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不会忘。”何棠应道,随即就低下了头去。

何棠回到家,发现秦理不在房里。算算时间他应该是在复健,于是她上十三楼去找他。

复健室里,秦理仰躺在床上,郭建云正在为他做右臂的被动训练。

何棠走进去,秦理仰头看到了她,笑了一下,何棠就在他边上坐下了。

右臂和双腿的运动做了将近一个小时后,郭建云问:“今天还要站吗?运动量挺大的了。”

他眼里有一丝警示,秦理接收到了,点头说:“那不站了,回房洗澡吧。”

何棠说:“郭叔叔,我来帮阿理洗澡吧。”

秦理看她一眼,没响,郭建云见他也没反对,说:“也好,你们小心一些就是。”

何棠已经和秦理琢磨出一套属于他们的生活方式了。

只需要护工将秦理换到那架用于沐浴的轮椅上,接下来所有的事就可以靠何棠和秦理两个人协力完成。

何棠会帮着秦理沐浴,这算是简单的了,洗完以后她直接用这架轮椅把秦理送回床边,学着护工的样子把他移到床上。只要上了床,秦理就不会轻易下床了,连着小解都会在床上进行,一直能待到第二天早上。

何棠和秦理都习惯了。

如果秦理要泡澡就会复杂一些,但也不是做不到。秦理和何棠已经成功配合过几次。就是上下浴缸时要特别小心,为此,秦理还特地在浴缸边加装了不锈钢扶手,必要时他可以用作支撑。

当然,何棠力气要比男人小许多,所以做这些事时会比护工花更多的时间。

两个人在洗手间里洗澡时,秦理坐在轮椅上,何棠拿着花洒在帮他冲净泡沫。

秦理和她随意地聊了几句后,问:“你晚上吃的什么?”

何棠愣了一下,说:“家常菜。”

“在哪儿吃的?”

“我同事家里。”何棠答。

“怎么想着去别人家里吃饭了?”秦理的语气波澜不惊,“有买点东西去吗?”

“没有,很临时的。”

“那不是挺不好意思的。”

何棠心中感觉有些古怪,说,“没关系,我同事不会介意的。”

秦理轻声说:“哦,这样啊…”

何棠站在秦理背后,正在帮他冲背:“你腰往下一点儿。”

他左手抓着墙上的扶手,微微弯腰,何棠沉默地帮他冲着水,并没有看到秦理的表情。

——秦理的人生信条之一,是坦诚。

对亲人坦诚,对朋友坦诚,对下属坦诚,对客户坦诚,连着对竞争对手,他都尽量做到坦诚。

所谓坦诚,即指真诚待人或与人相处。

在心理学上的解释是这样的:人都有保持心理平衡的需要,交往如果不能维持一方或双方心理平衡,势必造成关系裂痕。当心理处不平衡状态时,人需要花费相当的精力去调整,时间短尚可以,时间一长,就因耗费太多精力而疲惫。(注1)

所以,在与何棠相恋及至之后的夫妻关系维持中,秦理向来秉持着坦诚的原则。

他会不加隐瞒地告诉她他的身体情况及致残的原因和过程,也会将自己的王国展示给她看,他会告诉她他曾经有过初恋女友,也会很认真地告诉她,他要她的心里只有他一个,没有其他人!

