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等到四月初七沈老盟主的忌日,叶青阳一大早便向众人辞别,谢绝了众人的随行,带着叶凌云向金陵赶去。

沈家旧园位于金陵城南的近郊处,门庭依旧巍峨,一块腐朽的牌匾斜挂在门上,上面刻着“侠义为先”几个大字,两侧的灯笼只剩下了残破的竹骨,依稀可以看得出当年的辉煌鼎盛,只不过砖瓦早已破败不堪,满目蛛丝,满地荒草丛生。

叶凌云随着叶青阳向里走去,里面的家具摆设早就被周边的穷人拿空了,也不知是因为当年沈家的名声太盛,还是那晚的血案太过惨烈诡异,这偌大的一个宅院至今也没有人前来收购或借居,就这样荒废了下来。

他们穿过破败的回廊堂院,走进后院。那里原本是沈家的后花园,如今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坟头,俨然成了沈家的墓园。

叶青阳在沈陌白和沈夫人的坟前站定,凝视半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命叶凌云将带来的素果摆上,燃上白色的香烛,自己则恭恭敬敬地跪在坟前。

他手中执着香火,对着刻着二人名字的墓碑沉默凝视了许久,也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叶凌云不敢出声打搅,恭恭敬敬地跪在父亲身后。

直到一整根香都快燃尽了,叶青阳才拜了三拜,将残香插进准备好的香炉中,贡在坟前。

然后他回过头来对叶凌云说:“拜一拜你沈叔叔和婶婶吧,你也好几年没来看过他们了。”

叶凌云以前每年都会随父亲前来拜祭,后来在江湖上的名气越来越大,事情也越来越多,便不再年年都来了。他点点头,点燃了几根香,也学父亲的样子拜了三拜,低声说道:“请沈叔叔和婶婶安息,凌云一定会尽力查找当年的真相,为叔叔婶婶报仇。”

叶青阳听到叶凌云的话,不由苦笑了一下,这是叶凌云很少在父亲脸上看到的表情。只见他苦笑着叹道:“报仇……唉,陌白啊,愚兄无能,这么多年了,别说为你报仇,就连仇家是谁都查不出来。我实在是愧对你这一声兄长,愧对你和弟妹,愧对沈家这一百多条人命、愧对朋友们的信任……这么无能,又怎么配称一声大侠呢?”

“……爹,难道您是因为不能为沈叔叔报仇才退出江湖的?”

叶青阳对儿子笑了笑,既没肯定也没否定,他再次跪倒在沈陌白的坟前,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着冰冷坚硬的墓碑,将上面的灰尘一一拂去。

叶凌云不便再问下去,他打量着满院子的坟头和石碑,忽然发现了一个名字,不由惊住了。

只见沈陌白坟头左边紧挨着的那个坟头,石碑上刻着五个字——沈砚涵之墓。

沈砚涵——

“我是沈砚涵,叫我沈砚涵——”那时候韩砚沉带着喘息的呻吟声似乎还回荡在耳边。

怪不得当时他觉得似曾相识,他确实听过这个名字。

他记得沈砚涵是沈陌白最小的儿子,比他小几岁,小时候和父亲一起前来沈家做客的时候,还一起玩耍过。

韩砚沉和沈砚涵——

难道他竟会是沈砚涵,难道当年他没有死?

“爹,这里所有的人都是爹亲手埋葬、亲手立碑的么?”

叶青阳站起身来,又抚摸了一下墓碑,点点头,“是我和擎枫兄一起埋葬的。人太多了,只要记得名字的,我都立了碑刻了字,可是有一些下人我们实在是不知道名字,便只好立了空碑。唉——”

“那……有没有可能有人没死?逃出去了?比如……沈砚涵?”叶凌云不确定地问道。

“……”叶青阳思索了半天,再次开口,“不可能。当时我和擎枫兄为了寻找线索几乎把每一具尸体都仔细检查了好几遍,整整花了两天的工夫,他们确实都死了。不过说到砚涵这孩子,真是可怜——”

“怎么了?砚涵怎么了?”

