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梁得知郭师傅前几天请了病假,却有人看到他送媳妇回娘家,这让老梁十分恼火,认为这些从旧社会过来的人,脱不开又懒又馋的习气。

郭师傅下到大水沟摸人,带出一身臭泥,等候家属认尸的时候,又让老梁好一顿说,没心思再去寻访木匠,傍晚往家走,半路看见个推车卖羊杂碎的,人家这羊杂碎收拾的干净,不腥不腻,做得入味,也有单卖的羊肝羊蹄,他一闻那味道走不动了,舍不得卖羊肝,买了两个羊蹄,做在卖羊杂碎的车前喝闷酒。

卖羊杂碎这位姓庄,他们家八代人卖过羊杂碎,别人都叫他庄八辈儿,六十多岁,每天推个小车在路边摆摊儿,车底下掏空了装有火炉,支一口锅煮羊杂碎,车前是两条板凳,能坐四五个人,有人买完带回家吃,也有趁热坐在车前吃的,天黑后挂一盏马灯照亮,后半夜才收,当天晚上没什么人,郭师傅边喝酒,边跟庄八辈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啃完的羊蹄残骨,顺手扔在一旁,忽听路边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侧头看过去,却不见一人。

庄八辈儿起先是在西北角卖羊杂碎,今年刚转到西门里,那时候路灯少,当天夜里阴天,没有星月之光,马路上很黑,郭师傅听到路边有悉悉索索的响动,若是细听,好像还有人低声说话,可路上分明没有人,他心觉奇怪,摘下马灯过去看到底是谁,提灯一看,原来是十几个小人,个个是五六寸高,在捡被人扔在地上的羊骨,他也是胆大,抓起通炉子用的火筷子,对着其中一个戳过去,那小人惊叫一声扑倒在地,其余的一哄而散,他提灯再看,有几只狐狸正叼起残骨逃开,另有一只让火筷子捅到翻着白眼装死的狐狸崽子,发觉有灯光照过来,也蹿起来逃了。

郭师傅心下一惊,问卖羊杂碎的庄八辈儿:“你瞧见没有?”

庄八辈儿说:“狐狸还是黄狼?没什么,它们常在此偷吃别人扔掉的羊骨头。”

郭师傅心想:“人的时运衰落,身上阳气就弱,会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我当真气数已尽?”

庄八辈儿看他神色恍惚,说道:“郭爷你累了,备不住看走了眼,黑天半夜难免的,你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见了只当看不见,那就对了,听说你到处打听木匠,可是要缉拿刨锛打劫的恶贼?”

郭师傅点点头,心说:“好么,此事连卖羊杂碎的都知道了?”

庄八辈儿说:“昨天丁爷和李爷上我这吃羊杂碎,还问过我,你别看我是卖羊杂碎的,可解放前在我这吃羊杂碎的老主顾里,也有好几位是干木工活儿的。”

郭师傅说:“您可知道有哪个木匠,大概三十来岁,左耳有块青色胎记?”

庄八辈儿说:“那可没听说过,要真有这样左耳有青胎的木匠,不至于找不出来。”

郭师傅听说丁卯昨天已经来问过了,再问也是多余,叹了口气,起身想要家走。

哪知庄八辈儿又说:“昨天丁爷问过我,我回去想了半天,想起当年有两位木匠师傅,到我这吃羊杂碎,聊起一件挺吓人的事…”

郭师傅心中一动,再不忙着走了,问道:“您给说说,是怎么个事情?”

庄八辈儿告诉郭师傅,解放前北门有个白记棺材铺,棺材又叫寿材,一般是卖出去一口再做一口,棺材不敢多备,毕竟是发死人财,好说不好听,除非有大户人家,家里老人上了岁数,会提前准备寿材,因为好木料不是随时有,一旦遇上好木料,便出钱买下来,付钱请棺材铺的师傅做成寿材,事先说好了尺寸宽窄刷几道大漆,内衬盖板,两端描金彩绘莲花福字,里面放进寿衣寿帽,全套的铺盖,可是做成寿材不能进宅门,存放在棺材铺里,放个十年八年,那也是常有的事,如果别家死了人,临时找不到好棺材,孝子可以跟提前备好寿材的主人商量,借取寿材安葬先人,然后照原样再给做一口相同寿材,此乃积德行善之举,通常自备寿材的主家都会同意,至于普通人家,虽不至于穷到裹草席子,却也用不起上好的寿材,大多使用最便宜的柏木板子,白茬儿棺材不刷漆,或者只走一道漆,当天要当天现做也来得及,所以棺材铺常年备工备料,白记寿材铺老掌柜的自己会木工活儿,还雇了两个山东的木匠师傅当长工。

