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芝看了一眼,一半已是丰厚已极。她并不接,“我明天要出门,你另请高明。”

徐仲九低声下气地说,“这次是救人。”

明芝撑不住鼻子里笑出声,难不成他头一天认识她,竟不知她既没有救人的心也没有救人的本事。徐仲九目光毫不躲闪,直直地看着她,带着十足十的耐心又开了口,“是沈县长。”

沈凤书?然而无论是谁,也比不上自己的事要紧,明芝摇头,重复道,“我明天的船。”

***

一时之间,徐仲九也不知如何才能说动她,又正值电唱机停了,室内便显出几分寂静,远远传来报童的吆喝,“号外、号外!”明芝站起身,是要走的样子,但走不成,徐仲九扯住了她的衣角。

明芝看他一眼,并不发话。徐仲九仰着脸,好半天憋出一句,“我没带钱。”万事只怕开头难,他跳起来把明芝按在座位上,刚要说话,电唱机嗡嗡嘤嘤又唱起来,这次却是时代曲,“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我的心也碎,我的事都不能做……”

徐仲九看着她,“要怎么样你才答应?”

明芝却不做声,片刻后笑了一笑,“你肯去死?”

徐仲九垂下睫毛,坚定地摇了摇头,明芝笑道,“那不就是。”她把两张钞票放在桌上,漫不经心地说,“保重。”徐仲九低声道,“我不想死,所以请你帮我,你是我找得到的最好的帮手。”也不管明芝听不听,他絮絮说来,原来沈凤书虽然体弱,却没跟文职人员一起撤向后方,他加入军校的教导总队留守南京。南京沦陷,死伤无数,沈凤书侥幸未死,只不过离死也不远了。徐仲九有意救他出来,但谈何容易。

“他死不死,关你何事?”明芝信徐仲九所说字字是真,然而这个真之外定然另有别情,她总不会白认识他!

徐仲九抬眼看她,又说出一段话。救了沈凤书的是洋人,这洋人也是胆大,拍下许多屠杀的相片和影像,“这批资料必须马上转移,并且尽快公布于世,以取得国际支持。”明芝讶然,简直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是,她知道那些罪恶,《每日时报》已有头版新闻,“大规模的抢劫,对妇女施暴,杀戮平民,把中国老百姓从家中赶出来,大批处死战俘与强迫征集壮丁,把南京变成恐怖城市”。

人心肉长,她难过,更是难堪,自己的国家竟然积弱如此,被欺负到了这个地步。可是,她也知道,那是虎口,纵有三头六臂,恐怕也无法脱险。

做不到,那最好不闻、不问,免得白白地心痛。

“帮我。”徐仲九握住她的手。

她做不到。

见明芝出来,司机立马为她打开后车门。苍灰色的天空,阳光稀薄,外面和室内是两个世界,明芝眯起眼睛。在这块地头她每天踩在刀尖上,但从没觉得疲倦过,只为这是必要的付出,谁教她想做自己的主。可此刻,她深深感觉到无力和麻木,因为无论再怎么努力,她终究是井底挣扎的蛙,能辖制的也就一小块泥塘。

“回家。”

明天以后,那个家也将不再是家,即使她安排得再妥当,逃仍是逃。明芝长长呼出一口气,倒是没有心如刀割,她不过一个老百姓,能护得住自己已属不易。

到了家,宝生娘迎上来,嘁嘁地向明芝报告,“季家的小小姐在。请她回去,她怎么也不肯。我怕她冻着了生病,就让她进来等您。”

明芝吩咐过,她不见灵芝。宝生娘捏着小心,怕触到她的逆鳞,这会小心翼翼跟在明芝后头,接过她的大衣。

不过明芝并没动怒,缓步走向客厅,一边叮嘱上甜点,“要热的,核桃露吧,多加些冰糖。山药糕也来点,不要放猪油。”宝生娘一厢应,一厢流水般布置下去。那边灵芝跟小炮弹似的,听到声音已经奔出来,一头扑在明芝怀里,“二姐!”她抬起头,满面孔泪痕,“多谢你,可……我不走。”