“说来也奇怪。所有人的尸体都找不出任何伤口,只有指甲都透出淡淡的青色,应该是中了毒,只有砚涵,不仅中了毒,脸上居然还被划得乱七八糟,全是伤口,生生是毁容了——可怜他从小就是一个漂亮的孩子,居然死得面目全非……唉,可怜啊……”

“毁容?也就是说,即使他被替换了,你们也认不出来了?!”叶凌云追问道。“替换?”叶青阳闻言愣了一愣,片刻后摇头道,“不可能。虽然当时他被毁容,面目全非,但是因为唯有这孩子有外伤,非常奇怪,我和擎枫兄生怕漏掉一点线索,在检查他的身体和伤口时格外的仔细。我亲眼看到他大腿内侧那一块蝴蝶型的胎记,这胎记生得隐秘,又极小,没有几个人会知道。即使别人想替换仿冒,仓促之间也做不到那么细致。如果是早就知道早有准备,知道这胎记的人必是和砚涵极为亲近的人,他又为什么要眼睁睁地等着陌白被灭门而什么都不说?……除非,他就是凶手。……但如果是凶手的话,为什么要单单救了这孩子出来?须知斩草不除根必然后患无穷,这人连毫无武功的下人仆妇都全部杀害,必然深深明白这个道理,断然不会轻易留下这么大的后患。不过砚涵不过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为什么偏偏对他如此残忍?这件事情当真奇怪,可叹这么多年我仍然百思不得其解。唉——我当真是愧对他们。”

胎记?叶凌云仔细回想那个疯狂迷乱的夜晚,他清楚记得韩砚沉右边大腿内侧确实有一个小小的蝴蝶型胎记,比其他地方的皮肤颜色要更鲜艳一些,当时他还爱不释手地俯身亲吻吸允了好久,惹得韩砚沉不住地扭动,不断地呻吟推拒。

第二十六章沈家旧事(1957字)

世人皆知描金谷主膝下无子,韩砚沉不过是谷主收养的义子,这么算来,他应该便是当年死里逃生的沈砚涵!

那么他口口声声说的家仇必然和沈家灭门一事脱不了干系。难道竟会是——

叶凌云忽然觉得身子发凉,竟然不敢再深思下去,强自装作自然地问道:“元师伯他们都说这次苏伯伯家出事和当年沈叔叔家的血案有些关系,当年我年岁尚小,记不得太多了,爹可否把那时的事情再说一遍,凌云也好继续追查真凶,帮沈叔叔报仇。”

叶青阳叹道:“这些年我虽然退出江湖,却丝毫不能忘记当年的事情,自己私下里又反复推想过无数次,仍然没有一点线索。再说一遍也无妨,不过我所知道的事情比这些年来江湖上的传言也多不了多少。”

他带着叶凌云走出后院,停在空旷的前厅里,开始讲述当年那一幕。

“十四年前的四月初八早上,我刚刚起床,正和你娘一起用早膳,忽然听到外面尖厉的哨子声,通知我速去沈家。那是武林盟用来应急的召集暗号,等闲不会动用,这么多年也就吹响了那一次。我心知出了大事,立刻赶到沈家,谁知道看到的就是满院子尸体。旁边的邻人都没有觉察出丝毫的异常,要不是擎枫兄恰好带着敛容来陌白家做客,还不知多久才会被人发现。他一发现出了事便立刻通知我,我赶到的时候,他已经把敛容安顿在客栈,正在院子里检视尸体。就像传闻的那样,除了砚涵,所有的尸体身上都没有一点伤口,每个人都指甲发青,应该是中毒而亡。可是要说是一般的毒,陌白他们武功那么高强,不可能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发出便全部被毒死。要说是奇毒,却又没有一点特殊的痕迹。就连砚涵脸上的刀痕,也是被一般砍柴用的柴刀所伤,一点有价值的线索都没有留下。”

“爹觉得这件事情和描金谷有关么?”

