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学生团晚上住在山脚的农庄。

农庄是徐家的产业,因为地处偏僻,平常少有外客。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带队的还是本家少爷,庄头唯恐招呼不到,里里外外恨不得脚底生风。其实少年们没有外宿的经验,只觉新奇有趣,光是想到要在陌生的地方住一夜,已经兴奋得忘记矜持,叽叽呱呱比五百只鸭子还吵。

明芝被安排和初芝一间房,在二楼。初芝要和其他领队商量事情,明芝先进房,用抹布把桌椅和床、凳抹了一遍,又找到拖把,把地板拖得干干净净。

房间有点旧了,好几处地板吱吱哑哑,明芝每走到那几处就放轻脚步,生怕一个不小心踩出个坑。地板的漆已经掉得差不多,拖过后泛着一点水光,但算是整齐房间。为了让地板快些干,明芝开了窗户透气,望出去不远处有几畦菜地,还有一湾流水,两个农妇蹲在水边洗菜。

天色尚早,少年们三两成群在农庄里乱蹿,惹得鸡飞狗跳。相较而言,大白鹅还算淡定,闲闲地浮在碧水上,即使被投掷了菜叶,也只是缓缓游开,没有和无聊者一般见识。

明芝看得津津有味,门外来了个七八岁的孩子,说领队们请她过去。

那小孩剃着桃子头,身上是件碎花棉夹袄,说完咬着大拇指直盯着明芝笑。

明芝找到糖塞给他,小家伙含着块糖,腮帮鼓鼓囊囊地催她走,“姐姐,人家等着呢。”

明芝突然一个机灵,脸上却不显出来。她知道孩子容易转头就忘,果然随便找了个借口磨蹭了一会后,那小孩因为着急要向小伙伴炫耀得到的玩意儿,又催了她两句就跑了。明芝也不拆穿他,心里却已经明白是徐仲九搞的鬼,她明明听见领队们住在进庄左边的第二座房屋,怎么可能这会叫她去右手边那一进。

节后徐仲九没再提过那个建议,像绅士一样非礼勿言,然而他的举动,总让明芝联想到跃跃然即将开屏的孔雀,因此无法真正放心。她不讨厌他,相反,甚至可以说很喜欢他,否则也不会托他做事,但让她冒着被沈凤书背弃的风险去发展“奸”情,那光是想一想后果就会打冷颤。

此时非彼时,明芝已经得到不少婚姻的好处,并不愿意吐出来。她郁闷地想,提议精神的恋爱的是徐仲九,要更进一步的也是他,难道什么都由他说了算?

不去。

她从行李里找了本书,拿带来的茶叶泡了杯茶,靠在床边手握一卷,双耳不闻窗外事,自有乐趣在其中。

徐仲九等了好一会不见人来,料到被明芝看穿,也不生气,只觉得倒是没白看重她,竟然也学会长心眼了。他原想把人哄来,到了自己的地方再说,现下便大大方方地往明芝住的地方去。方才他告诉初芝顺便要看此地的账,没参加他们的商议,如今看完了账自然可以去找自己的未婚妻。虽然他曾经告诉过初芝,要是她的会议先结束,就去庄头家找他。

门是掩着的,徐仲九作势敲了两下门,轻轻一推就开了。他往里走,顺手拉上了门。

房里静悄悄的,明芝靠在床头睡着了,半握着一本书,一幅被子只有一个角搭在身上。她睡颜恬静,发辫毛茸茸的,乌青的发色衬得唇色益发的淡。

徐仲九本抱着不可说的心思来,见了人那点心思倒是退了。他帮她拉好被子,又拿起书来翻了两页,是大学堂用的经济学教材。很多艰涩的专业术语,难怪她看着就睡着了。

坐了一会,喝了半杯冷茶,徐仲九走了。

明芝醒过来是听到初芝在外头“呯呯”地敲门,该吃晚饭了。

“睡得这么熟,叫也叫不醒。”初芝抱怨了一句。

明芝讪讪地不好说什么,只怪自己睡着了,但她记得给初芝留着门,怎么会关上了。走到半路,她发现自己随身的手帕不见了,那块帕子是东洋来的,绢质,粉白的底上有数朵落英。

“有事?”初芝见她蓦地一呆便问道。

明芝摇了摇头,大致猜到了何人所为。除了他,也没别个敢这么做了。

农庄的晚饭大多以蔬菜为主,有道香椿头拌皮蛋豆腐很受欢迎,庄头见状连忙让又做了一大盆出来。用来装菜的盆子大且深,蒋七那边的一桌吃着、吃着开始嬉闹,问缘故才知道蒋七说菜碗真像食槽,围着大嚼的自然是两脚猪,这下连别桌的人也要打他了。

