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忍气吞声,和日本人相比,还是近在咫尺的恶魔更可怕。好在恶魔无意计较,甚至都没要求帮忙,用手和牙熟练地包扎好伤口。她靠墙坐下,极有耐心地开始做“手工活”。

明芝锯掉了大部分枪托,准确度会差很多,但方便携带。

护士敢怒不敢言,郁闷地过了后半夜。中午吴生牧师来了,给病人和她们带来小半只鸡炖的汤。由委员会主席带头,多日来安全区每天的饮食只有两碗薄粥,护士情不自禁咽了口口水,随即想起自己的家人,如果能带出去给他们就好了。

吴生牧师看到了护士的表情,但他也没有办法,日本人故意为难,现在有钱也买不到食物,这还是有人托他带的。

有人自称季明芝的表妹和表妹夫,偷偷送了些吃的来,还有口信。

明芝边听,边用徐仲九的方法把它们翻出本来面目,心里有了底,这是帮手寻上门了。她不大信别人,因此也不信英美的干涉能有用。哪怕有用,也不知道何时才能见效,明芝不愿意等施舍,反正就是一条命,折在她手上的命也不少,够本有赚。至于沈凤书,她想他活,不然也不会费那么多事帮他找药,但能不能活得看他的运气。

在血里火里打了这些年滚,她信命。

看完明芝带回来的药,牧师大吃一惊,“哪里来的?”分明是日本人的东西。

明芝轻描淡写,“送的。”她不动声色挡住护士。

牧师完全不信,但又不可能撬开明芝的嘴,总之这事定了,尽快给沈凤书手术。

中国老话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牧师中国出生中国长大,趴在床头给沈凤书做完一场虔诚的祷告,竟然觉得明芝说得也是,与其苟延残喘,不如放手一搏,好过天天在这里提心吊胆,生怕被搜到、被告密-那批骑墙派心思活络得很,等城里按日本人的规矩定下,想走没准比现在更难。

他又看了一眼明芝,仍是不敢相信,真的是她从虎口里夺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啦啦的地雷,么么哒!

谢谢Euphe的地雷,么么哒!

再谢谢啦啦,么么哒!时间过得好快,居然不知不觉四天了!

***

祝大家圣诞快乐!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沈凤书隐约感觉自己这回快死了。

人生三十非为夭,他将近不惑,早已过那个年纪,所谓该做的都做了,该放的也都放下了,活着当然好,但如果真的要死,恐怕也只能死。

沈凤书其实有点神智,偶尔能听清一两句话语,还有针筒落入盘中的声音。可他浑身无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意识停留在“威尔逊医生的嗓子怎么了”。片刻后他迈入渴望已久的真正的睡眠,没有痛,没有不适。

麻醉发挥效用了。

前天威尔逊医生和日本人大吵一架,扯破了嗓子,但拿起手术刀他把那些全都忘了。

他只是个外科医生。

密室被临时改造成手术室,沈凤书不宜搬动,也不方便出现在难民眼前-外头已经开始组建伪军,饿极了冻极了的人会做出什么事?和吴生牧师一样,威尔逊医生虽然是中国通,但也深知人性。他没问过沈凤书的身份,可猜也能猜个准,万一漏到日本人那里,不光安全区的存在成问题,连他们也可能会被处决-那帮疯子!

手术室工作人员不够,明芝被委派拉钩的重任,负责用牵引钩把皮肤肌肉向两边拉开,露出手术视野。医生和她商量的时候曾担心这个瘦弱的少女是否能够承担,但为了安全也没更合适的人选,至于吴生牧师,他负责照明。

一台简陋得没法说的手术,药物也是将就。可操作者都很认真,连护士也收起了想向牧师告状、想向医生求救的心猿意马,全神贯注地当助手。

“得摘除脾脏。”威尔逊医生自言自语,带着几分沮丧,“他还这么年轻。”脾脏对免疫来说太重要,但破裂造成的内出血必须解决。如果有更好的手术设施和充足的药物,可以尝试修补,但眼下只好摘除。

“活下来再说。”有人说。

医生看了明芝一眼,说得也是,活下来才有以后。他略为吃惊,面对打开的腹腔这姑娘丝毫不见怯意。而且拉钩是个体力活,她的手仍是稳稳的。

医生闪过好奇的念头:她做什么的?