“……不好说。我们调查了很长时间,仍然猜不透凶手的身份、动机和下毒方式,但是那段时间曾有人看到身穿描金谷弟子服饰的人在金陵城内出没,才会出现这种传闻。事关重大,我不想妄下决断。”

叶凌云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沈叔叔、苏伯伯和爹的关系很好吧?可惜我很小的时候沈叔叔就不在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叶青阳叹息着说:“我们三个是义结金兰的兄弟,就像你和流玉、祈容一样,同进同出,日日行侠仗义,那段日子真是……”他似乎陷入到往事之中,停顿了片刻又继续说道,“擎枫兄年龄最大,为人要沉稳一些。陌白最小,面貌俊秀斯文,堪比潘安,喜欢读书喜欢清净,是我们三个中最有学问的一个。其实他并不想做武林盟主,说不适合他,几次想要让给我做,我也不喜欢这个位子,麻烦事一堆,还要顾虑这个权衡那个,就从没答应过他。他出事的前几天还跟我提过这件事,谁知道就——要是他不是武林盟主,不知道还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要说起来,擎枫兄确实是我们三个中最适合作武林盟主的人选了。”

“苏伯伯曾经和沈叔叔有过不和么?”

“要说不和,大家都是年少气盛,一时意见不和是常事,吵吵闹闹甚至跑出去打一架都很正常,打过了仍然是好兄弟。唯有一次——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什么事?”

“有一次,陌白得了一本邪魔歪道的武林秘籍,无意间说给我们听,擎枫兄听说所谓邪魔歪道的功夫进展都特别神速,一时好奇想拿来看看,陌白却死也不允,说这种秘籍危害太大应该直接烧掉,谁也不给看。两个人为此生了好久的气,架都懒得打,连面也不愿见,还是我来回劝说二人才各退了一步,陌白答应给擎枫兄看一眼然后再烧掉。”

“究竟是什么秘籍?爹您看了么?”

“咳咳……看是看了,不过那方法实在是——”

“爹告诉我吧,我们不能放过一点细节,说不定和沈叔叔的死有关呢。”

叶青阳没有办法,只好答道:“那里面记载的是一种奇怪的练功法门,据说如果按着上面的经脉和口诀运气,再和武功高强的男子交合,便可以借助交合吸取对方的功力,以事半功倍。”

“……”叶凌云没想到世上居然还有这样邪门的练功方法,一时也愣住了。

“问了那么多,凌云,轮到我问你了。这里只有你我和那些冤死的鬼魂,把这段日子你隐瞒的事情都说出来吧。”

叶凌云惊诧道:“爹,你——孩儿知道的都说了,没有隐瞒什么啊。”

叶青阳摇摇头:“我的儿子我还不清楚?你问了我这么多,一定是心里有所猜测。爹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心心念念只想查明真相为陌白报仇。你连爹也要隐瞒么?”

叶凌云犹豫了许久,终于说道:“孩儿只是在想,如果沈砚涵当时真的没有死,而是被人替换、为人所救,说不定会知道一些真相,然后回来报仇。”

“你怀疑砚涵没有死,可有什么证据?——还是说、你已经找到砚涵了?!”想到这个可能性,叶青阳的声音激动得有些颤抖。

第二十七章沈家遗孤(2137字)

“……爹,这件事对孩儿至关重要,可否等孩儿查出些眉目再告诉爹呢?”

