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师傅他们不在乎下雨,又没干体力活儿,不怕让大雨淋了,如果遇上暴雨或是雹子,周围还有这么多空房破屋可以躲避,因此没拿老头的话当回事儿。李大愣充明白说:“瞧着吧,这场大雨不憋到天快黑的时候下不起来。”卖馄饨的老头摇头说:“先起了灰雾,什么时候来天气可说不准,听我的,吃碗馄饨赶快回家去避一避。”丁卯听卖馄饨老头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对,奇道:“怪了,您怎么知道我们不是在这住的?”卖馄饨的老头说:“你们要在这住才真是怪了,这是人住的地方吗?”丁卯说:“这么多房子,不是人住的还是鬼住的?”卖馄饨老头说:“后生,我在这路口卖了这么多年馄饨,这地方住着什么我可比你清楚多了,反正你们仨准不是住在这附近,你们快吃馄饨吧,趁热,放凉了不好吃了。”

哥儿仨一想也是,别跟这卖馄饨的抬杠,这老头的馄饨挑子常年摆在路口,看我们面生,所以知道我们不是在附近住的人。想到这,不再乱琢磨了,闻着馄饨可真香,肚子早打鼓儿了,端起碗吹吹热气,拿勺往嘴里送,送到嘴里一尝,三个人立时呆住了,这是什么馄饨?

馄饨这东西谁都吃过,最便宜的要属街边馄饨挑子,以前也叫汤饼挑子,清汤寡水,馄饨馅儿小得几乎找不着,两三个大子儿一碗,稍好些的在早点铺子里卖,城里城外随处可见,再高档的是饭庄里做的馄饨,有钱人吃完酒席,再来上这么一碗小馄饨,当成饭后的点心,那种馄饨的面皮和馅料就比较讲究了,做面皮的面粉里加鸡蛋,馅料三鲜虾仁草菇之类的都有。

郭师傅他们仨穷是穷,缺钱可不缺嘴,经常给人家帮衬白事混吃喝,可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馄饨,一吃全惊了,想不到路边这么个不起眼的馄饨挑子,这馅儿这面皮儿,还有这口汤,简直没挑儿了,仔细看馄饨本身没有出奇的地方,估计是老汤,卖汤食的要是能有一锅祖传的老汤,那味道可就不一般了,三个人心里这么想,嘴上光顾着吃,险些连自己舌头也给嚼了,顷刻间馄饨下肚吃了个碗底朝天。

眼看着黑云压顶,天色变得更暗了,马路上的行人们,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卖馄饨的老头带着孙女,也已经收拾东西要回去了,可他们哥儿仨没吃够,死活要再买几碗馄饨吃,老头很为难,看意思是怕遇上大雨,想赶紧回家,奈何这三个人非要吃,走不起身,不得不停在路边给他们烧汤煮馄饨。郭师傅说:“您这老汤馄饨的味道这么好,为什么不去城里卖?”卖馄饨老头说:“城里人多,地面儿上管得严,咱馄饨挑子是小买卖,插不进去,不得以,才到魏家坟路口摆摊,这地方偏僻,主顾本来就不多,不敢不用心啊。”郭师傅说:“噢,那您在这条路上摆馄饨挑子的时间可不短了?”卖馄饨老头忙着烧汤锅,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句:“有些年头了,你呀,别多问了,再吃一碗馄饨赶紧家走,我这是为你好。”

郭师傅心想不能不问,难得碰上这么一位,这老头在魏家坟路边摆馄饨挑子好多年了,对这一带很熟悉,我们大老远跑到这,可不是为了吃碗馄饨,他觉得魏家坟烟草厂靠近十字路口的那栋楼房,是石碑附近最容易藏人的地方,干脆跟卖馄饨老头打听打听,可开口总要有个因由,他没话找话地问:“您住哪啊?”卖馄饨老头往路口北边指了一下,只说了两个字:“不远。”

郭师傅心说:“这话简直跟没说一样,不远是多远?”又问:“怎么不到马路对租间平房,在路边摆馄饨挑子可近多了。”卖馄饨老头说:“不敢住,魏家坟这片平房以前住户是不少,可听说南洼风水一直不好,因为老年间是块坟地,去年发大水淹过一回,从那开始就没什么人住了。”

此时那个小女孩把剩下的面皮和馅料全包了馄饨,剩下这点东西不多,却也包出了四五碗馄饨。卖馄饨老头说:“是多是少就这些了,本来想留着我们爷俩自己吃的,既然都包出来了,就算你们三碗的钱,吃完了赶紧家走吧。”郭师傅说:“谢您了,再跟您打听一件事,魏家坟马路对面的烟草厂,也就是路口西南角这座水泥楼,如今还住着人吗?”卖馄饨老头闻言脸色稍变,说道:“没住着什么人,那是处闹鬼的凶宅。”

郭师傅他们三个人,一上午把石碑周围转遍了,唯有这座水泥楼还没进去过,马路西面是废弃的烟草厂,路边有几座破败的水泥楼,当年是工厂的宿舍,离石碑最近那座楼盖得最好,二层楼带地下室的老式建筑,曾是英美烟草公司的分部,外檐是大块蘑菇石墙面,透着份厚重与沉稳的气势,比魏家坟贫民百姓住的平房瓦屋要坚固气派多了,但门窗紧闭,屋顶长出了蒿草,显然有很段时间无人居住了,听卖馄饨老头说这楼里闹鬼,说话时的模样语气也不像有意吓唬人,郭师傅借机问卖馄饨老头:“鬼楼?里面没住人?”