肯定不是护士。手术前她仔细询问拉钩的细节,生怕外行误事。但除了学医的之外,还有什么行业会接触到生死?

杀猪?

医生被自己的突发奇想逗得微微一乐,能说英语的多半受过教育,怎么可能操持贱业。

也就是瞬间走神,医生迅速回复到最初的状态。没办法,麻药有限,必须抢在失效前完成。而术后的止痛,只有两支杜冷丁,唯一的指望是伤者硬扛,但哪怕医生也不得不替沈凤书叹口气,他身上的旧伤新伤太多,或许死倒是一劳永逸的解脱。

***

生和死何为易?

大梦初醒,是铺天盖地而来的痛,无所不在,也无处可逃,沈凤书忍出一身汗。护士用棉花球蘸了清水抹在他唇上,以减轻干裂程度。室内灯光昏暗,沈凤书怀疑自己仍在梦中,竟梦到明芝守在他身边,呼唤他醒来。

神智开始恢复,沈凤书的记忆还停留在第一次手术后的数天,他记得-他一天比一天虚弱,初芝在他面前没哭过。但有两回,可能是夜里-密室内只有昏暗的灯光,没有昼夜,他听到了哽咽声。她憋在喉间的抽泣让他无颜以对,他曾经少年意气满怀壮志,也曾自以为无惧他人冷眼,但行益世之举,最后才发现自己可笑且无用。

他倒不是主战派,从会战之前便持不同意见,但身为军人,服从是天职。既然命令已下,他无牵无挂,正该为国效力。然而一败再败,教导大队损失惨重,却未能护得百姓安全,白辜负了最先进的装备最精锐的官兵。

一败涂地,这是结果。

尚余的野心被炮火打去,被鲜血洗去,沈凤书看不到未来。个人的罢了,他早已明白,但国家的在哪里?

护士以为他痛得受不住,低声安慰,“手术很成功,会好起来的。”她摸了摸他的额头,有低烧,但难免的。只要没大出血、没高烧,这条命算是救回来了。明知道沈凤书现在说不了话,她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个人,是你的谁?”

经历一场合作,护士更觉出明芝的可怕。别说拉钩,她刚做护士时,连给人打针都手颤,看到血更要吐,哪有这样阴森的镇定,冷静下埋藏着无穷杀气。

护士见过初芝,嘀咕道,“不会又是你表妹吧?”她仔细地看沈凤书的长相,细眉长眼,被伤病磨得只剩骨头,也非少年,甚至连英雄气概都没有。护士回想着手术结束医生让明芝呼唤沈凤书时的情形,疑惑起来,那呼喊带着温暖,甚至还有浓重的担忧。但病人尚没脱离危险期,这人怎么就能放心,扔下这摊子跑外面去了呢。

“谁?”沈凤书发出一个艰涩的声音,嘴唇开裂处被带得渗出血来。

“女的,鹅蛋脸,长得不错,头发剪得跟和尚似的。”护士一边帮他抹去唇上的血珠,一边描述,虽然不知道明芝和他的关系,还是发自良心地夸了句,“出手挺大方。”明芝给了她两根金条。胡萝卜和大棒子齐上,护士被收得服服帖帖。虽然怀疑明芝从死人堆里翻到的,但金条毕竟是金条,等过了这场劫难,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的是。

沈凤书伤口疼得厉害,简直跟架在火上烤一般,幸亏护士闷得很,絮絮叨叨说些外头的情况,可以稍稍分神。只是听完又急,他翻来覆去地想,怎么办?明芝被困在这里了!

他知道她有本事,但不同的,战争是无情的机器。

沈凤书焦虑不安,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季家园子里的牡丹开了,他去凑热闹。少年们在草坪上弹琴歌唱,连他也唱了送别。但繁华中没有明芝,连他,身为她的未婚夫也没找过她。他不是没看出来她对婚事的不满意,也知道她对他的战战兢兢,可他只觉得给她安逸的生活已经够了。

就这样他错过了她。

沈凤书身心皆痛,偏偏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更别说去死一死。

不见天日的时光特别难熬,护士靠在椅背上一冲一冲地打瞌睡。沈凤书似醒非醒,猛的睁开眼对上了明芝。她一语不发,用手背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也许刚从外面回来,她有些不确定,反过手用掌心试了会。

她的掌心有茧,指间也有。

沈凤书一动不动,默默看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新年快乐!

