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日子实在好过,明芝每次无名火过后便要自我检讨,是否人性贪婪,永远不能满足现状。她检讨过后就是心里默默赌咒发誓,告诫自己绝不再为同样的事情发同样的火。可不知为何,新鲜事跟雨后蘑菇般此起彼伏,这件事上想开了那件事又来了。

徐仲九把“传哥掉儿”讲给明芝听,只瞒下了砍人以及砍的是谁的环节。明芝听完也笑,还有几分歉疚,刚刚又冤了一把他,还好还没说出口。

“你以为我在笑你?”徐仲九是徐仲九,不用说也猜着了几分。

明芝现在胆大多了,来了个不出声就是不承认。

徐仲九摇头笑了,“别说你,我小时候刚回徐家,别人看我一眼我就以为他在笑我,别人说话我又以为他们在说我,打了好几场架,白吃了不少亏。等大一点,明白了,是我心虚,不敢把自己当徐家的少爷。我自己都不觉得是,别人更不当我是。到了如今,别人怎么看我,我睬他们呢。”

男的等大了翅膀硬了可以飞离那个家,女的呢?明芝苦笑了一下,她哪里听不出徐仲九劝慰的意思,男女有别,他再劝也没办法改变现实。

到了地方,明芝才发现徐仲九另一侧脸的嘴角肿了,难怪他来接她时推说迟到了,连屋子都没进,催着她上车。而车上昏暗,她没注意到他受了伤。

“我不去跳舞了。我本来也不喜欢跳舞,我们回去。”明芝一口咬定。也是她的真心话,她只是想跟他有机会单独相处。

“傻话。我托了人做你的介绍人,今晚多认识些大学生,玩得开心些。”

徐仲九把明芝交给他托的人,自己在外头等舞会结束。他站在黑暗处,光亮的地方是另一个世界,无忧无虑,欢快明畅,不属于他。

“明芝那傻丫头见识过了繁华,想必不会甘心缩在乡下做一个土财主。”他沉吟着,又觉得好笑,明芝担心没人理她,他花了点大洋就帮她找到介绍人。甚至不用多花,别人听说明芝是有钱的小太太,立马表示了欢迎:有主的年轻女子,往往比没主的更受欢迎,不需要考虑供养,可以谈一场轻松的恋爱。没主的,万一将来其父兄找上门,便须承担相应的责任与义务,不得不收进。有主的没此项问题,身为人妇却不守妇道,谁都可以鄙弃。

实在冷,徐仲九点了枝烟,不抽光夹在指间看烟气袅袅,明明灭灭的火星带来暖意。

如他所料,明芝享受到了被人喜爱的滋味。

她是乡下出来的,可她有钱。在她来到之前,介绍人已经把情况说给别人知。学生,长得虽然不是顶美,但也算很过得去,尤其一双大眼睛乖巧得招人怜爱。舞会花团锦簇,需要时时补充新血,明芝很受欢迎,一堆人围着她谈天说地,她只需略为做出回应便可以交帐。

明芝心想难怪徐仲九总是劝她嫁沈凤书,如今的世界重利不重人,谁关心她是什么人,别人看的只是这人的“称呼”。同样是她,季家不受宠的庶出二小姐,无法跟松江沈家大少爷的未婚妻相比,前者性格古怪、言语无味,后者天真纯良、温厚可亲。

她新来初到,便有热心人指指点点,把场上的人介绍给她知道。那边是陆家百货的大小姐,正在大学学商业管理。她旁边是她的好朋友,一位姓胡的小姐,家里似乎开杂货店,把有限的金钱投资在女儿身上,谁知整个中学阶段都过去了也没找到金龟婿,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到大学找,眼看要变成老姑娘。

“季小姐记得离她远些,她们这种人不去招揽也会贴上来,恨不得跟你到家里去看有没有适龄的男子。”热心人提醒明芝,“到时甩也甩不脱。”

陆小姐和胡小姐走过,明芝听到她俩的交谈。

“不要闹别扭了,林少爷开句玩笑就动真气?他跟你闹着玩。”

“没有啊,我只是有点担心下周的考试。你知道,我没有你聪明,需要许多时间才能应付考试。还有天太冷了,我怕我们晚回去会着凉。”

“我让阿萍给你送去的大衣呢,你怎么不穿?那件里面有夹绒,我才穿了几次。”

