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生是明芝的人,俱乐部经理作死,她理所当然应该替宝生出面,连顾先生也不能怪她。谁知道明芝一不做二不休趁机清理俱乐部,上上下下换成她的人。顾先生哭笑不得,俱乐部什么生意都做,他以为明芝应该有书香门弟的清高,不会经手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所以给宝生一个名头,谁知道她倒是老实不客气吃下了。

顾先生正在对南京方面暗送秋波,想谋取一个总顾问的称号,区区一个俱乐部的利益还不足以让他勃然大怒,便默许了明芝的作为。

看帐的文事明芝自己出马,再多一个李阿冬打下手,而武的则由宝生白天黑夜在俱乐部坐镇。他连家都顾不上回,宝生娘心疼儿子,但也不敢明面上责备明芝,只能暗暗腹诽,感觉她如今过于狠毒,竟让宝生当诱饵,失去了从前的善心。

顾国桓睡醒已是掌灯时分,明芝回来了。如今除了他们几个,家里还添了不少做事的人,尽管没人说话,但刷刷的脚步声放在那,顾国桓自然被吵醒了。他靠在沙发上看明芝洗手洗脸,觉得她既秀丽又英气,是难得一见的极品。

明芝不知道他那些念头,因为近来事情进展顺利,心情颇好,也有闲情听他讲话。

他们这边聊着,那边餐厅已经摆上饭。明芝看了看,有道汽锅鸡是顾国桓喜欢的,做起来费时,平时家里不吃,想必娘姨见他来了才特意赶出来。她取了汤勺,竹荪冬菇的连汤带料满满舀了整碗摆到顾国桓面前,笑盈盈地道,“请用。”

顾国桓受宠若惊,“多谢。”一边把鸭翅膀、鸭舌头之类的挟给明芝,“你尝尝。那边没什么好吃的,也就盐水鸭还行。板鸭太肥,不过我还是买了两只,或许你喜欢那个味。”一边又把社交上种种新见识说给她听,摇头叹道,“太会玩了,也太会敛财。”

明芝含笑不语。她这阵子接触的人物不少,有想跟她联手的,有企图用大义启发她的,也有捣鬼想翻盘的。但花出去的大洋起的作用很大,她手下的人算扭成一股新势力,渐渐可以指挥如意,指谁打谁。

不过明芝没被胜利冲昏头,她深知自己根基浅,老老实实把到手的钱贡了一大笔给顾先生,以维持目前的形势。除此之外,她也尝试着连纵合横,反正在共同的利益面前不妨先做战友,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到了年底,小吴老板跟他的俱乐部名头响当当,而知道小吴老板背后的季老板的人也越来越多。大佬们聚到一起难免开玩笑,季老板是女人,还是漂亮女人,大丈夫怎么能跟小女人一般见识,由得她去闹吧,不见得能反了天。

也有个别人有异议,她是女人不错,但贪得无厌,除了顾先生谁的面子都不卖;她还搭上洋人,恨不得样样生意插一脚,这样的女人哪个男人消受得起?

说着、说着男人们的话题顿时往下三路去,猜想她是不是同时跟了顾家父子,又笑她养了一帮棚户区出来的小赤佬,白天当卫兵,晚上就不知道派什么用处了……

有人使眼色,笑声渐渐低了下来,“来了,那个就是-”

一群人簇拥着明芝进来。季老板有枪有人有钱,和她做朋友好过做对手,因此她的朋友不比她的敌人少,商会的年终聚餐正是培养感情的时候。

宝生不喜欢这种场合,跟着明芝来的是李阿冬。他身量还没完全长成,但穿上西装已经很像样,俊秀,斯文,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哪家的富贵子弟,根本猜不到他的外号叫疯狗-有回他杀红眼,一个砍翻七个,差点把赶来救援的小吴老板也砍了。

吃过饭,大佬们约好了下一场活动,也有诚意邀明芝的,被她推却,“改日一定要聚,今天还有事。”

吴宝生在门外车里等她,他们得连夜赶回梅城,季老太太身体不太好,想见她一面。

明芝在席上喝了两盅酒,热烘烘有些上脸,闷得心突突跳。她把车窗下了一半,寒风卷着雨点子冲进来,激得宝生打了个喷嚏。他摇头晃脑甩掉剩余的痒意,“姐,你认识路吗?”