明芝看向宝生娘,后者一个机伶,上前拉开灵芝,“嗳,小小姐,先吃了点心再说。”宝生娘眼色横过去,热手巾热茶水上得飞快,而明芝也得以松了口气,否则她怕自己一个大耳括子打上去。

自从懂得了武力的好处,明芝不肯费唇舌说服别人。

她拿了把小匙,慢腾腾吃山药糕,把灵芝的话当配乐“不走-留下来跟小鬼子扛-不信泱泱大国竟被制于倭寇-牺牲可从我而起-愿以热血唤醒国人”,脑海里另有一个声音“帮我,以后我全是你的,只要你喜欢,锁着我一辈子”。

疯了。

她淡淡地想,看见楼梯上的宝生和来福,他们听到了灵芝的动静。

于是宝生接到命令,“看住她,到了香港再放她出来。”

看不住?小心你另一条腿。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啦啦的地雷!么么哒!

***

感恩节快乐!么么!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宝生和灵芝面面相觑。

灵芝一惊,实在是宝生很不像好人。一对眼睛大则大矣,却目露凶光,配上阴森森的横肉、五大三粗的身胚、黑色对襟大褂,十分符合打手的形象。而明芝的所作所为,家里虽然不提,但因为名气响亮,所以灵芝多多少少知道一些,这位宝生,估计便是二姐手下的打手。她悄悄咽了口口水,心道自己连死都不怕,怎么会怕一个人。再者要是他动手打人,难道二姐能坐视?

灵芝一句话都没说,但宝生岂能不懂她目光中的含义,当下狞笑一声,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把她拎上楼,扔进了一间客房。

在他出手之前,灵芝已经意识到不妙。她大脑中条件反射,想好了要如何呼喊、如何反抗,谁料连个字都没法吐,更连挣扎都做不到,便如同小鸡崽般被赶进笼子。

反手关上门,宝生放开灵芝,目光如电,“不要叫,否则打晕你。”他鄙视地看着她,“你们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只有一张嘴最厉害。”灵芝的胳膊疼得跟断掉似的,睫毛上的泪花又重了一层,然而十分不服气,“你有这本事,怎么不去对付敌人?”

宝生冷笑,“你懂个屁。”会战那时他混水摸鱼下过一点黑手,杀过两个日本人,但明芝再三警告他一定要烂在肚里,绝不可告诉他人。灵芝属于“他人”,不能说出来打她的嘴,他闷了片刻,冷笑道,“你家除了逃得飞快之外又做了什么?”

灵芝咬唇不语。上海沦陷,顾先生带头,指令自己的轮船开出去到江面上凿沉,以阻塞航道拦阻日军进攻。季家首先响应,两条船就这样送在江水中,但做便做了,她自觉拿出来讲就属浅薄。

见她含着满眶泪水,宝生微微不忍,毕竟这是明芝的小妹妹,又病了那么一场。他粗声道,“你别添乱,小女孩子家家,送去给小鬼子做点心么!”灵芝瞪他一眼,心道,女人又怎么了,你还不是听我二姐的命令。但她担心这话会影响明芝与宝生的关系,因此只说,“国家存亡之际还分什么男女老少,我们都应该起来反抗,绝不做亡国奴!”

宝生明白她讲的有一点道理,可少年人不愿认输,继续冷笑道,“国家?国家给我吃还是给我穿了?噢,平时拿我当狗当猪,遇到要用的时候叫我去做炮灰?大小姐,要不是你姐姐救我,我这条小命早送掉了,这么多年下来,坟头长草了!”

“不对!”灵芝反驳,“一码归一码,勿以小恶弃人大美,勿以小怨忘人大恩,有国家在,才有我们的未来!难道你想低头哈腰,永世做三等公民!”