明芝跟着笑了会,应该是爬山累了,她只觉眼皮生涩嘴角僵硬,恨不得早点回去睡觉。等大家吃得差不多,又开始商量玩篝火晚会,明芝悄悄跟初芝说了声,一个人回房了。

走出不多远,有个孩子追上来,打着气死风灯要给她照路。

明芝见他是下午那个桃子头,心有所感,回头看去,果然和徐仲九视线碰个正着。互望一眼,明芝低下头,随着一团灯光走。

夜里风声渐响,明芝一时醒一时睡,梦里似乎也有那么一团光亮,追上去却是笑吟吟的徐仲九。她百感交集,不知扑火的飞蛾是何心境,大抵悔之晚矣。于是,被初芝的动静弄醒的她反而松了口气,都是梦,她怎么可能被他的花招打动,早知道他不是好人。

出游回来,明芝的学业将近尾声,同学各有去向,升学者不过十之一二,将婚者倒有一大半,彼此间约定出席婚宴,自有一番热闹。这天是归家小小姐的订婚酒,明芝等几个同学说好等放了学从学堂一起去。

除明芝外,另几个都烫了头发,也是前两日一起去的。新烫的卷发不甚服帖,硬梆梆的如同一个壳子,还冒着隐隐约约的臭脚味,但因为知道只消洗过几次就会变成柔软的大卷,所以女孩子们对现下的容貌没有不满,莺声燕语地数落明芝不肯随大众。

明芝口齿向来比不上她们,一时间被说得抬不起头,还是女学生中的一位,缪家的大小姐先叫停,“你们谁看见我的国文课本了?”众人努力回忆,想起仿佛落在课堂里,缪大小姐返身去拿,其余的在校门口等。

到了校门口,门房探出来叫住明芝,说乡下来的亲戚等了她一下午了。

季家人丁单薄,哪有什么乡下的亲戚,明芝以为哪里来的打秋风的,也没放在心上,只想来人若是跟她叹苦叫恼,就掏个两块钱打发走。如今她手头灵活,不在乎花个几块钱买个耳根清净。

门房里迎出来一个三四十岁的妇人,满脸笑容,见了明芝道好,又自称明芝外家的人。

明芝一时间没明白,沈家来人怎么会到学校找她,有事也该和季太太说去,要不然也该去找沈凤书。

妇人见明芝的样子,就知道她想不到来的是谁,笑笑直说道,“我替小姐的母亲做事。都说生恩难忘,小姐有今天的好日子,也不能忘了是谁给的呀。”

明芝这才恍然大悟,呆愣愣地看着对方,见红红一张嘴又吐出些话,“怕碍了小姐读书,太太等在那边车里,这会好容易见了面,还请小姐过去说话。”

明芝不知道这妇人会做出什么事,但既然找上门来,想必三言两语打发不走。她横了一条心,和同学们说是家里有事,推掉晚上的饭,跟着妇人上了车。

一上车,明芝见了人就知道来的确实是她的亲妈,一模一样的鹅蛋脸,一样的鼻子,就连唇角的线条也一样。她一直以为自己像父亲,等见了亲妈才知道她还是像妈多一点。

她不说话,她亲妈扬起眉一笑,“明芝,你长成大姑娘了。”

第30章 第三十章

季明芝的亲妈陆芹从外表上来说是个二十八九岁的美人,实质如何明芝并不知道,她垂下头,并没有理会对方表示亲热的笑容与话语。生下来便被抱进季家,连奶都没吃一口,即使长得再像,在她心中也没这个人。

陆芹也不介意,伸手替明芝捋了捋耳边的发丝,低声嗔道,“这么大了,场面上的敷衍话总会讲两句,随口说点什么打发掉我不就行了。”

