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理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伸出左手拍拍他的肩:“真的是好久不见了,都两年多了。”他想起何棠,说,“思远,我给你介绍,这是我在电话里和你说过的何棠,糖糖,这是我的表弟叶思远。”

叶思远抬头看向何棠,微微一笑:“嫂子,你好。”

他笑起来时颊边会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稍微掩去了他身上苍凉沉重的气息,令他变回了一个腼腆羞涩的26岁大男孩。

被叫做“嫂子”令何棠不太习惯,毕竟秦勉一直都是直呼她的名字的。她脸颊一红,说:“你好,思远。”

何棠早已经知道他是谁了,不是因为秦理开口的那句“思远”,而是因为这男人与众不同的个人特征——他的身侧垂落着两只空荡荡的袖管,他蹲下时,大衣袖口就软软地搭落在了地上,看着令人揪心。

叶思远是一个没有手臂的男人。

何棠听秦理说过叶思远和那个叫陈桔的女孩的故事,秦理还曾就此与何棠聊过天。他说他很不赞同叶思远的决定,但是没有人劝得动那个固执的傻瓜。

“现在,我大概是思远和小桔之间唯一的联系了。”秦理这样对何棠说,“那个傻姑娘一直在等他,说等五年,我确信她会一直坚持下去。那个傻小子呢,就一直躲在米兰不敢回来,他说五年期满小桔也才25岁,还很年轻,可以找到一个更好的恋人。”

“…”何棠不认识叶思远也不认识陈桔,她自觉没有立场发表意见,只能沉默。

“他就这么辜负了一个好女孩。”说到后来,秦理眉毛挑起,很认真地说,“如果我身体方便,我真想赶到意大利去,狠狠地抽醒叶思远那混蛋。”

叶爷爷因为叶奶奶的去世而受打击住了院,叶家上下一片鸡飞狗跳。

追悼会后过了三天,正巧是个周末,气温依旧没有回升,久违的太阳却露出了脸。叶思远来到锦宏国际找秦理,秦理又叫上了秦勉,三兄弟去了十三楼的阳光房喝茶聊天。

何棠明白那是男人间的聚会,自己不便打扰。她待在秦理的套房里,和金姐一起收拾了床褥、被子去晒太阳。

晒完被子金姐就离开了,何棠觉得小阳台上很舒服,玻璃挡着室外的冷风,却放进了温暖的阳光。何棠将一张沙发椅吭哧吭哧地拖进了阳台,又泡上一杯甜奶粉,伸展四肢窝在了沙发椅中,拿一本小说漫不经心地翻着看。

看着看着她的眼皮就打起架来,干脆把两条腿也盘到了椅子上,整个人缩成一团睡着了。

何棠是被身上一些响动惊醒的,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身上披着一块毯子,扭头一看,秦理已经坐着轮椅待在她身边了。

“阿理,你回来了。”她叫着他,还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思远回去了么?”

“回去了。”秦理揉揉她的脑袋,“你为什么不去床上睡呢,在这里很容易感冒的。”

“晒着太阳很舒服啊,一不小心就睡着了。”何棠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转头看窗外,太阳已经西坠了一些,她连忙起来收被子。

秦理伸着左手帮了她一把,最后还把一床小被子拢在自己腿上,操纵轮椅和抱着大被子的何棠一起回房。

他说:“糖糖,以后你要改掉这个习惯。”

何棠正把被子铺到床上,回头看他,很是不解:“什么习惯?”

“一晒太阳就容易睡着。”秦理慢吞吞地说,“很容易被人用一件衣服骗去的。”

“我哪有…”话说到一半,何棠脸就烧起来了。她想到自己和秦理的第一次见面,在那个十楼总经办的大开间里,她睡得很香,不知被他看了多久了。

何棠有点懊恼,大着胆子说:“你以后也得改掉这个习惯。”

秦理眯起眼睛:“怎么说?”

“不能见女孩子睡着就给人盖衣服。”何棠撅着嘴说。

秦理一愣,接着就大笑起来,他拉过何棠的手,又顺带揽住了她的腰,最终让她侧着坐在了自己腿上。

何棠惊呼:“我很重的…”

“不重。”秦理笑眯眯地看着她,收紧左臂在她腰身,说,“我喜欢你坐在我腿上,你一点也不重。”

何棠脸红地看着他,终于也圈住了他的脖子。

秦理笑得有点坏,说:“我明白了,其实你是和我一样,单身时广撒网来着,你是不是就在等第一个为你披衣服的男人呀?”