谢谢啦啦的地雷,谢谢,么么哒!

谢谢肆悦五雨的地雷,谢谢画扇绿水皱的地雷,宁俩的名字真美!

谢谢青娘子的地雷,么么哒!抱歉这么久才更新。

谢谢好大一杯柠檬茶。冬天我在喝85度的芝麻糊,每次都会想到宁。

祝大家平安喜乐,新的一年身体健康、事业发达、桃花烂漫!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没有足够的止痛药,沈凤书在活受罪。

他不吭声,然而无须言语,明芝和护士都知道他所承受的。她俩轮换守夜,用温毛巾替他擦去汗水,喂他喝水,偶尔也担心他会挺不过去,毕竟营养完全没跟上。

疼痛和低烧不慌不忙熬着沈凤书,以他的身体为战场,和他的意志争夺主权。如果能够晕过去,或许倒是种福份,免得他清醒地品尝千刀万剐般的滋味。但沈凤书不想失去神智,他时常久久地看着明芝,连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意。

这样不对,明芝已经嫁人,尽管看上去她和徐仲九并不是恩爱夫妻,但沈凤书明白她对徐仲九初生雏鸟似的感情,而徐仲九对她……那些私底下的保护,那些被人嘲弄的拒绝,也是一种坚守。

多年窥探他人生活,非君子所为,沈凤书幽幽地很惭愧。他一时自暴自弃,眼下的痛苦是应有此报,谁教他有眼无珠错失珍宝;一时柔情尽洗,他又抖擞精神,国难当头,既然不死便该尽力报国。

内心虽然交战,沈凤书已届中年,面上控制得还算好,只有视线忍不住跟着明芝转。可惜她似乎很忙,时常外出。密室无昼无夜,沈凤书慢慢摸出明芝的规律,她不在的时候应该是白天。她在,护士不敢多说多话;她不在,护士无聊之下便和沈凤书扯闲话,哪里人,什么官职,外头的形势。有次护士说起明芝那晚的行径,摇头不以为然,“沈长官,我看你是斯文人,可以讲理。连部队都被打散了,令表妹再有本事,难道还能强过部队?万一落到日本人手里,不光是她,恐怕还会连累威尔逊医生和吴生牧师,他们可是好人。”

沈凤书不吭声。

护士看看他,又笑道,“俗话说表兄表妹好做亲,你们是家里没人做主么?”沈凤书半死的人,这时候眼里突然迸出一点怒火。他上过战场的人,不需要言语就有杀气,护士吓得赶紧闭嘴,过了半晌,讪讪地替他翻身-卧床病人需要定时翻身和捶背,否则容易生褥疮。

护士在洋医院做久了,在社会、在家都有一点地位,轻易不肯低头。因此沈凤书像平素一样向她道谢,她淡淡的不应,是给他脸色看的意思:你们丢了南京城,我们做百姓的不计较已经好了,难不成还把你捧着?可随夜晚将临,思及明芝的手段,护士回过神,虽说沈凤书现下没有可怕之处,但明芝厉害啊!

见护士突然殷勤,沈凤书想了想明白了,不由得好笑,没想到他竟有今日,落到要小表妹罩着。明芝比他小一大截,从小唯唯诺诺的没出色之处。家里安排续弦之事,她满面孔的不情愿又连个声都不敢吱,他瞧在眼里既好笑又有些负气,反正将来会给她一条出路,也不算对不起她,因此接受了安排。等到后来动了心,却是晚了,在他轻视忽略她的时候,她长成他喜欢的样子,却已经是别人的。