叶青阳看了儿子半晌,怅然叹道:“江湖多风雨,人心难测,多防着点是好的,可是没想到有一天你连爹都要防着了——真不知当初默许你进入江湖是对是错……”

叶凌云听到叶青阳这么说,不由有些心酸有些愧疚,咬了咬牙终于开口道:“苏伯伯家发生的事情,想必元师伯他们都已经告诉过爹了。描金谷的血砚公子说苏伯伯杀了他全家,逼着苏伯伯喝下了毒酒惜华,又在路上易容成阿玉的样子杀了苏伯母。”

“毒酒惜华?……你且接着说。”

“这血砚公子是描金谷主的义子,年龄只有二十出头,相貌极美,右边大腿内侧恰好有一块很小的蝴蝶胎记。他说他要杀了苏伯父全家替自己满门报仇。他的名字叫韩砚沉。”

“你是说——?!不可能!擎枫兄不可能这么做!”绕是叶青阳身经百战处变不惊,一下子听到这样的话也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一时间,父子二人都沉默了。

很久之后,叶凌云率先开口:“爹,不是孩儿要防着你,只是这件事委实重大,证据又不足,苏伯父尸骨未寒,孩儿怕说出来会犯了大不敬。”

“嗯。”叶青阳点点头,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深思道,“若说是惜华的话,倒也可能。惜华并不能算作毒药,少量混在酒水里可作药酒强身健体,但是量过大则会伤身致命,若是放在药酒里的确很难觉察。若说是擎枫兄下的手,从时机和下毒方法上倒是说得过去,可是,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凌云,在查到切实的证据之前,这件事切不可告诉其他人。”

“孩儿明白。爹,如果血砚公子真的是沈砚涵呢?我们要和元师伯他们对抗血砚公子,对抗描金谷,帮苏伯伯报仇么?”

叶青阳有些凄凉的笑了一笑:“爹已经退出江湖许久了,我累了,不想再插手任何事了。只希望看到你们都平平安安,希望有生之年能够为陌白报仇雪恨。……如果那个血砚公子真的是砚涵的话,有机会带他来看看我吧。”

“是,爹。”听到叶青阳并无意和韩砚沉敌对,叶凌云的心情轻松了一些,接下来的事情,便是如何想办法让他说出真相了。

“走吧,天色也不早了,再去看一回陌白,我们便回去。”

二人踏着碎裂的砖石折回后院,在坟前又祭拜了一会儿,准备离去时,叶凌云说道:“爹,您先走吧。孩儿想单独留一会儿。”

“为何?”

“……孩儿想,若沈家真的还有后人在,会不会也前来拜祭?”

“这些年这宅子荒废的厉害,唯有这后院干净整洁,坟头上的荒草似是有人料理过。我从未想过沈家会有后人,以为是受过沈家恩惠的人或其他朋友做的。既如此,爹便和你一起留下等等看吧。”

“爹,天色已不晚,元师伯他们还等着爹回家,这里的事交给孩儿就好了。”怎么能让爹留下来?叶凌云心里暗暗着急。

叶青阳听出儿子的不情愿,上下打量了儿子一番,终于说道:“也好,从此以后你沈叔叔的事情便全交给你了,不要让爹失望才是。”

叶凌云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立刻应道:“是,爹放心。”把叶青阳送出门去,站在沈砚涵的墓碑前耐心地等待。

天色越来越暗,直到月上中天,快要交子时了,仍然没有任何人前来。

叶凌云等得有些泄气,难道他竟猜错了?难道料理那些荒草的真的不是韩砚沉而是另有其人?

就在他万分失望之时,远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有人穿堂而过,向后院走来。叶凌云一闪身隐在树后,屏住呼吸探看。

只见来人共有两个,当先那人相貌清丽眉目如画,白衣胜雪,正是韩砚沉。后面的女子身穿湖绿色的衣裙,手挽竹篮,则是素卿。

他们二人走进后院,韩砚沉忽然停住了脚步,素卿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子时了,不要误了时辰。”韩砚沉状似无意地向叶凌云藏身之处瞟了一眼,却什么也没说,继续向前走。

叶凌云心知已经被人窥破行踪,索性将身子更探出一些,看得更加仔细。

素卿将竹篮放下,看到叶青阳祭拜后留下的素果,低声说道:“少主,那人今年又来过了。”