报信人下午摸上门的,愣头青一样,说完就要接二小姐回家-太太和大小姐吩咐务必尽快赶回去。明芝那时在写年礼单子,听了也不生气,把笔一搁,抬抬下巴让宝生把人“请”出去。

报信人拍门刚嚷嚷,旁边有人拉开他,季老板前几天刚亲自动手收拾了一个不知好歹的小子,你这乡下来的小伙子别呆头呆脑找死。黄包车车夫说是非说得口沫横飞,把报信人扯到巷角,“季老板可不是普通女人-”

青皮混混不服季老板的管,跟上来想比划比划。

其实不过欺她是女人。

看热闹的不敢凑太近,但远远站了起来盯着,都以为她会叫手下的两大金刚,宝生或者阿冬上场。这两位也是杀星,出了名的下手重。谁知季老板笑笑,大衣扔给小吴老板,围观的人还没看清,青皮混混已经被打成血葫芦。按帮忙抬人的医馆伙计说,肋骨全碎了戳穿肺,起码得在床上养个一年半载。

季老板讲了,医药费她来,狗命不值钱她不要。当然,如果谁真心不想活,她也不介意送一程。

报信人是季家老管家的儿子,替季先生开了五年车,也接送过小姐们,哪晓得不声不响的二小姐数年不见,眼睛一眨小母鸡变老鹰。听是听过传闻,然而谁会当真呢,大小姐再厉害样样生意都管,不仍是娇滴滴的大小姐,二小姐还能强过大小姐?

正在发呆,车夫推一推他,呶嘴叫他看,小吴老板出门。

只见刚才的粗壮少年被一群彪形大汉簇拥着上了车,个个腰里鼓鼓囊囊揣了家伙。车夫压低声音,“年前地盘还得变一变,”他竖了竖大拇指,“季老板这是能人哪。”说时见到吴宝生向这边瞄了一眼,车夫赶紧抓下帽子,低头弯腰行礼,“吴老板好。”

报信人只觉得吴宝生目光在自己身上停了一瞬,那感觉跟被野兽盯上似的,浑身不自在。幸好车子发动,那帮人全出动了。

报信人疑疑惑惑地问,“怎么使得动他们?”

这时有人招手叫车,车夫来不及理他,扔下句话就走,“有钱有能耐,怎么使不动。”

报信人摸摸后脑勺,他是聪明人,不然也不能给季先生开车,定定神赶紧回家。话是传到了,二小姐怎么做可不是他能左右的。

没人带路,明芝自己开车,雨里夹着的雪粒子越来越密,要转大雪了。宝生虽然信任姐姐,但也暗暗认定她在任性。按他的想法该安排上三辆车,他和李阿冬都跟着,这才叫衣锦还乡。他不知道季家怎么回事,姐姐又怎么先前姓陆现在姓季,不过从下人的态度也能猜出她这二小姐在家里不受宠。

宝生如今胡作非为惯了,当下打着凶恶念头,只要季家敢对姐姐有什么不礼貌,他豁出自己百来斤也要叫他们晓得厉害。

汽车在雨雪中风驰电掣,颠得宝生肠胃扭成麻花,终于到了季家老宅。

好一所大宅院!

宝生念头一闪,却没多想。他跳下车拍大门,“开门开门!”

