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坐满了客人,临窗而坐的同外头大厅的虽隔着层薄薄的珠帘,此时珠帘亦皆被卷起。

只有左边最里的那个临窗的位置的珠帘是垂放下来的。

一大一小,对面而坐,皆带着银白的及鼻面具,低着头垂着眼,自顾自吃着,满桌的酒菜,十个人吃都不算少。

“其实我早就觉得咱轩皇该收了百纳了,你看看这才一年就单单是原本边陲的几个小镇子,全都发达了起来,之前过去,除了离城,其他几个小城要寻个落脚处都容易,现在都得提前好几日预定着。”说话的是个中年男子,商旅模样。

“不管这江山谁当家,没有战争,能让咱老百姓安居乐业咱就认这样的主!”插话这人,正是在这镇子活了几十年的老人了,本是钟离族人,但凡有人歌颂轩皇如何如何,他便会急,便会将“侵略”二字说出,然,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这老人家再也没提起过“钟离汗氏”四字了。

“可不是嘛,先前百纳种种法令同咱月国都有所出入,过关卡时候好多手续,我好几批货物都是因为这样都被耽搁了,错过了旺季,年年都得损失一大笔!”开口的是另一个商旅,经常往来这三地。

又是一个商旅,端着茶坐了过来,笑到:“呵呵,现在好了,到此都畅通无阻,我看百纳划分成的这七个大郡还很快就能恢复了以前的繁华来了。”

似乎今日聚集的都是商旅,最关心的便是商贸往来的便利,和朝廷出台的种种条款。

“当初钟离战乱后,百废待兴,也才有了三年,百纳不过一年的内乱,应该很快就能回到老样子的。”一旁静默不已的人也开了口。

小凌王失踪后,凌彻并没有归位,而是同王后终日忙于寻找儿子下落,朝中一切事宜暂交给了端木王爷,小凌王登位来,朝中本就结了不少小党派,皆不满端木府为尊权重,这端木老王爷一摄政后,朝中矛盾亦是激化。

一场内乱就这么开始了,导火索却不是朝中的党派之争,而是百纳西部边陲的几个小郡,皆着朝廷内乱的势头先动了兵,谋取独立治,这么一来,直接导致了朝中各派政见不合。

小乱引发了大乱,而两三年来,地方官员欺压百姓,苛捐杂税繁多,民不聊生,隐瞒而下民间种种疾苦亦是一夜之间皆暴露了出来,乱,大乱不已。

端木王爷无能为力,寻凌王,凌王却是避而不见,根本就不再以这个国家为己任。

这么一场内乱迟疑了整整一年,百纳流民无数,皆从离城涌入月国,一度导致数百年来日日繁忙有序的离城大乱了数日。

终是月国太子穆子轩出兵,绝对的武力,镇压了这场内乱,国内无主,如同钟离当年那般,这太子殿下独自一人在百纳宫里待了一个多月,又是处理着琐碎而两难的战后政务,期间不仅寻小凌王,就连大凌王也寻,只是皆是无果。

就在半年前,轩皇召回太子,将百纳肢解成七个大郡,划入月国版图,而西南大山改名忘忧山脉,两侧忘忧镇合二为一,仍旧沿用了忘忧这名字。

“不是听说皇上将这七郡交给太子治理,还订了契约,若是能少于当年钟离恢复的时间就无条件答应他一件吗?”有人突然问到。

“是啊是啊,我也听说了,就是不知道这太子殿下会提出什么事来?”

“听说和咱镇子上那顾大小姐有关系。”

“顾云兮?!”

“正是这主儿,先前不是入了宫为秀女吗?结果把皇陵给炸了,放走了所有的妃嫔婢女。”

“不是传说她被太子殿下亲自逮捕了吗?”

“就是,我也听说了,还成了太子殿下身边第一个婢女呢!”

“谣言,都是浮云,她早逃了,几年前就有人见到她在百纳出现了,好像是把一座酒楼给炸了,这才暴露了行踪。”

“怎么还逃啊!太子殿下从来都只用影卫的,还是第一次用婢女呢!”