沈凤书不怨徐仲九。

说不定明芝下一刻便会回来,护士急着要沈凤书一个承诺,吱吱唔唔地开了口。沈凤书点点头,护士得到保证又有些患得患失,等明芝真的回来,她便缩在旁边装睡。

密室无窗,房里空气不好,明芝若无其事地分晚饭,她今天竟搞到蛋糕,虽然只有一点。

六朝古都在毁灭性的打击中开始复苏。为了填饱肚子,出去的人越来越多,登记人口,搬走路上的尸体,侵略者不需要死城,他们开始建立秩序,以便从中吸取继续侵略的养分。也有吓怕了的平民,他们呆在安全区里观望着,但是早晚会离开。没办法,日本人卡着安全区的所有供应,连洋人们都同样在忍冻挨饿。

明芝把蛋糕分给护士一份,后者珍重其事地收好,打算留着给儿子吃。明芝把剩下的泡在水里,一小勺、一小勺喂给沈凤书,她又像当初那个能干的小主妇,把可以拿出来的最好的食物给了他。

他必须赶快恢复。明芝的心急得像被火在撩一样,一旦新的秩序建立完全,这城便成了铁桶,再想运走他就没那么容易了。她今天就被拦住,凭黑袍和日语又躲过,但沈凤书的伤过于显眼,绝对瞒不了人。

明芝习惯在血与火中找活路,所以她不能等城市平静。

***

每下吞咽都牵扯伤口,沈凤书竭力忍耐,仍吃出一头薄汗。明芝放下碗,拿了块纱布替他擦汗。再拿起碗,那点糊糊已经凉掉,她犹豫片刻,还是调了些开水在里面,不管好吃难吃,必须吃。

等吃过“晚饭”,明芝倒了小半杯温水,扶着沈凤书漱了个口。她多年没做这些事,也就是此段时间照顾大表哥才重拾旧日“手艺”。想当初在季家,凡老太太或是季太太不适,她作为托两位的福才得以在家存活的人,自然得在病床前做个感恩的孝顺孩子,没想到如今又有用武之地。

沈凤书被收拾干净,重又躺回枕上,安安静静看着明芝。

明芝见他精神不错,打发走护士,把计划一一说给他听。整个江南已经沦陷,她打算带他北上,把他送到重庆。而怎么出南京,她想法是把他藏在运尸车里,等晚上渡江。现下城里除了伪军外,也有几个善人出面在收尸,徐仲九的俩部下已经混进去做小工。至于船,明芝从前押货时歇脚过的农户,愿意用小划子送他们过江。

沈凤书见她每天回来都是一脸倦色,知道事情不好办,但没想到短短日子她竟已做到这些。灯光下明芝素脸苍白,下巴尖削,腮帮处有一条血痕。他心中感动,只想抚摸那道伤痕,但刚抬手,明芝不经意似的微微低头,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轻轻送入被中。

室内寂静。

许久,明芝才开口,“日本人查得很严……”计划是计划了,然而实施起来离不开运气,数个环节都有问题:日本人会检查每辆运尸车,有时查得颇严;焚尸场那边也有日本兵看守;更别提夜色中渡江,万一被发现,只消一个闪失便是沉在江里喂鱼。沈凤书留在这里,或被她送走,难讲哪种风险更大。

沈凤书注视着她,听她把话讲完才道,“我听你安排。”

明芝一边说,一边注意他的神色,只消他露出丝毫犹豫她就取消行动-她最多只能做自己这条命的主,别人的她负担不起。然而沈凤书面容沉静,听得极为认真,倒让她多生三分信心:不怕死的人离死会远些。

明芝眼梢渐渐泛出笑意,“好,那说定了。”还有另一件事,季家人当初匆匆落葬,她按初芝所说地点去探过,那里却已被炸成荒土,完全辨不清哪块尸骨是自家亲人的。初芝托她的事,终究没法做到了。明芝原以为自己会漠然,可不知怎的,季家春宴的欢歌笑语却反反复复在脑海涌现,招得她在梦醒之时生出了两分惆怅,毕竟那个时节确实不错。

既拿定了主意,明芝加紧步骤,约定人手,趁一个阴雨缠绵的日子把沈凤书藏在送柴的车里,偷偷出了安全区。

沈凤书的伤口还没愈合,但将就也能走两步,因此由明芝扶着他出的楼。那时是早上的五点钟,四下里黑压压一片,明芝听到沈凤书的呼吸急促,知道他久病之人中气不足,有意放慢步伐。就在这时,沈凤书的低语传入耳中,“要是……”他顿了一下,却没说要是什么,“回头替我报仇。”

明芝想了想,“好。”

黑袍下藏着经过处理的步/枪,在她,有仇,当场就报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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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啦啦的地雷们,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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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的地雷,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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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我是思想宝宝之母的地雷,么么哒!(不知为什么,想到了著名的“思想者”,别打我,亲爱的,么么哒!)