“我不舍得穿嘛,这可是你送我的。”

胡小姐和明芝擦肩而过,和明芝有短短的数秒对视。随即她的目光落在明芝颈上,那里戴着一条晶光闪耀的钻石项链,也是近日沈凤书让徐仲九送来的礼物之一,上面的每粒钻不大,但切割一流,颜色又好,连明芝平淡的脸也被映亮了。

陆小姐也看到了明芝,淡淡地点了个头,她仍然在继续刚才和胡小姐的话题,“你别瞒着我了,阿萍已经告诉我,你那个后娘亲生的女儿看上了大衣,所以轮不到你穿了。”说到这里陆小姐娇嗔道,“我可是送给你的,你能不能争点气抢回来……”

她俩渐渐走远,明芝听不到后面的,不过显然胡小姐已经哄好了陆小姐,两人亲密地靠在一起,看背面就像亲姐妹一般。

明芝打了个寒颤,紧紧握住了一只手套。她如梦初醒回了神,旁人笑脸依旧,舞池里衣香鬓影。她比谁都明白胡小姐不上不下的尴尬,维持每一句话每个笑语的辛苦,然而有什么办法,离不开进不去,唯一可能得到解救的办法是婚姻,对于女子来说的第二次投胎。

她辛酸地想,还有没有其他办法呢。

第16章 第十六章

徐仲九点了第三根烟。他把烟拿在手里,凑在后视镜上察看嘴角的伤。那伤口初时不觉得,渐渐的倒是疼得有点刺人。灯光昏暗,徐仲九马马虎虎看了一回,微微有些感慨,不比从前了,不过挥了几下刀,竟气喘如牛,还是得每天抽时间练,不能给想他死的人机会。

抬起头,他看见明芝匆匆忙忙奔出来,跟后面有人追她似的。

“怎么了?”等明芝上了车,他问道,“玩得不高兴?”

明芝认为自己辜负了徐仲九的苦心安排,无颜以对,故尔并不答话。

徐仲九作势要推开车门下车,“我去问老张,怎么办事的,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明芝好不容易从老张的热情中离开,连忙一把拉住徐仲九,“挺好的,但是我不习惯。”她不好意思地对徐仲九笑笑,“太热闹了,我耳朵里塞满了各种声音。”

徐仲九没有真的要去的想法,所以就势回到座位,“慢慢会习惯的。”

明芝不信,“等明年就不可能出来玩了。”

徐仲九光是笑,“他不是那种人,你想玩他肯定给你玩的机会。”

他自然是指沈凤书。明芝因为意识到沈凤书的重要性,所以郑重地把他放到一个新的高度,不肯轻易对着徐仲九讨论“他”。她借着外头的光亮,认真地盯着徐仲九的嘴角看,“肿了,真的不用去医院?”

徐仲九对着她笑,“不用。”

明芝知道再多说也是无用,一时间又想不起其他要说的,不由顿了下,过了会才又说,“你说他们图什么对我好,就算沈家有钱也不是我的,对我好得教我难受。”她看着车窗外说的话,也不指望徐仲九回答。

“反正他们也不用付出,说几句场面话凑凑热闹,谁不会?”

明芝苦笑,她不是不知道,只是总希望世间不要如此无情,也许仍有热心人,也有人不计较付出与收获愿意对别人好。比如沈凤书,自从她到上海后他付出了大笔财物。宁愿他像从前那样冷漠,她倒可以狠狠心背着他玩小花样,不用背上良心的谴责。

“他是个好人。”徐仲九肯定地说,“你大可以安心接受,将来总有回报的机会。”

明芝茫然地想自己有何可以回报的,思前想后还是那个结果:没有。她见过的爱大多带着条件,父亲爱她的姐妹们,是因为她们是他跟季太太生出来的孩子;太太爱她的姐妹们,是因为孩子们健康活泼,秀丽可爱。她没投对胎,因此哪个也不爱她。徐仲九说喜欢她,但也只是嘴上摆着的喜欢,只要友芝松口说定亲,他就能投向她那边。

“我有什么可以回报他的?”她问。

“你嫁给他,就是他的福气。”

明芝想笑,嫁给沈凤书是沈的福气,嫁给别人就不是了吧。

“明芝,你总是低估自己。”徐仲九温和地阻止她。他轻轻捉住她的手,然后用另一只手盖住她的手的挣扎,“这句话我只问一次。明芝,要是我说我俩走,你答应吗?”

