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说:“别点火把了,不是还有个纸皮灯笼吗,纸皮灯笼能够防风,只要有些许亮光,找到绳子就好办了。”

老大说:“没错,你看我都急糊涂了,可不是带着纸皮灯笼吗!”他到怀中摸出叠起的纸灯,抖开来支上蜡烛,三个人围在一块,闭嘴屏息,伸手遮风,心里暗暗念佛,千万别让灯笼灭了,西天佛祖太上老君玉皇大帝前后地主龙王,把能想起来的神佛挨个求了一遍。

老大手都颤了,哆哆嗦嗦地划着最后一根火把,点亮纸皮灯笼,眼看灯笼亮起来没灭掉,三个人长出一口气,提着灯笼一转身,吓得老大险些把手中的灯笼扔出去。

火把灭掉这么一会儿,哥儿仨再点起灯笼,立时照到几张面如白纸的人脸,也不知这些人是从哪出来的,纸皮灯笼不过是用纸皮子叠成的简易灯笼,三圈竹篦糊上纸,当中插根蜡烛,住大棚的河工夜里上茅房,勉强照个亮,照不了多远,在漆黑的河底洞穴中,亮度更为有限,他在灯笼前边隐隐约约看到有几个人,灯笼照不到的黑处好像也有人,那些人一个个浑浑噩噩,面无人色,衣衫褴褛,有的甚至没衣服,身上瘦得皮包骨头,什么岁数的都有,大多是男子,年纪小的只有十来岁,直勾勾盯着他们三个,一言不发。

哥儿仨心里纳闷,河底下哪来这么些人?以前有种迷信的说法,鬼在灯底下没有影子,举着灯笼照过去,眼前那些惨白又没有表情的脸,好像有影子,又好像只是人头,洞里太黑,睁大了眼也看不清楚,想来不会是鬼,倘若真是横死的阴魂,他们三个人早没命了,⑸㈨Ⅱ老大壮起胆子去问,想问那些人是从哪来的,怎么会在河底的大洞中?

那些人脸色木然,一声不吭,看到灯光,便越凑越近,似乎能听到呻吟哭泣之声。

老大心想:“洞里这么多人,是不是别处的河工被困在此地,没有灯光找不到路,想跟我们出去?看样子困在河底可有年头了,是吃死鱼为生?”他也不敢往别处想,即便有心不答应,那伙人已经凑到跟前了,他们三个光棍也没办法,还能不让人家跟着吗?

三个人你瞧瞧我,我看看你,感觉有阵阴风围着他们打转,眼见纸皮灯笼随时会灭,心里边好似十五个打水的吊桶——七上八下,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老大手提纸皮灯笼转过身,到处找之前放下来的绳子,其实绳子离得不远,一伸手便能够到,刚才黑灯瞎火心里发慌没摸到,他见了救命稻草,心里踏实了几分,可旁边的老二和老三好似突然让蛇咬了,身上直打哆嗦。

老大是个蔫大胆,人蔫胆大,心里奇怪这俩兄弟怎么了,要怕也是怕身后那些人,面前不就是那座塔吗,看见什么了?举目一看塔下的铜镜,他头皮子发麻,魂儿都飞了,原来那铜镜里只有他们哥儿仨,紧跟在身后那些人,一个也没有出现在铜镜之中。

哥儿仨霎时间明白了,跟在身后不是人,全是孤魂野鬼,三个人吓得脸都青了,心里想着要逃,怎知那些饿鬼从后边伸出手来,抓住他们往后扯,这时候是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老大拼命挣脱,他够到身前一条绳子,也顾不得俩兄弟了,扔掉纸皮灯笼,双手拽绳,两脚蹬着石塔,爬上洞口。

转天河工们来了一看,老大躺在淤泥中,只比死人多口气儿,赶紧架起来问是怎么回事,其余两个守夜的人哪去了?

老大受这一场惊吓,又出了人命,没法隐瞒不报,一五一十的全说了,他说以为是海张五的墓,同两个兄弟下去捡便宜,怎知河里是镇妖塔。

一九五八年挖大河,挖出个镇妖塔,搭上两条人命,社会上的谣言自然不会少,当年旱情严重,挖河挖出个大洞,从中飞出数万蜻蜓,人们也以为这是有大灾的征兆,一会儿说要地震,一会儿说要发水。

