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仲九从柜里找出瓶油,力大无穷地把明芝翻了个身,把油倒在手掌中,搓到发热才开始在她背上用力按摩。明芝长长“嘶”了一声,但她知道这样的疼痛有助于缓解疲劳,因此毫不挣扎。

骑马,火车,汽车,船,步行,在过去的三天里他俩抖尽所有能耐,穿过大大小小交火的阵地回到上海。他俩没把事情瞒下来,但摆在眼前,沈凤书心有余力不足,他连普通的舟车劳顿都经不住,更不用说强行军。

徐仲九把明芝又翻过来,她偏瘦,但每寸皎洁的肌肤下是结实的肌肉,仿佛蕴藏无穷力量。他见识过它们迸发的样子,那些美好的回忆瞬间统统浮现。

徐仲九不由得停下手,痴痴看着明芝,目光中有乞求,也有蠢蠢欲动。

明芝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他洗得太急,没怎么擦干,头发仍是水淋淋的。他的额头,他的眼睛,最美就是这双眼睛,黑而有神,似嗔似笑。指尖从他鼻梁滑下,落在他的唇上,他情不自禁张开嘴,咬住她的指尖,含在嘴里不肯放。

她的手很粗糙,连指尖也不例外,他甚至舔到了指甲的开裂处。

他突然愤怒,又有些委屈,她受伤的时候是痛的吧?她是他的,然而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她千里奔波。他真想打开她的心看一看,是什么做的,为什么不肯属于他?他恨得咬紧牙,她疼得一缩,试图抽回手指。但他已经后悔了,用舌头的温暖一次又一次安慰指尖,对不起,对不起!他知道自己是怪胎,最爱的人是自己,最信的人也是自己。他不怀好意,尽情勾出她的不甘心,由着她变成第二个他。

她用另一只手,猛的,恶狠狠拽住他的短发,用力一拉。他朝后仰去,却没松开牙齿,顷刻舌尖尝着鲜血味,她的指尖被咬破了。

她吸了口气,腾地坐起,几乎和他面贴面,眼睛对眼睛。凑得太近,在几乎变形的景象中她看到他的妒忌,来自被圈养的动物的怒火。而那背后是一个孤独的灵魂,她比谁都懂那种滋味,世上有许多好东西,然而她只能藏在一角远远看着。温情,爱护,不是不存在于世,只是不是她的。比没有更差,她曾经绝望,以为自己不配拥有那些,也曾经疯狂,既然不能拥有,那就毁了吧,谁都别想有。

她不懂得表达,可敏于行,她一把拉倒他,把他按在身下,用膝盖制住他双腿,她低头在他额头轻轻一吻。她的唇也不柔软,和她的手一样粗糙,缺水,干裂,然而够了,他静静看着她,“明芝……”

她没理会他的呼喊,低头解开他的睡袍,手掌按在他的左胸,那里腾腾欢跃,躁动不安。

长途跋涉让他损失了健壮的外形,但没关系,他深知可以向面前的人袒露所有,她近乎可笑地接受他的全部,或许因为他是她拥有的第一件珍爱,也或许她有足够的力量纵容自己。

他艰难地仰起头,眼里满是渴求,“明芝……”

他得到他想要的,比那还多。在黑夜中他俩紧紧相拥,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啦啦,么么哒!!!

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

梅城变了样。从前它富足,所以从容,虽然是小城,一样有电灯公司,青石铺就的道路干净宽畅。战火破坏了它的安详,处处有残砖败瓦,路上行人缩着脖子弯着腰,明芝和徐仲九,一前一后走在他们中间。

初芝以为自己天衣无缝,可从她出走前的询问中明芝还是找到蛛丝马迹,初芝藏在季家的一处房产中,那里季家用来安顿无家可归的年老仆妇,后来没人住就一直空着。房子在临河小巷中,推窗便是河,要买吃食只消呼喊河上做生意的船。放下竹篮,船上人家收掉篮里的钱,再把吃食放入篮中,收起篮子买卖已成。