明芝停止了徒劳的挣扎,眼睛睁得大大的,一下子呆了。她以为-他怎么会说出口?!

她当然愿意!

离开这里两个人可以从头开始。他可以找份事,总有哪家长官需要副手的;她呢,可以接些抄抄写写的活,也可以接些针线活,在他回来前做好晚饭,替他做四季衣服,房子不用租太大,只需要干干净净的两间就够了。当然,将来有了孩子后肯定要另外找房子。她手头还有一万多块,甚至够他俩远走高飞到海外,让季家沈家徐家都找不到他俩。

可惜一万块还是太少,省着点用也有用光的一天。如今普通的职员是多少块一个月?明芝仔细想了想,应该有几十块?她身上这条裙是新做的,花了一百多块,是徐仲九付的帐,用的沈凤书的钱。沈凤书对徐仲九信任有加,不但私事上把两位表妹托他照应,公事上也是如此。离开如此赏识他的上司,徐仲九从头开始需要极大的运气。有多少学校出来的办公人员唯唯诺诺做了大半辈子的小职员,只因没有一个好上司。

徐仲九应该是不愿意的,他以前说过他是精神上单方面的爱慕。现在他提出更进一步,也许是为了她救过他,自从上次的事后明显他对她跟从前有所不同。但这种感激,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逝,到时他失去了前途,会不会怨她?

简直是一定会。

明芝胡思乱想,迟迟不语。

徐仲九加了力握紧她的手,“明芝……”

她脱口而出,“不。”

话已出口,她愣愣地看着徐仲九俊秀的脸,眼眶一烫泪珠滚落,不是她不想而是不能。往坏里说她承担不起他,坏人前程如坏人性命,好好一个有为青年被她架上一付生活担子,连累了他她也得不到好处。往好里说正因为喜欢他,所以想让他有更好的发展,他有能力,再娶上一门好亲,不消几年轻轻松松成就一份家业。

她开始明白他以前说过的话,嫁给沈凤书才是他为她好,虽然他说的时候态度冷静,然而谁能说他说的不对。

生命中固然有许多追求,但她负担不起,既然如此,何不痛快放手,不必扯着一起进泥潭。她不比别人,别人没看见徐仲九的付出她却历历在目,所以她更不可以。

季明芝不明白,早先的打算何以在即将成功时竟被她自己放弃了,也许在跟他一起闯出包围圈时结下的情谊,也许是他待她的好让她不忍。反正她丢盔弃甲泪流满面,“我不愿意。我已经定了亲,明年要办喜事。”

相对无言。

许久,徐仲九捏捏她的手,“我们去跳舞?”

明芝呆呆看着他,泪痕依稀。徐仲九用手指抚去她脸上的泪水,“听到音乐没?我们在车边跳。”

隔着车窗玻璃能听到一点,徐仲九哼道,“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我的心也碎,……我的肠已断,我就只能去闯祸……我不管天有多高,更不管地有多厚……只要有你伴着我,我的命便为你而活……”

纵使愁肠百结,明芝仍被逗得一笑,实在徐仲九嗓音极富胸腔共鸣,以洪亮的声音唱这么一首柔情的时代曲,和挥斧头砍蚊子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徐仲九不管,他牵着明芝的手,努力按节拍跳舞,片刻间已踩了她数脚。

明芝起了疑心,“你会跳吗?嗳-”说话间又被踩了一脚。

他理直气壮,“不会。我可以学。”

明芝想说那你学好了再来和我跳,但抬头看到他,那句话又被吞了回去。她又不傻,不给他机会接近别的女子。要教,她来教。

“动作不要幅度太大,这是慢拍子,跟着音乐缓缓晃动即可。”

“我说,又不是打架,你硬梆梆的动作幅度太大了。”

“我最后说一遍,放松,跟着音乐跟着舞伴缓缓晃动就行!”

“停!”