甚至,他会告诉她他的价值观,告诉她,对他来说,钱有多么重要。

他说过他会对她好,因为那就是他的想法,并不是挂在嘴边的甜言蜜语。

秦理以为对待何棠,他会一直坦诚,坦诚到将自己变成一个透明,任何一点细小的事都不会隐瞒她。

当然,他也希望何棠是同样地待他。

这女孩内敛谨慎又容易害羞,很多时候,她习惯把想法藏在心里。

秦理想要给她优越的生活,想要让她变得开心,想要她能敞开心扉,毫无芥蒂地接受自己,并且愿意与他分享她的喜怒哀乐。

正因为这样想,他才更自觉地做到对她坦诚。

真的,秦理一直以为,夫妻两人坦诚相待,是自然而然的。

却怎么也没想到,他最终还是会沦落到对她隐瞒的地步。

隐瞒着自己的病。

隐瞒着自己的过去。

现在,还隐瞒着,其实他知道,能让何棠去到对方家里吃饭的旧同事,除了王宇霖,不会有别人。

其实这真的没什么的,王宇霖是何棠认识了多年的师兄,是她步入职场的启蒙老师,他一直对她照顾有加,作为一个小师妹,去他家里吃顿便饭,再是正常不过了。

他给过她很多机会,想要听她亲口说。

但是她没有。

其实,他与她都一样。

两天后,周六,孟老师又带着孩子们来游泳了。

章小元听说了梁希晨住院的事,说自己很想去看看他。周小胖听说后,说他也要去,一下子有好几个孩子都说要去看梁希晨。

何棠问过秦理的意见,下午时就和孟老师一起带着几个孩子去了医院。

梁希晨还在发烧,但是精神还不错,见到几个小伙伴,他显得开朗许多。

何棠坐在边上听着他们叽叽喳喳地聊天,有说到谁谁谁趁着暑假要去北京做手术了,手术完也许可以不用拐杖走路,又说到谁谁谁的父亲和母亲复婚了,特别让人高兴。

梁希晨躺在床上,脸红扑扑的,笑得很腼腆。

等到孟老师把孩子们带走后,何棠坐到他身边,问:“刚才说了这么多话,累不累?”

梁希晨摇摇头,何棠说:“希晨,姐姐知道你马上要过14岁的生日了,你有什么想要的生日礼物吗?”

梁希晨又摇摇头。

何棠说:“你就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

“我想快点长大。”梁希晨笑得弯了眼睛,说,“我想变得像秦理哥哥那么厉害,可以开很大的公司,造很高的房子,然后…”

他羞得把脸躲进了被子里,很小声地说:“然后再娶个像你这样漂亮的老婆。”

何棠:“…”

她拍一下梁希晨露在外面的脑壳:“谁教你的呀!”

梁希晨露出脸来,很认真地问:“何棠姐姐,我能结婚吗?”

“能啊。”何棠说,“怎么不能了。”

“可是,护士阿姨说我生不了小孩,是真的吗?”

何棠动了动嘴唇,没答出来,想一想她摇头说:“不会,现在医学很发达,说不定过几年你就会好许多了,不仅生小孩没问题,保不准还能站起来走路呢。”

“这我真没想过,我瘫了,我的腿都没有感觉了,人家都和我说是一辈子的。”梁希晨语气低落,一会儿后又精神起来,“不过没关系的,我不怕,我有秦理哥哥做偶像,他连右手都是瘫的,我还比他多一只手呢。”

“是啊,说得没错。”何棠鼓励着他,心里却有些心酸。

梁希晨沉默了一会儿,说:“何棠姐姐,其实我知道当年是怎么回事的,我那时候都7岁了。我…我不怪秦理哥哥的,我也没法儿怪我爸,他毕竟是我爸,而且他也不想的,平时他在家里还会偷偷地哭呢。何棠姐姐,你帮我和秦理哥哥说,其实我特别崇拜他,特别喜欢和他聊天,我很想让他多来看看我,成么?”

何棠忍住心中悲伤,笑着摸摸他的头发,说:“没问题,姐姐回去就和秦理哥哥说,我和他明天就来看你,好吗?”