谢谢啦啦的地雷,么么哒!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

雨丝混着细雪,潮湿的空气无孔不入,洗得肺腑之间一片冰凉。沈凤书闭上眼睛,任由杂物堆上身,悄无声息化作车的一部分。

车轮拖泥带水,外界的声音断断续续,日本兵的查问,枪托击打在身体的动静,男子发出沉闷的痛哼,以及怪里怪气的笑声。走走停停,有时喝问来自中国人,双方暂时还没接受彼此的新身份,问者理不直气不壮,答者尴尬中含着气愤。

出发前沈凤书喝过半碗热汤,然而那点暖意如同风中之烛,随随便便就灭了。他咬紧牙关不让它们发出格格声,一边猜测此刻明芝离自己有多远。在她的安排里,她负责殿后,免得出现突发情况被一网兜。

明芝就跟在车后不远的地方。细雪落在她眉毛睫毛上,化成水珠顺面颊缓缓淌落。跟其他人一样,她也低着头匆匆往前走。

徐仲九的部下,高个的姓钱,矮些的姓孙。两个辍学青年,为报国投入训练班。会战中期训练班的学员们被调到沿线各地,他俩被留在南京待命,等来的却是明芝:配合她把人送出去。两人说不上能干,然而素质要比明芝那批人马要好,光听命令不打折扣这点就不用说。明芝要他俩去推死人,他俩二话不说,老老实实便去推了。

明芝的右手始终插在腋下靠体温勉强维持灵活度,头脸冻得将近麻木,思绪倒是灵活:等回到上海,可以打着收容的名头多招几个读过书的。从前也有此念,然而她是野路子,凡既有头脑又有文化的到底不肯俯就。至于动了歪脑筋的,明芝又瞧不上,所以直到现在,得用的读书人也就卢小南而已。

但什么时候能回上海?

明芝不知道。所谓无知者才无畏,窝在南京城里这些天,她对敌人知道得越多,心情越沉重。固然牺牲者英勇,可有些牺牲……委实冤枉。她相信大表哥,也相信徐仲九真有几分报国心,却无法相信由上而下的大部分人。也是知道得太多,她没办法相信那些托她押货的、养小老婆的、爱赌的、无胆无勇比部下先跑的。

不过想归想,明芝并没太放在心上,那么多人替国家着急,轮不到她这个捞偏门的“商人”呕心沥血。把沈凤书送到重庆,从那出发去香港和宝生他们会合,把初芝和灵芝安顿好,她还有不少得操心的事,总不能坐吃山空。

泥水噗噗哒哒溅在裤腿上,不是好天,但总算事情可以有个了断,明芝心情不错。沈凤书是好人,可每天要对着他的这种日子,着实有点难熬。除非哪天像徐仲九,修炼出一颗金刚不破的没皮没脸心,大概她才做得到坦然,不然还是少见、甚至不见来得好。

明芝在心里对“不见更好”深深点了个头。

沈凤书不知道明芝这么个打算,他在黑暗里努力控制不失去知觉。晕过去的话他倒是省事,可别人怎么办,扶活人好歹要比拖死人省力。晕厥本是身体对人的保护,如今被他硬是卸掉,大脑也很干脆,由得他承受任性的后果-痛!