……

面对徐仲九乞怜的目光,明芝检讨自己刚才是否过分,教跳舞而已,生手变熟手总要有个过程,“行了,我们再来一遍。”

……

第十九次被踩到脚,明芝决定今天牺牲到底,改日再不奉陪,随便此人找谁教,反正她是不上了。

一个小时后,徐仲九说,“明芝,跳舞也不难,为什么有人总是学不会,你看我跟你才学了一会就跳得不错。”

一定是男女有别,明芝累到话都不想说,脚趾更是痛到麻木。唯一值得安慰的,徐仲九终于没牵着她撞来撞去,虽然还做不到根据场地范围调整,至少动作小了很多。

“明芝-明芝……”他在她耳畔轻声呼唤,害她面红耳赤。不过柔情也就瞬间,他又用富有胸腔共鸣的嗓音哼起了歌,“我不管天有多高,更不管地有多厚……只要有你伴着我,我的命便为你而活……”

就当……全是真的吧。明芝想。

第17章 第十七章

临近元旦,松江的五少爷带着妻子、小儿子、六小姐、八小姐到浦西玩。

友芝这天没课,满足地睡了个懒觉,洗漱完正要吃一顿丰盛的早餐时,福根家的进来说客人到了。友芝也没在意,跟明芝告退一声,端起早餐打算转移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再吃。她虽然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但大小姐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显然她现时的监护人需要担一定的责任。为免连累明芝,她还是识相地避开为好。

沈家说过几次要来玩,所以明芝并不在意,迎了出去才知道他们打算住下。

明芝大吃一惊,哪里住得下。就算她搬去和友芝挤一床,让六小姐和八小姐挤一间,五表哥一家怎么住?徐仲九的房间空着,可房里有他的东西。哪怕徐仲九不放在心上,明芝也不愿意他的地方被人占了。

明芝知道自己过分,论理这里是季家和沈家出的钱,论情,来的不是外人,是她将来的小叔小姑。可她就是不乐意,尤其五少爷夫妇还把孩子带了来,他们凭什么认定沈凤书非得过继这小崽子!

明芝虽说已经认命,但难免自怜自伤,对不相干的人则是多了份迁怒:只要她还是沈凤书未婚妻或者妻子一天,领养哪个孩子就得她说了算。徐仲九常说沈凤书是讲理之人,那么过继儿子她也能做得一半主吧。

自从沈老太太向五少奶奶透了过继的风,五少奶奶便把沈凤书名下的财产视为自家有份。转弯抹角地打听到他在筹备婚事上花了不少钱后,她怂恿五少爷来一探究竟,生恐沈凤书把钱都贴在小娇妻以及妻妹身上。

五少爷知道沈凤书又不是支的公账上的钱,怎么花都不干他人的事。但他读书不行、做事也不好,闲在家里,能够有个机会出来玩也是好的,因此说动了六小姐和八小姐,得到沈老太太的允许一起出来玩。

五少奶奶抱着儿子,指挥汽车夫把行李箱一件件拿下来。六妹八妹的行李箱属于大小姐风格,精致秀气,放到最近门边的地方,接着是五少爷的。还没等全拿下来,被明芝叫停,“五表哥,这里住不下。”没正式行礼之前,她仍然按以前的叫法称呼五少爷,“我让福根帮你们定旅馆去。”

五少奶奶掏出块手帕,胡乱抹了下儿子的鼻涕,又塞回口袋,“二妹妹说什么话,我们至亲骨肉的不用客气,住旅馆多外道。而且住在外头很不方便,我们每天的换洗衣服不好交给外人洗,均儿吃的东西也得自家煮,还是在家方便。”

几个月没见面,她觉得明芝像变洋气了。要说打扮得如何出脱倒也未必,仍然是长辫子,松松的中式袄裙,半新不旧的棉皮鞋。但看着精气神就是不同,连眉毛也比从前浓挺,隐隐约约露着棱角。

好哇,抖起来了,五少奶奶心里暗道,脸上却摆出一付笑。她用肩膀轻轻碰了明芝一下,“我说我的好妹妹,你不心疼我们也得疼一疼均儿,他还小呢。”

五少奶奶出门前教过儿子,见了明芝要扑过去大叫大妈妈,好培养感情。此时她一边跟明芝调侃,一边悄悄地推了儿子一把,示意他该动了。然而小孩子虽然不懂事,却最最看得清别人是否真的喜欢自己。面前这位大妈妈眼里全没有一点笑意,他扭了扭身子,反而背转身抱住亲妈的脖子,把小脸贴在亲妈的肩上,再也不肯看向明芝。

明芝还真怕小孩子扑过来糊自己一肩的鼻涕,见状松了口气,眼角也带出笑意来。她柔声道,“均儿,旅馆有暖气有热水,不用穿这么多衣服,还能叫了菜到房里吃,你喜欢吗?”