卖馄饨老头说:“据说这栋楼不干净,下边有老坟,转了好几次主家,哪家也住不安稳,都说闹鬼,头二年,楼房让一位庙会的会首买下了,全家五口,连过日子带做生意,这位会首暗中做些见不得光的买卖,否则不会住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后来全家五口莫名其妙地死在楼里,此处不是鬼楼凶宅是什么?打那开始真没人敢住了,你们啊,也别不信邪。”

这么会儿功夫,小女孩把馄饨全包好了,老头那边的汤锅早煮开了,馄饨跟饺子差不多,但煮起来非常快,水饺皮厚,要煮三沉三浮才能出锅,馄饨下到热汤锅里就熟,老头还和刚才一样,捞到碗里盛好了,加上佐料老汤,递给那三个人,郭师傅接这碗馄饨的时候,碰到了老头的手,那只手居然是冷冰冰的,简直像死人手。

这么闷热的天气,端着热馄饨碗,手怎么会如此冰冷?郭师傅在巡河队捞河漂子,印象中再怎么酷热的天,从河里打捞出来的浮尸,身上也是冷的,死人没有热乎气儿,一碰着卖馄饨老头的手,不免想到了那些死尸,心里不由自主一阵哆嗦,虽然天色阴沉,可怎么说也是白天,大白天的不会有死人在路边卖馄饨,不可能有那种事。

郭师傅心里疑神疑鬼,端着馄饨不敢吃。他那俩兄弟可不管这套,饿死鬼投胎似的端着碗吃馄饨,还是那么好的味道,三口两口这一碗馄饨就下了肚,再来几碗也吃得下去。卖馄饨老头看郭师傅发呆不动,催他趁热快吃。丁卯在旁听了,想起个笑话,就给李大愣说了:说以前有个乡下老头,家住在非常偏远的山沟子里,出门除了山就是山,交通不便,去趟县城都跟出国差不多,老头活了一把年纪,第一次到省城亲戚家串门,亲戚招待他吃元宵,老头一尝这东西太好吃了,世世代代住在穷乡僻壤,做梦也没吃过这东西,问亲戚这叫什么?亲戚不知道这位连元宵也没见过,加上他嘴里正吃着半个汤圆,说话含混不清,没听懂问的什么话,就说:“您呐,趁热趁热,趁热吃啊。”老头听这话,以为元宵叫“趁热”,回乡下之后一直馋这口儿,有一次犯馋虫,馋得不行了,眼看出气多进气少,临死就想再吃一次“趁热”,他儿子为人至孝,看爹馋得快死了,便翻山越岭出来,到县城给老头买“趁热”,找谁打听都说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那上哪问去?正着急的功夫,街上有个卖饺子的在那吆喝:“刚出锅啊,趁热趁热。”儿子一听还真有这东西,赶紧过去买了一盆,拿回家给老头吃,老头得知儿子买把趁热买回来了,身上的病立刻就好了一半,可一看不对啊,怎么变样了,他盯着饺子不住打量,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趁热啊趁热,两年没见,你长犄角哩。”

李大愣和卖馄饨的小女孩听完了都笑了,卖馄饨老头仍板着脸,也不理会丁卯说什么,好像根本就没听到,只是催促郭师傅快吃。

郭师傅心里边觉得不大对劲儿,偷眼去看卖馄饨老头和小女孩,这爷孙俩的脸色是那么白,身上是那么冷,简直像没有活气儿的死尸一样,可手中这碗馄饨是真香,闻着闻着忍不住了,把心一横,反正刚才已经吃了一碗,再吃一碗又能怎样?当下端起碗,连馄饨带汤,几口吃个净光,那馄饨就像自己长了腿儿似的往肚子里跑,他吃完一抹嘴,顺手把空碗还给小女孩。

那老头见郭师傅把馄饨都吃了,让孙女收拾好馄饨挑子和板凳碗筷,又对郭师傅说道:“别惦记那栋闹鬼的楼房了,那里头什么也没有,眼瞅着要变天,赶紧回家避一避吧,现在走还不晚,别等到想走走不了的时候再后悔。”说完话,老头把馄饨挑子挑上肩,小女孩在旁边扶着他,一老一小两个背影往石碑下边走去,走得匆匆忙忙,转眼就不见了,如同凭空消失了一样。

郭师傅一愣神,心想:“听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老头好像知道我们要到那栋楼里去,一个在路边卖馄饨的老头怎么会知道我们想干什么?”等他回过神,抬眼再看的时候,马路上已经没人了,只有一尊驮碑的无头石兽立在路口。

郭师傅发觉卖馄饨的老头和小女孩太奇怪了,心说这俩人怎么知道我们要进那栋楼?那楼里当真一个人也没有?听这老头是好心劝他赶紧走,好像知道准要出事似的,这卖馄饨的老头究竟是什么来路?看这对爷孙的脸色像死人,总急着要走,而且一转眼就没了,大白天的会有死鬼在马路上卖馄饨吗?