十年前,白记棺材铺关门大吉,俩木工师傅临回老家的头天晚上,到庄八辈儿的摊子上喝酒吃羊杂碎,当时听俩木匠说他们棺材铺东家遇到鬼了。

西门里的寿材铺,东家姓白,自己会做木工,另雇了两个伙计,后边还有两位木匠师傅,并排三间铺面,左边放寿材,右边是帐房,当中接待主顾,买卖做的不小,可寿材铺不是饭庄,没有门庭若市的时候,只是棺材利儿大,特别是大户人家来取棺椁,那是要多少钱给多少钱,从无二价,也许一个月不开张,开张一次够吃三个月,老东家去世之后,他儿子白四虎接下家产,有一个四合院,还有寿材铺的生意,白四虎不会打棺材,有时会在旁边盯着木匠干活儿,他为人少言寡语,窝窝囊囊,寿材铺的伙计和木匠师傅,欺他不懂账目,串通好了私底下吃钱,卖出多少棺材也是亏空,买卖是一天不如一天。

白四虎不得已,将家里的房子一间一间地卖掉,只留下两间破屋,平时跟两个伙计住到店里,俩木匠师傅住在后边,有一天下午,备好的寿材让人取走了,天黑以后寿材铺里的人都睡觉了,只听外边有人砸门。

深更半夜砰砰敲门,换做别的店铺,伙计非急了不可,但棺材铺和药铺有个规矩,主顾多晚来都没问题,半夜跑到棺材铺和药铺敲门的人,家里定有生死大事,所以伙计一听叫门,马上披衣服爬起来,门上有个小插板,也是为了防备盗匪,不开大门,只把插板打开往外看,就见寿材铺外有人提着白纸灯笼,说是某家死了人,让店里赶紧给备寿材,正是三伏天,死人搁不住,急等着用,明天务必取走,说完扔下定钱,赶着往亲戚家报丧去了。

寿材铺里的人一看来买卖了,也别睡了,都起来干活儿,在后屋点上灯,俩木匠立即备料钉棺材,两个伙计跟着打下手,全在那忙活,按老例儿,夜里起来干活,东家得把早饭备好,不是平常的早点,必须有鱼有肉,米饭白酒,干完活吃饱喝足了好补觉,白四虎一看没有他插手的地方,便去菜市买菜,说话这时候,是四更天不到五更,五更才鸡叫,四更是后半夜,天还没亮。

出了西门里大水沟,有个菜市,五更过后开始有赶车卖菜的乡农,要赶早只能去这个地方,白四虎出来得太早,还没走到菜市,天上忽然打下个炸雷,暴雨如倾,把他淋成了落汤鸡,急忙找地方躲雨,大水沟一带没多少住户,有些清朝末年留下的老房子,看路边有间破屋,木板门拿麻绳拴着,屋里黑灯瞎火,应该是没人住的空屋子,当下解开麻绳,推开门躲到屋中,想关门却关不上了。

外边疾风骤雨,吹得破门板不住撞墙,门板上原本安有铜锁,不知让什么人撬掉了,留下两个窟窿,他又用麻绳穿进去,重新拴上门,借着窗外闪过的雷电,他看见屋里四壁空空,积满了尘土,只有一个土炕,于是蹲到土炕上,闭目等着雨势减小,大约过了一顿饭的功夫,身上突然一阵发冷,同时听到有人在屋里来回走动,他睁开眼一看,惊见一个女子,低了头在屋里绕圈。

白四虎大骇,他蹲在炕上,张着嘴瞪着眼,呆住了不敢稍动,屋中的女人忽然走到他面前,只见这个女人脸白如纸,一头长发,口中吐出一条舌头,白四虎正自手足无措,眼看女人的舌头伸过来,立即往旁躲避,舌头舔到了他左耳上,他狂呼惊走,跳下炕来想推门逃出去,奈何拴住门户的麻绳浸过水,越缠越死,急切间推不开,只好用头撞开窗子,连人带窗扑到外边,当即昏死过去,这时到了五更天,有过路的把他救起,左耳已是血肉模糊,事后得知,前些年有个女人在这屋里上吊身亡,破屋空置至今,从来无人敢住,定是遇上吊死鬼了,白四虎受此一番惊吓,脑子开始变得不大正常,不久棺材铺倒闭关张,店中的伙计木匠各奔东西,听说白四虎改行做了屠户,往后也没再开过棺材铺。

十几年前,庄八辈儿卖羊杂碎时听棺材铺两位木匠提及此事,白四虎不会做木工活儿,左耳上的痕迹,也不是生下来便有的胎记,庄八辈儿的嘴勤,有什么说什么,想起来就同郭师傅说了一遍,还听那两位木匠师傅说到,外边有传言说,棺材铺老宅中有宝,那是白家祖上埋的宝,给后人留下话,哪天吃不上饭了,也不许卖这两间正房。