“嗯。”韩砚沉淡淡地应了一声。

“这人倒是个有心人。老爷离世那么久,还年年来拜。”

“素卿,你忘了我的话么?忘了是谁杀死我们的亲人么?年年来拜又如何?除了自己不能相信任何人。”

“是。”素卿不敢再说,将叶青阳留下的东西收在一边,从竹篮里拿出香烛纸钱祭品一一摆好,替韩砚沉点燃了香烛火盆,在沈陌白夫妇的坟前拜了几拜后,自己拿出一些香烛火盆走到后几排的坟头去了。

韩砚沉跪在沈陌白夫妇的坟前说道:“爹,娘,涵儿终于亲手杀了那个姓苏的恶贼和他的妻子、他最疼爱的小儿子,可惜没能拿到他们的首级。日后涵儿一定会将他们的骨灰撒在爹娘的坟前,还要杀他们苏家满门!请爹娘耐心等待。”

他不再开口,只是不断地把纸钱投入火盆,望着白色的纸钱一点点在火中卷曲、变黑、吞没,最后化作一阵淡淡的青烟,渐渐飘散。然后拿出腰间的青玉笛,吹奏起来。

笛声一如既往的凄凉哀婉,在子夜时分,这样墓碑坟头林立的地方,更多了几分荒凉萧索。叶凌云听着,想到这人当年曾遭遇过何等惨事,心一阵阵疼痛。

第二十八章真相(上)(1951字)

一曲既了,韩砚沉转过身来,对着叶凌云藏身之处冷冷说道:“天下没有白看的好戏。阁下看了这么久了,是否已经准备好现身一叙,付出代价了?“

“砚沉,不,应该叫你涵儿。——我很想你。”叶凌云大方地走出来,站在朝思暮想的人面前。

“是你?”没想到来者是他,韩砚沉皱了皱眉头,满身的杀气无可奈何地消散了——可笑他仍然下不了手杀他。

素卿听到韩砚沉的话吃了一惊,连忙向这边望来,待到看清是叶凌云便松了一口气,悄悄退下了。

“你来干什么?”韩砚沉冷声问道。

“今天是你们沈家的忌日,我随父亲来拜祭。……砚沉,原来你竟然是涵儿,竟然是沈叔叔的儿子!我是凌云哥啊,我们小时候一起玩过的,你忘记了么?”

“不要叫我涵儿!沈砚涵早就死了。你看,他的坟就在这里——”韩砚沉指着那座刻着“沈砚涵”名字的墓碑冷冷地说,面上仍旧是清清冷冷,没有一丝情绪波动。

叶凌云心中又是一阵疼痛,他走近韩砚沉,怜惜地轻抚着他的面容,而后轻轻拥住他,在他耳边温柔地说:“很累吧?这些年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告诉我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帮你分担。”

韩砚沉的身躯僵硬了一下,随即又放松下来,第一次没有任何反抗和挣扎的任对方拥住了自己。

他一直要求自己变强,一直告诉自己绝不能再相信任何人,不能再依靠任何人。可是这一刻在父母亲人的坟前,感受着对方温暖的气息,聆听着那些温暖的话语,被压抑已久的倦意忽然涌上来,令他不想挣扎。

等到义父的计划发动以后,他们便不可能再这样和平相处了吧?等到他看清了自己的真面目,看清自己这双手已经沾染了多少血腥,他还会这样对自己说话么?

韩砚沉慢慢地退出了这个温暖的怀抱,在沉沉的月色下细细打量着叶凌云俊朗温润的五官——只有一直生活在阳光下的人才会拥有这样温暖的气息和神情,可是自己在十四年前的那一夜就已经坠入了地狱。

这样的温暖,以后不会再有了。

他淡淡地笑着,慢慢低下头去。再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冰冷。

他退后一步说道:“你走吧。在这里我不想杀人,希望你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叶凌云却上前一步,再次拉近了他们的距离,“刚才你对沈叔叔他们说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真的是苏伯伯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说出来,让我为你分担!难道你不相信我?”

