲九并没男女之意,明芝自我排解,她私下问友芝,友芝说她看他是朋友,是表哥的下属,但并不想嫁给他。

“太壮实了。”友芝说时红了脸,姑娘家议论青年男子总有点不好意思,她再大方也留了半句话没说出口:壮实得像个粗人。她心目中的佳婿应该瘦长个,一付斯文相。

她不要,那她就不客气了。

必须抢在下定前,明芝想,但她想不到法子如何去做到。她自己绝不能先开口,一开口就没有回旋余地,可名分上徐仲九早已知道她是上司的未婚妻。

怎样才能让徐仲九开口,明芝翻来覆去地想,想得太阳穴发涨,也没想到办法。他要是跟她私定终身,就得冒着失业和失去家庭支持的风险,对一个雄心勃勃的男人来说,绝对是一大池冷水。哪怕想到,也是冷到足以令头脑清醒。

也许是骨子里天生的不安分,否则怎么会放着锦衣玉食的未来不要,去动这些坏脑筋。明芝又惭愧又绝望,她曾经听过有关生母的风言风语。她生母不是老实的农家女子,在被发嫁数年后,某一个清晨,她夫家人发现她不见了。有人说她因为又生了一个女儿,在夫家受气,跳河自尽了;也有人说她跑去大城市,沦落成了贱女人。

每每想到这里,明芝必须去摸她那些积蓄才能安心。钱不多,可省吃俭用的话应该能够度段日子,总能撑到徐仲九找到另一份差事。

至于徐仲九怎么想,这才是明芝最不定心的。他要是对她没意思,干吗抚开她的眉头劝她多多欢颜?他说话时的眼神深情款款。只是要紧的那句话,他又不说。

明芝虽然算定了亲的人,却没有和外男打交道的经验。她不知道,有些人不介意说几句谎言让别人高兴,尤其徐仲九,他说谎时何止不眨眼睛,往往连他自己都会忘记这是谎言。

听门房上说表少爷的秘书来探望明芝,还在半山轩跟两个妹妹说话的初芝笑道,“快请进来,我正有事想请教他。”

新近梅城有起案子,做婆婆的趁儿子不在家杀了媳妇。舆论作两派,一派偏向婆婆,直指定是做媳妇的平时忤逆老人,才招来杀身之祸。老人事出无奈,其情可谅。另一派站在法律的立场上,杀人者偿命。

初芝她们那帮学校的活跃分子,是城里青年妇女会的成员,自然讲究法律。案子迟迟未判,那个被杀的小媳妇的家人四处喊冤,也把单子送到了青年妇女会。徐仲九是政法学校出来的,想必有独到的见解。

初芝心急,截了徐仲九去妇女会去讨论此事。他俩一个穿着雪白衬衫黑西裤,肩宽腰细呈倒三角,两条腿笔直修长;另一个是浅绿色的西洋裙子,因为不上学,烫过的卷发蓬蓬松松垂在背上,衬得腰格外纤细。从背影看去,是极为相衬的一对新青年。

第5章 第五章

晚饭时分初芝领了徐仲九进饭厅,季太太连忙让人安排座位,就摆在季祖萌的旁边。

初芝在季太太下手坐下,原来他们讨论了整个下午,“难得休息日,徐大哥被我害得还要劳神。皇帝不差饿兵,我想他那里虽然有人做饭,但大锅饭总不如小灶的好吃,硬拖着他来了。”

如今县政府做饭的是两个上了年纪的婆子,季太太早听人说过,每顿只有两个炒菜一个汤,大锅煮好了放在那,到时间各自去吃,有时做得份量不够,去晚的人竟然得靠干点心果腹。当下笑道,“说得在理。但当年你父亲为了有人称帝连官都不肯做了,你怎么好意思把自己比到那个位置?”

季祖萌和初芝都笑了起来。知道母亲是玩笑话,初芝毫不在意,向徐仲九笑道,“我妈这话说的。重点在于我们老爷也是做过官的,就像‘我们家-先前阔过’。”季祖萌笑得更大声了,“仲九,你看我这个女儿,这张嘴啊。”

徐仲九微笑,“用西洋人的话来说大小姐是幽默。”

季太太不知道“幽默”的意思,初芝解释一番她才恍然大悟,“原来就是讲笑话儿。大女还是脸皮厚。”大家又笑了起来。季太太又让徐仲九多吃菜,“都是家常菜,尝尝我们乡下风味。”又打听他家庭的情况。

友芝知道季太太是替她打算,然而她并不打算领情,闷头扒了半碗饭,搁下碗筷便要走。

季太太眼风扫过去,友芝感到脚上被人轻轻碰了下,但她仍无畏地回了母亲一眼,朝祖母和父亲说了声慢用,推开椅子起身走了。

季太太满心不自在,但当着徐仲九的面不好说什么,只能偷偷瞪了季祖萌一眼,无非你看你养的好女儿。季祖萌一笑,拿过她的碗帮她舀了碗汤,“太太今天忙了什么?”