梁希晨羞涩地点点头,开心地笑了。

何棠信守承诺,回去后就把梁希晨的话告诉了秦理,秦理沉默着听她说完,点头道:“我知道了。”

可是第二天,他并没有和何棠一起去医院。

何棠怕梁希晨失望,独自一人去看了他。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秦理一直都没有去。何棠问过他几次,都被他搪塞了过去,后来她就不问了。

对着梁希晨时,她撒谎说秦理出差了。少年很体谅地说:“哦,秦理哥哥工作要紧,要让他注意身体,不要太辛苦哦。”

就这样,秦理一个多星期都没有去看望梁希晨,却在一个深夜接到了医院的电话。

梁希晨因为肺部感染而突发高烧,导致全身多脏器衰竭,抢救无效,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1)来自百度百科。

周末码字时间实在不固定,抱歉,更晚了。

唔…就是这样。

感谢霸王票:小狐濡尾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3-11-23 20:56:45

感谢詨沨、糖包欣的千字长评,谢谢。

75、

梁希晨的死讯传来的时候,秦理和何棠刚睡下不久。

因为工作的缘故,秦理是24小时不关机的,他的手机铃声在漆黑房间里突兀地响起,瞬间就惊醒了两个人。

何棠迷迷糊糊地打开床头灯,扭头看着秦理,他依旧躺在床上,左手拿着手机放在耳边。

何棠看不清他的表情,也没听见他说什么。

他只是很安静地听着电话那边的人在说,最后说了一句:“我知道了,我现在过来。”

挂掉电话后,他仰躺在床上,目光无焦地对着天花板。

何棠问:“出什么事了?要去哪里?”

秦理久久没有回答,何棠也没再催问,她快速地下了床,把秦理的衣裤拿来,推过轮椅准备帮他起床。

“我先帮你穿衣服,再去叫关敬备车。”何棠说。

秦理没反应。

何棠又问:“是公司的事吗?哪个工地出了问题?”

他依旧不说话。

何棠按动床边按钮,床面缓缓升起,秦理逐渐由仰卧变成了靠躺的姿势,但是他的左手并没有撑住床面也没有拉住吊环,等到床面起到一定角度时,秦理的身子因为支撑不够而向右边倒了下去。

何棠吓了一跳,赶紧伸出手臂抱住了他。秦理身体疲软,就这么任她拥在怀里,何棠也不敢放手,低头看他的脸,竟是毫无表情。

“阿理,你怎么了呀?”何棠担心极了,心里渐渐涌起不祥的预感。

秦理终于说话了。他抬起左手环住了何棠的腰,把脸埋在她的胸前,低声说:“希晨死了。”

何棠一时无法反应:“啊?”

“他死了。”秦理又重复了一遍,“梁希晨死了。”

何棠心里被重重一击,惊地说不出话来。

去医院的路上,何棠一直紧紧地抱着秦理。

他身体有些僵硬,什么话都不说,两只眼睛只是定定地注视着前方。

何棠神经紧绷,丝毫不敢松懈,只怕自己一松手秦理就会倒下来。

医院里,梁希晨的遗体还留在重症监护室。

梁鲁生在走廊上哭天抢地,还有梁家的一些亲戚围在他身边,有些女人在哭泣,男人们则在大声地质问着医生。

所有人都想不明白,梁希晨只是有点肺炎而已,怎么就突然恶化去世了呢。医生耐心地对他们解释着,因为梁希晨是高位截瘫患者,本身体质就较常人差许多,平时也常有尿路感染、肺部感染、褥疮而引起的一些并发症,他有肾结石,还有胃溃疡,肠道功能也很差,因此他的日常护理是十分重要的。

这一次就是因为突发性的肺炎加剧引起了他身体各器官的连锁反应,医生们已经拼尽全力对他进行了抢救,可是病情发展得非常快,最终还是没能抢救过来。

何棠和关敬陪着秦理赶到医院时,孟老师也刚刚到,他们在楼下碰到,孟老师见到秦理,实在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秦理抬头看她,淡淡地说:“我没事,上楼吧。”

几个人去坐电梯,关敬推着秦理的轮椅,何棠跟在他身边,时不时地把手搭上他的肩。等电梯的时候,秦理抬起左手拍拍何棠搭在他肩上的手,示意她不用担心。

到了重症监护室外,梁家的几个男性亲戚还在和医生们争执,梁鲁生瘫坐在地上大哭,看到秦理坐着轮椅过来,他突然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向他冲了过去。

