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出来得急,不过五少爷想得周到,让人去定了附近旅馆的房间,又竭力劝季祖萌和明芝去休息。病床上的沈凤书也是这个意思,季祖萌只好带着明芝出了医院。

这所医院开在闹市中,病房安静,出来却是霓虹高亮,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季祖萌没理会围上来的黄包车,闷声不响走在前面,明芝只好沉默寡言地跟在后面。眼看着好几间饭馆,又走过了一座公园,接着又是百货公司,再下去是热闹到几乎不堪的舞厅,季祖萌这才停下脚步,转了个身往回走,随便选了家饭馆,和明芝进去吃饭。

季祖萌点了两个菜一个汤,再加两碗米饭。等上菜的功夫明芝拿茶水烫了碗碟和筷子,又用手帕抹干筷子,轻轻放到父亲面前。

做这些和吃饭的时候,她始终垂着眼皮,没和父亲视线接触过。季祖萌看在眼里,兴起了几分感慨,这个女儿是自己年少轻狂的永久纪念,因为怕她长歪了,他处处管着她,果然有效,她长成了娴静安宁的少女。虽然过了点,略为懦弱无能,但也比长成一个放纵的女人要好。

“不用担心,你大表哥能挺过去。”

明芝嗯了一声。

“你们的房子我已经看好了,就在离家里两条街的地方,以后有什么事不妨回来问你母亲。”季祖萌又道,“嫁过去之后你好好打理家务,不要让你大表哥劳心。”

明芝垂下头,轻轻嗯一声。

季祖萌满心要和女儿说些话,仔细又想了想,一时竟无从说起。盯着明芝的头顶看了片刻,他酝酿着的话缩了回去,只化为一句,“走吧。”

第二天去到医院,徐仲九已经赶了过来,正凑在沈凤书耳边听他吩咐。五少爷和沈家的下人们守在门外,见季祖萌和明芝来了,五少爷嘘寒问暖了一番。等徐仲九从屋里出来,五少爷领着人进去。

徐仲九要帮沈凤书办事,顺路便把季祖萌带回去,说是晚上他再过来。五少爷挥手道,“去吧,这里有我,我会照顾好大哥和二表妹。”然而等两人一走,五少爷打了几个呵欠,说被吓得腿软,现在心还在勃勃跳,要找张床休息一会缓缓神,转眼不见了人。他一走,两个下人前后找了点理由,也不知去了哪里,到傍晚也没回来。

明芝原先以为纵使五少爷不回来,谅两个下人也不敢抛下主人,谁知人家就是有这个胆量。她生气之余很觉得沈家需要整顿,放在季家,哪怕是她和友芝住在外头,小月和福根夫妇哪个够胆爬到小主人头发上撒野躲懒的。可见一个家庭的女主人很重要,季家有今天,和季祖萌对外、季太太对内分不开,两者缺一不可。

而对沈凤书这个人,明芝隐隐地生了一点同情。她知道他在梅城推行的那些民生民计的主张,堪称为国为民,可有什么用?他有抱负,也有实现抱负的能耐,病成这样却只有她守在旁边。

自从家里和沈家议亲后,明芝就没好意思细看过沈凤书,现在他昏睡不醒,倒是她可以大看特看的机会。看完之后明芝摸摸良心,发现还是不喜欢他的长相。不是长得不好,沈凤书五官轮廓柔和细致,有几分男生女相,但总体很过得去。只是他和季太太长得太像,明芝一见到那眉眼,条件反射地想缩小自己的体积,免得落进太太眼里生出事来。

我干吗这么怕太太?明芝想,她也没打过我啊。

无解。

胡思乱想归胡思乱想,该做的还得做,明芝依护士的指点,用棉球蘸了水给沈凤书唇上抹点,又帮他翻身透气,免得背部跟床褥贴得太久闷着了。她自己中午和晚上吃了医院送的饭菜,给沈凤书喂了三次流质。