季太太仍有些悻悻,“我能忙什么,无非家务事。”

季祖萌好脾气地问了两句立夏日的安排,老太太插嘴问夏装的添置。季太太当了许多年家,自是早已安排妥当,说起来样样周全。

几个小的吃完了不耐烦听大人说话,初芝和保姆领着她们下去,剩下明芝陪在桌边。她低着头,两条长辫垂在胸前。从徐仲九那边看过去,仅能从她颤动的睫毛确定她并未睡着。

好一付温柔婉顺的闺秀模样。

徐仲九嘴角微微弯了弯。他相信自己不会看错,等她见多了几次血后,骨子里的东西就藏不住了。到时候该怎么用,他现在还没想好,但总能派上用处的。

季祖萌见太太的注意已被引开,想起近日乡间的一件案子,一佃农因田被收回而上吊身亡。佃农的地主被控侵占土地、逼死人命,案子送到了县里。季祖萌和地主并不相熟,但平日此人乐施好善,夏天捐款给善堂,冬季捐棉袄给监狱,只不知道此番何以闹出事。估计其中必有误会,他家既然托到季祖萌这里,少不得为他说上两句。不是教沈凤书徇私,总归兼听则明。

徐仲九诺诺应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边初芝回来了,皱眉道,“阿爹,我听说那人真真算得上是个土劣,因此党部才有人出头控告他。”

季太太不赞成地说,“女孩儿家家,你又如何知道孰是孰非。”她倒不是反对女儿管事,但当着徐仲九的面还是不要太出格,免得传出去不好招婿。

初芝并不辩解,浅笑着依母亲坐下,听父亲和徐仲九说话。

明芝见他们相谈甚欢,低声跟老太太、季太太告了退,慢慢地出了饭厅。她病了几日,格外怕冷,依然穿着薄夹袄,行走在夜风中倒也正相宜。

季明芝早知自己不是好人,然而她对自身的憎恶在此时达到了新的高处。她恨初芝中途拦了徐仲九去,他来探望她这个病人,话都没说上就被截走。以初芝的待人接物,没把她放在心上,才有如此唐突的行为。她也怪自己,已经被许给表哥,不该有其他的想头,不要说见外客,管得严的家庭连学都不给上了,所以初芝的态度也没有错:来探病,礼送到就是心意到了,人见不见没所谓。

受友芝的影响,明芝也看过两本西洋小说,此时不由得一时怨一时恼自己无用,在父母面前话都不敢多说一句。遇到疯狗,她知道必须马上开枪打死,不能站在那等别人来救,怎么其他事她就不知道如何解决了。

人钻了牛角尖,哪有那么容易出来。明芝反反复复地想,她也是季祖萌的女儿,然而十六年里过得不如有体面的大丫头,临到该婚嫁的时候还把她许给太太娘家的侄子,明知道沈凤书受过伤。她一只手火热,另一只却冰凉,握在一起热的仍旧热,冰的仍旧冰,还是想她的心事。这是她一辈子的事,她才十六岁,难道以后守着活死人似的沈凤书过?

季太太替初芝、友芝留心人选,给她们跟别人接触的机会,却把她安排给了沈凤书,她还得感谢她给了一条好路,吃喝不愁,生活富裕。

她想不出来办法。

徐仲九跟初芝去了整整一个下午,又跟着回来晚饭。

对十六岁的季明芝来说,这意味着她前几天的想法全是自作多情。幸好没来得及说或做些什么,否则,她只好去死了。

她打了个寒颤,不由自主握紧拳头。

在春风拂面的夜晚,季明芝怀着一颗和年龄不符的沉重的心,回到她和三妹友芝住的环秀居。

友芝没在自己房里,坐在她那,桌上摊开本书。

“小月说我那屋里亮,她们在弄耳洞。”友芝头都不舍得抬,直盯在书上。

说是百花生日那天穿耳洞不会烂,但风俗不可信,小月一只耳朵又红又肿,积了一包脓。小月不敢下手挤,叫来帮手的阿芳也不敢,见到明芝回来,两人硬把她拖过去,“二小姐,你们学堂里教过救护,你行行好,帮我治一下。”

那些都是意思、意思的课程,明芝哪有实战过,但小月求得恳切,她卷起袖子只好上了。

“你-忍着点。”

直挤到鲜血出来,明芝才停手。她帮小月抹上消毒的软药膏,又找了片西药给小月吃了,“这几天别沾水,我明天再帮你要点药回来。”

小月那只耳朵热烘烘的痛到麻了,握着镜子看了好几眼,“多谢二小姐。幸亏你来,否则这个没用的连看都不敢看。”

阿芳申辩道,“肿成那个样子,我哪敢动手。你不也是,我都说帮你拿着镜子你自己来挤?”