关敬反应已经够快,他上前想拦住梁鲁生,可是梁鲁生已经近乎疯狂,力气奇大,关敬估算不足被梁鲁生重重推开,只见梁鲁生冲到秦理面前,一拳向着秦理的脑袋挥去。

这一拳的力气大得惊人,速度又快,秦理抬起左臂架了一下,却毫无用途,何棠大声惊呼,眼睁睁地看着秦理在她身边连人带轮椅地倒了下去。

秦理的腰部有束带束缚,这时候也无法挣脱,他的双腿扭曲着被压在轮椅下,右臂也被折压在身下,左手下意识地护住了头。

他头部剧痛,四肢发麻,一时间眼前发黑,耳边一片寂静,只觉得胸中有一股气冲上了脑门,腹中阵阵恶心。

这可怕的感觉已经多年不曾有,但是秦理却对它很是熟悉,这种熟悉感令他窒息,令他恐惧,令他绝望,却又深深地无能为力。

关敬已经拦住了梁鲁生,孟老师和其他一些男医生也帮着去拦他,却没来得及止住梁鲁生往秦理身上又重重地踢了一脚。

何棠猛地扑到秦理身上,趴跪在地上张开双臂护住了他。

梁鲁生的第二脚就踢到了何棠背上,她哼都没哼一声,只是把秦理抱得更紧。

秦理蜷着身子,双腿还和轮椅纠缠在一起,肩背微微地发着抖。

梁鲁生终于被人拉开,他嘴里还在破口大骂,骂着各种下流粗俗的脏话,他骂秦理是魔鬼,是杀人犯,是骗子,是双手沾满鲜血的罪恶资本家!他说秦理一定是上辈子作恶太多,才会落得这辈子终生残疾!他骂秦理一切都是活该,说他利欲熏心,草菅人命,当初害梁希晨变成残废,现在又害了梁希晨的命!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何棠连滚带爬地跪在秦理身边,紧紧将他拥在怀里,她心里又气又急,也无暇去理会梁鲁生的谩骂,只想着秦理的安危。

她忍着背上的疼去解缠在秦理腰上的束带,嘴里焦急地喊:“阿理,阿理!你有没有怎样?!你醒醒!不要吓我!”

有医生蹲到他们身边看秦理的情况,还有护士小跑着去推轮床。秦理突然清醒了一些,他的左手猛地扣住何棠的手腕,何棠心下一惊,只见秦理正用力地仰着头看她,他的眼神变得陌生又可怕,眼里竟还布满血丝,他的面部肌肉微微地抽动着,口唇歪斜,很努力地挤出了最后一句话。

“糖…糖…不要害怕。”

然后,他突然地仰起下颌,古怪地大叫出声,整个人剧烈地抽动了起来。

有医生大喊出声:“他癫痫发作了!轮床!快!”

癫痫?何棠发了懵,是不是就是羊癫疯?

何棠听何庆国说过羊癫疯,但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一个人癫痫发作,还是在她的怀里。

她从未见过这样可怖的场景,几乎要不认得怀里的这个人。

秦理已经完全没有了平时的形象,他头发散乱,身体僵直,脑袋大力地向后仰着,脖子上青筋毕现。

他翻着白眼,口鼻处涌出串串白沫,一张脸由苍白渐渐地变得青紫,喉部发出阵阵奇怪的咕噜声。

他的左臂抽动得很厉害,诡异地扭曲着,连着平时寂静不动的右臂和双腿都不受控制地颤动起来,他的力气似乎变得很大,一会儿弓起背,一会儿又猛地挺直身躯,使得何棠几乎要抱不住他。

她被秦理带得松了手,他的脑袋磕到了地上,一下一下地撞着地板,发出“砰砰砰”的声响。

持续不断的抽动中,他的身下渐渐地溢出了一滩水,浸湿了他的裤子,也浸湿了何棠的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