他站在马路边上思前想后,把几件事结合到一块,总算悟出这么点儿意思。

丁卯问郭师傅:“哥哥你没事儿吧,怎么好端端怎么俩眼发直,眼眉自己往一块凑?”

李大愣说:“准是听卖馄饨老头说楼里有鬼,正寻思这件事儿呗。其实有什么好想的,依我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咱今儿个就是今儿个了。”

郭师傅回过神来,说道:“没错,今儿个就是今儿个了,不入虎穴不得虎子,非到这楼里看看不可。”

李大愣说:“甭听卖馄饨的老头吓唬人,世上哪有什么凶宅,李爷我是放屁崩出个坑儿的人,就这么厉害,我能怕他们这些糊弄鬼的话吗?”他是深信白天不会见鬼,才敢说这番话,一来不吹白不吹,二来也唯恐郭师傅和丁卯胆小,临时改主意不去找连化青了,快到手的赏钱无论如何不能打了水漂儿。

其实郭师傅不怕这个,他在五河水上警察队当差,寻河队虽说不管破案,但见的听的多了,比如这种一家子好好在屋里住着,突然全家失踪,也没人看见他们出屋,就在屋里下落不明了,像是被凶宅里的鬼给带走了,这事儿听着邪乎,却并不是没有,以前确实有过这样的案子。⒌㈨②

听说那是清朝末年,天津卫还没通铁路的时候,北运河边上有家人,一家三口住大杂院里,两口子带个七八岁的儿子,家境贫穷。白天男的拉地排子卖苦力,女的在家缝补浆洗,小孩则出去拾煤核儿,煤核儿不是大多数人想象中的煤渣,以前穷人冬天买不起煤,只好让小孩捡人家烧剩下的煤核儿,孩子没钱上不了学,每天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破棉袄,背个箩筐,手拿一根铁棍,捡那些没有完全烧尽燃透的煤球,用铁棍把上面的煤渣打去,留下里头还可以烧的,这叫煤核儿,放在箩筐里带回去,小孩也捡不了多少,一天天积少成多,到天寒地冻的时候,家里烧这点煤核儿取暖。那个年月,穷人家的孩子没有童年时光这么一说,注定生下来就是受罪的命,小孩到了稍微懂事儿的年龄,就得帮着家里干活了,偶尔逮个蛐蛐儿捕到只蝉,自己舍不得玩,必是卖给有钱人家的少爷,换几个小钱交给爹娘,知道爹娘累死累活不容易。全家有口吃的,从来是先紧着当爹的吃,如果吃的东西不够,女人和孩子就得饿着,因为当爹的白天要出去干活儿,没有这个劳力,全家只能干瞪眼饿死。有一天小孩捡完煤核儿回来,到河边看人捞鱼,孩子胆小,总听水鬼拽人的故事,不敢下河玩,老实巴交在河边看捞鱼的,看人家捞出来的鱼就馋得流口水,想吃熬鱼了。那捞鱼的有一网打出一条怪鱼,这鱼长得奇丑无比,嘴里居然有牙,看着挺吓人,在河里打这么多年的鱼,没见过这种鱼,连那些看热闹的人在内,谁也叫不出名。

有人说这是从海里游过来的鱼,未必能吃,劝他放了。捞鱼的想卖这条鱼,却没人愿意要,扔回河里又觉得可惜,一看这小孩蹲在旁边流口水,就说孩子馋了吧,拿回家让你娘给你熬着吃。孩子高高兴兴把鱼拿回家,当娘的一看很高兴,家里太穷,逢年过节也不一定吃得上鱼,哪还嫌弃鱼长得不好,长成什么样那也是鱼啊,当即把这条鱼开膛破肚收拾了,东家借点酱油,西家借点盐,熬了一锅鱼,闻着可真鲜。鱼刚熬好当爹的回家了,一看有鱼也乐坏了,家里什么东西都先让他这位干活儿的吃,娘儿俩在旁边看着,等他吃剩下的。当爹的心里不好受,不忍心让孩子看嘴,非让娘儿俩跟着一块吃。住大杂院瞒不住任何事,谁家吃什么饭甚至说了什么话,同院邻居没有不知道的,邻居们全知道这一家三口在屋里吃熬鱼,可从这天开始,再也没见这家人出过那间屋子。

一天两天还好说,三天四天那屋里仍是一点动静没有,街坊四邻们就不放心了,过去叫门没人应声,那门也没关,巴掌大的小破屋,推开门那屋里有什么东西,一眼全看到了,屋里根本没人,只有扑鼻的血腥气。这可把大伙吓着了,马上有人去报官,官府派人到现场勘验,屋里东西都摆得好好的,桌上还剩半条鱼,这一家三口却没影儿了。那时有经验的老办差官明白是怎么回事,一看这鱼是化骨鱼,吃了之后会让人血肉毛发化为脓血,河里捞上来的这条鱼,是名副其实的化骨鱼,这也是当年满城皆知的一件奇案,称为“熬鱼化尸案”。

所以郭师傅知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并不一定任何怪事都与鬼神相关,他将此事说给丁卯和李大愣听,让他们俩不用疑神疑鬼,三个人说完话,抬腿往路边那栋楼房走过去,此时打下一道闪电,跟着有闷雷之声滚滚而来,那栋楼有个破窗,后面原本很黑,电光闪过之际,他们都看到破窗里中张模糊不清的脸,看不清是什么人,那两只眼跟嘴都跟黑洞似的,再想仔细看就看不清了。

郭师傅暗暗吃惊,心想:“不说这楼里没人住吗?如果当真没有人住,岂不是大白天看见鬼了?”