小月啐道,“关公刮骨不也得靠别人下手,我要能对自己下手,成什么人了。二小姐,你真厉害。我听说女子也可以学医的,可惜你已经订了亲。”

是,有女医学博士。然而,她是不成的了,“还不快点收拾好,热水打了没?我和三小姐明天还要上学。”

友芝坐下就不肯挪窝,“等我看完这几页,再有一会会就好。”

几页又几页,明芝知道的。她自管自收拾了上床休息,装作不经意地问友芝,“刚才饭桌上你站起来就走,母亲不太高兴。”

友芝撅嘴道,“我还不高兴呢。她整天想着把我们嫁出去,嫁了你又想嫁掉我,我才十五岁,急什么,等我读了大学再嫁也不迟。”

季太太虽然出自松江沈家,又嫁到了季家,但毕竟没受过西式教育,不明白如今的女子想法已经不同。梅城跟大上海离得又太近,季友芝知道的世界不止是娘家婆家,她还小,还想出去看看。

友芝的回答让明芝又难受了两天,都是季家的女儿,怎么她就成了这样。人,尤其是女子,总得讲点节操。

出于道德上的自责,明芝再见到徐仲九,倒是能够从里到外的安安静静了,至少她那点说不清、道不楚的念头已经打消。

高等小学堂的春季运动会,因为季祖萌的盛情邀请,所以县里也很重视,沈凤书特意抽了时间出席开幕式。明芝按季太太的要求打扮成一个时髦淑女陪伴在未婚夫的身边,以表示外界的流言都是无稽之谈-沈凤书绝没有烟瘾,身体也没有残缺。

季明芝身上的旗袍是季太太让裁缝按大城市最流行的款式赶做的,白底淡黄碎花。前几年流行袖口宽大,今年袖子和腰身收小,下摆也改为到膝盖处。明芝平常穿惯上衣下裙,猛地换上后很是拘束。但她个子高,穿着旗袍比平时多了几分婀娜。

徐仲九奉沈凤书命送她回去时,自然不吝赞美之辞。

明芝和从前一样,低头坐在后排座位上,一言不发。改变不了命运,那就接受命运。

这可不是徐仲九希望看到的。他笑了笑,不动声色把车开了去观海楼。

第6章 第六章

明芝向来有晕车的毛病,加上难得出来应酬,一个上午下来浑身僵硬,耳朵里嗡嗡作响。坐上车后她昏沉沉的,只碍着开车的徐仲九才尽力维持仪态,一个大小姐,总不能当着外男的面呼呼睡去。

车停下来,明芝茫然地看向窗外,数秒后突然回过神,不是季家的大门,这是在哪?

徐仲九把车停在山坳里,野生刺槐挂着一串串白花,树底下几丛蔷薇开得如火如荼。他闲闲地告诉明芝,“往前再走半里就是观海楼。”

观海楼的一角勾檐高高挑在树梢上,明芝也认了出来,她只是不明白徐仲九干吗带她来。

徐仲九已经下了车,替她拉开车门,“再过一阵子这些花都要谢了。”

那又怎么样?明芝下了车,莫名其妙地看了徐仲九一眼。山风吹过,她不由自主抱紧胳膊,今天,实在是穿得单薄。

徐仲九从车里拿了自己的外衣,替她披在身上,朝她笑笑,“一起走走。”

明芝原有一些说不清的怨气,比如徐仲九不问就把她带来,再比如早已落空的那点小期盼。她原也可以摆一摆上官未婚妻的架子,把衣服扯下来,厉声质问徐仲九是何居心。然而可能是山间的鸟语花香,让她把那些心思全收了起来。她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缓缓走向观海楼。

路的一侧有条山涧,清澈见底,起自高处,在石上飞泻直下。

“明年毕了业有什么打算?”徐仲九问。

明芝安静地回答,“嫁人。”