“哦,你的意思是,你一直在等第一个在你面前睡着,让你披衣服的女人喽?”何棠不甘示弱地说,“撒下那么大的网才捕到我这么一个小虾米,秦总是不是很不满意?”

她现在会和他开玩笑了,不再似刚结婚时那般小心谨慎地说话,秦理觉得偶尔和她斗斗嘴是件十分有趣的事。

他没有回答,只是反问:“唔…那何小姐撒网这么久才捞到我这么一个小猫鱼,还是坐轮椅的,你满意么?”

“满意。”何棠很快地回答了他。

秦理一下子就愣住了。

两个人的脸凑得特别近,秦理凝视着何棠的眼睛,她的眼瞳清澈柔和,嘴角笑意盈盈。

秦理觉得自己心里有一些东西在漫漫地溢出来,丝丝缕缕,不知不觉地就充满了他的心。他怔了片刻后,终于点了点头,低下头“哦”了一声。

“你哦是什么意思呀?”何棠没想到他竟是这么个回答,瞪大眼睛表示不满。

秦理忙说:“不是,我是说,我也特别满意。”

“…”

秦理突然露齿而笑,说:“糖糖,过些日子,我送你一份礼物。”

“什么礼物呀?”何棠问。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秦理凑到她面前,鼻尖碰碰她的鼻尖,随即就含住了她的唇。

几天后,家里来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她带着皮尺、相机和笔记本,很详细地测量了何棠身上的各个尺寸数据,并为她拍了一些正面、侧面、背面的全身照片。

何棠问她测量这些是做什么用,那女人说是订做服装。

秦理因为身体残疾,有许多衣服是量身定制的,何棠以为这是他要给她做衣服,就没多说什么,过了几天就把这事给忘记了。

五月中旬,城南中学新建工程的建筑设计方案进行了公开招标,开标时间是五月底,屠宝良去现场看了开标经过,不出所料,D市建筑设计研究院中标了。

接下来就是该项目的设计方案申报、审批、预算等流程,以中勤、富洋为代表的各个施工单位都在一边观望,一边做着各项准备工作,等待着年底进行的施工招标。

秦理一直没有把自己的病情告诉何棠,徐医生给他打过电话,说他的情况只要坚持服药,应该可以控制病情,只要没有大发作,偶尔的失神发作可以以平常心对待,不必太过紧张。

秦理思考许久,决定暂时向何棠隐瞒病情。不仅是何棠,他还要求秦勉瞒着叶惠琴。

他咽下第一颗药的时候,是当着郭建云的面。秦理面色平静,郭建云心里却十分难受。

他从小就为秦理护理、复健,早把他当成自己孩子对待了,他知道秦理癫痫发作时是怎样的惨状,实在不想相信这样的定时炸弹又绑到了秦理身上。

秦理却心平气和地安慰他:“郭叔叔,我没事,徐医生说了,也许吃个两年药就可以停药了。”

六月初的一天早上,何棠收到了一个来自意大利的大包裹。

秦理不在,那包裹是写着何棠收。

包裹里是一个紫色系的漂亮盒子,扎着粉色的缎带蝴蝶结。盒子上还夹着一张卡片,字迹清俊潇洒:

——祝秦理、何棠新婚快乐,百年好合。一份心意,希望你们能喜欢。

——思远。

何棠好奇地打开盒子,眼睛瞬间就瞪大了,盒子里赫然是一袭洁白的婚纱。

67

秦理下班回家的时候,何棠拉着他的袖子告诉他,叶思远从意大利寄来了一件婚纱。

秦理笑着说:“我没有和你说么?思远是个服装设计师,那件婚纱是我拜托他设计的。”

“这样啊。”何棠恍然大悟,“他好厉害,设计得很漂亮哦。”

“你试过吗,合不合身?”秦理问,“上次有人来给你量尺寸,就是思远要求的。”

何棠不好意思地说:“我没试,想等你回来再说…”

秦理立刻弯着眼睛笑起来,拉过她的手说:“那你现在穿给我看,好不好?”