“天晓得这大小姐怎么想的,顾家都同她脱离了关系,我有个小道消息,说的就是这事,太子殿下已经寻了她好久了,有人猜测太子殿下会向皇上提出天下通缉顾云兮的要求来。”

好奇的人越来越多了,话题越偏越远了。

这边珠帘后,两人的面具早已摘下,终于是沉默到了酒足饭饱,许久没有吃过这么大鱼大肉地吃了。

“我舅舅怎么还在找那个女人啊!”她先开了口,眸中尽是不屑,虽然亦是不屑舅舅这一副不可一世的冰冷模样,却也觉得这时间就真没有女人能配得上舅舅的。

“顾云兮?”他问到,先前亦是多多少少听过这个名字,同穆子轩虽同辈,也见过几回,只是在他面前,他就总觉得自己真是个少不更事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年龄差异的原因。

“嗯,她可会逃跑了,不知不觉就不见了,改日要是舅舅寻到她了,就让舅舅逼她教我逃跑之道。”她甚是认真说到。

他看了外头满座的人一眼,笑了笑,转移了话题,道:“恭喜你呀。”

“恭喜?”她不解。

“嗯,拜月教的预言怕是实现了,盛世再现,月国完成了大一统,咱这篇大陆就是你家天下了。”他仍是眯眼笑着,丝毫都没有在意自己的王位就这么断送了,百纳自古就是月国的,历史很复杂,也不知道何时分治的,只是月国不动手罢了,否者早在钟离之前,百纳就该划入月国版图了,几百年来,百纳不养兵当然是有原因的。

她蹙眉,看着他,眸中尽是复杂,不言不语。

他仍是笑着,见她这模样,心下偷乐,这丫头定又是内疚了,她会是内疚,他越是能拿着她当挡箭牌来挡挡父王和母后的质问。

没想到父王和母后会这么决绝,竟也就这么放弃了江山,似乎父王比他还不乐意困于宫中。

既然事已至此,他便是无需再躲了吧,这个时候出现,怎么着都不会再被逼上皇位了吧!

“我觉得…”她迟迟疑疑,要说不说的。

“嗯?”他看她,耐心等待,心下偷笑不已。

“我觉得你父王一定比你还不想当那王上,不过这样也好,皇爷爷志大一统江山,月国同百纳虽是和睦,必要时候战还是要开的,皇爷爷一直在等着机会罢了。”她还是说了出来,国家与国家之间哪里来这么多原则,那么多顾忌,国家利益便是根本。

这个道理她懂的。

当然,凌王亦是懂的,当时钟离同百纳险些开战之时,他不就打算旁观得渔翁之利了吗?

与其等着战争,还不如早早量力而为,并非是丧权辱国,只是,百纳同月国同宗同族,共同奉月为神,本就是一体的。

他看着她,眼神显然不对劲了,复杂,惊讶,不敢相信。

这小丫头竟能看得这么清楚,比起外头讨论着他父王母后如何伤心难过,如何一蹶不振,如何迫不得已丢了王位的大人们都来得透彻。

大厅里,话题早已转到了凌王和王后身上,甚至有人说这夫妇二人为儿子的失踪都疯了。

只是,凌枫不信,他最父王和母后的了解,他们不是这样的人,而且,他留下的那张信函,如果落在母后手中,她应该能看得出里头的蹊跷来的!

“你父王和母后不会真这么思念你吧?”她问到,当然也是注意到了外头的话题。

“当然是思念我的!尤其是我母后,估计现在一见到我就立马扑过来。”他想头没想脱口而出,没顾及到她的情绪,因为,想母后了,虽然有被质问被惩罚的危险,但是现在没有被逼上王位的危险了,他就恨不得赶紧见面了!

“哦,怎么不是你先扑过去?”她问到,眸中有些不屑。

“我一个大男人的,又不是小孩子。”他回答,睨了她一眼。

“是吗?”

这个声音,这句问话,这语气。

不是她,不是无名呀,也不是从面前传来的,而是脑后。

声音,气定神闲,带着慵懒,甜而不腻,又重复了一次,问到:“是吗?”

人已经站到了他背后,不是别人,正是凌王后,慕容汐月!

根本就没有多少岁月的痕迹,还是当年那幅模样,五官精致,身姿曼妙,只是神情闲适地有些诡异。

他背后陡然一凉,只觉得这大热天里,却有一股寒气沿着他的脊柱,缓缓爬到了脑后,凉地他不由得哆嗦。

她缓缓抬头来,蹙眉看了过去,隔着珠帘,就只见到一个少妇气定神闲地站着,大厅里的人早已纷纷下楼而去了。

顿时,四下一片寂静。

啪嗒,她一不小心打落了一只筷子,声音十分清晰,一下子打破了寂静。

她弓下身子,手不够长,拾不到,索性钻到了桌子下,顺便低声问他,道:“你认识她?看样子,有点凶。”

他还未回答,又是一声气定神闲的声音传来,“凌枫…”

他甚至不用转身就可以知道母后此时脸上的表情了,每每这么唤他,连名带姓地唤他,必然不会有好事!