不过沈凤书确实在好起来,到了下午他可以一口气讲两三句话。

他问五少爷和两个下人去了哪,明芝告诉他她也不知道。

他沉默了一下,又问明芝累不累。

明芝摇头说不累,她在学校学过一点护理,这种程度对她来说不是问题。

他俩你看我我看你,沈凤书嘴角浮起笑意,明芝也不明白他笑什么,礼貌上回了一笑。

晚上送来的病人餐有炖蛋羹,明芝拿在手里,舀了一小勺吹了吹,小心地送到沈凤书嘴边。沈凤书摇头示意不吃,他怕吃了半流质会引起肠道蠕动,到时彼此难堪。

“不想吃?”明芝劝道,“吃一点,多吃点身体早点恢复。”说着把汤匙抵在沈凤书的唇上,他只好张口吃了。

明芝又喂,喂完才吃她那份,是青菜和家常豆腐。饭菜已经半凉,但明芝刚才成功喂完一碗蛋羹,满心高兴,因此开开心心地吃光了饭菜。

五少爷迟迟不出现,沈凤书可以等,明芝却等不得,倒了热水拿了毛巾替他擦脸。

徐仲九进门,见到的便是明芝端了杯子给沈凤书喂水。她背对着门口,腰是少女那种纤细的一握,长辫有些发毛,弯弯地垂下来,像个小尾巴。

这是未婚夫妻相上了?他思忖着,不动声色地进了门。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徐仲九不动声色,又凑在沈凤书耳边汇报了当日工作,然后接收了新的指示。

明芝避嫌让在门外,想到徐仲九多半没吃饭就赶过来,她打电话让附近的饭馆送了份饭。等饭到了,徐仲九和沈凤书那边也差不多说完了。

菜有一大碗红烧肉,汤是雪菜冬笋汤,米饭明芝特意叮嘱送两人份,结结实实的两大碗。

徐仲九吃完饭也不见五少爷和他的人回来,干脆接过明芝的陪护工作,向医院要了间房,把她赶进去休息。明芝见这里清洁程度不输旅馆,暖气也极为充足,便也不客气了,免得徐仲九还得想办法送她回旅馆。

然而睡在医院里毕竟有点异样,外头走廊的灯整夜亮着,明芝看着窗户上透的光亮又是一场胡思乱想。好不容易有点睡意,突然间她感觉有人靠近了自己这间房,不由得汗毛直竖。

要不要大喊?外头应该有值班的护士吧?

没等明芝得出结果,她已经认出门外的人,是徐仲九。一颗心顿时又回到该在的位置,她松了口气坐直了,低声问道,“有事?”

徐仲九在床边坐下,“没事不能看你。”

明芝觉得他说这话的语气很不正经,皱了皱眉,“你不累?”一天赶了个来回,任是铁打的人也吃不消吧。

房里暗沉沉的,他俩全借着窗户的光线辨认环境。明芝只看见徐仲九动了一动,然后她被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而唇上也紧紧压着他的唇。

明芝挣扎着,但她力气没他大,脸皮也没他厚,不由得后悔没回旅馆,那里只要她关上门不放他进来,他能怎么样。

徐仲九任她挣扎,只是和她唇贴唇,许久才挪开。

明芝气急败坏,嘴一得自由就想骂他,可刚张嘴就被他蒙上了,“别闹,除非你想我死。”

那绝不能,明芝闭上嘴,恨恨地问,“你要干什么?”

“亲亲你,抱抱你。”

明芝气得面红耳赤,却知道自己在这流氓面前占不了上风,他比她狠,比她不要脸。要是闹出来,她不怕别的,只觉得最不能面对的是沈凤书,他还躺在病床上呢!

徐仲九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只是抱着她,“昨天休息得好吗?”他空出一只手摸了摸她额头,“烧倒是退了,其他呢,头痛不痛?”明芝心弦轻轻被拨动了一下,语气放缓了许多,“一点小病,早就好了。”

徐仲九又在她耳侧嘁嘁喳喳说了不少话,她想做投资的事他已经想好了,有家热水瓶厂要扩充生产,正在筹资。这家公司沈凤书也有股份,经营者极可靠,每年分红不少。明芝可以大胆地入一股,沈凤书知道的话不但不会怪她,反而会觉得她有眼光。

“他喜欢有闯劲的人。”

明芝终究脸皮没他厚,“那不是刻意投其所好?太取巧了。”

徐仲九扯了下她的发梢,悄声道,“可怜我不也正在投其所好,你生病我来看你,你要投资我帮你找路。你也可怜、可怜我?”