门房细审过,这才放他们进去,随即又紧闭大门。

明芝缓缓下了车,宝生帮她披上大衣,又后悔没带上棉袄,要说挡风保暖还得数老棉袄。雪片纷纷扬扬地落,没多久明芝睫毛上便沉甸甸的。她眨眨眼,那点雪掉了,有些滑在面颊上变了水,湿漉漉地冷。

墙角的腊梅重重开了一树,空气因之轻巧,淌了满院子的香芬。

初芝从回廊尽头迎出来,明芝推开宝生手中的毛巾,突然想到自己从这里离开的那天有桂花香。上百年的营造,老宅无处不佳,处处是画。

季老太太的病来得猛,一下子有了不妙的迹象。老人头脑清明,一一做安排。友芝太远无法通知,明芝却近,季太太不知道要不要叫她,直到老太太发了话,“再怎么样都是季家人”,于是立马派人去上海。

报信人不敢添油加醋,只说二小姐很忙。季太太和初芝当明芝故意的,没想到她连夜赶路,终于回来了。

宝生被安顿在客房。用过餐洗漱了和衣躺在床上,室内暖和,他记挂明芝,瞪着一双大眼硬生生和倦意对峙-虽然季家上下看上去不像能动手的,但谁知道呢,要不然姐姐怎么会离开锦绣窝。

这里太好了,宝生不懂花树的妙处,也不懂房内的摆设,他只知道处处舒适样样趁心,讲不出的细腻、品不完的自然。在这样的地方长大,难怪他第一眼看见姐姐,就认定她绝对不是棚户区的人。

再则,宝生也担心,回了家明芝还会走吗?

这里可没有血肉横飞枪林弹雨。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锦绣君和=~ω~=君的地雷,么么哒!谢谢!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思永堂生着炭盆,温暖如春,明芝慢吞吞脱掉大衣,往外间的榻上一歪,赶了半晚的路,累了。又见几上摆了盆黄澄澄的大鸭梨,她也不叫人削,直接拿着大嚼。

初芝皱了皱眉,低声吩咐,让把炉子上焐着的燕窝粥端来给二小姐。

入夜时医生给打了针,老太太正在昏睡,得等醒了再说。然而药的效力越来越短,恐怕不用到天亮。初芝耐下性子,一一说给明芝听。老太太的病,先是腹泻,一日要四五次,后来竟带了血,如今倒是不那么频繁,但人也下不得床。老太太病归病,头脑却清楚,已把身后事做了安排,更将体已分给儿孙。叫明芝来,估计也是打算给她一份。

这边说,那边明芝捏着个梨核已经睡着。

初芝又好气又好笑,亲自动手上前拿走梨核,打了湿毛巾给明芝擦脸抹手。等收拾完,只留一盏小灯她也歇下了。这阵子初芝作为长孙女,白天黑夜陪在老太太房里,晚上就睡在临时搭的小床,方便有事就近赶到。

初芝有心趁此劝明芝回家,没想到话才到嘴边,却没说出口的机会。她见明芝手上有伤痕也有老茧,不由得思潮起伏,一时间说不清道不楚,不知道是不是该怪明芝任性妄为,连累了家里,本人也没得到好处。又想起大表哥,上次相见他斩钉截铁说绝不再娶,可惜这份深情注定有去无回。

明芝原是装睡,但真是累了,不知不觉黄粱一梦。咬牙切齿扯了徐仲九的衣襟质问他去了哪里,怎么连个信都不送,正威胁道再不说话就灭了他的时候,耳际有人轻声叫唤,把她拉回现实:天快亮了,老太太醒了。

屋里灯火通明,初芝已经去了老太太那边,不过派了人供明芝使唤,是原先在明芝和友芝房里做事的小月。小月早已嫁人,生了两个孩子,家里负担重,找到季家要求回来帮工,初芝便留下她,日常收拾打扫旧主人的房间。

“是啊,房间还留着。”小月一边铺床叠被一边问,“二小姐,你什么时候回家?”