按年份推算,庚子年拆天津城,白家捡旧城砖盖房子,是白四虎爷爷辈儿置下的房屋,到如今一九五四年,也才不过五十来年,可当初埋宝的秘密没传下来,没人清楚宅中有什么宝,白四虎更不知道了,他曾在家中挖地三尺,无奈什么也没找到。

白四虎棺材铺的买卖有内贼,亏空大的堵不上了,他脑子虽然不好,却记得先人交代过的话,留下两间正房没卖,但始终没找到任何东西,他那两间房在粮店胡同,离北站不远,反正解放前他是住那一带,往后的事,庄八辈儿就不知道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郭师傅怎么听怎么觉得白四虎是他要找的凶犯,头一个,岁数对得上,二一个,左耳有伤痕,虽然没当过木匠,却开过棺材铺,所以说人熟是一宝,要不是认识庄八辈儿,人家愿意跟他念叨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怎能知道凶徒左边耳朵上不是胎记,当年也没做过木匠,原来以前问得全不对,难怪打听不出来。

郭师傅谢过庄八辈儿,起身回家,转天一早,他和丁卯去北站附近打听了一下,真有这么个白四虎,周围邻居都说此人老实巴交,平日里很少出门,除了口重,吃盐吃的多,也没有任何反常的举动。

郭师傅探明了,不敢打草惊蛇,回去告知老梁,北站粮店胡同有个白四虎,很可能是刨锛打劫的凶犯。

老梁虽然信得过郭师傅,可此事比较棘手,“刨锛打劫”在天津卫传了十几年,前前后后至少有二三十条人命,使得民心不安,城里人多的地方还好,天黑之后,周边的偏僻所在没人敢去,可这个凶犯作案没规律,从来不留活口,缉拿了十年没有结果,拿贼要拿赃,无凭无据,总不能进屋就抓人,你不把刨锛打劫的凶器找出来,怎么认定是白四虎所为?

不过官衣儿要想查个人,可太容易了,以查户口为名去敲白四虎家的门,先摸摸此人的底,当天中午派去两个人,敲开门还没等问话,白四虎突然撞开人就逃,派去的公安一看这人就是做贼心虚,一个人从后头紧追,留下的那个人进屋查看,到里屋看到竟有河神郭得友的牌位,感到奇怪不解,纳着闷儿再往炕上一看,躺着白乎乎的一个人,怎么跟个雪人似的,定睛细看,却是满身盐霜的一具女尸。

这案子可大了,公安民兵巡防队乃至驻军,出动了不下七八百人,分成几路追捕逃走的白四虎,这就没处跑了,最后在一条臭水沟里把人抓住了,二十多人在臭水沟中又摸了两天,摸出白四虎扔下的刨锛,铁证如山,容不得他不认,供出解放前怎么在地摊儿上看到刨锛,怎么起了歹心,购得刨锛揣在身上,分别在哪些地方做过案,有一次刨倒了一个外地来的女人,他见这女子颇有姿色,便趁天黑将死人带到家中,每天跟女尸一同睡觉,一年之后死尸有了身孕,再后来现出腐坏之状,怕有尸臭让邻居发觉,便用大盐腌住,听外边传言说郭师傅要来拿他,心下惊慌不知所错,女尸给他出主意,让他打板上香,供上郭师傅的牌位,拜几天此人必死,没想到刚过了几天就被捉拿归案。

老梁认为供词非常诡异,可见白四虎迷信思想甚深,女尸怎么可能生孩子,还给此人出主意?再说打板儿上香能把人拜死,⑤㈨⒉世上哪有这种事?白四虎刨倒的女子,起初应该是脑死亡,肉身还活着,后来肉身怀了胎,尸身腐坏发臭,那时候是真死了,因白四虎不明究竟,以为这女人进家之前已是一具死尸,民间将脑死之人称为活尸,他这么说也对,至于白四虎声称前几天女尸忽然开口说话,定是他自己胡思乱想出来的,最后是这么定的案,如何批捕,如何服法,不在话下。

至于白四虎屋中的女尸,端午那天是不是真的说话了,它给白四虎出主意,打板儿上香拜死郭师傅?