冬日萧然,河面水位降低不少,不见船只停泊。邻水的墙面斑斑驳驳,是陈年青苔的印迹。明芝幼时来过数次,那会常说要把她养在那里,但因为老太太反对,终究没有实行。至于老太太为什么反对,恐怕还是怕养在外头坏了季家忠厚人家的名声,毕竟在家也不过多双碗筷。

明芝敲门,好半天没人应。眼见周围无人,徐仲九闪身上前,掏出工具三下五下开了锁。谁知却推不开门,等使上蛮力硬推,门后有人摔倒在地,发出哎呀之声。

徐仲九当先进去,明芝看了看身后,飞快进门,反手扣上大门。

初芝吃惊地跳起来,“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明芝哼道,不愿意浪费时间废话,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要做什么?”初芝所为何来,明芝有个大胆的猜测,然而这种事情似乎不是斯文秀美的初芝能做的。她怀疑徐仲九和沈凤书也有同样想法,可谁也没说出来,大概谁也不敢相信初芝竟会如此。

初芝退后一步,却没回答,只是说,“你们快回上海,日本人查得很严,凡是青年男女看着有嫌疑的,当众就杀。”明芝朝徐仲九使个眼色,他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刚好站在初芝旁边。

初芝又退一步,“干吗?”

明芝四下翻看,初芝不由心慌,但徐仲九就在身侧,想必她一动他会跟着动。

油,导火索,爆竹,一样样被明芝找到。她冷笑,季家每每认定陆芹放荡不羁,才生出她这样杀人放火样样来的女儿,没成想归根结底是季家的问题,初芝这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竟也想着去放火。

初芝见事已至此,也不再遮掩。她沉下脸,“是,我要烧了季家。它是我的,宁可它烧了化了,我也不要见它落到鬼子手里。”

“那么灵芝呢,谁来照顾她?还有友芝。你是季家的长女,照顾她们不是你的责任?”明芝把翻到的东西又一样样放回去,“园子烧了可以再建,人没了去哪里找?”她难得苦口婆心,突然有些不习惯,怒气勃发,恨声道,“不就烧个园子,我去!”

此言一出,徐仲九,初芝,齐齐呆愣。

徐仲九暗暗叫苦,他早知道,季家养的女儿都不是省油的灯,一个比一个疯。不必说明芝,友芝离家出走,飘洋过海去求学;灵芝虽小,但自作主张从南京跑回老家,要跟人进山打游击;如今连老大初芝,一个爱发发小脾气的大小姐,竟然单枪匹马想去烧鬼子巢穴。这不是疯是什么?!可怜他还得清清嗓子表示支持,“此事从长计议。”

不是不做,只是总得做好全身而退的计划。

明芝和徐仲九也住进这套房子,深居简出,好在梅城元气未复,谁都没注意到什么时候多了两个乡下人。近年徐仲九只有碰到大事才亲自出马,可如今手下人才凋零,三山五岳的朋友又因为变动分成两块,热血的大多把命送在会战,热衷升官发财的迅速投向日本人,所以可用之人实在难找。而且找不到好的还不如不找,不然事败落下活口到敌人手上,那就连最后一条路-跑路都给堵上了。

倒是沈凤书,顺顺当当被接手的人送到重庆,又从重庆飞武汉,果然做了新组建的机械化师参谋长。徐仲九收到消息,忍不住同情自己,本来借送沈凤书的由头说不定能得到接见,哪怕没沈凤书风光,也可以在大人物前露个脸。现在呢,他剃了个乡巴佬的头,开始了卖菜生涯。

民以食为天,普通人要吃饭,日本鬼子吃的还是饭。

这天徐仲九在管事的指示下把两担子蔬果挑进了军部,从前的季家。他走的是后门,搜过身之后,他匆匆忙忙系好夹袄,准备旧地重游。

花木扶疏,园里暗香浮动,以徐仲九的记性,自然记得是哪里的梅花绽放。又有迎春吐蕊,不过他虽然读过书,于旧学却没多少见识,因此没有萌发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感慨,光是暗暗谋划,该从何处下手才方便。

季家有个地库,里面存放着发电机所需的柴油,也有少量汽油,为安全起计设有两道防爆防火门,而且外人极难发现入口。徐仲九潜入季府,第一要务便是去查看那里有没有被日本人发现。