明芝脸热到不行,偏偏徐仲九还凑上来,他的脸也热,把她烘得六神无主,心慌意乱。就在这时,他试试探探亲她面颊,亲她脖颈,最后落在唇上。和刚才不一样,这次他是出征的战士,大刀阔斧向前侵入。被侵略的手足无措,一败涂地,落花流水得不可收拾。

明芝不敢发出任何声响,百转千回之际也不敢动,退不得、进更差。

还好徐仲九的行为仅限于他说的亲亲抱抱,完了悄无声息退回隔壁。

明芝翻来覆去没睡好,到了早上才发现徐仲九又走了,而沈家换了两个中年佣妇来,她只消在旁边指挥她们。下午明芝靠在旁边睡着了,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身上披着件外套,佣妇说是大少爷关照给她披的。

晚上徐仲九没来,明芝由沈家的车送回了旅馆。

一直到沈凤书可以出院,徐仲九也没再来。明芝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是不是沈凤书发觉那晚的事了。但她又想如果真是那样,徐仲九应该会通知她一声,而不是不告而别。

明芝忐忑不安,还是五少爷来的时候她才得到答案。五少爷也问徐仲九的去向,沈凤书说被他派去南京办事了。

徐仲九去的时候是沈凤书的秘书,回来时是代理县长。

沈凤书请了长病假。他没回松江,在季祖萌给他和明芝准备的婚房里休养。明芝每周去探望一次,每次都看见他仿佛真的抛下世事,专心致志地养花种草修心养性。

小院里种满花草,连围墙上都特意砌了花槽,种的是仙人球。曾经被他得罪过的记者来拍了围墙的照片,发表在报纸上,把沈凤书说成了一个性格乖张的老男人。徐仲九和从前一样,仍然早请示晚汇报,办事也按沈凤书从前定下的规矩走,叫季祖萌帮沈凤书庆幸没看错人。

既然徐仲九又进一步,徐家叫他回去的声音已经没了,而他的婚事也谈起来了。

季家提出将来有一个男孩要姓季,其他别无要求。

徐家不同意,哪有儿女不一个姓的。

季家老太太出面,借去灵隐进香和徐家见了面。老太太恳切地说了家有六个孙女却没有男丁的苦恼,如今两个孩子相当谈得来,做祖母的心软,偷偷来请徐家体谅。老太太离开杭州的时候,得到了徐仲九父亲口头上的允许,将来第一个男丁姓徐,第二个男丁才姓季。

季家想把婚房设在梅城。徐家反对,现在徐仲九在梅城做事,以后则难讲,他的根在杭州,所以婚房必须在杭州。

这一次是徐仲九自己和家里谈妥的,以后的事以后再讲,他小小一个代理县长,等沈县长身体康复就要把职权还回去。季家在梅城是望族,有多处房产,他和初芝完全可以先借住,等小家庭有了积蓄再自行置办。

期间又有聘礼几何、仪式如何、……许多世俗之事,连即将成婚的明芝也大为吃惊,原来一个婚事需要有这么多步骤,结亲的双方又有这么多讲究。相比较而言,她和沈凤书的定婚简单得就像一句话交待过去了。

“你还会在意那些?初芝跟我抱怨好几次了,说早知道这么麻烦,宁可一辈子单身。”徐仲九把股权证明交给她,除了热水瓶公司外明芝又买了些电气公司的股票。每次往匣子里放多一张类似的产权证明,明芝都觉得自己有一种变态的愉悦,好像它们能保证她未来的生活似的。

明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认真检查上面的字样,确认无误才有心思说别的,“说说罢了。”

徐仲九一笑,明芝这句话说的是她自己还是初芝,真是难讲。在他眼里明芝既是小孩子又是女人,有了他的纵容后她变得敢说多了。不过话说回来,也许是沈凤书给予的更多些,毕竟可能他拨到她名下的财产才是她变化的根源。

谁也不是傻瓜,天生喜欢被嫌弃、被伤害,有时只是迫于现实不得不受。如果有一个改头换面的机会,正常的人应该都想去抓住,而明芝可以算是其中之一。她努力抓住能得到的养分,如同春风里即将绽放的花蕾般使劲摆脱外在的困缚。