小孩子喜欢不按规矩来,听见可以在房里吃饭就点了点头。

五少爷无可无不可。他本来是没脾气的人,只觉得住旅馆也好,反正最多三四天,总不能为自己方便劳动表妹们腾房间。当下他也说好,让汽车夫把行李们又放回车上。

六小姐八小姐冷眼看完这场小风波,等明芝吩咐过福根才上前,“五哥,你们先去,帮我们把行李放在房里。我们要跟明芝逛百货公司。”她俩一边一个挽住明芝的手,亲亲热热地说,“现在你可是东道主,我们已经想好了要买什么,你得好好陪我们。友芝那个书呆子,我们不闹她了。”

其实六小姐八小姐光今年就已经去过十几、二十趟百货公司,哪里需要明芝陪,就是找个理由跟她亲近。沈家上下原以为沈凤书不重男女之情,谁知眼看着并不是,不管他出于何种心理,反正对明芝的重视是肯定的了,所以他们看明芝也换成另一付目光。六小姐和八小姐还没婚嫁,更需要得到大哥大嫂的支持,因此仗着年龄相仿过来增加好感。

一行三人到咖啡馆吃咖啡和奶油蛋糕,六小姐和八小姐叽叽喳喳把五少奶奶这一路的丑恶之处说给明芝听。沈老太太不让带均儿,她硬是要带。一路均儿使劲闹腾,她也不制止,反说做姑姑的应当让着侄儿,也不想想后排坐了三个大人已是拥挤,再加上一个活龙似的孩子有多痛苦。友芝读大学是季家的事,五少奶奶不自量力,跑去老太太跟前说怎么女孩子可以上大学,却不让五少爷受高等教育。

八小姐冷笑着说,“她也不想想,前年五哥说要学着管生意,一年下来亏了十来万块,还不是大哥掏腰包帮他填了公账的洞。可笑五哥钱是花了,却说不清花到哪里。”

六小姐也是一笑,压低声音道,“难道你竟不知道?她娘家人每次空手来,大包小包地走,以为别人没看见。大家不过瞧在老太太份上,给她面子不说穿。”

季家姐妹六个,只有明芝不是太太生的,姐妹间亲密无间,不要说背后说冷话,连嘲笑的心都不曾起过一丝,总是大的爱护小的,小的敬着大的。所以明芝每次跟沈家人在一起,就是一次开眼界,只有默默旁听的份,所幸将来她总是跟着沈凤书走,不必留在家里事老抚小。

姐妹俩说够闲话,由着明芝结了账,又进百货公司闲逛。没多久鞋袜衣服买了一堆,喜得店员笑逐颜开。转头又去选香水,六小姐和八小姐头靠头凑到一起挑选,明芝没有使用香水的习惯,略退一步在旁边等,倒是又遇见了舞会上见过的胡小姐。

胡小姐要退一枝香水。店员不肯,说售出时这枝已经被消耗过,回收的话不能再售给别的顾客,只有自己吃进,自己不过一个小职员,消费不起法国来的高档货。

他俩的说话声越来越响,店员把原买主是陆小姐的事实说了出来,“那天陆小姐为了闻味道,往空气里按过好几下,怎么还能退?她是东家小姐,做什么都可以。我却只是个小角色,给你退成了货,被东家知道我要吃开销。”

胡小姐忍气吞声,只是好言相商。

谁知店员眼看同事招揽到大主顾,心里发急,说话难免很不客气,“胡小姐,你送她一枝香水,恨不得花掉所有零用钱,说不定还要饿几天肚子,她呢,接了也不当回事。你是受过教育的大学生,原本不应该由我同你讲,实在是我忍不住不说,朋友之间也要讲一个门当户对,高攀没有幸福。”

胡小姐脸涨得通红,含着一泡泪偷偷看周围,生怕被熟人认出来。

明芝只作未见,客客气气地上前,“小姐,这枝香水你不要就转让给我吧。”

胡小姐哑着声音说了个好,清了清嗓子才又说,“试用过一次,可以吗?”