不过越是如此,越说明这楼房里有些古怪,这哥儿仨也是胆壮心直,终归是邪不胜正,况且为了捉拿连化青,他们每人都带了家伙,不揣怀里,而是插在裹腿中,旧时男子出门必打裹腿,因为以前裤角大,不拿布带子勒上,出门等于扫马路,打上裹腿走道儿利索,短斧倒插在裹腿中,檀木把柄在下,斧刃贴着裤子露出半截,这种檀木柄短斧,想当初是地痞混混儿专用的凶器,别瞧砍柴嫌短,拔出来剁人,那可是一点都不含糊。

三个人鼻子里能闻到雨腥味儿,眼看这天气要来了,要躲雨也得去那空楼房里躲,不再多想,抬腿迈步过去,镶铜的楼门上原本帖有封条,风吹雨淋早脱落了,儿臂粗的门环上扣着一把大铁锁,也生满了锈蚀,楼窗户是竖起来的窄长方形,大多数用木条钉死了,门口这种笨锁并不难撬,奈何锁头已经锈死了,只好拿家伙撬开铜环,费了半天劲才撬断,门轴上也长了锈,用力一推就发出嘎吱吱怪响,推开一道门缝,先是刺鼻的霉味,里面黑咕隆咚很阴森,感觉不像楼房,却似个深山古洞。

李大愣的胆量,远没有他平时吹嘘的大,往楼里一看是真怵头,立刻使出装傻充愣的本事,说道:“二位兄长,我去门口替你们把风得了,里头万一出点儿什么事,咱好有个接应。”他刚想往外走,炸雷一声,黄豆大的雨点加着雹子就落下来了,雨下得天都亮了,老话说“亮一亮,下一丈”,这场大雨来势不小,到晚上都不见得停,李大愣道:“得了,算我没说。”

郭师傅和丁卯见外头下起了大雨,想不进来都不行了,告诉李大愣不要声张,不过三个人白天出来,都没想到要带手电筒,这地方断水断电,楼内有电灯也不能照明,没法子掏出抽烟用的火柴,划着了一根,借着些许微弱的光亮看东西,哥儿仨怕让过路的人当成贼,那是有口也说不清了,进了楼房顾不上看眼前有什么,一个接一哥闪身进来,赶紧把大门给掩上,外面风雨之声顿时变小了,放佛隔得很远,首先一个感觉,楼房里可够潮的,那也难怪,去年曾让大水淹过,寻思楼房里没准有水月灯电石灯之类的东西,找出来照个亮,总好过用火柴照明,看这座楼房的结构,与普通的公馆相似,地面积了层灰。

进了楼门先是玄关,里头还有二门,三个人划了根火柴照明,摸索着往里走。郭师傅说:“我觉得那卖馄饨老头的话不假,这栋楼里真没人住,地上的灰尘积了一层,要是屋里有人走动,绝不会这样。”李大愣说:“不对呀,既然楼房里没有人,咱刚才隔着窗户看见的那张脸是谁?”丁卯眼尖,他说:“我看那张脸上好赛长着黑毛,可不是人脸。”

这句话一说,哥儿仨脑门子上都冒出了冷汗,揪着个心,推开玄关里侧的二门,进了房厅,在门口找到一盏水月灯,也叫马灯,里头放煤油,点起来照亮了四周,看屋中无非是些摆设家具,迎面挂着一大幅油画,占了不到半面墙,画中是这家主人五口的肖像,当中一个留着八字胡的中年商人,身边是位太太,显然是他老婆,两口子慈眉善目的很富态,身边站着三个子女,两个姑娘十五六岁,一个男孩十岁出头,想必是家中的少爷小姐,可当年的全家福,如今却变成了凶宅中的遗像。

三个人为了捉拿连化青,人家说什么他们都不信,那卖馄饨的老头和小女孩是什么来路?怎么就知道这楼里准没有活人?河神郭得友进了凶宅是死是活?到底会遇上什么东西?说到这,扣子可大了,别说您着急,连我都急了,可咱还是得下回分解。

第九章 楼梯上的人头

魏家坟路口这栋楼,最后一位主家是庙会的会首,咱得先说说,庙会会首是做什么的,有道是“赶集上会做买卖”,赶大集赶庙会,全都是一回是,旧社会有大批跑江湖谋生的人,别看这帮人哪也不挨哪,各有各的营生,但在社会中自成一体,能把这些人聚集到一处的是会首,会首必须是黑白两道都能吃得开,他看哪里开庙会有块空地,先掏钱包下来,请人扎好一排排的席棚,然后把那些江湖上卖艺摆摊儿的人全聚来,什么卖膏药的、算卦的、拿大顶的、耍狗熊的、卖把式的、卖针头线脑儿的、说评书的、说相声的、唱大鼓的、拉洋片的、练杂技的、总之跑江湖的这些人,全到会首包下的场子里做买卖,等到做完买卖,每人都得给会首一些钱,会首赚的是这份钱,为了能把庙会办热闹了,会首一般还要请高跷队和戏班子,住在这栋楼里的会首,自己也带高跷队,那些高跷行头装束之类的物事,平时都存放到他家里。