徐仲九冷眼旁观,觉得明芝说不定在嫁给沈凤书之后,真的会和丈夫相敬如宾、白头到老。因为她最需要的不是男子的热情,而是无尽的爱护,对于年长她许多的沈凤书,在这一点上很有付出的本钱,只要他愿意。

这样可不行,徐仲九想。他向来喜欢沈凤书,在因了明芝的关系,竟然暗暗产生了一种妒恨。他比沈凤书先发现明芝可爱的地方,正是由于他的挖掘才让她闪现出应有的光芒。如今要被人摘现成,除了不舍外还有气愤:明明是他先,凭什么让给后来的?而且后来者有心无力,能够给她幸福吗?

尽管徐仲九信誓旦旦向明芝说过彼此之间只是精神上的恋爱,但如果有需要的话,他也可以将之转变成现实的身体关系。只是如何下手,他一直在寻找一个适当的机会,他想给明芝留下美好的回忆,让她想一尝再尝。可明芝吃过两次惊吓后变得格外谨慎,让这个机会变得很不好找。

徐仲九一边安慰自己随时有机会,一边小心翼翼地制造机会。

这天春风和煦,正是游玩的好时光,季祖萌做校董的两间中学组织了一场远游。目的地是浙江的山区,时间是两天。领队之一是初芝,因为人手不够,还拉了明芝去帮忙。徐仲九闻讯后自告奋勇担任向导一职,跟着车队一起去了。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参加这次活动的大多是十四五岁的男孩子,少数几个有十六七岁,正在对异性开始产生好感的阶段,一路上对明芝的各种讨好没停过。徐仲九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偏偏一帮孩子对他这个代理县长恭恭敬敬,开头动不动叫他徐县长,在徐仲九反对后,他们改叫他徐叔叔。

那边左一声Miss 季右一声Miss季,这边孩子们见了他便老实地“徐叔叔”,徐仲九平白长了辈分,头一回感觉到长江后浪拍前浪,青春易逝年华似水。原来在别人眼里,他比明芝大得也不少,说不定跟他看沈凤书和明芝一样,根本没把老的那个当成竞争对手。

徐仲九心想明芝也是快毕业的人了,干吗穿着中西女子学堂的校服,还垂着两条辫子,难怪这群孩子把她当成同学般的存在,有什么事都爱去找她,反而把正常的领队丢在一旁。

其实也不能怪他们,因为领队正好坐满一辆小车,明芝只能和学生们一起挤在大车的车斗里,一路上相处下来,自然比和初芝更熟。

初芝不明状况,笑盈盈地跟徐仲九说,“从前明芝在学校体育一项并不出色,难得现在竟然大有改观,你看她都爬上半山腰了。”徐仲九笑着点头,心里暗骂,要不是为了陪着初芝,给他一个钟他能翻过整个山头,哪里轮得到这群孩子有表示的机会,他们竟然挟卷明芝一路绝尘而去。

“运之,”初芝叫着徐仲九的字,“你近来是不是工作太过忙碌,好像脸色没有过去好?有人为难你吗?”

“没有。”徐仲九摇了摇头,有前面沈凤书大刀阔斧打基础,如今季祖萌明里暗里的相助,他这个代理县长做得并不辛苦,“你呢?打算把学校的工作辞了?”初芝和他说过,这次出行是她助理教员的告别之作,回去后就不再去学校上班。

初芝自己有些犹豫,但季太太再三剖析过其中利弊,婚后除了原来的家务一摊外,还要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如果样样不放手,必定忙不过来,不如趁现在有计划地退出一些不重要的事。

徐仲九见初芝踩到块石头,便伸手扶了她一把,温声和气地说,“你再考虑考虑,一来家里的事没那么多,二来可以请人帮忙,并不需要你放弃喜欢的工作。”

“已经定好了,我不会再改。”徐仲九通情达理地一说,初芝反而下定了决心。她知道和徐仲九之间差着好几岁,徐仲九算不上是顶顶热情的未婚夫,但因为年龄在那,又一直跟沈凤书学习,所以淡定成熟,不是莽撞的毛头小伙子比得上的。