“怎么,想我?”明芝洗漱过后精神大振,把头发编成一条辫子盘在脑后,漫不经心地反问。

“那是当然,还有三小姐,也不知道外头有什么好,你们一个两个不回来。眼看着一年又一年,再不定亲真成老姑娘了。”她劝阻道,“别那么梳,老气,不像大小姐倒像我们做帮工的。”

“我在外头就是做帮工。”

小月不信,“我们家虽说不如从前,但哪会到那个地步。”她在季家做了多年,下意识一说便是“我们家”。见明芝仍穿着昨天身上的衬衫西裤,小月连忙拿起准备好的衣物,“也太单薄了,而且皱成什么样。这是三小姐的,只过了水,没上过身,你俩身材相仿,一定能穿。”

明芝不接,自顾自坐下用早餐,“你说季家不如从前,是没钱了?”

“那年仓库炸了赔了不少,有阵子差点转不过头寸。我们在家里哪知道外头的事,后来听我家那个说才知道提款的人差点挤爆柜台,怕晚了拿不到。这几年零零碎碎,也不知撞着了什么,总是不顺。”明芝不肯换衣服,小月唉声叹气,“你啊,怎么比从前犟呢。”她知道劝不动明芝,只好把衣服又折好,“还都说季家没男丁,如今有老爷在还不妨,将来不知道便宜了哪家。一帮爱嚼舌的,等大小姐招个好女婿,看他们有什么可说的。”

明芝抬眼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你嫁了人,心倒还向着这里。”

“我情愿过从前的日子,如今睁开眼就是活计,老的小的没一个省心。幸亏大小姐让我回来做事,我有钱养家,也能喘口气。”小月笑道,“不过你们做大小姐的,留在家能顶门顶户,嫁出去是少奶奶,不一样。”

明芝吃了两个团子,喝了半碗粥,有人请她去见老太太。

思永堂的厢房和正房隔一重小天井。雪早停了,乌云沉沉压在屋脊上,檐下挂了两盆春兰。有正房透过来的热气培着,叶片修长碧绿。

老太太靠在枕上,神气虽然差,但见到明芝却有些高兴,招手让她坐在床边,捏了捏她衣袖,“怎么穿这么少?”

“不冷。”

老太太摸了摸她的手,微热,是不冷,“毕竟年轻。”她看向初芝,后者会意,伸手让她也握住。

季老太太一手一个孙女,“家里的孩子,你们两个年纪接近,以后可要好好的,遇事多商量。亲姐妹,互相照应。”初芝点头应道,“是。”

老太太就像没注意到明芝的沉默,松开初芝的手,取过枕边的大信封放在明芝手里,缓缓道,“人老了,不中用了,留着这些也没意思。前两天我已经给了在家的孩子们,只差你和友芝。太太那头缺不了友芝的,倒是你,是我没照顾好。”

“你家外祖都是老实人,我做主把你抱进来有我的一点私心。太太是我挑的媳妇,名门大家,嫁妆丰厚,我怕放你在外头,教他们年青夫妻生了间隙,日久生变,不如趁小时没知识抱进来养,跟亲生的没区别。”

老太太中气不足,说了这些话立马有些气短,咳了数声。初芝连忙奉上水,扶她喝了。再要喂,老太太摆手拒了,又对明芝道,“我只后悔一件事,当初不该劝你外祖远嫁你养身的娘,她活泼性子,又生过孩子,哪有好好的人家会接纳。做女人,难呐,再能,没有个好娘家撑腰,终究不行的。”

明芝低头笑笑,初芝忍不住开口,“奶奶你放心。”

老太太握住明芝的手,“回家吧。我原是想凤书那孩子心地好,既然你不喜欢就算了。喜欢哪个,让你爹操持,总不能不明不白误了你。”

明芝抽出手,“老太太,不用了。”她站起身,“好好休养。”

初芝追出去,“她是为你好……”

明芝穿上大衣,“帮我向老爷太太问好,我还有事。”

情急之下初芝拉住她,“说几句让她放心也不行?”

明芝轻轻的,但坚决地掰掉那两只细白的小手,“不能,我不说假话。”

宝生正在花园里百无聊赖,见到明芝过来有几分吃惊,“好了?这么快?”