她的嗓音低沉微哑,每个尾音带点拖,听上去跟麦芽糖似的,没个干脆。明芝被自己的念头冷着了,不动声色抖了下-哪有和女儿撒娇的妈。

“我路过,看看你就走。”陆芹看着明芝又是一笑,“放心,不会赖着你。”

明芝的脸慢慢发热,但自始至终没开口。陆芹说她将远行,孩子长到现在她没操过一分心,所以也无须挂念她。她也不嫌不吉利,抿嘴笑道,“只当我死了便是。”

明芝心里早当她死了。说不定她早死了的话对明芝来说还好些,至少做父亲的念在孩子无母的份上多点怜惜。可这种大逆不道的念头明芝最多只敢偷偷想一想,当真听陆芹说出来,明芝像被揭了皮似的抬不起头。

独脚戏唱了小半个钟点,陆芹才放明芝走。明芝没了赴宴的心情,一个人踱回家。天气倒是好,然而念天地之悠悠,却没有谁可以讲这些阴暗的东西-正如她的出身一样,见不得人。也许有一个,她想到徐仲九,但他是不好“惹”的……被他笑话还是小事,就怕讲多了被误会成对他有意。

明芝知道自己对徐仲九真是有那么一点意思,所以格外担心露出来被他拿住。

她坐立不安,偏偏怕什么来什么,天快黑的时候徐仲九打来电话,和她商量收购粮食的事。明芝现在是个小地主,多少有点常识,不由惊讶道,“如今离麦收还早,更不用说新稻,说这些是不是太早?”

徐仲九振振有辞,凡事预则立之类的,资金、仓库早安排好早安心。

明芝听着心情好了些,只说请他看着办,

徐仲九又问,“你有心事?”

明芝犹豫了一下。徐仲九也不催,静静地等在电话那头,明芝经不住,慢慢地全告诉了他,但自己怎么想的却忍住了没说,她怕徐仲九觉得她冷漠无情。

没想到徐仲九来了句,“她漂亮吗?”

漂亮吗?明芝想了一想,“很漂亮。”可这很重要?明芝不明白徐仲九为什么要问这个。

徐仲九还问了一堆有的没的,戴首饰没,车什么牌子,司机的年纪。

明芝愕然,又有点生气,勉强答了几句,最后怒道,“我哪注意到那些。”说完她就意识到,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从刚才的低落中走了出来。只是这人,既然知道她难受,也不好好安慰,偏搞些花巧的,她搁了电话,“不和你说了。”

陆芹衣着华贵,首饰昂贵,想必日子过得不错,明芝自我安慰,好过有个落泊上门求援的妈。可惜这样的欣慰尚未过夜就被现实无情地打破了,当晚,季祖萌把她叫到书房,问及她和陆芹见面的经过。

“就这些?”明芝说完,季祖萌板着一张脸追问。见明芝摇头,虽知她被蒙在鼓里,但念及陆芹的可恶之处他没法有个好声气,“叫你上车你就上车?这么大个人没点主张。现下叫人追到我们门上,你说怎么办?”

明芝不解。季祖萌气道,“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他抓起桌上的帖子给她看,“你那个妈卷了别人家的财物跑了,别人追到这里失去她的行踪,如今问我们要人。她最后见的人可是你!你老实告诉我,她有没有跟你说要去哪。”

明芝一怔,“她只说将远行,去哪没说。”

“她不说你不会问?”季祖萌冷笑道,“好歹她也是你的亲妈,怀胎十月,到头来你连她去哪都不问一句。你也算得冷酷无情,倒跟你那个妈一模一样!”

明芝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眼前白茫茫一片,唯一看得清的是父亲鄙视的眼神。她双手紧握在一处,指甲陷进掌心,阵阵刺痛中恢复了思想的能力,“父亲慎言,女儿的母亲上奉祖母下育儿女,女儿的过错女儿一人承当,父亲不该言及母亲。”

季祖萌愣了片刻,反应过来明芝说的是季太太,顿时勃然,“好好……好个孝顺女儿!”向来老实的女儿竟然学会顶嘴了,他越想越气,随手抓起镇纸便向明芝砸去,“你倒是会说!”

明芝咬唇不避不让,任由镇纸砸在身上。

这么个倔强的样子看着格外讨气,季祖萌的火愈发大,上前就是一记耳光,“早知今日,当初就该把你按死,你本来不该来到世上!”