她慷慨激昂,宝生只觉好笑,学生上街不是一次两次,口号喊得比灵芝还响。枪炮一来,有什么用?还不是跑得稀里哗啦,有钱的往国外跑,没钱的跑西南。他摆摆手,突然想起一个人,“等着,我去请位先生来劝你。”灵芝以为宝生被说得无地自容,所以反锁在屋里也不慌不忙,只等他搬来救兵后一起说服,没准还能替国家留下两个年轻力壮身手好的战士。

没料到来的却是一个认识的,卢小南。

“卢家哥哥,”灵芝欢呼一声。

卢小南已经知道前因后果-宝生对他说,明芝让他来劝灵芝,免得她哭闹,弄得大家不好过。他虽然不想见故人,但义不容辞也该出这份力,当下便来见灵芝。

“你们聊,聊好了告诉我。”宝生把地方让给卢小南,自己坐在门外。来福依偎在身边,他一下、一下摸着它想着自己的心事:要是卢小南带着灵芝跑掉,那最好!他厌恶卢小南不是一天两天了。卢小南放走灵芝,也行。姐姐嘴上不说,说不定心里要怪卢小南。

明芝吃过点心,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夜色渐深,下人们怕打扰她,也不敢开灯。

顾先生到时,见到的是一个黑灯瞎火的季公馆,心下不觉一沉,生怕出了意想不到的事情坏了计划。转念倒是一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怎么今天乱了,跑路是老头子们常见的路数,只要钱在人在,转年回来也容易东山再起。

门房通报完,季公馆一处处灯亮起来,等他走到厅前,明芝已经站在那迎接他。

不及寒暄,顾先生要求进书房谈,跟着一起进房的还有一只沉甸甸的大皮箱。他开门见山,“我受人之托而来。”

明芝猜到七八分,却沉静地坐在那等顾先生说完。

***

顾先生要走。

“老了,受不得啰嗦。”他对着明芝一摆手,“反正早晚要走,干脆明天就走。”

突然行事,其中定有缘故,不过明芝识相地没问。

顾先生把大皮箱放上桌打开来,整叠的英镑码得整整齐齐。他又从口袋中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明芝,含笑道,“托的人心诚,特特让我一定要转达。”

明芝以为是支票,手感又不像,打开一看才知道是委任状。苏浙行动委员会发的文,任命她为别动队支队长,负责收容撤退的部队官兵,可收编人马,便宜行事。

“这……”明芝看向顾先生。顾先生会意,“仲九过去有不少对不住你的地方,故尔托了我来做中人。论理我并没有发言的权力,然则此番关系重大,不得不前来卖个老脸。以国来说,如果能把敌人丑恶行径公诸于世,可争取国际支持,早日结束战火。二么,令尊令堂令姐未能及时撤离,目下都困在金陵。”不等明芝开口,他叹了口气摆手道,“话我送到了,不过除死无大事,定夺由你,不必勉强。”

顾先生来去匆匆,连茶水都没用便走了。

宝生娘问明芝是否开饭,“饭菜热过一遍,再热未免味道不好。”她小心翼翼看了一眼桌上开着的箱子,“用了饭大家早点休息吧,明朝还要出门。”

明芝似听非听,宝生娘放大喉咙又说一次,她才应道,“嗯,吃饭。”

晚饭极其丰盛,却没达到平时的水准。大厨是扬州人,下定决心要跟明芝走,生平头回出远门,既担忧又兴奋,想东想西之际做出的菜不是过了火候就是带生。李阿冬挟了筷炒三冬,入口立即吐出来-冬笋没过水,带涩。

卢小南和灵芝在房里用的餐。宝生一边吃饭,一边猜测他俩会趁这个机会逃之夭夭,还是等大家都睡了才逃,因此吃得漫不经心,吃进一个盐粒子也只是喝汤当漱口。汤是完全忘记放盐,淡如清水。