韩砚沉闻言冷笑出声:“苏伯伯?你还叫他苏伯伯?哈,当年我也曾叫过他苏伯伯的——沈家就是太相信人了,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

叶凌云握住他的双肩,温柔说道:“我和他不一样。”

“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又有几个人会相信?我不在乎天下人怎么看我,只要能报仇!”

“我相信。你说出来,我帮你报仇!”

“……”韩砚沉沉默了半天,终于开口道:“那是十四年前的四月初七,那天傍晚,姓苏的恶贼突然来做客,带来了几坛子酒。他说那是惜华药酒,是用一种叫做惜华的丹药配合了极北雪参的药酒酿制数年而成,练武的人喝了可内力大增,寻常人喝了可强身健骨。说是他机缘巧合之下所得,素知爹爱酒,特意前来相赠。”他一边将埋藏在心中多年的噩梦缓缓讲来,一边暗暗自嘲:为什么在这个人面前自己总是处于下风,三番四次的妥协。

“那天爹很高兴,要留下姓苏的一起吃饭共饮惜华。姓苏的却说还有朋友在等他要共商一些要事,不便久留。临走之前他特意交待美酒难得,要爹让沈家所有的人包括下人也尝一尝。爹不疑有他,晚膳时给每个人都分了一杯,只有少数的下人忙着干活,没有来喝。可是姓苏的生怕有人漏网,居然事先潜入府内,连我们的水井里都放入了惜华,所以那天不论是否喝了酒,所有人都中了毒。爹和几个武功高强的叔叔伯伯饮的多些,毒中的自然也深些。只是不知他在里面加了什么延缓毒素发作的东西,直到睡觉之前所有人都安然无恙,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

“我也喝了一点点酒,那天睡到半夜忽然喘不过气,憋醒过来。我很害怕,想跑到隔壁爹娘的房间去问问他们,忽然听到隔壁传来姓苏的声音!他对爹说、他竟然对爹说……”说到这里,韩砚沉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表情变得狠毒无比,全身泛起了浓烈的杀气。

叶凌云连忙把他拥进怀里,轻轻抚着他的脊背,安慰道:“他已经被你亲手杀了。”

韩砚沉没有抗拒,稳定了一会儿情绪,才又继续说道:“那个姓苏的竟然对爹说,陌白,很难受吧?你长的这么美,我真舍不得杀你,不如你从了我,我就给你解药,从此夜夜专宠你一个人,好不好?”韩砚沉一个字一个字将这段埋藏在内心深处的话说出,模仿着当年苏擎枫的腔调,语意森然。仇恨随着时间的过去愈加浓烈,即使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他还牢牢记得,一个字不差。

第二十九章真相(中)(1737字)

“他竟然是为了这个目的就杀死你们沈家满门?!”叶凌云委实没有想到,如此惨绝人寰的灭门血案居然会是为了这样的原因。

“他的野心那么大,当然不会只为了这个目的。我听到爹质问他,你对我下毒?!我们不是结拜兄弟么?!为什么?!那个姓苏的回答说,问得好,我们不是结拜兄弟么,你既然不想坐武林盟主的位子为什么不给我坐?叶青阳明明就不愿意,你还三番四次的想让给他?为什么不给我?为什么看不起我?我才是你们的大哥!爹气愤地说,你想要做武林盟主直说便是,怎能用这样的手段,你不配做我们的大哥,不配做武林盟主!娘微弱的声音也说道,这种心狠手辣的人根本连个人都不配做。”

韩砚沉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姓苏的并不生气,反而得意地笑了,他说骂够了么,你们说什么都没有用了,现在沈家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中了毒,一时片刻之间就会全部相继死去,到时候又有谁会知道发生过什么。我是心狠手辣,但是还是有良心的,用极品的药酒送你们上路,运气好的话还会在梦中一睡不醒,死得毫无痛苦。——大家都是好兄弟,你看我多仁慈。至于你,陌白,我真是舍不得杀你——只要你顺从我,我便马上解了你的毒,留你不死。……如果你不顺从的话……那本魔教的秘籍上写了什么,你不会忘记吧?”