这么跟您说,女尸裹在盐霜里,不可能开口出声,但也不是白四虎听错了,您别忘了,白四虎粮房店胡同的老房子里有东西,怎么找也找不出来,实际上跟他说话的不是女尸,而是另有其人,如果是短篇说部,“刨锛打劫”一案告破,凶犯认罪服法,咱们讲到此处也该完结了,河神的故事却是长篇,里头有个前因后果,说到后文书“粮房胡同凶宅”,才能解开前边的扣子。

那两年街头巷尾议论纷纷,都在传郭师傅连破三个奇案“河底电台、人皮炸弹、刨锛打劫”,其中不乏以讹传讹的内容,比如“人皮炸弹”,原本是用死狗偷运烟土,传来传去,不知怎么给传成往小孩肚子里装炸弹了,反正越是捂着盖着,社会上传得越离奇。

“刨锛打劫”一案本身就怪,白四虎躲在家里,绝没人想得到是他,他鬼使神差偏要去找郭师傅,所以说活该他死,该死活不了。

白四虎这个人也是邪行,刨死一个外地女子带回家,将女尸当媳妇,据说那女尸还给他生了个孩子,粮房店胡同凶宅中有僵尸媳妇鬼孩子的传说传开了,那两间房子被封,人们都说是凶宅,周围的住户想到这么些年隔壁躺着一具女尸,尸身上的盐抹得太多,长起了白茧般的盐霜,有谁能不发怵?所以该搬走的全搬走了,粮店胡同住户本来不多,这一惊动,又空了一多半。

旧时地名起的随意,粮店胡同以前有过官办粮房,故此称为粮店胡同,全称是粮房店胡同,在北站边上,临近“宁园”,宁园是清朝末年建的一个种植园,里头有开出来的湖,民国二十年一九三一年改为北宁公园,到了五六十年代,人们还是习惯用“宁园”的旧名。

白四虎家住北站宁园粮房胡同,他被抓捕枪毙之后,房产充公,门上帖了封条,周围的住户并不多,后来北宁公园扩大湖面,拆了不少老房子,白四虎的两间房也在那时候拆掉了,这全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白四虎家中的女尸,死了不下十年,解放前来逃难的外地人多,兵荒马乱,查不出身份了,死尸送去火化,粮店胡同的房子帖了封条,此案算是告一段落,社会上不明真相的人多,仍是谣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

郭师傅不敢居功,这不是他一个人能破的案子,也轮不到他立功,一九五四年六月底枪毙了白四虎,社会治安越来越稳定,郭师傅的运气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转眼到了一九五七年,连降暴雨,海河水位猛涨,到得一九五八年夏季,气候反常,连续几个月没有降雨,酷暑闷热,下河游野泳的人多,接二连三地淹死人。

有一天郭师傅在河上打捞浮尸,忙完了回到家,太累了,睡得很早,半夜听外屋有声响,他以为进来贼了,穿上鞋出来看,一看外屋没人,可一抬头,瞧见墙上的灶王爷画像,把他惊出一身冷汗,画中的灶王爷和灶王奶奶脸变了。

那是毛茸茸的两张怪脸,四个黑溜溜的眼珠子来回乱转,郭师傅抓起鞋子扔过去,就见两个毛色苍黄的东西,打从灶台上跳下,由门底缝隙间钻出去逃走了,原来是两只大狐狸蹲在灶台上。

郭师傅看鞋子扔在了灶王爷画像上,这还了得,赶紧用手去擦鞋印,怎知画像在墙上贴了多年,画纸已经糟了,用手一抹,画像便碎了,再也不可能恢复原状。

前几年他在庄八辈儿的摊子上吃羊杂碎,用火筷子捅倒一只狐狸崽子,到底是不是这东西上门寻仇,却也无从追究,反正八仙灶的风水破了,恐怕不是祥瑞之兆,但他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粮房胡同凶宅”里的东西要出来了。

第十六章 海张五埋骨

“河神”里提到最多的海河,河道并不算长,打从金钢桥开始,直到大沽口入海,全长七三公里,但是海河的水系很大,共有五大支流,分别是“北三河、永定河、大清河、子牙河、漳卫南运河”,五大支流又分出三百多条河道,形同在华北大地上展开的扇子面,天津卫的海河好似扇柄,至此突然收窄,地势是西北高,东南低,北有燕山,西有太行山,东南则是大平原,发源于高原的河流,侵蚀疏松的黄土,吞下大量泥沙流进海河,致使河底年复一年地往上抬升,应对洪水的能力越到下游越不行,所以经常发大水。

夏汛期河水陡涨陡落,各次洪水皆是来势凶猛,根据记载,明代在天津设卫凿城以来,海河流域发生过三八七次严重水灾,天津城让大水淹过七零多次,军民房屋多受水患之害,解放后毛主席曾做出指示,一定要根治海河水灾,因此每到旱期都要给海河清淤,同时挖防洪的沟渠。