明芝都看在眼里。李阿冬这两年养得刁了,不明白底细的人只当他是贵公子。而宝生,原本是她最可靠的帮手,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小心思。卢小南呢,人品虽好,心肠却太软,不堪大用。有她在,他们尽可以耍小性子,出不了大事;她要是不管,恐怕一个个就要作反。

回到房里,皮箱仍张着大嘴,露着一叠叠钞票。明芝走过去,啪的合上,送上门的为什么不要。

这晚许多人睡得不好。大厨挨了宝生娘的训,心里十分不快,咕咕喃喃地咒骂老太婆;宝生娘一样样行李点过来,金条已经缝在一根裤带里,细软放在藤箱中;李阿冬点了枝烟,想起外宅养着的小舞女,他没告诉她要走的事,等一两年后回来,恐怕她早已再次下海;宝生竖着耳朵等外头的动静。

远远的有一两声枪声,但不太平已久,他们倒也习惯了。

明芝在老时间醒的,屋里仍是黑漆漆一片。她推开窗子,居然在浮云中见到一轮月亮,天际隐隐镶了道金边,黎明将至。

***

晴天,金子般的阳光洒落在院里,徐仲九摸摸下巴,吐出一口长气。

过年就是三十而立了。

其实按老家算法,他今年已经立起来。但徐仲九仍停留在疑惑中,怎么,他也会“老”?尤其这两年,年头到年尾简直一眨眼的事情。每年年初他都在想,要不给明芝低个头认个错,揭过从前的梁子,但又有点不服气,不就是用她几个人!要不是他,说不定她仍守在沈凤书身旁,作个嗯嗯啊啊的老实头太太,哪有今天的威风气派。

他的是她的,他把他的钱都给了她。为什么她的不能是他的?

女人就是女人!想到那天她看他的眼神,他又有点闷闷不乐。

也不知道她是走是留。不过想了有这么一会,也足够了。徐仲九又觉得自己也许真的老了,换从前他不会反反复复想一个人,当然,也没什么人可供他反反复复地想。他一直在忙,要执行任务,要训练新人,然后又看着新人填进任务里。三个月多的一场会战,折掉他多少人,只为配合主力作战。纵然铁石心肠,他也感觉一下子老了数年。

从前,那些人死了就死了,可眼下又有任务,仓促中只能他上。

徐仲九有些可惜,当初土根不死就好了,那孩子心直,肯上进。他对土根讲明身份,土根立马决定跟他走,只为他代表的是正途。至于死,为国捐躯,死得其所,眼下又需要不怕死的人,可但凡有些血性的,都已经把命送在战场了。剩下的,暗线不能动,能派出去的就那么几个,小黄之类的开个车还行,干别的头脑不行、身手也不行,万一落到鬼子手里,没准腿一软就全招了。而且这事,也不是多几个人就能做好,要知道南京现在堪称鬼子窝,去的人再多,能有盘踞在那的鬼子多?

徐仲九想了一个巧妙的计划,需要一个可靠的助手。但要是找不到人,他独自也去。

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徐仲九在心底把计划又完善一遍,终于感觉到饿。这里是独门独户的小院,他租了半年,房东当他是乡下逃出来的土绅,见他一表人才,有心做媒,但碰了几鼻子灰后识相地收起打算,平常并不来打扰。

徐仲九摸摸肚子,准备去巷口山东人那里买两只烧饼。但刚走到门口,院门被人叩响了。

很沉稳的两声,见没人应,又叩了两下。

徐仲九打开门,是明芝。

她没让他等。

徐仲九的计划算得周到-美国大使馆派人去接陷在南京的两位牧师,他已经打点好上下,由他俩代替使馆的下人去,反正使馆的下人也并不想去。进去不难,风险在于出来,又带东西又带人,查出来就危险了。