读得起书的学生家庭条件大多不差,等徐仲九和初芝爬上山,正有一个拿着架相机在那里拍明芝。明芝侧过身不让拍,但那个孩子依然拍个不停。旁边的更是起哄叫好,直到看见脸色发黑的徐仲九,这才怯怯地收了声。

“你也真是,这么大个人!”背着众人,徐仲九好好数说了明芝一顿,“他敢拍你,你上去一脚踢翻他。我不是教过你怎么用巧劲踢翻成年男人,他一个鬼刮过的芦柴棒,绝对不是你的对手。”

“我不生气啊。”明芝只是不喜欢拍照,对于孩子的热情并不觉得不能忍受。

徐仲九的脸又黑了,“你……”

明芝不明所以,但看他像是不高兴,还是解释了两句,“下半年我就进沈家门了,到时再想这么玩也不可能。何况他们还是孩子。”

对,半大孩子才可怕,因为无所畏惧,冲劲无限。徐仲九很懂半大孩子能做什么,所以并不敢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几个半大孩子黄蜂似的从他俩身边冲过,“快去看看。”

明芝叫住他们,原来初芝的帽子被山风一吹飞到树上,还被树枝卷住了,孩子们听说后跃跃欲试想把帽子弄下来。但初芝从安全的角度考虑,决不允许孩子们爬树。孩子们表示在家也时常爬树,所以决不会有问题。

双方僵持着,徐仲九看了看高度,退后几步一个助跑,蹬着树干往上一跃,抓住树顶最粗的枝干来了个漂亮的挺身向上,腿一分勾住枝条坐了上去。不过数秒间一个大活人“蹭”的上了树,树下的孩子们兴奋得忘记眼前这人是代理县长,高声大叫徐叔叔加油,差点把快够着帽子的徐仲九气得掉下来。

他晃了两下,往下看去,只看到明芝孤单地站在人群后面,紧张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还算有良心。徐仲九想,满意地探身过去把帽子解了下来。

下树对徐仲九来说更快,众人也没看清,就见他三下两下跳了下来,气不喘脸不热,把帽子递回给初芝。徐仲九再抬起头,已经不见了明芝的踪影。

难怪不把上二楼当回事,明芝信步往山间走去,一边回想徐仲九刚才的动作。

“Miss季!”

她应声回头,闪光灯一亮,追拍她的男孩终于得到想要的,收了照相机,兴致勃勃地跟她讲解摄影的要决,还许诺洗出来后会送到她家。

明芝啼笑皆非,“你怎么不去拍别人,我有什么好的。”

男孩不满,“你老气横秋在我面前摆长辈样,我又不是小孩,季明芝!你忘了,我是蒋家的小七?论年龄我比你还大两个月。”

季蒋两家是世交,女孩子们更是从小到大来往甚密,明芝看着这张脸,终于记起来确实有这么个人,小时候还捉弄过她!

蒋七脸一红,“那时是小孩子不懂事。”和明芝一样,他即将结束中学的学业,已经考取上海的同济,打算入读工学院。这次他来主要是陪着他十三岁的弟弟,家里不放心让幼子外宿,蒋七作为兄长陪着来了。他认认真真行了个礼,又笑道,“你记性也太好,居然记得六七岁时的事情。”

明芝怎么可能不记得,蒋七偷偷往她衣服口袋里塞了只□□,她手伸进去碰到冷冰冰粘糊糊的东西,吓得当众尖叫,被季太太取消了出去做客的资格,直到十二三岁后才恢复。她撇撇嘴,想起蒋七那帮还说过她是来历不明的野种,不配跟初芝以及蒋家的女孩子们玩。

蒋七知道她都想起来了,挠着头发干笑,“那时屁事不懂。”谁知道当年的小丫头会长成高挑漂亮的大姑娘呢。他连忙转换话题,“你打算进哪家大学?”

明芝摇头,“我不读书了。”

蒋七诧异,“可我听说你去年特意去上海拜过老师?”

“那是友芝,我陪她去的,她打算考大学。”明芝顿了下,不知道怎么说自己的婚事,倘若直说太过不矜持。

蒋七误会到另一个意思,他知道明芝的身世,季家不给她继续读书也是正常,当即大大咧咧地说,“你们女孩子家家,少读点书也好,将来做了少奶奶,会教孩子念个三字经百家姓就行了。对了,你平时喜欢做什么?”