明芝似笑非笑,“对,就这么快。不走?你想留在这里?”

宝生跳起来,“不要!”他才不要留在这种老庭院,谁知道发生过什么,说不定无声无息就被吞了。不过,美是美的,等以后有钱可以仿照了造一个,到时一定要请姐姐一起住。

听完他的豪言壮志,明芝面无表情。进了上海城,她才回复宝生的邀请,“想得美!”他的命是她给的,钱是靠她赚的,竟敢妄想踩在她头上!

宝生不服气,他冤,比六月雪还冤。他跟在明芝后面努力想申辩,却总找不到机会,顾大少、马老板等轮流来访、手下的伙计们来拜年,明芝也要回访巡捕房的洋大人,要给得力的伙计分红包。好不容易逮到空档才要开口,外头送礼的人又来了,明芝刚打开信便冲了出去。宝生抓起她的大衣也冲出去,已经看不到人。

明芝无声无息消失大半天,傍晚时才回来。鞋上沾满泥巴,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但看神色不像不高兴,宝生才敢大着胆子上前问。

“去了哪?你想知道?”

宝生点头。

“不告诉你。”

逗他啊,宝生气闷。

还没过上元节,梅城送信的人又来了,老太太去了。送信人还带来一个大信封,明芝打开,是两百亩上好水稻田的地契,还有十万元一本存折。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好大一杯柠檬茶,么么!谢谢宁的地雷!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你家倒也有趣。”徐仲九从火堆里扒出两只番薯,一只给明芝,另一只给自己。番薯烤得十分成功,表皮微焦,绽开处汁水已经凝结成糖浆,甜香四溢。然而性急吃不得热番薯,要是忍不住一口咬上去,嘴上非得烫出几个大泡。他小心翼翼抓着番薯的两端,呼呼吹气,“钱是沈家给的聘礼,当时由我经办。”

明芝不饿,也不馋,用手帕托着番薯。

徐仲九嘿嘿笑了,“有意思。季家想退,沈先生不肯收,烫手山芋最后到了你手上。你呢,退还是收?”不等明芝回答,他撕开番薯皮,埋头吃了起来。

明芝看他吃得香,便把自己手上这只也让给他,“我什么都不知道。别人要给,为什么不拿。”徐仲九百忙中点头称是,“说得对。”想想又摇了摇头,“现在你明明知道了,还这么做,有没有想过置我于何地,你是我的太太。”

明芝一声冷笑,拿手帕抹过手,站起来走到水边抱手看远处的天际。已经立过春,但寒风料峭,冰棱棱的依旧冻人,她的声音更冷,“那么你呢,突然跑回来窝在青浦,打算做什么?”

徐仲九咽下嘴里的食物,一本正经地说,“看你过得好不好。还有办点事。”

那天他送信进来要求见面,明芝固然满腹疑问,却终究欢喜的成份占了上风。只是近日被他种种作为勾起警惕,她懒得查探,干脆当面质问。

这回答不尽不实,却也在明芝意料之中。她提起脚来一踢,一块石子掠过湖面,扑楞楞飞出十几米,咚的一声掉下去沉入水中。与此同时她下了决心,“我不管闲事。你也差不多就行了,又不是没有出路,非得把自己卖给别人,样样都做,比狗还不如!”

徐仲九啃了一口番薯,慢吞吞地咀嚼,好半天咽了下去。他脸上恢复笑意,若无其事地说,“我的季老板,你大人大量,一点都不记恨你家了?当时恨不得一把火烧了,现在不想了?”

恨吗?