郭师傅他们三个人,看了看屋中摆设,也不过是桌椅镜子床铺大掸瓶,和普通的人家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所有的东西上都蒙着层灰,屋子里还有发大水那年淹过的痕迹,看不见有人,充斥着无法形容的诡异气息。

李大愣觉得头皮子一阵阵发麻,只好在口中哼哼几句荒腔走板的戏文给自己壮胆:“黑脸的好汉属李逵,三国倒有个毛张飞,手提钢鞭黑敬德,包文正坐殿让过谁?”这两句唱词儿,全是演武镇宅的典故,民间俗传,在凶宅唱武戏,可以驱除妖邪,您别说,唱这两句还真是壮胆,所以郭师傅也没拦他,他接着哼唱:“白脸的好汉属罗成,景阳冈打虎是武松,南扈报号高君宝,长坂坡下赵子龙。红脸的好汉属云长,杀人放火是孟良,手持大刀王君可,赵匡胤千里送京娘。青脸的好汉叫朱温,山西坐殿程咬金,河南霸府单雄信,手提大刀盖苏文…”

哥儿仨一步步踏着厚实的楼梯木板,往上走到二楼,就看这层楼有好几口大木箱,墙边竖满了高跷锣鼓,木箱子里装的都是行头,此外有不少道具,其中有个脸上带黑毛的熊头,是踩高跷扮相里的黑熊精,之前他们从破窗往屋里看,瞧见那张挺吓人的怪脸,有可能就是这个东西,哥儿仨紧张了半天,等看清是踩高跷装扮的行头,各自长出了一口气。

以往庙会或撵会里表演的高跷,不仅是站在木制的两根跷棍上行走,要边行走边表演各种动作,并且装扮成跑旱船、倒骑驴、傻妈妈、傻儿子,以及民间传说里的各路神仙鬼怪,高跷队的庙会会首家中有这些东西,也不奇怪,李大愣啐了一口,骂着要去砸那些神头鬼脸的行头:“操他八辈儿祖宗,差点让这玩意儿吓掉了魂,万一传扬出去,真能砸了咱哥儿仨的字号。”

郭师傅说:“兄弟别耍老娘们儿脾气,谁都保不齐有看走眼的时候。”说罢当先到各处查看,可楼上楼下,包括阁楼在内,犄角旮旯都找遍了,灶冷人清,连只老鼠也见不到,仅有一些偷都没人偷的东西,看这楼里确实有两年没住过人,只剩地下室没看,三个人心想来都来了,也不差这几步,商量着先下去瞧瞧再说,他们揭开楼梯下的盖板,有段木板台阶,从下去发现里边很深,冷森森侵人毛骨,四壁用条形青砖砌成,这些青砖表面细腻光润,带着老坟里的阴气,一看就是古墓里的墓砖,想不到下边真有座老坟。

当年掏地下室,在楼底下挖出一座老坟,没人知道挖出过什么东西,但是青砖砌成的坟坑还在,坟砖很坚固,所以也没大动,抹上白灰面,直接当成了存放东西的地下室。

从李善人公园到魏家瓦房路口,在会看风水的人眼中有个形势,称为金尾蜈蚣形,李善人公园的荷花池是尾,魏家瓦房路口是头,如果说这两个地方,存在有明清两朝甚至年代更久的古墓,那是半点也不奇怪,可如今只剩个坟窟窿,去年发大水淹了半个多月,墙皮上的白灰面脱落,四壁坟砖皆已松动。

郭师傅心中思量此事,顺手抠下一块砖,拿到眼前看了看。

李大愣问道:“哥哥你拿块砖头是想唱哪出?”

郭师傅说:“我看这是金砖,没听过陷魂阵砖打刘金锭吗?”

李大愣说:“还真没听过这出,有讲儿?”

郭师傅说:“当然有讲儿,北宋年间有个女将叫刘金锭,曾遇异人授以异术,凭着胯下马掌中刀和五行道术,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同探囊取物,在两军阵前向来没有敌手,直到敌营请来高人摆下陷魂阵,用三块金砖打死刘金锭,此女死后尸身百日不腐,也是她有道行,可见不管会什么邪法妖术的人,都怕挨砖头,即便不是金砖,这一板砖儿抡到谁脑袋上,谁也是受不了。”