说话到了一九五八年,那年淹死的人非常多,因为旱情严重,气候酷热,人们贪图凉爽,下河游野泳的人比往年多出几倍,伏天里头,即使不会水的人,也忍不住到河里洗个澡,由于天旱,水位低,河底的淤泥水草接近水面,下去很容易陷在臭泥中,或是让水草缠住,越挣扎缠得越紧,水性再好也活不了。

郭师傅家的灶王爷画像被毁,按张半仙的话说是破了风水,要走背字儿,可他整天忙着捞河漂子,也没顾得上多想。

第二天,老梁找到郭师傅,说是各部门各支队都要抽调人手充河工,挖掘防洪沟治理河患,决定让郭师傅和丁卯去参加劳动。

从此他们俩每天去挖大河,挖河是最苦最累的活儿,尤其是闷热无雨的夏季,天热得好似下火,顶着毒辣辣的日头,挖河沟里的淤泥,淤泥让烈日一晒,泛出青绿的颜色,臭不可闻,郭师傅不止挖大河,什么时候河里淹死人,他们还得赶去打捞死尸。

防洪沟主要是趁旱期水枯,挖开河道中的淤泥,加深拓宽河道,遇上暴雨,不至于让大水直接灌到城里,郭师傅和丁卯挖大河的地方,在西北郊区,绿陇遍野,有大片的菜园,再往西不远是“得胜口”,古称小稍口,清朝咸丰年间,林凤祥李开放指挥太平军北伐,打到小稍口准备渡河,突然受到民团伏击,一溃而败,因此朝廷赐名“得胜口”。

天气炎热,两拨人轮着挖大河,这天中午,轮到郭师傅歇晌,河工们围着他,让他讲海河里的水鬼。

郭师傅不敢说鬼神之事,怕说错了话,又惹得老梁恼火,想起往西是“得胜口”,又听说此地有海张五的墓,便说了个关于海张五的段子,清朝末年,海张五是天津卫第一有名的大混混儿,出身贫苦,通过把持盐运发家,天津出盐,清朝那会儿城里最有钱的人,全是盐商,可想而知,海张五也是富得流油,当年太平军北伐打到天津城,他出钱组织民团练勇,埋伏在稍直口打排枪,太平军一片一片倒在民勇的土枪下,兵败如山倒,终于让僧格林沁的马队歼灭,海张五由此受到朝廷赏识,封了个从三品的武官。海张五是盐枭混混儿出身,别看有了顶戴花翎,斗大的字他识不了半筐,扁担横在地上不知道念个一,有一次钦差大臣下来视察,海张五前去接待,跟钦差大人叙话,说完了公事,为了显得近乎,上下级之间拉些家常,海张五问钦差大臣家里有几个孩子?钦差大臣说有两个犬子,说完了也问海张五家里的情况。海张五心想:“钦差这么大的官,尚且称家里的公子为犬子,我一个从三品的武官该怎么说,总之我家的孩子,无论如何也不能跟钦差的公子相提并论。”当下欠身答道:“让老大人见笑了,下官家里只有一个王八羔子。”

挖大河的河工们听完都笑,正要让郭师傅再说一段,忽听挖河泥的那群人一阵哗然,竟在淤泥下挖出了怪物。

一九五八年天津卫两件大事,一是跟随形势大炼钢铁,二是抗旱防汛挖大河,挖河主要是挖泄洪河,当时真挖出了不少东西,因为河泥淤泥年久,埋住了河边的坟地或村子,所以会挖出几百年前的东西,现在一些上岁数的人,说起当年的事还有印象,即使不是亲眼目睹,也都有所耳闻,真正可惊可骇的,前后有四次,郭师傅和丁卯见到的是第四次。

城外挖泄洪河防汛沟的地点有十几处,四次并不在同一地点,头一件怪事出在子牙河,那一年挖大河,白天干活儿,挖出淤泥,装在小车上推走,河边搭了大棚,离家远的几个河工,晚上在大棚里过夜,夏天闷热,蚊虫也多,但是挖河泥的活儿太累,河工们一躺下就睡着了,这时大棚外来了六个穿黑衣服的小孩,长得都差不多,推开棚门,进来对河工们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什么“我们兄弟一直住在这,别让我们分开”,当时没人听得明白,也不知这六个小孩从哪来的,想要追问,却见棚门关得好好的,已不见了那六个孩子的去向,河工们以为是做梦,转天接着挖河清淤,在河泥下挖出六个铁猫,铁铸的大猫,长满了锈蚀,看不出细部,轮廓像猫,不知道是什么朝代沉在河中的东西,那时候为国家献铜献铁光荣,走到路上捡根铁钉子都不忘上缴,因此六个铁猫被送去打成了土铁,河工大多是以前鱼行脚行出身的苦力,这些人很迷信,认定那天的六个小孩,是河底六只铁猫所变,古物有了灵气,毁之不祥,暗中烧香祷告,但是此后也没有别的怪事发生。