明芝没想到小时调皮捣蛋的蒋七长大是个话痨,但是两家交情放在那,她也不能拒人千里之外,“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她看了看蒋七照相机,应该是德国货,价格说不定够普通人家两三年的开销,“我不像姐妹们有才。”

“女子无才便是德,有才能吃吗?”蒋七开解她,“我姐我妹没事做喜欢搞个诗会,其实还不是招了一帮子人吃吃喝喝。你怎么没来过?初芝姐经常参加,每次都带点心上门请客。我一见初芝姐,就认出你是明芝,亏你到我报了名字才知道我是谁。”

“蒋小七!你大放厥词都被我听到了。”前面树后转出初芝和徐仲九,初芝笑道,“你想想怎么办吧,否则我一定要告诉二姐去,说你在背后骂她们嘴馋,还说她们无德。”

蒋七说那些话不过是为了安慰明芝,他家也时兴新式教育,父母对儿女是同样的看重。要是初芝去告了状,他回家免不了要挨训。

“初芝姐,你也太厉害了,居然躲在这里偷听。”他愁眉苦脸地求饶,“你看着我长大的,忍心叫我受罚?”

初芝只是笑。论起来季蒋两家也考虑过联姻,蒋家提过蒋七和她年龄相仿,季太太担心蒋七还未开窍,不懂喜欢女孩子,说不定会让初芝受委屈,因此婉拒了这门婚事。但凡有人选,季太太都和初芝商量过,所以见到蒋七围着明芝转,她也有两分意外。这明摆着在讨好明芝,哪里还是不开窍的小男孩。

她看了一眼明芝,后者的鹅蛋脸日见秀丽,倒是在不经意中越长越好看。

等蒋七求得差不多,初芝哼了一声,“行了,你也好算陪着弟弟出来的?不懂事的小毛孩。我和明芝可是教员级别的长辈,你得罪我们没好果子吃。”

蒋七吐吐舌头,“我弟和同学玩得高兴,我才过来走走,我现在就去找他,差不多也到该集合的时间了。”

四人向集合地点走去,明芝走在后面,听到初芝和蒋七的对话。

“少动你的歪脑筋,明芝已经定过亲,将来还是我的大表嫂。难道你竟没听说过?”

“你们女孩子整天叽叽喳喳,我哪里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咦,你大表哥不是沈县长?他……”蒋七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却是带了点怒气,“她也是你亲妹妹!”

初芝不高兴地说,“你胡嚷嚷什么,大表哥哪里配不上她?没大表哥这样的人在,我们还在见了皇帝和大官要磕头的时候。”

“可他有病!而且他那么老!”

“我要告诉伯父去,你竟然当着我的面诋毁我表哥。”初芝也生了气,“我不管别人怎么说他,反正不能当着我的面,谁要那样说他就是跟我有仇!”为了表示决心,她还跺了几下脚。

“他那么好,你怎么不自己嫁给他?”蒋七冷冷道,“随便你,反正我不怕被告状。”

蒋七扬长而去,把初芝气得够呛。好半天她才想起徐仲九还在旁边,但转过身才发现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已经走开。

“那个上树的本领,你怎么练出来的?”明芝看见徐仲九做的手势,便不动声色地转了个方向走。果然到人少的时候,徐仲九不经意地出现了。他俩并没避开人,和别人一样边走边聊。

“多做几次掌握到使力就会了。”徐仲九对她笑笑,“下次我教你,到我那个院子去。”

“我不学,我又不想做猴子。”

“学会了多好,下次遇到挡路的老虎什么的,你一下子上了树,老虎拿你没办法。”

明芝用手比了个瞄准,“我会这个。”

山风清冷,刚爬上来时的热汗渐渐褪去,明芝走到空旷处看远处起伏的山脉。她深深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来。

不管别人怎么说,至少她想要的自由已经有一部分。至于为此付出的代价,世间不付出代价就能得到的,恐怕数来数去也只有几项,父母的疼爱也许是其中之一,但可惜她没投对胎,已经注定不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