李大愣一听,也在墙上抠下块坟砖揣到怀里,要是在楼里见到有人,二话不说,先拿这块坟砖招呼过去。

郭师傅这么说,是给李大愣壮壮胆子,他抠下墙上的古砖,其实是打算看明白到底是不是老坟里的砖,要说天津卫这地方确实有古墓,五六百年的都不算古,年代更久的也有,别看明朝才建卫造城,实际上北宋年间已是河运枢纽,地名中有子牙河、陈塘庄,都是来自武王伐纣时的典故,历史可以追溯到好几千年以前,另外天津卫城根底下有很多旧窑厂,是古代烧砖造城的所在,地名大多带个窑字,比如吴家窑南头窑之类,全带个砖窑的窑字,凡是这样的地方,地势普遍比较高,因为下面全是窑砖,当初烧坏了用不了的残砖,一层层堆起来,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久而久之逐渐变成了地面,比别的地方高出一大块,所以每次发大水都淹不到这些地方,据说风水都不错,因为下面全是窑砖,没有坟头,住着干净,住在那的居民中还有几位世代烧窑砖的匠人,祖传的手艺,郭师傅认识几个这样的人,常听他们说砖头,年代不同,砖窑里烧出的窑砖也各有不同,他听的见的多了,称得上略通此道,看地下室里的青砖真是坟砖,而且是古坟中的老砖,阴刻着鱼龙纹,绝不是近代之物。

由于年代久远,地面变动很大,修路架桥盖房,以及原本的河流改道,使风水形势发生变化,所以张半仙也看不出以前的风水形势了,只知道大概是在路口一带,此时找到几百年前的老坟,看坟砖用的规格也不同一般,肯定是一座占据形势的坟穴,因此可以确定,魏家瓦房路口的金头蜈蚣穴,十有八九是指这座老坟。

坟洞里头空气不畅,让人喘不过气来,手中那盏水月灯忽明忽暗,看此处四壁空空,什么都没有,空坟一座。

郭师傅心说:“魏家瓦房根本没有连化青的踪影,看来陈塘庄土地庙那个梦是不可尽信,这次可是扑空了,大下雨天钻了趟坟窟窿,受累吃苦不说,还白耽误功夫,这叫什么事儿呢?”

您说怎么这么寸,三个人不得结果,刚要转身出去,突然听坟洞上边传来一阵响动,是有人踩地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郭师傅心中一动:“楼里一直没人住,坟也是空的,外边又下这么大的雨,有谁会进来?”

正诧异间,只见从台阶上骨碌碌滚下一个东西,坟穴中灯光太暗,那东西滚到脚边了还没看清是什么,郭师傅按下灯来一照,不有自主地退了半步,那是血淋淋一颗人头,满头满脸的血,兀自睁着两只眼,仰面朝天瞪着他们仨人,眼珠子动来动去,呲牙咧嘴也不知是想咬人,还是有什么话想说。

哥儿仨吃了一惊,大着胆子举灯往前照,瞧清楚了,一颗大肉脑袋,刚从腔子上砍下来,顺着楼梯滚到了坟穴中,人头脸上扭曲了两下,转眼就不动了。

他们心知一定有人在楼里行凶,立刻伸手拽出檀木斧子,纵身蹿上楼梯,到得厅堂之中,一看地上躺着个没头的尸身,旁边坐着个人,脸如死灰一般,另有一个女人,直如一缕黑烟,嗖地一下闪进了灯烛照不到的死角,丁卯眼明手快,追过去却什么也没有,见了鬼似的。

三个人转过头,再看坐在地上那位,不是旁人,是在三岔河口捞出个死孩子的水贼鱼四儿,心里都纳闷儿,这个臭贼怎么跑魏家坟来了?掉了脑袋那个人是谁?

郭爷说:“鱼四儿,你下绝户网倒也罢了,今天居然敢行凶害命,这场官司可够你打的。”

丁卯说:“好个下绝户网的臭贼,海河里每年淹死那么多人,怎么不让你淹死,我天天等着捞你。”

李大愣也认识鱼四儿,骂道:“你个坟头插冰棍,缺德冒凉气的玩意儿,到这偷什么来了?”

鱼四儿正吓得魂不附体,一看是这三位,哭丧着脸求饶:“三位爷,三位爷,你们全是我亲大爷还不行吗,再借我俩胆我也不敢杀人啊,你瞧我都尿了裤了…”

郭师傅心知鱼四儿绝没有杀人的胆子,先问个清楚再说,问他为什么到魏家坟,掉了头的死人是谁,又是谁下的手,郭师傅边问边吓唬鱼四儿,不说实话就让丁卯用斧子剁了他。

鱼四儿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交代,原来自打他在老桥下绝户网,捞出个死孩子,吓得他不敢再去河边了,偷鸡摸狗的到处混日子,后来跟一个绰号大鸡子儿的地痞拜了把兄弟。

常言道“人分三六九等,木有花梨紫檀”,这俩没一个好鸟,凑在一块无非抢切糕抓馅饼,做不了什么好事。

老天津卫管鸡蛋叫鸡子儿,可想而知,大鸡子儿这个地痞脑袋溜光,赛过鸡蛋那么亮,为人穷横,七个不含糊八个不在乎,扎了一身龙,纹了两膀子花,吃饭从不付钱,谁敢找他要钱,他就跟谁耍胳膊根儿,不过专捡软柿子捏,真正厉害的主儿他也惹不起。

前两天,大鸡子儿和鱼四儿在马路上闲逛,远远瞧见一个推独轮车卖切糕的,摊主是个老实巴交地外地人,看样子进城不久,他对鱼四儿使个眼色,鱼四儿屁颠屁颠跑到街边,装成没事人似的蹲着。

大鸡子儿摸摸自己的光头,走到卖切糕的近前,也不说话,盯着人家的切糕看。

卖切糕的瞧出这位不好惹,走路横晃,大秃脑壳子,头上贴了两块膏药,歪脖子斜瞪眼,太阳穴鼓着,腮帮子努着,浑身的刺青,一看就是地痞,赶忙赔着笑脸问:“您了,想吃切糕?”