第二次是在西门外,老时年间,天津卫有四座城门,分别是“拱北门、镇东门、安西门、定南门”,庚子年城墙城门全部拆除,但人们仍习惯沿用旧地名,西门外有条墙子河,曾经是城下壕沟,在那清淤挖泥,挖出个老坟,里头没有棺材,是很窄的夯土坑,躺着一具干尸,朽烂的衣服还在,裹着死尸,挖大河清淤那几年,挖出的坟墓不下数百,只有这个吓人,那干尸脸部凹陷,或是头上没有脸了,下颚到眉骨是拳头大小的一个凹坑,积了黄水,恶臭难闻,过后古尸让谁收走就不得而知了,此事引出不少谣言,但都不可尽信。

第三次是在窑洼浮桥,曾是清朝直隶总督衙门的所在地,挖泄洪河挖出一条怪蛇,尺许长,儿臂粗细,遍体赤红,头上有个肉疙瘩,奇怪的是这条蛇会叫,口中能出声,有个胆大的河工,抡起铁锨拍死了怪蛇,血溅到周围的人身上,便开是溃烂流脓,为此死了两三个人,过后也有谣言说那一年属龙属蛇的有灾,必须吃桃避劫,造成一度无桃可买。

第四次让郭师傅赶上了,正是他们挖大河的那个地方,这次更邪乎,挖河泥挖到块两张八仙桌面大小的青石板,厚达数尺,轮廓像某种动物,阴刻水波纹,既然有石板,下边准有东西。

河底淤泥中挖出的石板上似有碑文,依稀有“张锦文”三字,还有是什么年什么月之类,起初以为是海张五的墓,海张五原名张锦文,清朝末年地痞混混儿出身的大盐枭,幼时随母乞讨为生,后来闯过关东,回到天津卫当了吃盐运的混混儿,别人运盐他去要保护费,不给钱便是红刀子进白刀子出,白手起家占了盐运,是这样发的财,咸丰年间,海张五出钱组织民团打太平军有功,朝廷封了他一个从三品的官头衔,提起海张五,在天津卫的名声非常之不好,一是没功名,你武官也得是武举出身才受人敬重,功名说白了就是文凭,在封建社会有功名可不得了,一个人有了功名,身份地位便不同一般百姓,比如同样犯了王法,虽然也会被带上公堂接受审问,但是有功名在身的人,见了县官不用下跪,有过错不准责打,要先革去功名,方可责打,海张五一个地痞无赖白吃白拿滚热堂的主儿,当官当得再大,说起来也教人瞧不起,他出身贫寒,认的字不多,心眼子不少,给朝廷写折子全是师爷代笔,这还没什么,主要是咸丰八年英法联军打进来的时候,此人替联军当过走狗,名声从那会儿彻底臭了,百姓们没有不骂他的,据说海张五死后,埋在西门外。

大伙觉得有可能是海张五的墓,挖开也就挖开了,何况海张五官儿不小,做过盐枭,家里有得是金银财宝,墓里备不住有些好东西,趁乱拿走一两样,岂不是白捡的便宜,众人存了这个念头,个个卯足了劲挖泥,谁成想挖开淤泥石板,才发现根本不是墓穴,从里边出来的东西把河工们都吓坏了。

一众河工撬开石板,喧声四起,旁边轮歇的人们也都赶过去看,郭师傅和丁卯挤到前边,只见石板下是个大洞,壁上全是土锈,黑咕隆咚的不知有多深,看来像是海张五的墓,没有这样的墓穴,有两个胆大不怕死的河工想下去,让人找绳子,绳子还没找到,忽听洞里有声响传出,好像折断了许多秫秸杆。

河工们无不吃惊,两个打算下去的这会儿也怕了,听那声音又像潮水升涨,由打深处越来越高,众人脸上变色,感觉洞里有东西要上来,想到老时年间的传说,龙五爷捆住旱魔大仙扔进一口古井,那地方正是在西门外,难道挖大河挖出了旱魔大仙?

河工们心里发怵,都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丁卯胆大包天,还要往前去看,让郭师傅一把拽到后边,此时从洞里冲出大群黄尾蜻蜓,多得没法数了,乌泱乌泱的飞出来,恍如一团黄云,遮天蔽日地盘旋,看得众人身上直起鸡皮疙瘩,那些黄尾蜻蜓样子很怪,只有一对翅膀,头宽尾细,飞不了多高,转眼四下散开,没头没脑地落到田间地头,附近的小孩们都跑着到处捉蜻蜓,也引来鸟雀啄食,挖大河的人们却都呆了,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黄尾蜻蜓,淤泥下的大洞中有怎会有蜻蜓?