何棠羞涩地点头,转身就去了更衣室。

她请来金姐帮忙,换上了那袭婚纱。

这是何棠第一次穿婚纱,之前她连艺术照都没拍过,摆酒时也只是穿大红喜服。柔软至极的白色缎料滑过她的手指,接着又是精致轻盈的薄纱,何棠甚至有些紧张,心跳都快了起来,她觉得这礼服纯洁得近乎神圣。

婚纱是绑带式的,金姐在她身后帮她抽拉系带,当最后的结系上时,镜子里的何棠已经焕然一新。

金姐帮何棠整理好裙摆,何棠就走出了更衣室。

秦理坐着轮椅在外面等待,听到声响,他转过头来,视线立刻就定在了何棠身上。

何棠站在他面前,双手提着自己的裙摆,歪着头朝他微笑。

婚纱是简单的抹胸式,胸口用手工绣着一些水钻碎珠,灯光一照,熠熠生辉。何棠白皙优美的颈项、肩膀和手臂自然地呈露在外,她墨黑的长发随意地披在肩上,此时双颊飞红,眼神闪亮,配着一袭曳地白纱,说不尽的端庄明丽。

何棠虽然身材娇小,叶思远却在设计上花了很多功夫,即便婚纱裙摆蓬大,也没让何棠显得矮小,穿着小高跟鞋的她很是纤瘦娇俏,在秦理面前轻盈地转一个身,几乎快要夺了他的魂。

“好看么?”何棠问。

秦理根本就移不开视线,他向她伸手,何棠款款走到他面前,把自己的右手交到他手上。

他抬头看她,说:“好看。”

何棠抿着唇笑得羞涩,低头整理着自己的裙摆,秦理轻轻一咳,说:“糖糖,我们把婚期定了吧。”

当天晚上,秦理带着何棠回慕芳里吃饭,经过和秦树、叶惠琴的讨论,他们把婚礼定在了这一年的10月18日。

那时候D市秋高气爽,是最适宜结婚的季节,而且那天还是何棠24周岁的生日。

6月6号,高考前一天。

秦勉从早上就开始太阳穴突突地跳,某个牛皮糖似的小丫头已经快一个月没和他联系了。相比起之前隔三差五的电话短信甚至是突然袭击,这一个月的安静竟然令秦勉有些不习惯。

下午时,他有点冲动想给她打个电话,手机拿到手边又觉得似乎没什么话说,最后还是作罢。

结果到了晚上12点,他的手机响了。

秦勉已经熄了灯,但还没睡着。手机响起第一声时,他打开床头灯,下床倒来一杯水,又点起一支烟,移过了烟灰缸,这才接起电话。

“喂。”

他的声音如往常般平稳淡漠,夜深人静时更显深沉,齐飞飞在电话那边语气沮丧:“是我啦。”

“我知道。”秦勉一边吸烟,一边颦眉,“明天就要考试了,这么晚还不睡?”

“我睡不着啊,好紧张好紧张。”齐飞飞说,“阿勉哥哥,我要是考不好怎么办啊?”

“你爸不是说考不好送你去英国么。”秦勉说。

“…”齐飞飞咬牙切齿,“我才不要去!”

“那就好好考。”秦勉说,“现在你要做的是关掉手机,好好睡觉,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要害怕。”

“…”齐飞飞默了一会儿,懊恼地说,“你这样子说话好像我的班主任。”

“那你就把我当成他,如果你更愿意听他的话。”

“可是,他已经50多岁了!”齐飞飞赖在床上揪头发,“阿勉哥哥,不如你给我点儿鼓励措施吧。”

“…”秦勉想了想,问,“你想要什么?”

齐飞飞扭扭捏捏地说:“如果我考上了心仪的学校,暑假时…你陪我出去玩一趟好不好?”

这个要求有点儿过分,秦勉不笨,自然能听出她话里的意思。

“不行。”他一口拒绝。

齐飞飞气坏了:“为什么呀?!你这个人真是小气!明天我要是考不好全是你的责任!”