大鸡子儿吃了枪子炸药一般,话都是横着出去的:“废你妈话,不想吃切糕在这看嘛?”

卖切糕的不敢得罪他,忙说:“现做的切糕,江米豆馅,黄米小枣,您想吃哪个?来多少?”

大鸡子儿也不问价,问哪种切糕黏糊,听人家说江米就是糯米,江米面儿的切糕最黏,张口要二斤。

做小买卖的再老实,也没有不在称上偷份量的,要不然挣不着钱,可偷谁的份量,也不敢偷这个大秃脑壳的,眼看这位准是找事儿来的,卖切糕的小心招呼着,切下一大块江米豆馅切糕,刚蒸好,豆馅还热乎着,份量高高的二斤三两还往上,算是二斤,切下来拿荷叶包好了,小心翼翼递到大鸡子儿手中。

大鸡子儿接过来,不掏钱,也没打算掏钱,一手托着切糕,一手揭开荷叶,皱眉道:“我说,这可没有啊,让你自己看看,怎么只有江米没有豆馅?你也好意思要钱?”

卖切高的心里叫屈,从车另一侧绕过来,说道:“您了再看看,豆馅不少了啊…”

话没说完,大鸡子儿手中这二斤多粘乎乎热腾腾的带馅切糕,全拍在卖切糕的脸上了,顺手把卖切糕的称抢在手中。

卖切糕的再也忍不住了,白吃白拿带打人,还抢吃饭的家伙,哪有这么欺负人的,抹了抹脸上的切糕,上去要拼命,大鸡子儿抢完称杆子,扭头就跑,卖切糕的从后紧追不舍。

一旁的鱼四儿看卖切糕的追远了,上前推起独轮车,一溜小跑钻进了胡同。

卖切糕的人没追上,回来再看连车带切糕,还有钱匣子,全没影儿了。

鱼四儿跟大鸡子儿俩坏种,平时就用这损招偷东西,当天把卖切糕的车推跑了,转回头得多少钱,他们俩人再分。

这天也是鬼催的,鱼四儿慌不择路,推着独轮车一路逃进条死胡同,索性把车扔了,掏了钱匣子里的钱揣到怀里,卖切糕的能有多少钱,只是一把几毛几分的零钱,鱼四儿心有不甘,走着走着看胡同中全是门面房,里头一家屋门外挂了锁,屋顶窗户却没关严,他是惯偷,拿眼一瞅就知道能进去,趁着没人,上房撬窗户溜进去,还没等下手,忽听屋外有开锁的声响,是主人家回来了,鱼四儿暗骂倒霉,他贼胆不小,也有些贼机灵,明白让人堵在屋里至少挨一顿胖揍,没准还得蹲大牢,脑中一转,闪身躲进了大衣柜,偷眼窥觑外边的动静,打算瞅准机会溜出去,万万想不到,天黑之后看见的情形,几乎把他当场吓死。

人家这屋里住的小两口,结婚不到一年,丈夫去外地做生意,把怀有身孕的小媳妇一个人留在家,不放心又雇了个仆妇照顾,夏季天热,屋顶窗户没关严,当天小媳妇带着仆妇出去溜弯儿,买完菜回来,哪想得到这么会儿功夫,屋里进来人了。

雇来伺候小媳妇的仆妇叫王嫂,打山东逃难来的,本份可靠,让她管买菜做饭洗洗涮涮这些事,晚上住在外屋,顺便跟这小媳妇做个伴儿,二人回到家中,做饭吃饭,小媳妇七八个月的身孕,挺着个肚子,身子发沉,不耐久坐,吃完洗罢上床躺着,王嫂搬把椅子坐在床头,桌上有个笸箩,她一边说话替这小媳妇解闷儿,一边做针线活。

鱼四儿寻思等到王嫂跟小媳妇都上床睡觉,轻手轻脚溜出去,谁也不会发觉,怎知这俩人家长里短聊到天黑还不睡,可把他给急坏了,站在大衣柜里往外看着,两腿都僵了,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心里那个后悔就别提了,悔不该起了贼心,否则不至于让人堵在屋里出不去,这俩妇道人家,他倒不在乎,怕只怕声张起来,惊动了街坊四邻,他躲到衣柜里一口大气儿也不敢出,只盼这俩娘们儿赶紧快睡,哪有这么多闲话可聊?

说话二更天不到三更了,小媳妇困乏了,这才躺下睡觉,王嫂守在灯下,做完手头的针线活,在里屋门口搭了个地铺,因为孕妇行动不便,晚上起夜或是有什么事,她随时都能起来,铺好了也躺下睡觉,鱼四儿知道这时候不能出去,因为俩人刚躺下,还没睡实,苦苦忍着,又等了好一阵子,听王嫂和小媳妇都睡沉了,他揉了揉发麻的膝盖大腿,刚要推开衣柜出去,耳听外屋窗子“吱纽”一声,响动很小,鱼四儿是干什么的,专门到别人家偷鸡摸狗,他一听声音不对,好像有贼在外边试探着推这窗子,又怕惊醒了屋里睡觉的人,不敢用力,在外边轻轻地揉这个窗子。

鱼四儿心中叫苦,暗说倒霉,全让四爷赶上了,不知是哪路的贼?