季太太听里面闹得不堪,只好敲门,“老爷。”她进去看见季祖萌沉着张脸,明芝不言不语垂着头,便做主让明芝下去,“时间不早了,回去休息。要是那人再来找你,你赶紧告诉家里。”

季祖萌心道陆芹利用女儿扯上季家做替死鬼,自个远走高飞,怎么可能再来。但他对妻子向来敬重,不愿当着别人的面反驳她,只是低低哼了一声,“明天不许去学校,好好在家想自己错在何处。”

明芝抬头,一双眼没有丝毫泪光,冷清如水,“女儿错在没有投对娘胎。”

季祖萌这下动了真怒,连声叫人取家法,“我今天叫你知道厉害。”季太太虽然也吃惊,毕竟不是亲生的,这当口要是打伤了,岂不留下话柄。她连忙劝住季祖萌,“老爷,女儿已经大了,不能打啊。”一边又骂门外的佣妇,“还不快扶二小姐回房。”

明芝也不知自己哪来的胆子,竟当着父母的面推开来扶她的人,扬长而去。等回了房,她粗粗漱洗,不管脸上身上被打到砸到的地方,拉开被子就睡。但躺是躺下了,她丝毫没有睡意,只觉一阵阵地痛快,不但不后悔刚才的言行,反而觉得早该如此,大不了以后少见面便是,难不成他们还能按死她。

她快意地想,就算他们把她关起来,最多半年还不是得放她出门,悔婚的事一来季家做不出,二来悔了的话又能把哪个嫁给沈凤书。沈家季家都要面子,明知道沈凤书的病,仍非得给他找个过得去的妻室,就像他们讨厌她这个私生女,还是不得不养大了她。

只是……沈凤书,他待她不薄,哪怕只是心里想一想他的残缺,也是对他不住。

明芝叹口气,又想起徐仲九,突然明白了他,果然做恶人才好,不必把别人的点滴恩惠记在心头,不必考虑别人的感受,想就说了做了才是淋漓尽致。

这样翻来覆去,到得夜半才沉沉睡去。第二天早上明芝醒来想起季祖萌禁了她的足,今天不能去学校,转念又道,我就是去了他能拿我怎么样。这一想,她跟往日般去了上学。

到放学时来接的却是徐仲九。

她昂首上了车,暗暗打算,要是徐仲九听了季祖萌的话对她说教,她就拿他说过的话堵他。从前她顾及别人的脸面,从来不拿不该说的话让别人下不了台,从今以后不了。她也是人,凭什么别人不替她着想,她还要捧别人的臭脚。

徐仲九眼尖,瞧见明芝脸上还带着点红杠,倒是好笑,估计女学生们背后难免产生了一些闲言碎语。

“你笑什么?”明芝瞥见他眼角唇边的笑容,冷冷地问道。

“见到你就高兴。”徐仲九回得也快。

“不必,我已经许了人,你这样笑说不定叫别人误会了我们。”明芝硬梆梆地说。

徐仲九撑不住大笑,“你吃了呛药么?”

明芝不加理会,只管看着前方,等他笑停了才说,“小心开车,我还不想惹是生非。”

徐仲九又想笑,好不容易憋回去,配合她做出严肃的样子,“是县长让我接你去他那吃饭,他本想自己来接,但这几日身上不好出不了门。”

说到沈凤书,明芝态度略软,随即又硬起心肠,“他身体不好就好好休息,我家又不是没饭,改天再去也一样。”

徐仲九微笑道,“你可知今日他签了一张支票,为你打发了一起麻烦?”

明芝沉默许久,终于掉下泪来,“我说了不去就是不去,你送我回家。”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徐仲九把明芝送回家,然后自己去了沈凤书那里。门外停着辆黑色的雪佛莱,他和司机打了个招呼,进去果然季祖萌和沈凤书正在厅里说话。

见明芝没来,季祖萌脸上便有些挂不住,倒是沈凤书若无其事。徐仲九扶沈凤书到餐厅,一边解释道,“二小姐有些发烧,我想着吃饭改日也方便,还是送了她回家。”