把蔬果送到厨房,徐仲九挑着两个空担出来。行行转转到观花楼后面,他把担子往暗处一藏,大模大样地晃去园里,一边兴起新念头,鬼子大部队都被拉到前线作战,此处不过保障后勤处,但下次未必有同样机会,拣日不如撞日,不如说干就干。徐仲九对季府的道路极其熟悉,既然有了主意,当下毫不犹豫往地库去,一路顺了军服换上,又找了些引燃的东西藏在身上。

明芝在外头挂着个箱子卖香烟,见徐仲九进去许久不出来,猜到他要动手,慢慢抄到季府的后门。那边两个鬼子下了岗,坐在台阶上闲聊,见她便招手要她过去,掏钱买了包烟抽起来。

明芝拿药水染过脸,又粘出数条皱纹,躬背弯腰的像有四五十岁。她唧唧咕咕地说着方言,又拿打火机抢着替他俩点烟。鬼子心情不坏,还扔给她一个烟头让她抽。明芝心头嫌恶,咳了数下,指手划脚表示自家肺不好。那两鬼子吓了跳,喝令她走开。

就在这当口,里头轰的一声巨响,浓烟腾出老高。明芝拔出匕首,把烟箱一扔,一下割了其中一个鬼子的喉。她避开喷溅而出的血流,一脚踹开尸体,抢过鬼子放在一旁的佩刀,朝另一个鬼子脖颈用力挥去,刀起头落。

徐仲九找到油库,日本人没漏过这处,但见设施完备,不但没撤走柴油,反而还添了不少,正经拿它当作仓库来用。里面有人看守,但被徐仲九一刀解决,他设了个简单的引火索,转身就跑。炸起来的时候,徐仲九已经跑到藏书楼那,把两个装满汽油的瓶子往里一扔。趁瓶子在空中,他拔枪射击,果然造出两团火球,轰的一声落在楼上,猎猎地烧起来。

火借风势,各处奔出鬼子想要救火。徐仲九混在里面,找到老地方,翻墙从客房那出了季府。脱掉外头那层皮,他跑在街上说不出的痛快。

没跑远时,他听到后头先后又有两次爆炸声。

季府被烧掉了。

他迫不急待想知道明芝是不是很高兴,毁灭之后才有建设,正如当初他在徐家,一步步的最终由他成了家主。

趁日本人没回过神来封城,三人出了关卡,在乡下找到条船,水路往上海去。

船是季家佃农的,摇船的是佃农家小女儿,和初芝熟得很,口口声声大小姐。穷家出娇女,十四五岁的姑娘胆大包天,大小姐找到家里急着用船,她不跟大人说一声,自己就送大小姐走。

“不怕,我来回走过七八遭,明朝就能到十六铺。”小姑娘稳稳笃笃,过了一会,熬不住偷眼去看明芝。明芝对她一笑,她的脸顿时通红,目不斜视专心摇橹,然而心里的好奇怎么也消不掉:这不是季家的二小姐么,还有,那个不是大小姐的未婚夫?

季家封得住家里上下的口,终究没办法消除流言,大小姐订了婚又取消,久久不婚,拖到二十四岁的年纪。背着季家外头的说法多得很,有一条便是二小姐抢了大小姐的未婚夫,在上海结了婚。

小姑娘从小知道大小姐聪明漂亮能干心肠好,那么坏的就是二小姐?二小姐这么付苍白憔悴的模样,不像传说中的狐狸精?变心的二姑爷,倒是好相貌。人家是穿了龙袍不像太子,到他,穿着这么一身旧夹袄,仍然比戏台上的人还好看。

长橹划开水面,沿岸隐隐有些嫩黄,是刚发芽的柳树。

季家烧掉了,每想一次,初芝的心便如同被割了一刀,累积到后来,便是撕心裂肺的痛。她从小知道季家将来是她的,她要在那所房子里招婿生子,代代相传。祖母去世前自诉不难过,如同园里花木一般,旧叶凋零新枝长成是世间常理。可她的父母妹妹,还没到时候便硬生生被夺去生命,家破人亡。而她无能之极,白白守在梅城多日,最终还是靠明芝和徐仲九才能雪恨。