三个河工起了贪心,趁天黑进洞找海张五的墓,结果有两个人下去之后再没上来,逃出来的人说下边有鬼,那俩人全死在洞中了,又说洞里有海张五埋的镇妖塔,在当时来说,出了人命也不是小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谁都不敢下去,没办法等郭师傅过来,请他带人下去查看情况,郭师傅也是吃哪碗饭,办哪桩差,他和丁卯等人带上手电筒,下到河底的大洞里,看下边果真有座塔,两个河工倒在淤泥中,脸色发青,像是活活憋死的,绑上绳子拖上洞去,白天下去的,没看见有鬼,不过郭师傅捞河漂子守义庄,以前没怵头过,这次可让他感到毛骨耸然,怎么呢?原来河底淤泥中有不少死尸,白乎乎的好似裹了层茧,郭师傅和丁卯在捞尸队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死人,别看挖出许多死尸,却不能立案,因为至少死了七八十年,隔了这么久,几辈儿人都过去了,再也无法追查。

官面儿上有官面儿上的说法,根据巡河队旧档案所载,挖河这地方,原本有个大洞,通到下边的暗河,是民间传说里的河眼,其实河眼没传说中的那么离奇,只是地面河道与地底河道间相连的洞穴,可也非常危险,平时在河中形成漩涡,人被吸进去别想再出来,游野泳的溺水者,以及上游漂下来的浮尸,让漩涡吸进了下层暗河,这一带是盐碱地,暗河中有盐碱,落进洞中的死鱼和死人,在淤泥中让盐碱裹住,始终保持着刚死不久的样子,多少年没变,今年大旱,地下水脉枯竭,从河底大洞里飞出的昆虫,应当是阴暗潮湿洞穴里的蜉蝣,并不是蜻蜓,蜻蜓有两对翅膀,蜉蝣是单翅长尾,三个河工下去盗墓,那下边腐气极重,氧气不足,使得火把点一次灭一次,其中两人吸进腐晦之气死在洞中,活下来的一个是命大,但进到空气不流通的地洞中,也因缺氧,致使心神恍惚,误以为自己看到鬼了,用这种说法平息了谣言,让人们不要以讹传讹。

以前官府常用铁兽或石板堵住河眼,河底下的石板上有海张五之名,堵河眼的塔正是此人所埋,地方志里有明确记载,以前那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愿意积德行善,修桥铺路,建塔造庙,收敛无主尸骸,全社会公认此乃是仁者所为,人一旦有钱有了地位,再想要的就是个名声,钱和地位不容易得到,好名声来得更不易,海张五这种没有功名,白手起家的混混儿无赖,自卑感强烈,尤其想要个好名声,相传咸丰年间,海张五组织民团打完太平军,朝廷封赏他三品顶戴,搁到现在,相当于军队里的团级干部,紧接着河南山东地面上又闹捻军,离京津两地不远,朝廷下旨说城防吃紧,要修炮台,想修炮台得花钱啊,连年的战乱,官府和老百姓都没钱了,实在没什么油水可榨,上至官员下至百姓,听到花钱的事儿全躲着走,海张五听到这个信儿,却是大包大揽,声称此乃小事一桩,愿意出这份钱替朝廷分忧,那年正好发大水,不仅修固炮台城防,他还要捎带脚造塔填河眼,这笔钱可不是小数目,海张五那是从穷坑里爬出来的人,银子到他手里能攥出水儿来,绝不会自掏腰包,他掌管盐运,以打仗和闹水患运输不便为借口,到处吃拿卡要,增加了三倍的盐税,他心知盐商利润大挣钱多,即使狮子大开口多要几倍的税银,那些做买卖的也不敢不给,果然筹到巨款,用一小半的银子修炮台加固城墙,又请了座镇妖的埋骨镇妖塔,沉下河里堵住河眼,余下的一大半银两,全进了海张五自己的腰包,一九五八年挖泄洪河防汛,挖出的就是这座塔,直至九十年代中期,九七年九八年那会儿,西关外施工盖房,偶然挖出了海张五的坟墓,听说棺材不起眼,也不甚大,里边的死尸并未腐坏,死人身穿朝服脚蹬朝靴,很像香港电影里的清朝僵尸,身边放有金饭碗金筷子,陪葬品遭到民工和看热闹的群众哄抢,金碗金筷子从此失落,未能全部追缴,那是后话,书要简言,不必细说。