父王呢?

怎么也跟来,他只打算报信的,都还没行动呢,怎么就给这么不巧地碰上了?

“凌枫!”慕容汐月似乎忍不住了,骤然厉声。

“母后!”他的声音却是比她的还要大,急急转过身来,戏演得逼真,一脸兴奋无比,一下子就朝她怀中扑了过去。

这个时候,父王不在,谁也救不了他,只有做场悲情戏了!

留下的信函他可是做了手脚的,母后的是内行人,定是看到他的留言的,也没什么,就是说他打算替他们二老寻个媳妇再回去,可能会久点,让他们别担心,该干嘛干嘛去。

“母后,枫儿可想你了。”他还真的就掉了眼泪,很快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她怀里蹭。

“够了,要哭先交待了再哭,为何连一次都没回来见我?”慕容汐月的语气虽冷,手却早已竟宝贝儿子拥紧了,两年多未见,高了不少,却是瘦了。

“回不来,被困在一个山谷里了,刚出来没两天。”他答到,声音里根本就没有哭腔。

“困在山谷?”她问到,手已经沿着他的手臂摸到了他的脸,到处检查,他丝毫没有闪躲,母后就有这个特权。

“嗯,说来话长,我父王呢?怎么…”

“这伤口怎么回事?”

话被打断了,下颌一个伤口被发现了。

“就是打猎的似乎还被树枝划到了,深了点,没寻到药留疤了。”他答得随意。

“这里呢?这个伤疤又是怎么来的。”又是厉声,有点凶,双眸却是闪着泪光。

“忘记了,那会儿忙着找吃的,根本没时间管这小伤口,就没及时上药了,留着也不错,更有点男人味,嘿嘿。”他眯眼笑着,很是好看,没有男人味,却是有阳光的味道,不似他父王笑起来那样,透着老狐狸的狡猾。

慕容汐月愣愣地看着,双手捧着儿子清瘦的脸,终于是忍不住了,重重地亲了他一口,随即埋首在他硬朗起来的胸膛上,泪终于是落了下来,不说话,不问不说,就想这么静静地抱着他一会儿。

儿子啊,纵使知道他不会出事的,却还是担心着,一日不见都不安心,何况是两年多啊!

这玩笑开得太大了点了!

凌枫没敢再动,亦是不敢再多说话,母后要是真哭了,他就惨了,父王真怒起来,比母后还可怕。

轻轻地拍着她,可怀念母后的怀抱了,埋下头,反倒钻她怀里去了,十六七岁,还能撒撒娇吧?

“想母后了吧。”

终于,对话正常了,这才像许久未见的母子嘛。

“当然想了,还有父王,枫儿任性,让你们担心了。”他乖乖地说到。

“呵呵,你父王可没那么容易放过你,你最好小心点,这会儿他还也该醒了。”慕容汐月好心提醒。

“我这样误打误撞的,不是如父王所意,难不成真要儿臣对同轩皇叔叔对抗?”他低声问到,话说得直接。

“你父王可不会承认这事,就只知道你离家出走了,还拐走了无名公主!”慕容汐月当然是看出了他留下的信函的玄机来,往火上一照,便看得清楚隐藏的一行字,他这可不是寻个媳妇,而是拐走了无名小公主!

无名。

他这才想起无名来,也不知道是兴奋,还是害怕过头了,这才记得那丫头还在桌底下呢,连忙转过头,却见位置上空无一人,桌下亦是没有人,搁着的面具也不见了。

正文 番外三十

她太讨厌凌枫这个家伙了!太讨厌这种母子相聚的情景了,太讨厌他完全把她抛弃在脑后!她脑袋里突然有了邪恶的念头,她要把这家伙拽走,走得远远的,在她父王没来寻她之前,他就必须跟着她,哪里都不许走,也不许跟他母后团聚!

如是想着,那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都沉了,只是,却是小心翼翼地从桌子下爬了出来,身影一掠便消失不见了。

凌枫!

再也不见他了!

在门口驻足了,低垂着脑袋,双手不由得负在背后,一步一步慢腾腾地超前而去,长叹短叹,俨然就是个小老太婆模样。

计划着该何去何从,她要惩罚父王要惩罚母后,现在,她要抛弃他们了。

把她带到这个世界来,却不抱她,不见她,连个名字也不给她,她不要爱他们了!

走着走着,想着想着,眼泪就这么掉了下来,突然伤心了起来,也不急得抹眼泪了,哭又没什么丢人的!