晚上船泊在一个野渡。小姑娘淘了半升陈年旧米做粥,又捞半碗咸菜过粥,心里过意不去,“明天到了上海我请你们吃东西。”既然出门,她也做过准备,身上带了点钱。徐仲九见她颇为伶俐,故意逗她说话,几句下来连她家里大小都摸清了。眼见粥好,他洗出只碗,拿灶头的热水烫过,盛了大半碗,端给明芝。明芝见他殷勤,接过来对他一笑。

小姑娘看在眼里,心道可能不是二小姐夺取准姐夫,不然他怎么拿她如此之好,要知道送上门的不值钱,只有苦求而得才会珍惜。初芝不知道她心里弯弯道道,虽说不想吃饭,但教养所在,还是上前帮小姑娘把粥分给各人。她自己拿了小半碗,捧在手里喝不下去。

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就算听从明芝安排去香港和灵芝会合,何以为生?季家的船沉江阻敌,土地眼看着收不回租子,要卖恐怕也卖不出手。她不过读到中学毕业,难道去别人公司做工?不然怎么照顾灵芝。还有友芝,远在重洋,家里的事还得写封信告诉她才是。

船头徐仲九和明芝凑在一处喝粥,细声说话的样子落入初芝眼中,更是勾起一段愁肠。她恨不得当初早早嫁了,如今想来也有个人可以商量。

其实初芝不知,徐仲九和明芝各执己见,谁也说不服谁。明芝一定要往香港走一回,一来送初芝,二则放不下宝生他们,她替他们定的前路,自己却到现在还没去,也不知道那边到底如何。徐仲九全明白,但说到分离就是不乐,连自己年过三旬尚无子女都说了出来。他抓着她的手摸他那长出青色须根的下巴,“看看看,胡子有了,皱纹有了,老婆还要东奔西走。”

然而他们这样的人,终究是聚少离多的命,明芝嘴上不说,眼里却流露出来。徐仲九心里发凉,手里一松,反是明芝握住他的手,“我去看看就回来。”

说这么说,去了后光安顿初芝灵芝就得数月。要不是战乱纷纷,徐仲九简直想劝明芝坐飞机去香港,但念及安全还是坐船来得好。他忖度难道真的上了年纪,自己居然会怕起孤单,搁从前可只有怕被身边人暗算了的,果真老了?不过也不定是这野渡荒芜,才教他陷入离别之绪。又或是死的人太多,连他都开始怕了,战争到底什么时候结束?一年半载,还是拖到两三年?

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二月底倒春寒。

明芝去了趟银行,既然和徐仲九有了约定,她便把自家的财产重做处理。那些要时常出头的该卖的卖,也有些当人情送了,另外的还是换成美元英镑,存在各家外国银行,免得树大招风。

徐仲九回来时拎着几色点心,还有一荷叶包糯米鸡,说是给她路上吃。又说,“明天我不送你了。”时势不好,早先观望的一批纷纷下水,要不是他常年躲在租界,没准早就被逮了去做给日本人的见面礼。像码头这种乱蓬蓬的地方,人多眼杂,徐仲九更是轻易不去。

到了第二天果然徐仲九只送她到家门口,“路上小心。”

此回仍是一艘英国船,明芝替自己和初芝订了间头等舱房。房里两张床,初芝看了看靠窗的那张,选了略差的靠门的,靠在床头握着本书看,一点也不理会外头的热闹-码头上人山人海,要不是明芝“孔武有力”,当先开路,她们绝挤不上船。

等汽笛鸣叫,船只乘风破浪离开码头,明芝起身倒茶,转侧间见到初芝飞快地抹了把眼泪。等她坐定,初芝却又恢复女学生的神气,视线定在书页上,许久才翻下一页。明芝心里觉得应该和她聊一聊,但细想又发现不好开口,无论自家说什么,都有招人厌恶的可能,还是等长久了再说来得好。