咱们说一九五八年旱灾,挖大河挖出埋骨镇妖塔,可跟粮店胡同凶宅有关,找出两个河工尸首的那天,下午张半仙来给郭师傅算了一卦,提醒郭师傅多加留意,郭家的八仙灶风水破了,当心要走背字儿,凶卦在北,估计是粮房店胡同凶宅对郭师傅不利,所谓“粮店胡同凶宅”,是指刨锛打劫的白死虎住处,白四虎被捕枪毙之后,两间房子帖上封条空了好几年,那还是白家祖上在清朝末年拆天津城的时候,捡回旧城砖盖的老房子,房子里埋着个不得了的东西,那东西一旦出来,定会水漫海河,那时候天津卫要闹大水,据说白四虎把女尸当成媳妇,整天躲在家里跟死人说话,其实不是他脑子不正常,是那屋里真有个能说话的东西,不过不是躺在炕上的女尸,而是白四虎老家儿放在屋里的东西,不过说到凶宅里究竟有什么,张半仙实在推算不出。

郭师傅心想:“几年前围捕白四虎,粮房店胡同那处凶宅,让人翻了不下十几遍,两间屋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哪还有什么东西?”故此没有多心,怎知张半仙的话还是那么准。一九五八年大旱,按以往的惯例,头一年旱,转过年来多半要发生洪涝,旱得如此厉害,来年的洪水怕是不小,虽然出了两条人命,但是挖河泥防汛的活儿不能停,还得接着挖,又挖了多半个月,眼看将要挖开河底的大洞,出土下半截埋骨镇妖塔,却挖不下去了。

因为当时出了一件耸人听闻的奇事,如今还有些上岁数的人记得,听他们说的内容大致一样,细节不尽相同,不管怎么说,都会说到“209号坟墓”,在五六十年代说起“209号坟墓”,能吓得小儿不敢夜啼,可不是一般的渗人,如若有小孩子不听话,大人往往吓唬他:“你再闹,我把你扔到209号坟墓去!”俨然是个让人毛骨悚然的代名词,此事一出,一九五八年天津卫挖大河的活儿全停。

第十七章 行水丹取宝

在说“209号坟墓”之前,得先说“行水丹取宝”,因为这件事也跟粮房胡同凶宅有关,又出在“209号坟墓”前头,话说一九五八年大旱,怪的是一夏无雨,挖河泥闹出两条人命,当天郭师傅忙活完了,傍晚同丁卯蹬着自行车往家走,二人在路上说起下午遇到张半仙,听张半仙说粮房胡同凶宅里有宝,是白家祖上所埋,可那两间破屋四壁空空,几年前捉拿白四虎时曾挖地三尺,搜遍了犄角旮旯,也没见到出奇的东西,看来此事不足为信。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郭师傅和丁卯正在路上说着粮房胡同凶宅,忽然发觉身后有人,转头一看,见那人也蹬着辆自行车,是个卖杨村糕干的。

卖杨村糕干的小贩,不远不近地跟在二人后头,见他们回头,忙吆喝:“买糕干,热糕干,现做的杨村糕干,二位买不买糕干?”

丁卯干了一天的活儿,饿着肚子没顾得上吃饭,听到那小贩招呼,便停下来想买几块糕干。

郭师傅说:“这么热的天,又没有水,吃什么糕干,你嫂子在家做捞面了,咱们回家吃饭。”

丁卯说:“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不如先填补两块糕干。”

小贩见他们俩人停下,忙把糕干拿出来,用荷叶纸包好了递过去。

郭师傅接到手里觉得不对,问那小贩:“你不是说现做的糕干,怎么是凉的?”

小贩说:“凉糕干也好吃,下火的天,哪有人吃热糕干?”

杨村糕干是天津杨村独有的蒸食,以前进城卖糕干的全是杨村人,大都是乡下小伙子,个顶个的实在,收拾的干净利落,让人买着放心,糕干有现蒸的热糕干,里边有豆馅,撒几根青红丝,也有不带馅的凉糕干,绝没有人把凉糕干当热糕干卖,但是半路上遇到的这个小贩,听口音不像是杨村人,说话也不实诚。

郭师傅和丁卯是吃公门饭的,眼尖耳刁,搭话就发觉此人不对劲儿,起码没说实话。

小贩说:“两位别多心,我吆喝习惯了,今天卖的是凉糕干,一顺嘴说成热糕干了。”

郭师傅上下打量卖杨村糕干的小贩,问他:“你是杨村人?”

小贩说:“土生土长杨村人,祖上全是卖糕干的,你们尝尝我的手艺,吃一口能惦记一辈子。”

郭师傅又问:“你姓杜?”

小贩说:“你们到底买不买糕干,怎么还查上户口了?”

郭师傅说:“你也别多心,杨村糕干正宗传人姓杜,别家做的糕干都差点意思,所以问你姓什么,我们哥儿俩穷讲究,只吃杜记杨村糕干。”

小贩一听放心了,说道:“我姓杜,是正宗嫡传的杜记杨村糕干,你二位买几块糕干家走?”