明芝愣了下,断然道,“没有的事。”原本拿不准,但回过一次家她想明白了,早已桥归桥路归路,从此各行其是,谈不上爱与恨。

徐仲九到水边仔仔细细地洗了手,起身拂开明芝额前的碎发,看进她的眼里,“我宁可你记得,不然早晚有天要吃苦。”他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做人要聪明些。”明芝向后一仰,避开徐仲九的手指,但他并不在意,双手向下一探,刚刚好搂住她的腰。明芝要是再退,就会掉进水里,一时僵住了。

两人身贴着身,目光尽在对方脸上,仿佛要从对方那里找到某些“证据”。

也没有很久。徐仲九叹了口气,扶着明芝站稳,用手背抹过她的脸,“你放心。”他低笑一声,“我仍然是个人,也有丢不开的东西,只是不太多。谁让我只有一颗心,放了你就快要我的老命了。”

明芝并不说话,侧过脸,仍然定定看着他。他又是一笑,把她的脸按在自己胸口,凑到她耳边说,“再看我,我要忍不住了,这里可不是咱们家。”没等明芝反应,他用力搂住她,紧得跟铁箍似的。

静静地站了会,徐仲九松开双臂,“走吧,夜了就冷了。”他替她整了整大衣的衣襟,打量了一会,笑嘻嘻地说,“幸亏你没跟我走,成天呆在山里,准跟我一样土得掉渣。”

他穿着青黑色老棉袄裤,头发乱蓬蓬的,眉目依然英俊,但眼角下多了两条笑纹。美玉微瑕,多了几分风霜。

明芝学他刚才的样,也用手背拂过他的脸,被他一把按住手。

“自己小心。宝生也罢了,阿冬那小子不是特别老实,别给他耍心眼的机会。顾先生处少去,他脚踩两条船,早晚出事。还有,既然走了这条路,别想着给人留后路。”说到这里,他森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记住了,斩草要除根。”

说完徐仲九放开手,催促道,“走吧,别来了,过两天我也要走了,咱们有机会再见。”

明芝低头从大衣口袋摸出皮手套,一只一只戴上,头也不回走了。

桔红色的日头悬在水面上,夕照拉出长长的影子,然而天地间没多少暖意,徐仲九目送明芝离去。

等到看不见人,徐仲九才发觉双脚已经冻得发木。他赶紧轮换着跺脚,一边轻声骂娘。浙江山区的方言,叽叽咕咕,谁也听不懂,可以直接拿来发密电。

徐仲九掏出火柴点了枝烟,跟老农民似的蹲在地上抽起来。

他有一肚皮的阴谋诡计,可一个人做不完所有的事。要是带上一队人,他又觉得还是一个人来得好。

他刚才差点告诉她,他替她做的那些事-件件整得季家不得安宁。

幸好没说。

他吐了长长一口烟,剩下的大半枝扔在地上,用鞋子慢悠悠辗熄。

没有做不成的事,他已经有了新点子。

枯草悉悉作响。

徐仲九猛地抬起头。

不知何时暮色四沉,云层吞没了一半落日,远处数缕炊烟。

明芝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低头光顾着在草上蹭鞋帮的烂泥,“多少钱?这活我接了。”

她已经不是昨日的季明芝,只要想知道就能知道,他瞒不过她。不过他的意图也很明显,说那么多,不过为了找她联手。

可那怎么样,明芝心想,反正她承担得起。

这个初春,申城爆出一件大新闻,上次劫川沙“制药”工坊的人马被黑吃黑,整批货落到季老板手里。季老板受人之托,当中只收了佣金,但如今她放出话,只要价钱合适,走货的事也不是不能谈,一车六十块保护费,比市场上便宜了足足二十块。

一时之间议论纷纷,然而几个老头子铁了心不发话,下面的人打又打不过,委委屈屈跟着下调价格,背后大骂乱插手的那女人是“做坏行情”。

明芝不靠这个赚钱,只是既然打通路线,不妨顺路带一带,不管别人说什么她稳若泰山。

钱来得越发快,明芝给母校捐了一大笔,社会名流一片声地道好。因她手头有两家厂的股份,居然商会变更理事时把她也列入了候选名单,以体现新时代妇女的风采。

明芝只求财不想出名,虽然名利双收是好事,可出名往往意味许多麻烦,总有一些人要跳出来主持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