她俩在舱内枯坐,自有隔壁头等舱的客人来问打不打牌。那个妇人见初芝是读书人,便来拉明芝,谁晓得一拖不动,再拖手腕一麻,莫名其妙握不住明芝的手。她便转去拉初芝,“三缺一,凑足人可以开局了。”

初芝被拖去打了半天牌,被烦扰得十分不耐烦。别人见她满脸严肃,不言不语,悄悄的又找了别人,总算把她放回来。初芝好不容易才得清静,再见明芝就觉得明芝算一等一的同行客。再有,世上的好日子大多比出来的,有这半天打牌的经历,初芝的离愁和忐忑为之一解,才有兴致看江海交界。

船在海上走了多日,到香港靠岸却是雨天。

瓢泼大雨洒将下来,明芝庆幸自己和初芝只有简单的两只小行李箱,岸上还有宝生一干人等来接。然而等到了住的地方,明芝顿时一呆,这么多人挤在狭窄的一处,连灵芝作为姑娘家,也才分配到一间耳房。原来大批难民南下,把香港的物价炒得超高无比,宝生娘作为最年长者,又是从前的管家,当即立断决定收拢开支,在明芝到来之前一切从简。她老人家以身作则,和新招的厨娘佣妇挤四人间,连别人的打嗝放屁都清清楚楚。

明芝问起此地环境,宝生娘叫苦不已,金毛蓝眼用英语,黑皮肤的本地人用广东话,连学校讲课都是英语和广东话,她也是修炼许久,总算才能听清厨娘的话。

“什么时候能回去?”宝生娘问。

还是宝生打断了她的话,如果能回去,明芝怎么可能会再把初芝送来。

一时大家又说起国内的战争,日本人占南京后迅速推进,大片国土沦陷,奋勇抵抗的先后牺牲,汉奸这玩意倒是越来越多。走了也好,总比留在那里忍气吞声来得好。顾先生到了香港,从前那个一直被顾先生压一头的张先生冒起来了,做了和平促进会的会长,替日本人强买强卖棉纱煤炭,还广收门徒,气得顾先生天天在香港的家里骂娘。还有那谁谁做了日本人的市长,居然上任第一条命令是通过大烟税。

明芝听他们说得热闹,比她这个刚从上海出来的人还知道情况,再问居然顾国桓几乎天天来拜访,消息便是他带来的。

宝生娘避开众人,小心翼翼地问明芝,不如考虑顾少爷?他这一片真心,从他们这帮人到小小姐,个个都得他的照顾-顾国桓还帮灵芝联系了学校,灵芝考得也争气,如今在上学。顾少爷今天没来,是因为顾太太身体不舒服进了医院。

明芝知道她是一片好意,只让她不必管这些,当务之急是找房子,初芝和灵芝要一处,其他人又要一处,为着彼此照应,两处不能离得太开。为方便做事,还得再买辆车。

她说一件,宝生娘坐在那里算一项钱,算完就有些着急,坐吃山空,只有出账没有进账不是长久之计,但在香港他们找不到能做的工作。尤其宝生,他长那个模样,凶神恶煞恐怕当店员都没人收。

宝生娘大嗓门,又故意要让家里的青年们知道生计艰难,有心不收敛声音。初芝心里不安,不等明芝找她,便主动找来说不用替她和灵芝找房子,她会出去找工作,等找到了就搬出去。

明芝听着好笑,把所知的薪水告诉初芝,教员一个月多少钱,打字员多少,秘书又多少。

初芝脸涨得通红,恨不得快滴出血。她不是不知世事,只不过在明芝跟前不想太弱,没想到明芝样样清楚,倒显得她浅薄。

还好这时灵芝回来了,扔下书包冲进房里,“大姐!”