“万一,我是说万一,你不用管别人,赶紧跑。”说这话时他心情复杂。

然而明芝淡淡扫他一眼,“我命硬。”

于是徐仲九难得一次的好意被拒绝了。他微微有点心酸,果然老了,而她,芳华正盛。可以想象,沈凤书见她,定然又感动又心动,没准会有些粘粘糊糊的表哥表妹互诉别来衷情,他倒成了外人。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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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留言的各位,谢谢大家对本文的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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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收藏作者^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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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阿良呼呼的地雷,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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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好大一杯柠檬茶,么么哒!

谢谢阿NO,么!么么哒!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海纳百川。

船到江海交界处,连郁郁寡欢的灵芝也上了甲板,更别提明芝的那帮伙计。二三十个年轻小伙大喊大叫,惊得海鸟蓦地拔高一层,盘旋在轮船上空。卢小南陪在灵芝身边,却是另一番心情,他年幼时随父亲出过远门,如今父亲已逝,而他徒掷年岁,不知该往何处。

李阿冬大衣单薄,被风吹得打了两个喷嚏,打算回舱休息,转身才发现宝生站得不远。他想了想,过去摆出闲聊的架势,“真是壮观,可惜二姐没上船。”李阿冬原是跟娘姨一样称明芝为太太,后来变过几次称呼,这次明芝把财产分给他们几个,他请求像卢小南一样叫她二姐。明芝无可无不可,但李阿冬从那便人前人后叫上了。

明芝临时改变主意,悄然一身下了船,却只告诉了宝生。宝生转告别人,只道明芝有事要办,处理完毕自行前去香港和他们会合,具体何事却没说。李阿冬跃跃欲试,打算旁敲侧击打听出来,然而他不知道,连宝生都不清楚真正的缘故。

宝生只知道明芝受顾先生的委托,替其留在上海处理点小事。为此,宝生颇有冲动找岔子整整顾先生,反正在船上两边力量相差并不悬殊,打起来也不见得是年轻的他们输。然而,宝生摸了摸来福的狗头,幽幽地叹气:明芝把灵芝的安全托了给他。在会合之前,他要当得起明芝的信任。没理会李阿冬,宝生自顾自带着来福回舱。被潮冷的海风一吹,他的腿又酸又疼,瘸得益加明显。

灵芝看在眼里,不由得问起卢小南日常所做事务。

“上学,整理文件,开会,也学一点健体防身之术。”卢小南跟明芝做事后,被她又送回学校。她不缺钱,也不缺“武将”,只要培养一个信得过的“文臣”。

“文件?”灵芝好奇地问。

“二姐的社会活动多,来往文件也多,我相当她的秘书。”卢小南解释道,“不然她忙不过来。”他们三个,宝生管俱乐部和旅馆,李阿冬管码头和仓库,各有一批手下。他这边则管着明芝的日程,以及和外界各方的联络,包括记者、律师等。

灵芝静默片刻,不由笑着说,“和生意人似的。不是说有倒卖烟土、制作红丸,那些也做账?”她年纪小小,说出这话让卢小南大吃一惊,正色道,“你从哪里听说的?”他看了看周围,见没人注意他俩,压低声音说,“一则不是我们做的,二来那些……不是我们管得了的。”那些牵涉各方势力,他也是明芝解说后才清楚,原来经济萧条至此,有些地方烟土竟成硬通货,而且也不光这边,他早先想进的阵营也在种植、贩卖。

只是黑白是非,怎么说得清。面对灵芝清澈的目光,卢小南唯有苦笑,“大势如此。”所以国家积弱,致外敌欺辱。灵芝看着他,“难道就没有改变的方法?卢家哥哥,你变了。”

卢小南避开她的视线,看向远方,“也许。”也许明芝指的也算一条明路,至少这两年他靠自己的薪水做了能力所及的事,改变了一点点社会,尽管这一点小得仿如沧海一粟。“我谁也不信,只信自己。”