沈凤书出院时仍是经常心悸气短,医嘱静养,但他本是好动之人,如今身不由心,反而更清瘦了。从客厅到餐厅虽说只十几步路,但他仍有些喘不上气,脸上泛出病态的红晕。轻咳了两声,他示意徐仲九把送支票过去的经过说给季祖萌听。

陆芹离开梅城后,先是进了上海纱厂做女工,大概过于清苦,没多久便下海做了舞女。不知认识了什么人,她又不做舞女了,成了有点名气的交际花。她自己当然不会说从前的经历,但季祖萌生意上的朋友多,一来二去总有风声传到他耳朵。

季祖萌找上门想带她回家,陆芹在花花世界乐不思蜀,哪里肯跟他走。那时两人都年轻,尚不懂圆滑为何物,一个说你是我的人,另一个骂道家中有妻子还行诱骗之事,更别提抱走孩子之时已说好恩断义绝。闹到后来陆芹竟然出手,季祖萌被挠了个满脸花,悻悻而走时扔下一句此生再别相认的狠话。

陆芹出过几年风头,但她没受过教育,又不懂积攒,过着有一千花一万的日子。时间一长年华渐去,她心慌之余胡乱找过几个男人,最后做了其中之一的外室。男人既死,他家里的正房寻上门去,正要把外头的狐狸精打个半死,谁知陆芹说男人有一笔钱存在她处,姐姐来了便原璧归赵。

正房也知道自家男人在外花销甚多,只当陆芹求饶,因此并不疑心,带着人跟去银行取钱。路上陆芹有说有笑,等进了银行她只说上个厕所,转眼人就不知从哪溜掉,躲了个无影无踪。

正房气个半死,放出话去要收拾陆芹。陆芹外头原也欠着不少钱,找她的人还不少。一路追来,追到季家掉了线索,众人都以为季祖萌念在旧情把人藏了起来,只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但问他要钱便是。

季祖萌自然不肯认,这群人又找到沈凤书,母债女偿。既然陆芹跑路之前还记得这个女儿,想必做女儿多少有些线索可以找到母亲。反正一句话:要不交人,要不给钱。

沈凤书问清缘故,便掏腰包了结一笔烂账。

季祖萌第二天不见这帮人再来,心里有些纳罕,傍晚从初芝处听说是沈凤书打发的,连忙饭也不吃,先过来赔罪。

“伯父放心,跟他们面谈时我请了律师做见证,也有签收在手,绝不会再有闲人上门闹扰。”徐仲九把经过详细地说了一遍,末尾说了两句劝慰的话。季祖萌过意不去,沈凤书摇头道,“钱财并不可惜,花来解决问题也好,姑父不用在意。”

季祖萌深知这个大侄儿的性格,只好暗自后悔把明芝许给他的决定,然而哪怕就在两天前他也想不到会惹来麻烦啊。想到昨日明芝的顶撞,他不由担心,原先觉得二女虽是资质一般,但总算听话老实,如今看来并非如此,就怕日后还有事情。

徐仲九察言观色,料到季祖萌心事重重,但有他这外人在不便说。他借口去拿沈凤书喝水的杯子,果然听到两句,是沈凤书在安慰季祖萌,“她年纪小,气头上说的话不用当真。”

难不成昨晚那只小兔子急了也咬人?按明芝脸上的掌印以及微肿的眼皮,只怕闹得还不轻。

晚饭后季祖萌回家,徐仲九有公事要向沈凤书汇报,留了下来没走。

他代沈凤书送季祖萌出门,回进来沈凤书却在出神,盯着屋顶不知在想什么。

“县长。”徐仲九轻声提醒沈凤书。

沈凤书慢慢坐正,“仲九,我早已说过不必事事向我汇报,你做得很好。”

徐仲九从沙发上拿了个靠垫替他放在身后,笑嘻嘻的并不说什么。

沈凤书看了他一眼,也拿他无法。勤奋、好学,徐仲九用不完的精力,使他从众多青年中脱颖而出。沈凤书看着能干的下属们,时常会想起家里的兄弟,舒适的环境反而害了他们,一个个窝在小天地里勾心斗角走不出来。

沈凤书知道自己差不多是个废人了,自从上回生死关头被抢救回来后,每日昏睡的时间多过清醒的,心灰意冷之际别有想法,“你和初芝的事怎么样了?”