两人抱头痛哭,说起父母姐妹遇难,又哭一场,提及家园被占,化作一炬,还是哭。

等明芝喝了杯茶回来,她俩还是在哭。

明芝摇头不已,幸好三个得力助手不爱哭,可以和他们讲正事,“我会回去上海。”

一言既出,宝生若有所思,卢小南低头不语,李阿冬笑道,“好,我们跟你一起回。”

晚上是接风的家宴,只多了一个外人,顾国桓。他来送顾先生的请帖,约在后天家里设宴帮她洗尘。

“老头子闲在家里没事做,除了打牌就是吃饭。”顾国桓凑近明芝,嘁嘁喳喳说了半天。无非地方小,姨太太们相处得不好,又和正房太太,也就是他的亲娘起了冲突,顾太太一气之下进了医院,省得跟那帮子朝夕相对,谁看谁都不顺眼。作为八面玲珑人士,他在和明芝讲八卦之时也没忘记照应初来乍到的初芝,哪家百货公司的衣服可以买,哪里的东西尚算可口,水土不服可以喝草药煮的黑水,叫做凉茶的。又问灵芝在学校是否习惯,若是有人欺负可以告诉老师,他跟校长打过招呼的。

明芝叹为观止,倒找到数分往日感觉。跟沈凤书季初芝相处,她话也不好说,有些举动也不好做,总怕轻了、重了。

顾国桓关照过灵芝,又附在明芝耳边细说,这回却是国事,数方人马均找过顾先生。顾先生答应留在香港出于本意,但也愿意听从最高层的命令。日本人那边重重许诺,老头子倒是坚决拒绝了,可静下来难免有些失意,毕竟人走茶凉,等打退日本人再回去也不知道怎么算。

“走一步看一步。”顾国桓也摇摇头。有人抢着下了水,后面下的就多了,反正只要捞到自己现世那份,哪管身后名声。他叮嘱明芝,“可别回去,日本人见软的不吃,少不得上硬的。要是钱不够用,只管跟老头子开口,论起来他该罩着你。”

明芝和他处惯的,无论他说何事,她只听不回应,当下也是如此,只是暗暗心惊。徐仲九做的刀头舔血生涯,太险。

到第二日,明芝和初芝让宝生带着,四下里熟悉环境。南国温暖,她俩只穿单衣仍走出一身汗。翡翠般的汪洋,又有青翠山脉,单论风光还比上海强些。初芝松了口气,“城里有山,这点像我们梅城。”此言一出,她刚有的那点快乐瞬间荡然无存。

明芝在香港停留半个月,买下两处房子搬了一回家,又买了辆车供家人代步用。加上频频宴席,忙得竟无半日可以闲坐。那些从上海逃来的都想知道如今战况,她新近才来,自是最为清楚。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无非节节败退。

越是这样,逃至港岛的上海商人越是挥金如土。明芝看在眼里,有心找找香港有何营生可做,可心里挂着徐仲九,终究静不下心。等忙完眼下必须之事,把初芝和灵芝托给卢小南,她带着宝生和李阿冬又回上海去。见她归心似箭,李阿冬难免私下对宝生取笑两句。但宝生瞪着双眼不做答理,让李阿冬深感无趣。船上生涯无聊,他学着跟人玩牌,有时输赢不小。

船到半途,明芝听到一些风声,连忙约束宝生和李阿冬。她也没别的招数,只有日日考察两人武技,用自己当过招的桩子。宝生还好,李阿冬松懈已久,几乎天天鼻青眼肿,挂着这样的招牌,就不太方便去赌。饶是收手还早,他身上带的钱也差不多光了。

这天明芝把李阿冬叫到自己舱房,直接问及此事。

李阿冬吓了一跳,知道宝生告密,然而说的确是实情,只消找人一问便能证实,他只好向明芝求饶。

明芝看着他吱吱唔唔,想到他刚投奔娘姨时是个沉默的少年,听话乖巧,虽然有些小心思但也能理解。等长大些学着在外头喝酒捧戏子,只要不过头,她视之为少年一时贪玩也懒得管,但赌这件事,却是不能沾。只是她不懂该如何管,无非把赌博的坏处再三重申,希望他能够控制住不要玩大。

大棒配胡萝卜,她给李阿冬一张支票,正是他在船上输掉的金额,“再有下次,斩手指。”

总是太闲,才有精力用在别的地方,想到这里明芝有些后悔没放宝生和李阿冬上战场。时常生死一线,才能让他俩意识到多练一日,讲不准便能保住小命。

明芝心焦,宝生却不以为然。

在他心里,顶好没有李阿冬也没有卢小南,明芝姐的身边有他就够了。他告状是希望明芝责打李阿冬一顿,打得越重越好,李阿冬这个记仇的小人早晚有天要反。谁知道明芝训是训了,可一记巴掌一把糖。宝生很不满。

这天明芝在舱里算账,发现过去一个月里所花的钱汇总后金额颇大,一时间抱着双手坐在椅里算开了账:怎么能来钱?