灵芝明白他的低落,但仍不想轻易放弃,“卢家哥哥,个人力量有限啊,要是我们……”卢小南头也不回,“三年后再说,反正现在我不会让你去做那些。”他看着海天相交处,“相信伯父伯母也是这么想,也不知道现在他们急着什么样了。”

二姐姐关着她,让宝生当看守,连卢小南也成了帮凶,好说歹说不肯放她走,灵芝的失落来得更大,喃喃道,“他们跟着政府迁去了陪都,可我不想继续跟着一条路走到黑,我想去那边。卢家哥哥,就算把我关起来,三年后我还是会去。”

“三年后再说。”卢小南坚定地重复。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很久,很久灵芝才又开口,“在这种时刻,我们……逃走了。”眼泪划过面颊,她不知道为谁而哭,被轰焦的土地,炮火下的同胞?卢小南挽住她单薄的肩膀,无力而又肯定,“只是暂时退到香港。”

与此同时,明芝和徐仲九也上了往南京的船,船是一家日本商社的。沪宁铁路在交战中被破坏得千疮百孔,而数百公里的路途有多处日本人的驻防,眼下来说,这是最快到达的办法了。他俩穿着黑色的长袍,搽过药水的脸蜡黄浮肿,除了《圣经》、美国大使馆的文书和几张钞票外,身无长物,手无寸铁。

***

船在战前运坯布,如今运士兵和补给,明芝和徐仲九所在的舱房小而又小。房内十分简陋,除了两张单人床外只有一付桌椅,好在只消一昼夜就能到,不难熬。明芝进了房便靠着床头闭目养神,徐仲九拿起热水瓶,却是空瓶。他去打了热水,替自己和明芝各倒一杯。

捧着热水,徐仲九发了会呆,视线慢慢溜到明芝身上。她那头乌鸦鸦的长发已经尽数剪去,现在只剩寸把长,和他一样。然而不管怎么乔装,她依然鼻端唇秀,要是男孩子长成这付模样,搁从前可以做探花。

徐仲九一手端着杯子喝水,一手去摸自己的后脑勺,短发蹭得掌心作痒。明芝人是来了,正事也和他有商有量,然而其他,想都别想,他略提些旁的她便似笑非笑看着他,言外之义自不用说。但徐仲九也是个百折不挠的性子,闲下来就忍不住想撩两下,谁教他心里丢不开她,如今朝夕相对,更嗖嗖地酝酿着要澎湃。

舱内静悄悄的,徐仲九低头想起正事,他和明芝再三商量,却没想出运走所有人的办法。沈凤书一定要走,他手上有枪茧,一旦被小鬼子查到,定死无疑。眼看着安全区并不安全,日本鬼子在南京尝到甜头,连洋鬼子的面子也不给,天天从安全区往外拉人。幸好沈凤书被藏在美国牧师的家里,但牧师好心太过,家里藏着不少人,早晚会被注意。

明芝的意思,她留下守着季家的老老小小,这样进来两个,出去还是两个,不打眼。

然而徐仲九不放心,明芝再有本事,落在陷落的城市里,周围成千上万的敌人,谁知道英美的交涉能否成功、又在什么时候成功,万一,要是万一……他想都不敢想。

他抬眼看向明芝,后者睡着了,面容安宁。

徐仲九站起身,放掉手上的杯子,回头看去。很好,她仍睡着。

他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看着她。

他缓缓低下头,越来越近,她的睫毛一动不动,她鼻息清长,唇角分明。

就差那么一公分,她睁开眼。

四目相对。

只消再低一公分就可以吻到;而后果?一巴掌,一脚?他停在那里,在她冰凉的目光中。

她微扬长眉,“怎么,不敢?”

“不,怕你不高兴。”他轻声说。

她觉得讽刺,“我不知道就不会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