水边也有花,一蓬橙红色的卷丹百合开得正好,徐仲九三步两步过去,摘了一枝递给明芝,说的话却毫不风雅,“梅城真是好地方,像我们那边春二三月青黄不接,穷人饿极了什么都扒出来吃。我小时候经常吃它的球茎,有点苦。能找到的还有山葱,挺香的。”

明芝听他说过童年的状况,但没料到苦成这样,注意力一下子转到他身上,“你不是杭州人,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徐仲九摇头笑道,“那得怪我那个亲娘。她怀孕后自以为有了叫价的本钱,带着我跑回老家,想吊起来叫价,趁这个机会进徐家。谁知道人家正房大太太肚子争气,不但也生儿子,还生得比她早,生得比她多,徐家不稀罕外头的野种。我娘拖着个油瓶,运气又不好,一来二去病死了,差点连累我做饿死鬼。”

明芝自有知识起,身边所有人时时提醒她的身份跟姐妹们不同,要感恩图报,那种憋闷不可言道。但她毕竟吃得饱、穿得暖,没经历过真正的苦日子。此刻听徐仲九这么一说,她一时庆幸季家的厚道,一时不觉又想,他们养大她不过费些米粮,却没把她当人,否则也不会随便把她许给沈凤书。

然而这些,不能跟徐仲九说。

明芝把玩那枝卷丹,随口说道,“好在苦尽甘来,如今你已经出头。”他读了书,又有事做,将来前途无限。恨只恨她是个女儿身,即使离开季家,未见得就有好日子。想到这里她不由叹了口气,“还是做男子好。”

徐仲九闻言但笑不语,停下脚步卷起裤腿给明芝看他的双膝。

明芝哪里好意思看,可一瞥之下已经扫到,膝盖上伤痕累累,可想当年受伤之重。

她慌忙别过脸,“怎么弄的?”

“家里丢了东西,怀疑是我偷的,让我跪祠堂。我自表心志,跪在碎瓷片上。我爹看我有点志气,这才下定决心送我去寄宿学校读书。”徐仲九坦然道。他没说东西确实是他偷的,拿去换了钱,不然哪来的本钱在徐家搅事。说完他又是一笑,“否则不定我现在哪个铺子里做小伙计,弓腰哈背看见您来了就招呼,二小姐好,二小姐您闻这法兰西新到的香水,可香哪。”

他语气轻松,明芝被逗得笑了,不过联想到自身,笑意随即而逝,“都是命不好,没投在太太那里。”

徐仲九咧嘴笑道,“我们还算命不好?二小姐您真是福气好,没见过生出来被按在马桶里淹死的,从小讨饭的,长到八九岁被买去纱布厂做工的……”

明芝耳根发热,低下头打断他的话语,“是我错了。”

徐仲九温言,“二小姐,要是真有命里注定,你也该信你是天生的好命,过去好现在好将来更好。”他语声低沉,明芝不知不觉看向他,被吸引着说出心中话,“你也觉得我嫁给他是命好?”相敬如冰……一辈子……

徐仲九竖起双指轻轻贴在她唇上,轻轻摇头,“你觉得什么才是好命?”

明芝想都不用想,像初芝就是天生的好命,生来聪慧貌美,父母宠爱,家业丰厚,家人为她精心择婿,必定夫妻和睦,子孙满堂。

但徐仲九的低语慢慢送进她心中,“在我以为,身处高位,随心所欲,这才是好命。自古至今,居于人上的妇人岂止一位两位,二小姐正在青春少年,何必妄自菲薄,谁能说您必定不及令姐,说不定将来季家还要托您的福。”两人靠得太近,他闪亮的眼神让明芝感觉到无名的危险,然而她如被蛊惑,尽管心跳越来越快,却避不开他的注视,也不想避开。“至于夫妻之爱,”他唇上浮起一丝笑,“像您这样可爱的小姐,实在不必担忧,……”

明芝听他说到这里,方才惊觉自己竟然和一个外人说什么爱不爱的,猛地向后退了一步。

尽管话没说完,接下来他俩也没再提起这事,可徐仲九的微笑让她心惊胆跳,既害怕,又忍不住有点违规的快乐。

这时候非时非节,观海楼除了他俩之外别无客人,徐仲九挑了楼上靠窗的雅座,要了壶顶好的新茶,又点了花生瓜子几个果盘。茶楼见两人衣履时髦,徐仲九出手大方,格外奉送两小碟秘制的蜜饯。

明芝没有吃零嘴的习惯,拣了一小块花生糖含在嘴里,饴糖的甜香慢慢地弥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