投资工厂股份,不行!只要轰炸机飞过下几颗蛋,厂房设备就烂了。买房置地,也不行!房子和工厂同样道理,经不起炸。这年头有钱的没钱的都在逃难,哪有人花心思侍弄田地。买股票,更不行!还不如厂房土地,好歹有点东西在手里。她深深叹了口气,在海边开个餐馆也好。然而谁去管?她只会掀桌。

要么干老本行,明芝想了想,那么多汉奸,徐仲九那边愿意出钱干掉几个?

她这么想着徐仲九,徐仲九那边却不大妙,他常用的一个杀手身份暴露,下落不明。徐仲九隐隐约约觉得不好,但仓促行动结果只有更不好,唯有张网去捕捉其中消息。但这回无论怎么使力,仿佛打在一团棉花上,软绵绵的就是没有回应。

徐仲九处理掉手头的文件,剩下能做的就是等通知,还有就是希望明芝晚些回来。他怕她落进别人拿他来设的陷阱,只要她在外头,肯定会来救他。

长夜漫漫,租界成了徐仲九的□□,却也困住了他。

明芝所在的船越来越接近上海,算着再有三天就能进港。这次回来,她要留在徐仲九身边,然后早晚把他也带走。

她不知道,徐仲九这天被人带走了。他想过反抗,然而前前后后布满人,他们故意露出一角衣边,让他看到藏在腰间的武器。只要他敢动,在巡警到来所需的几分钟里,他们可以把他打成筛子,然后从容撤退,留给巡捕房一具流尽鲜血的尸体。

徐仲九被架上车。他没大吵大闹,也没故意制造动静。日本人也是要用人的,最多他先投降,日后找到机会再回来。

直到被推进牢房,他见到祝铭文,这个他亲手抓捕的曾经的匪党分子,才明白他没那条路。祝铭文比他更会判断形势,被抓捕后两小时立即宣布投诚,并且马上供出所有名单,造成苏锡常三地监狱人满为患。而日本人来后,他再次叛变,投向了日本人。

他和他之间,隔着祝铭文全家老小十几口人命。不是他杀的,是祝铭文的投诚造成巨大损失,他那边的人给的惩罚,以命抵命,以血还血。然而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血债的缘头是他抓捕了他。

祝铭文上下打量徐仲九,浮出一个笑容,“你好啊-”

如同蛇爬过,徐仲九浑身上下的汗毛竖起来。他努力控制,还以一个礼貌的笑容,好像他俩是许久未见的朋友。

反正是个死。他想,别闹笑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随逸,么么哒!

谢谢啦啦,么么哒!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徐仲九什么都不知道。

他做过最高的位置是代理县长,没过多久,新县长到任,他被辞退了。他拜过老头子,可老头子跑去香港,没带上他。他喜欢灯红酒绿的生活,所以呆在上海;他怕死,因此窝在租界。他家在浙江,家人死的死残的残,也许还有一两个上了年纪的有点地位,不过他是外室所生,算不上正经嫡子,他们未必在乎。他喜欢女人,太喜欢了,为此不想定下来结婚。

上海滩有成千上万浪子,他是其中一个,完全不明白干吗抓他进来,他什么都不知道。

“徐先生口才很厉害嘛,滴水不漏。”祝铭文笑呵呵地让人拿出招待客人的好东西。

他的手腕和脚踝被扣在墙上的铁环里,好好地尝了一顿鞭子烤肉。他痛得惨叫,“你们想知道什么,我都说。”

上下线的名单,电台密码,所有他知道的他们都要。

“我不知道那些,我说我知道的行不行?”

俱乐部的姑娘身价,红丸的价钱,哪家跳舞厅豪华,哪家西餐好吃,这些他门儿清,比谁都知道,他可以都告诉他们,免得他们花冤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