郭师傅听出来了,卖糕干小贩油嘴滑舌,口中说的没一句实话,此人声称自己是正宗杨村杜记糕干,这番话或许瞒得了旁人,却瞒不过郭师傅,说到这又得插段书外书,交代一下杨村糕干的由来,相传在明朝初年,有个姓杜的绍兴人到北方安家落户,定居在杨村卖蒸食,杨村这个地方处在运河边上,那时候南粮北调,漕运民夫多达数万,都要在杨村歇脚打尖,因此小饭馆小饭铺特别多,漕运民夫大部分为南方人,爱吃大米,杜家为了适应民夫们的口味,用大米面撒白糖蒸成糕干,久而久之,形成了杨村糕干,当年巴拿马运河通航,举办万国品赛会,展销各国各地的土特名品,杨村糕干被选去参赛,获得了奖牌,从此名声大振,日军占领平津之后,大米是军粮,老百姓只能种不能吃,谁敢吃大米,一旦让日本鬼子发现,没二话,刺刀的给,杨村糕干一直是用大米面粉为原料,日军不让用大米,没办法只好拿玉米面代替,那就有名无实了,解放后恢复了传统制作方法,选用上等小站稻米,用水浸泡后晾干,碾成面粉,过细箩筛出来,加糖和面,使刀划线成块,上屉蒸熟,制成的糕干,柔韧细腻,清甜爽口,后来不止是杜记糕干,还有芝兰斋糕干,杜记专做带豆馅的热糕干,芝兰斋以凉糕干为主,在天津卫杨村糕干是很平常的东西,郭师傅和丁卯吃过见过,怎会不知道两者有别,这个小贩卖的明明是芝兰斋糕干,却说成杜记糕干,借着天黑以为别人看不出来,你这不是唬弄鬼吗?

原来卖杨村糕干的小贩,姓乌,⒌⒐㈡有个诨号“大乌豆”,乌豆可不是黑豆,在天津是指煮熟的蚕豆,煮熟了蚕豆先不出锅,扣着木盖捂一段时间,将蚕豆捂得软烂入味,故名捂豆,天津卫方言说话顺音,说成了乌豆,实际是蚕豆,这人绰号叫乌豆,可想而知长得歪瓜裂枣,前梆子后勺子,额头往前凸,后脑勺往里凹,大饼子脸,脑袋瓜子特别像乌豆,另有个外号叫“行水丹”。

旧社会的天津卫是个水陆大码头,行帮林立,八方齐聚,养活了大批不务正业的闲散人员,大乌豆就是这样一个人,又馋又懒,拿他的话说是:“馋有馋的命,懒有懒的命,不馋不懒的没好命”,从不愿意出苦力干活,凭着油嘴滑舌对付口饭吃,他后脑勺瘪进去一块,并非生下来胎里带,而是让人家打的,因为他卖过“行水丹”,老天津卫卖行水丹的人不少,这是一种骗术,听说以前有个老道,在街上卖野药,自称是仙药行水丹,怎么叫行水丹呢,吃了他这丹药,可以在水面上走,过江河如履平地,开始没人信,别看人们平时说神道鬼,真到眼前了未必肯信,认定老道胡说,什么仙丹妙药能让人渡河如履平地?老道却信誓旦旦,可以写文书立字据,吃了他的行水丹,百日之后若不能走水皮如踩平地,他愿意赔偿十倍的钱。有好事之人一听是便宜可占,就想掏钱买他的行水丹,可一问价都掏不起钱。老道说仙丹岂是寻常之物,一枚行水丹要价一百两纹银,不是大财主买不起。此事传出去,真有位有钱的主儿来买,买来仙丹吃下去,过了一百天往河边一走,方才明白上当了,过了百日,天已隆冬,河上全封冻了,那还不是如履平地吗?虽有文书字据,却占不到理,只好吃这哑巴亏。

旧时将这些设套诓钱让人吃哑巴亏的称为行水丹,大乌豆以此为生,坑蒙拐骗什么坏事都干过,那些年没少挨打,后脑勺在那时候被人一闷棍打瘪了,险些丧命,至今也不知道谁下的黑手,大乌豆的媳妇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张嘴比他还能说,以前专替人保媒拉纤,但不是正经保媒,坑人的缺德事没少做,比如听说某富户家有个姑娘,快三十了还没嫁出去,大乌豆想出个坏主意,支使他媳妇儿去说成这门亲事挣几个钱花,您想那个年头,三十岁没出嫁,已经是老姑娘了,娘家又有钱,如果没什么缘故,怎么可能找不到人家,其中必然是有原故,不过那姑娘即便有天大的不好,从保媒的媒婆子嘴里说出来,也能变成林黛玉,有句俗话说得好“只要媒人一开口,尺水能兴万丈波”,那是一点不假,大乌豆的媳妇尤其会说,她先找到一个挑水的汉子,进屋落座,客套完了说道:“大兄弟也不小了,怎么还不成家,不如让当嫂子的给你说个媳妇,你有心气儿要吗?”