中午挖出一个大洞,下午有人来找郭师傅和丁卯,子牙河淹死一个游野泳的学生,陷到河底的水草淤泥中捞不出来,让他们赶去帮忙,二人匆匆忙忙地去了,不说郭师傅怎么去子牙河捞尸,单说其余的河工们围着大洞议论纷纷,有迷信的人说,蜻蜓是旱魔大仙的化身,谁碰谁死,不让孩子们去捉,难怪今年旱得厉害,说不定旱魔大仙要出来了,还有人说是河脉龙气所变,不是好兆头,各说各的话,莫衷一是,惹得人心惶惶,到了下午,洞中不再有蜻蜓飞出来,但也没人敢下去了,耽搁到傍晚,天一擦黑就没法再干活儿了,河工们也是怕出事,先把石板盖上,如果明天继续挖,洞口必定是越挖越大,天知道里边还有什么东西。

天色渐晚,留下三个人住在大棚里守夜,看着挖河泥用的铲镐和独轮车,其余的人都走了,夏更天,黑的晚,已是夜里八点左右,留下的三个人可没闲着,他们三人是解放前鱼行的苦力,结为盟兄弟,老大老二和老三,老大是个蔫大胆,老二鬼主意多,老三手脚不干净,小偷小摸,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他们仨敢偷敢抢的穷光棍凑一块,憋不出半个好屁,等别的河工都走了,他们吃过饭,守在漫洼野地里,用草纸烧烟熏蚊子,四顾无人,又看云阴月暗,不免生出贪心邪念。

老大说:“你们哥儿俩说说,河底下这个大洞里有什么?”

老三说:“别是有旱魔大仙?”

老二说:“愚民胡说八道,哪有那回事,石碑上有张锦文的名字,我看一定是海张五的墓。”

老大说:“老二说的对,淤泥下的石板是墓门,下边有海张五的棺材。”

老三说:“墓中怎会有那么多蜻蜓飞出来?”

老二说:“你真是一脑袋高粱花子,那是墓中宝气所变。”

老三说:“大哥二哥,我明白了,听你们说话这意思,是打算…”

老大说:“打算干什么,那还用说吗?海张五是大盐枭出身,打太平军有功,封为朝廷命官,有得是钱,他墓里陪葬的全是好东西。”

老二说:“明天再往下一挖,海张五身边的珠宝全得交公,现在却只有咱们三人在此,不如下去拿它几样,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老大和老三不住点头:“人不得外财不富,马不吃夜草不肥,谁愿意穷一辈子,此时机会摆到眼前,还没胆子下手,那就活该受穷,饿死也没人可怜。”

老天津卫人尽皆知,大混混儿海张五把持盐运发家,旧社会盐税很重,但家家户户要吃盐,谁也离不开,盐又是从海里来的,无本的买卖,各行各业做什么买卖,皆是“将本图利”,只有盐商是无本取利,所以清末的巨富全是盐商,海张五又是其中的头一号,当年太平军北伐,一路势如破竹,眼看要打进天津卫了,知县谢子澄无兵无粮,急得要上吊,多亏海张五出钱,聚起四千练勇,添置火器,稍直口一仗下来,就把太平军打散了,简直比朝廷还有钱,他墓里的金珠宝玉,又是何等动人眼目?

三个人商商量量,准备下到洞里挖出海张五的棺材,当即收拾家伙,捏了个纸皮灯笼揣在怀里,缠起几根火把,带上挖大河的镐铲和绳索,趁着月色正黑,摸到河底的石板近前,看时辰刚好在三更前后,偷坟掘墓,正是后半夜干的活儿。

清朝的大盐枭海张五,本名张锦文,排行老五,给掌管盐运的海大人当过干儿子,受到提拔赏识,人们当面尊称其为五爷,老百姓背地里管他叫海张五,此人在咸丰年间白手起家,打过太平军守过大沽口,死于光绪末年,到挖大河的一九五八年,隔了不过五十来年,清朝末年,社会动荡,盗墓活动猖獗,官盗民盗,屡禁不绝,海张五身为巨富,可能也是怕死后被人盗墓,下葬时并未声张,至今没人知道海张五的坟在哪,当年在西门外挖大河,挖到块刻着海张五名字的石板,堵住河底一个大洞,三个鱼行出身的穷光棍,以为下边有海张五的棺材,动了掏坟掘墓的念头。