沈凤书死去活来无数次,车终于停在一个山凹,小钱和小孙扒出一条缝,从死人堆中把他拉出来,赶紧给他换衣服。为怕头发留有戴军帽的痕迹,明芝早替沈凤书剃了个头,现下是薄薄一层短发。露在风雨中片刻,他冻成了青白色,只比车上的死人们多半口气,刚够吐一声道谢。

小钱和小孙知道面前的人是教导大队的军官,受伤被困在南京,敬重之余只差没把沈凤书当瓷瓶,小心轻放一边一个扶着他就往山窝里蹿。明芝远远缀在后头,有时见不到他们仨,慢慢走着又有了-路线早就定好,连沈凤书她都把沿路的标示点细说过。救的是他,他自己要想活,哪怕别人都死光他自个也该爬到江边。

原先的计划是先找个地方藏起来,但两青年头一热架着人往前冲,不顾头不顾尾的。幸好他们的运气不错,天气的关系,侵略者们也比前阵子懒散,竟大白天的没遇上人。奔出十来里后,神经略为松弛,两人才觉出疲惫和饥饿。被汗打湿的衣服冷冰冰地贴在身上,他俩齐刷刷打了个寒战,觉得要是再不来点热食,决计撑不下去。

经过商量,由小孙守着病人,小钱去找生火的枯枝烂叶。这一路走得沈凤书昏天黑地,老命又去了些,他俩的话语断断续续传进耳朵,却没凑出完整意思。刚被放在地上,他头一歪终于失去了知觉,由着他俩折腾。

明芝遥遥见到停下便急了,三步两步赶上,几脚踩熄刚点着的火,又一脚踹翻小钱。

找死也看看时辰!这里没遮没掩,烟火招来日本人怎么办!

明芝压低嗓子,把两人训成了狗。

小钱和小孙垂头丧气,跟着明芝每人吃了半只硬梆梆的杂粮馒头。杂粮馒头用配给面做的,主要成分不明,没滋没味也算了,居然还混着点砂子,磨得牙滋啦滋啦的响。三个人对侵略者的仇恨不约而同地又加深一重:要给他们占了去,以后还有好日子吗。

歇了这么会,小钱和小孙站起,腿肚子不由自主打颤,胳膊也像长出一小截。明芝铁石心肠,让他俩轮换背不醒人事的沈凤书,自己仍然游走在前后左右。此时风雨大了,山野间茫茫一片,他们被淹没在杂树荒草间,踉踉跄跄,跌跌撞撞。明芝也好不到哪去,两只鞋各带斤把重的烂泥,深一脚浅一脚有多狼狈便有多狼狈。

明芝舔舔唇上的雨水,突然生出无名怒火,还非把沈凤书带出去不可!她倒要看看,是她的命硬,还是胳膊扭不过大腿,天意要让她孤苦劳累。

想是这么想,明芝更提起十二分小心,只为他们绕来绕去,终于还是走到最难的一段。前方是日本人的驻防点,布有一个连的人马。不过,也许老天收到她怨气冲天的牢骚,营房虽然有灯火,留守的人却不多。而且,从喧嚣来看,那帮鬼子已经喝醉,叽哇怪叫的笑声轰轰地传出老远。

明芝赶上小钱和小孙,接过沈凤书让他俩休息片刻。那两青年累坏了,反正早就滚得跟泥人似的,当下顾不得脏,把脸贴在地面直喘气。明芝来不及管他们,低头查看沈凤书,好在他气若游丝,人却是清醒的。明芝掏出事先准备的蛋糕,小心翼翼喂给他吃。

然则沈凤书连咀嚼的力气都没有。他头侧着,眼睛半开半闭,想是想说声抱歉,无奈就是做不到。明芝也不废话,把蛋糕嚼成糊,一点点再喂给他。兵荒马乱找到的这点蛋糕,跟上海高级西餐馆的没法并提,可和杂粮馒头一比,简直是人间美味。

明芝又立下一个誓愿,等到了香港她要把所有好馆子都吃个遍,什么奶油小方黑森林,什么鸡头米炒虾仁清蒸鲥鱼。她平时不大讲享受,厨房准备什么吃什么,路上冷水就馒头也能一餐。她怕自己活得太好会怕死,可现在,此时此刻她才想起来,也不是没有过好日子。

小钱“咦”的一声,抬头看向明芝,又看了看小孙。

风送来的除了小鬼子的怪腔怪调,分明还有女子的呼喊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