明芝示意无妨,叫店员把东西包起来。

钱货两讫,等胡小姐走后,明芝才收起笑意,剜了店员数眼,闲闲地让经理过来,她要投诉这里的店员态度傲慢,招呼不周。

这阵子明芝算是百货公司一等贵客,经理自然百般讨好,大骂下属之余赔了许多笑脸才哄得她回心转意。六小姐和八小姐看在眼里,彼此之间交换一个眼神,今非昔比,小东西厉害起来了。

明芝看着店员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好笑之余又觉得无聊,她这算什么,暴发户也不过如此,仗着花了几个钱在那里耍威风。与其说帮胡小姐出气,不如说是为了从前的自己,那个唯唯诺诺、吱吱唔唔的明芝。

只是这种“有钱就可以任性”,还不是拿自己未来的数十年换来的,有什么可高兴的呢。

第18章 第十八章

晚饭去了俄国餐馆,就着红菜汤啃黑面包。

均儿太小,安宁了十来分钟就开始爬上蹿下,皮成了一只猴。明芝怕他把自己当成一棵树,不得不从头到尾面无表情。她安静地喝了半盆汤,把红肠和洋葱剩了下来,委实不知道这算什么好吃的,值得五少爷向她们大力推荐。

六小姐和八小姐吃相也很斯文,只有在上菜的当口和友芝聊上几句,主要是关于她的学业。友芝成功地让她俩大吃一惊,因她打算考生物系。

哪有女孩子去学生物的!两位沈家的小姐摇着头不看好,英语经济历史,这些多适合女孩子。再不然学建筑也好,像北平那位出名的美女,才貌双全,不愁嫁不到好夫婿。

沈家的女孩子们也都上着学,虽然对学业并不如季家看重,但并不缺乏必要的常识。六小姐不客气地指出,“难道你打算穿着白大褂去解剖老鼠?你不是喜欢看西洋小说,读个英语,出国游历两年,回来谁敢小看你。”

友芝心平气和地解释给她们听。她思来想去,觉得妇女所求之平等不能依托于男子的怜悯与同情,只有亲自学习并掌握科学知识才能打破男子垄断话语权的现状。众多自然科学中,她对生物最有兴趣,所以打算报考北平或者南京的大学,只因这两地在生物学方面领先于其他地方。

在六小姐和八小姐的印象中,南京人性情粗暴,北平则是苦寒之地,全都无法跟十里洋场的上海相比。但友芝是个不听劝的,她们不必浪费口舌,于是两人自动关闭嘴的聊天功能,细细品尝俄国大餐的美味之处。

上甜品时,五少爷拿起餐巾抹了下嘴,试试探探地跟明芝说起了股票和期货,身边的朋友是如何在行情之间抓住机会赚了一大票。投机生意的本钱不需要多,有个万把块就能以小搏大,特别期货有杠杆作用,只要交少量保证金就可以有几倍甚至十几倍的收益。

股票明芝是知道的,季家除了自家的生意外,也持有不少股票。但是期货,“要是到了交割期仍没出手,哪里找那么个仓库放大豆玉米?”

“不是真的买下来,只是交易的一种合约,可以是实物,也可以是股票债券。”

不懂,明芝一摇头,实实在在地说,“利益越大风险越大,我们也不缺衣少食,犯不着学人赌这些。”

五少爷被无知妇孺气个半死,缓过气又说,“仲九也玩这个。上个月他刚大赚一票。不过他投的本钱不多,就是玩玩。”

五少奶奶惊讶地抬起眉毛,“你是不是已经在炒?账房说你支了一笔钱,我还以为快年到了你都准备好了。”见五少爷不吭声,她立刻明白,“是不是亏了?”

五少爷略带惭愧地摆手,“刚入门哪有不交学费的。我也是一时大意,仲九劝我见好就收,我没听,听了就能赚不少。他老弟有道理。”

五少奶奶的眉毛黑压压地皱成一团,刚要发作,徐仲九风尘仆仆地从外头进来。原来五少爷在旅馆入住后打了电话给他,叫他过来一聚。当着外人的面,五少奶奶要给丈夫面子,只好若无其事地当作没听到刚才的话,暗暗筹划着回去好好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