时逢大旱,河道水枯,荒草深处连声蛙鸣虫叫也没有,四下里黑咕隆咚,按说至少该留下一个人接应,另外两人下去开棺取宝,可三个人互不放心,亲哥们儿也会因财失义,何况只是盟兄弟,商量到最后,哥儿仨决定一同下去,得了宝三一三十一,每人平分一份,洞口的大石板白天已被凿裂,再扒开轻而易举,他们喝了几口白酒壮胆,老大握着火把照亮,也是防备河底有蛇,老二背了条麻袋装东西,老三手持撬棺材用的铲子,找来三条长绳,一端绑在河边大树上,一端抛进洞中,把三捆绳索都放尽了,勉强到底,三个人一同顺绳子下去,只见这个大洞,直上直下,又深又阔,外头闷热无比,里边阴气袭人,他们一进去,不约而同地打个寒颤,周身上下生出毛栗子。

河底走势垂直的洞穴,深处通到更大的洞窟,说也奇怪,洞中有个极高大的石墩,有楞有角,两丈多高,上窄下阔,周围黑漆漆的看不见尽头,只觉阴风阵阵,落脚处满是泥泞,他们以为河底石墩里有海张五的尸身,应该是个大石椁,可也太大了,用手抹去泥污,借着火把的光亮打量了半天,怎么看怎么不像是棺椁,而是沉到河底的一座白色石塔,塔高五重,通体白石,里头是实心的,下边的台座八面八方,嵌着冷冰冰的大铜镜,抹去泥水,大铜镜还能照出人脸,有半截陷进泥中,哥儿仨心里都犯嘀咕,他们再没见识,也能看出不是海张五的棺材。

要说那位海张五,混混儿出身的盐枭,一个臭要饭的能从穷坑里爬出来,做到盐运大把头受封朝廷命官,有此等作为,绝不是等闲之辈,论心机论胆识,皆是第一等的人物,不光会耍胳膊根儿,能做买卖能打仗,遇事儿豁得出去,逮住机会拼命往上爬,可本事再大,也不是出家的僧人,不该在自己的墓中放座石塔,况且是有八面八方底座的宝塔,他们不由得想起了镇妖塔。

天津卫地处九河下稍,自古以来水患不绝,当年青蛇白蛇闹许仙,让法海和尚压在雷峰塔下,宝塔镇妖的传说从此深入人心,以前说起白蛇传里的白蛇,不能跟近代港台电视剧表现的白娘子相比,港台电视剧里将白娘子美化了,旧时说起来那就是个妖怪,放出声色迷惑正人君子,她给许仙的钱全是偷国库的,又水漫金山,淹死无数军民,压在塔下罪有应得,也说明自古便有造塔镇妖的风俗,清朝末年商贾们为了行善积德,出资造塔,有的用于镇妖辟邪,有的用于收敛无主尸骸,老天津卫没人不知道镇妖塔和养骨塔,白天挖出的石板上有海张五的名字,因为这是海张五出钱,用于填河挡煞的八卦镜镇妖塔。

老大和老二眼见没有海张五的棺材,仍不死心,举着火把到处看,洞里全是散发腐臭的死鱼。

老三说:“哥哥哎,塔底下不知镇着什么鬼怪,惊动不得,咱们赶紧出去,别撞上什么才好。”

老二说:“老三你这辈子成不了大事,二他妈换房檩——顶到这了。”

老大说:“老二,我也没想到河里是镇妖塔,不是海张五的墓,没值钱的东西,不行咱先撤?”

老二说:“大哥,咱担惊受怕下到河底一趟,总不能空手而回,不如把塔座上的铜镜撬下来。”

老大说:“嗯…这几面大铜镜,不下百十斤,哪怕撬下来献给国家,少不了也有咱们兄弟一份功劳,此乃现成的便宜,不能让旁人捡了去。”

老三说:“是是…还是二哥主意多,别听我的,我是二他妈哭孩子——二死了。”

老大说:“快动手,免得耽搁到天亮,那可是二他妈剥蒜——两耽误。”

说话之时,不知从哪刮来一股子阴风,三个人手里的火把全都灭了。

有火把照亮的时候,他们还都有几分贼胆,火把一灭,眼前黑得伸手不见无指,顿觉毛发森竖,老大忙张罗着找火柴,划火柴重新点上火把,火光刚亮起来,阴风一转,火把又被吹灭了,接连点了几次火把,点一次灭一次。

三个光棍心里发了毛,怎么一点火把那股子阴风就吹过来,这不邪了吗?

哥儿仨心惊肉跳,也顾不上撬铜镜了,只想尽快出去,可是两眼一抹黑,伸出手去到处摸,找不到放下来的绳子在哪。

老三找不到绳子,急道:“大哥你再点上一根火把,照个亮咱们好出去!”

老大伸手掏火柴,一掏心里边一凉,只剩最后一根火柴,如若点上火把再被阴风吹灭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