“嫣儿…”

突然一个清澈动听传来。

“嫣儿…”

她仍旧是低着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却没有发现原本嘈杂热闹的大街此时是安安静静的,亦没有发现整条大街都早已空了。

一步一步,老牛漫步,长吁短叹,还时不时摇着头。

突然,止步。

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来,银子呢?

银子可都在凌枫那家伙身上呢!没了银子她可活不了,身上可以抵押出的东西都早抵押了!

又是长叹一声,这才缓缓抬起头来。

骤然,蹙眉,银白假面之下双眸尽是疑惑。

只见整条大街不知何时都空了,前方不远处,一大群人,皆是黑衣蒙面,身形清瘦如影,一辆华丽的大马车静候着。

是影阁的人,是宫里的马车!

她顿时慌了,只看见这人这车,却是忽视了一旁一步一步朝她走来的少妇和男子。

那少妇,一身白色罗纱长裙,轻柔长发披肩,素雅的装扮却依旧难掩高贵的气质,脸色有些苍白,一双眸中晶亮透彻,却没有一贯的嘻嘻笑意,而是闪着泪光,十指紧扣的手轻易便显露出她的紧张来。

那男子,亦是一袭白衣,墨发高束,五官俊朗,尊贵中透出了一丝冷邪,侧脸上一道细长的疤痕更是平添了邪佞,只是温软的双眸却是将这一切驱散,温软静默。

她的注意力全都在前面那黑衣侍卫身上,认定是舅舅来抓她了,一身戒备,步步后退,眸中尽是谨慎,寻思着怎么逃。

止步,脚尖轻轻踮起,运气,便是疾速朝右侧而去了。

只是,一道白影却比她好要迅速,不过转瞬之间就落在她面前将她拦了下来。

手按在她肩上,两人齐齐落了地。

“大胆,谁准你碰本公主的?!”她脱口而出,话语一落,心跳却是一下子漏了好几拍。

这个女人不是影阁的影卫,她穿的是白衣。

这个女人的速度竟然比她还快,她是宫里的人。

这个女人的眼睛,湿湿的,闪着泪光,很好看,是凌枫说过的那种眼形,和她的一样。

这个女人这一身打扮,她发髻上戴着的是红玉石发饰,这是独孤王族御用玉石。

这个女人她…

她居然抱她了,居然一把将她拥入了怀中,很紧很紧,居然同父王那日抱她一样,紧地她都感觉自己即将要窒息而死了。

她居然摘下了她的面具,居然抚她的脸,每一寸都细细地抚过去。

她居然唤她了,唤她“嫣儿”,唤她“独孤嫣”。

她似乎这才完全缓过神来,一脸的不可思议,终于是看见了前方那个一步一步朝这边走来的男子,他好高大,好俊朗,他在对她笑,他也在唤她。

‘嫣儿…”

“独孤嫣…”

她就这么愣愣地看着他走来,就这么乖乖地被她抱着,心下波涛汹涌,完全平静不了。

她可不是没见过大世面的小孩子,她才四五岁的时候就好几回跟皇爷爷同坐在龙椅上,面对文武百官了,她怎么可能还会紧张。

可是,她明显感觉到自己控制不住地在发抖。

她觉得自己不能这么快就被折服了,不能这么快就原谅了这两个大家伙,这样多没原则啊!

她觉得自己应该狠狠地推开这个女人,应该怒声质问她,还有质问这个已经站在她面前的男人了,质问他们为什么就这么丢下了她?

给了她全世界,却同时也丢下了她!

然而,她没有,她根本就做不出来,她把这归因于自己被抱得太紧了,力气都使不出来,所以她什么都做不了,而不是她不想做。

如是给自己解释,于是,她心安理得了,于是,她就这么一脸傻傻地笑了。

哭着喊着多丢人啊,这是小孩子所为,她可不屑了。

这么一想,她笑的理由就更充分了,她笑得更灿烂了,眼儿弯弯,梨涡浮现。

紫萱却是捧得她的小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眼泪一直掉着。

八年了,一睡就是八年,自私地丢下了这一大一小。

似乎再多的言语都无法解释什么,无法弥补什么。

怎么都开不了口,要这孩子唤她一声娘。

“娘!”独孤嫣却是脱口而出,想都没想,为什么不唤呢?她可是忍了八年了,迫不及待呢!还扭扭捏捏的就是个傻瓜!

“娘!母后!”她嘻嘻地笑着,伸出小手很懂事地替她拭去眼泪。

紫萱愣着,仍旧是不知道如何是好,这孩子,这么懂事,先前就好多人告诉过她了,心下高兴着,只是今日亲眼见了,心却是堵着的。

本不该这么懂事的。

孩子,本就是不懂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