徐仲九拉过一张凳子,坐在沈凤书身边,“已经下了定,到时还得麻烦您证婚。”

沈凤书微微一点头,想起也是去年这个光景,徐仲九听说季家要招婿,毛遂自荐的事。他向来喜欢敢说敢为的人,便出头替徐仲九做了介绍,开头不顺,没想到最终还是成了。

“也好,趁我还有口气在,把这件事办了。”沈凤书叹了口气,“你说,要是把明芝送出去读书,找谁陪她一起去才好?”说的时候他又想起明芝在他眼前摔的那一大跤,想必是习惯了自己爬起来,居然就那么一骨碌又站了起来。

他见徐仲九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便摇了摇头,不说其他,便是体力他也护不了她,而且,“我要是一走,只怕省里另有打算,我们在这片辛辛苦苦做出的成绩便得归了零。”如今徐仲九在代理县长位上坐得稳,还是因为有他名义上的坐镇,他不在的话恐怕不知有多少人会冒出来,毕竟梅城富庶已久,是众人眼中的肥差。

“您要不问问二小姐心意,看她有什么打算?”

沈凤书闭上眼睛喃喃道,“她年纪小,能有什么打算。”明芝不是爱读书的人,但留下来也不行。一是枉担了这个虚名,他怕季家和沈家都不许她再嫁,一旦出去海阔天空,这边鞭长莫及,她另找归宿也方便。二来,就算没学到东西,长些见识也好。实在太小,沈凤书知道姑父好意,但他长了她近乎一倍,怎么可能拿她真正当作妻子。

徐仲九见他累了,也不多话,静静陪在一旁。

沈凤书病容憔悴,徐仲九看在眼里,心中却想,经过这次,恐怕在明芝心中她的未来夫婿已经成了顶天立地的第一大好人,说不定拿稳主意宁可守着大好人过日子。只恨明明自己对她也不错,怎么不见她对自己心甘情愿,想来还是钱作怪。他一个劲地劝她哪怕为了钱也要嫁给沈凤书,转头作茧自缚倒把自个绕进去了。

季明芝有什么好呢?徐仲九又想了想,好像没有。论长相,初芝娇柔甜美,不输明芝;论性子,初芝不会和他发莫名其妙的小脾气。再说学识,她各项功课也就平平,连针线也做得一般,手绢上绣的字简直只能用“平平”来形容。

说来说去,唯一的好处就是和她相处不用戴假面具。换了别个,见他做的那些事,只怕不是规劝就是惧而远之,难得她还可以和他有商有量。

就是不知这傻丫头今晚过得如何,不知季祖萌有没有又为难她。想到这里,徐仲九目光一寒,天底下像季祖萌这种父亲他见多了,自以为生养了儿女一场,便拿儿女当成私有物品,不是拿来邀宠争家产,就是用出去联姻扩大自家。

终有一日他要让季祖萌管不着明芝,而这一日已经快了。

明芝当然不知道徐仲九心里的小九九,但她也盼着过门那一天。她回到家推说不适,连饭都没吃,躲在房里随便吃了些干点。季祖萌让人来叫她,本想好好教训一顿,见她已经睡下,只好作罢。过了两天,毕竟还是又和她说了许久女德。

日子一天天过去,明芝生母出现引发的小风波转瞬即过。到了七月明芝毕业,安心在家待嫁。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经过半年,沈凤书的小院变了个模样,院中密密开满香花,连第二进的小天井也摆着两盆栀子。明亮的日光落在栀子翠绿的枝叶上,催得一阵阵甜香往厢房里灌。明芝侧耳听了一会外面的动静。她放下笔,悄声静气穿过小天井,站在第一进中间的门后。

沈凤书正在见客。

客人不是外人,是松江的五少爷。在沈凤书面前,他发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未能奏效,情急之下双膝一软,竟然跪下了,举手发誓道,“大哥,就这次,我保证再也没有下次。”

沈凤书顶顶见不得人做此态,女子受先天所限倒罢了,至于堂堂男儿……简直打杀了也不可惜。一时间他脸色铁青,喉间堵得严严实实,竟吐字也不能。

五少爷抱着沈凤书的腿,虽然不知道他此刻的样子,但猜也猜得到情况不妙。他把脸贴在沈凤书腿上,哭了个肝肠寸断,“大哥,我知道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