王嫂下午回家,做饭时发现窗子没关严,怕进来贼,赶紧关严了,鱼四儿全看在眼里,此刻听窗子外头那贼推了几下,一看推不开,立刻上房揭屋瓦,手脚轻得出奇,鱼四儿支着耳朵去听才听到,屋里睡觉的二人一点都没发觉,不一会儿,从屋顶下跳下个黑影,落在地上,就跟掉下片树叶似的,声息皆无。

鱼四儿心说:“轻功可够你妈好的,自打枪毙了活狸猫,没听说天津卫还有如此厉害的飞贼,这是哪一位?”

他屏住呼吸,睁大了眼,往衣柜外边看,可屋里灭了灯,只能看见个黑黢黢的轮廓,挺大的个子,端肩膀缩脑袋,两条胳膊很长,别的都看不清,蹑手蹑脚走到床前,盯着睡着的小媳妇看。

鱼四儿以为是个采花的淫贼,此刻月光从云层中透出,由屋顶的窟窿照下来,他看见屋里立着一个人,身上裹得十分严实,头上裹着头巾,转过身来,竟是雷公般的一张猴脸,目射邪光,把个鱼四儿骇得面如土色,捂住自己的嘴,硬生生忍住一声惊呼,只见这个一身长毛的老马猴,打扮得跟个妇人相似,它行迹诡异,三更半夜从屋顶偷入民宅,解开裤子撅起腚来,放出一股绿烟,鱼四儿躲在衣柜里正捂着口鼻,还是闻到一股恶臭,呛得他眼前发黑,几乎晕死过去,睡在屋里的两个人都被呛昏了,耳边打雷也醒不转来。

老马猴不慌不忙拎起裤子,鬼鬼祟祟地走到床前,伸出毛茸茸的爪子,在那孕妇两腿间掏来掏去。

鱼四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了,打死他也想不出这老马猴意欲何为,那里能掏出什么东西,掏鸟儿也没有啊?

此时就看老马猴从小媳妇两腿之间,拽出血淋淋的一个胎儿,八九个月的身孕,那胎儿已经成形了,掏出来两条小腿还在动。

老马猴捧起胎儿,放在脸边又挨又蹭,跟得了宝一样,喜欢得没边儿,摆弄一阵,开始张口吸允,嘬柿子赛的,发出“啧咂啧咂”的声响,不一会儿那胎儿皮枯肉干,一动也不动了,它又把死胎塞进怀里,上房盖好屋瓦,借着夜色去得远了,屋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王嫂兀自昏睡不醒,小媳妇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死尸。

鱼四儿吓坏了,要不是他偷东西不成,躲在衣柜中出不去,在月光下看了个真切,谁会知道这小媳妇是怎么死的,那个老马猴到底是何方的妖怪?⒌9㈡他本想报官,但这么邪行的事一定没人相信,况且他进人家屋里是偷东西,这家出了人命,官面儿上还不得拿他顶罪?犯上人命官司,免不了押送小刘庄法场吃颗黑枣,做个屈死之鬼。

鱼四儿不敢留在屋里,悄么声地溜出去,逃奔至家。转过天来,见了大鸡子儿,二人当面分完钱。鱼四儿说起深夜所见,以为大鸡子儿不信,没想到他也见过那老马猴。大鸡子儿告诉鱼四儿,前些时候他在驴市见到个变戏法的,本领齐天了,可以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使出“万人变鬼”的邪活。

九河下稍是水陆码头,商贾云集,五方杂聚,跑江湖耍把式的多如牛毛,老百姓什么玩意儿都见过,拿这个“万人变鬼”的戏法来说,通常是黑天半夜没月光的时候变,围观看热闹的站一圈,变戏法的在当中,先交代一番,比如什么:“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初来贵宝地,要在列位面前现个丑,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站脚诸位,容我使一个祖传的把戏”,然后点起根蜡烛,往四下里一照,所有人的脸都变绿了,一时间鬼气森森,使观者皆惊,这个戏法有名目,唤作“万人变鬼”。

老年间的戏法,也叫障眼法,全是假的,但不能让人看出假来,要不然准变砸了,当地人这些玩意儿看得太多了,小孩都知道这个戏法是蜡烛有名堂,使用特质的蜡烛,点上赛鬼火,别说照人脸,照砖头也是发绿,可据说“万人变鬼”这个戏法,已经失传了好几百年,如今跑江湖卖艺变的根本不是古法,古法没人见过。

大鸡子儿在驴市遇上一个变戏法的,驴市是比南洼还远的一片空地,每月初九,当地有交易骡马牲口的集市,他上次偷了一头驴,牵到驴市上贩卖,卖完驴得了钱,见有变戏法的便去看热闹,挑个理儿敲几个钱,怎知那变戏法的手段高明,大白天围着一群人看,能把围观之人的影子全变没,谁都看不出他是怎么变的,有明白人说,这才是失传多年的古术“万人变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