秦勉本想好好训她一通的,不过想想她第二天要考试,还是和颜悦色点儿比较好,只能耐着性子说:“齐飞飞,你还没成年。”

“…”齐飞飞好半天没吭声,终于,她说,“算了算了,我不和你说了!我要睡觉了。”

见她要挂电话,秦勉赶紧说:“明天加油。”

她“哼”了一声,把电话挂断了。

6月9号上午,高考结束,秦勉刚吃完午饭回到总经办,就有一个人从角落里猛地扑出来,一把圈住他的脖子。秦勉措手不及,情急之下搂紧了她的腰,两个人才堪堪站稳身子。

秘书小李在一边捂眼睛。

秦勉扭头看齐飞飞,她穿一身葱绿色的连衣裙,扎着一个马尾辫,左手提着一只书包,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样东西在秦勉面前晃,秦勉定睛一看,发现是一张身份证。

齐飞飞笑靥如花,把身份证展示到秦勉面前,她哈哈大笑,说:“我觉得我考得不错,三本很有希望!呐,这是我的身份证,你看清楚哈,0513,上个月我就成年啦!你要陪我出去玩哦,不准耍赖!”

秦勉:“…”

小李觉得自己在这里实在是尴尬,赶紧随便抽了个文件夹逃之夭夭了。

何棠对工作越来越上手了,现在的她已经可以独立完成一套要求不高的陪标标书的制作,基本上不会出错。

刘革得到秦理的授意,带何棠带得很用心,何棠自己也十分努力,终于算是在部门里站稳了脚跟。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中勤的员工都已经知道,秦理和何棠要结婚了。

对于这个现实版的坐轮椅的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大家虽然感到好奇,但也表示了祝福。有一些女员工更是羡慕得不行,当然,也有一小部分员工依旧对何棠存在着偏见。

她们会在私底下聊天。

“秦总身体残疾得这么严重,何棠肯嫁给他很明显就是为了他的钱嘛。”

“可是何棠也不是特别漂亮啊,秦总为什么不找更漂亮点的女孩子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太漂亮了,秦总那样的怎么抓得住嘛,到时头上被戴绿帽,多丢人呀。”

“不一定吧,香港那个黎姿不是嫁了个大款,也是残疾人嘛。”

“那哪好比,人家只是小儿麻痹,拄个拐杖还能走的,咱们秦总…说实话生活里根本离不开人的,嫁给他也太遭罪了。”

“可是秦总长得帅啊,还那么有钱!”

“长得帅能当饭吃么?以后还不是有老的一天,再说了,有钱也得肯给你花才对,你看看何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钱再多也没用啊。”

这些嚼舌根的话总会有一些些传出来,七拐八绕地就传到了秦理耳里。

其实…她们说的也有一点道理。

总之,一定要确保自己身体健康,这样才是对何棠负责。秦理坐在办公桌前,这样想。

手机备忘铃声响起,秦理回过神来,打开桌下带锁的一个抽屉,取出一个定时定量的药盒,摸出一个小格子里的几颗药,和水吞下。

他从小吃药就特别厉害,再苦再多的药吃起来就跟吃糖似的,秦理记得自己曾经在小学的作文本里写过自己的特长:一是爱笑,二是会吃药。

以往和别人说到这个事他都会觉得好笑,可是现在,他真的笑不出来了。秦理觉得自己的脑子里有一个不定时炸弹,不知何时何地会突然爆炸。他已经很努力地用平常心去对待这件事,但难免还是会多想。

也许14岁时的他一无所有,所以什么都不怕。可是现在的他已经拥有了许多东西,求而不得和得而复失,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这时,秦理办公桌上的固话响了,他接起一听,是马佑杰:“秦总,助行天使的孟老师的电话,要给你接过来么?”

秦理一愣,说:“接进来吧。”

“助行天使”是D市的一个民间慈善组织,帮助的对象是市里一些因家庭条件不好而难以为继治疗费的下肢残疾儿童,通过企业捐款或好心人的资助,使他们能进行手术矫正或康复,最终能够下地走路。中勤集团长期和“助行天使”组织合作,秦理做慈善已有许多年,帮助过的孩子已经数不清了。

孟老师一直和秦理保持着联系。这一次,她打电话来,是希望秦理能帮一个忙。

“秦总,你帮我们联系的D市体校游泳馆最近在装修,孩子们每周一次的游泳康复课已经有两周去不了了,他们都挺失望的。我们去问了好几个场馆都说不接受这样的包场,怕出意外,秦总,我是想问问你,有没有办法联系到别的场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