“爹很生气,他难得破口大骂道,你这个疯子,你哪里是心狠手辣,分明已经变成魔头了!居然去练那种邪魔歪道下九流的功夫?!姓苏的却笑得更加开心,说时间也差不多了,你最好快点决定,虽然获得你的功力我就能天下无敌了,但是若因此弄死了你,我还是会很心疼的。之后隔壁安静了片刻,紧接着传来奇怪的声音,我听到姓苏的恶狠狠地说,很好,想咬舌自尽么,那就让大哥来帮你吧,让你走得快活一些,也不浪费了你这一身好功夫。我听到娘微弱的声音尖厉地骂道,畜生!畜生!你会遭报应的!那时候我还不明白他在对爹做什么,害怕地爬到了门口,从门缝向里望去……”

说到这里,韩砚沉的表情再次狠戾起来,全身剧烈的颤抖着,似是又看到了当初那绝望而不堪入目的一幕。

叶凌云更紧地拥住了他,心疼地说道:“不要再说了,跳过这一段接着往下说吧,说说你为什么会被毁容,又是怎么得救的。”

韩砚沉却猛然抬起头来,恶狠狠地说:“不!为什么要跳过!你不是想听么?我就全部说出来,让你看看那个姓苏的、那个行侠仗义的苏大盟主、那个你口中的苏伯伯都做了什么好事!”

他大口喘息了几口,说道:“娘躺在床下的地上一动不动。那个姓苏的爬在爹身上不断地动,爹不停地挣扎不停地叫骂,声音是那么痛苦,他却越笑越大声,嘴里还不断冒出不堪入耳的话!他——我很害怕,越来越喘不过气来,最后昏倒在门口。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到脸上不断传来刺骨的疼痛,想要挣开眼睛却觉得眼前一片血红、疼得睁不开,只感到有人还在不断地划我的脸,听到那个姓苏的恨恨地说,都是你这张脸惹的祸!跟你爹一样都只会勾引男人!你就算死了我也要毁了你的脸!”

韩砚沉忽然一把推开叶凌云,挣脱了他的怀抱:“不要碰我!不要靠近我!”他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面容,冷笑出声,“就是因为这张脸……如果不是为了这是爹和娘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我巴不得毁了它,根本就不会治好它!——男人和男人干那种事,脏死了!叶凌云你看清楚,我不是女人!”

“不管你是男人还是女人,我只想对你一个人这样。我对你,和苏擎枫对你爹是完全不一样的,你感觉不到么?”叶凌云想要再次拥住他却被闪身躲过了,只得作罢。

韩砚沉冷笑道:“有什么不一样?你想对我做的事情和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他心中明明知道叶凌云不是这样的人,可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想起那个夜晚苏擎枫对爹做出的事情,想到这么多年不断遭遇到的各种充满欲望觊觎的眼神,多年积压深藏的怨恨和厌恶一夕爆发,自己也控制不住。他知道这是不对的,自己应该一如既往地把所有情绪隐藏在心里,维持着波澜不惊,可是每当面对叶凌云他就很容易失控,想对他展现内心真正的喜怒。

如果当年没有发生过那样的事,如果他们三家还是和当初一样,现在的他和叶凌云会是怎样呢?

这一切其实跟叶凌云没有任何关系,他什么也没有做错,他是真的想对自己好。

第三十章真相(下)(2061字)

韩砚沉看着一脸疼惜无奈表情的叶凌云,暗暗懊恼方才的失控,无论自己对这个人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似乎不气不恼,总是这样满怀怜惜的看着自己。他并不需要这些多余的情绪,可是每当看到这个人的眼神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温暖和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