挑水的说:“大嫂子,您别瞧我只是一个卖苦力的,心气儿却高,要娶娶好女,宁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要结过婚的寡妇,我是非黄花闺女不娶。”

大乌豆的媳妇说:“你出去打听打听,你嫂子我的为人,一是一二是二,向来不说半句虚言妄语,真儿真儿的黄花大姑娘。”

挑水的大喜,问道:“人家黄花大姑娘能瞧得上我这穷光棍?该不会长得猪不叼狗不啃?咱得把话说头里,长得不周正的我也不娶。”

大乌豆的媳妇说:“嫂子今天给你打个包票,尽管放你一百二十个心,正经大户人家如花似玉的黄花姑娘,模样长得别提多周正了,只可惜…只可惜嘴不太严实…”

挑水的一听姑娘嘴不严实,那不算什么缺点,女人嘛,没有几个不嚼舌头说闲话的,当即应允下来,掏钱请大乌豆媳妇到女方家里提亲。

大乌豆他媳妇是两头糊弄,挑水的这边定了,到富户家里说给您家姑娘说门亲事,有个挑水的,小伙子怎么怎么好,相貌堂堂,只不过眼下少点东西。富户也让大乌豆媳妇说得动了心,虽然两家一穷一富,门不当户不对,但是姑娘大了,总嫁不出去也不是事儿,既然说那挑水的眼下少点东西,自然是指缺钱了,那还不好办吗,富户答应拿出一笔钱帮衬帮村未来女婿,尽快让姑娘过门,也好了却一桩心事。于是定了亲,择黄道吉日拜堂,新郎新娘进了洞房,新郎官揭开新娘子的盖头,夫妻两个一照面,全傻眼了,怎么呢?新娘子是个豁嘴,搁现在说就是兔唇,敢情这叫“嘴不严实”,再看新郎官也好不到哪去,脸上没鼻子,要不怎么说“眼下少点东西”,两家人将保媒的大乌豆媳妇一通骂,缺了八辈儿德了,且不管这新婚夫妻往后的日子过不过得下去,大乌豆的媳妇早已把钱诳到手了,又接着走东家串西家说合亲事,解放前他们两口子以此度日,过得还算不错,只是招人恨。

一九四九年建国以来,保媒拉纤的勾当算是没法做了,天津卫也不再是旧社会的江湖码头,妓女从良,烟馆关张,当年横行一方的地头蛇和无赖混混儿,不是被抓便是被送去改造,社会治安一天比一天稳定,年头不一样了,不出力气干活儿不行,张半仙那样的算命先生都去蹬了三轮,大乌豆两口子什么也不会干,加之又馋又懒,平日里免不了做些小偷小摸的事情,这天大乌豆看见一个卖杨村糕干的人,把车放在路边上厕所,他趁机推上卖糕干的车便跑,可是糕干不能带回家,偶尔吃两块还行,吃多了容易腻,南甜北咸东辣西酸,北方人吃不惯甜,正好半道遇上郭师傅和丁卯,大乌豆想借着天黑,把偷来的糕干吆喝出去,得俩钱回家,他哪知道郭师傅是水上公安,几句话就把他问住了,大乌豆是个惯偷,说到一半,已发觉到情况不好,瞅冷子扔下卖糕干的车,头也不回地往小胡同里扎,结果掉在一条大水沟里,跌得头皮血流,好在天黑没被人追到,他心说:“今儿个倒了邪霉,好不容易偷来一车糕干,却撞上两个丧门神,多亏走得快没让人家逮住,可空手回去怎么跟媳妇交代?”他一转念,想起路上听那俩人说粮房胡同凶宅里有宝,多年以来始终没人找得到,据说当初围捕刨锛打劫的凶犯,只发现那屋里有具女尸,到底是凶宅埋宝,还是凶宅闹鬼?

早年间有种迷信观念“财宝认主”,大乌豆心想:“无风不起浪,人们都说粮房胡同凶宅埋宝,那屋子里一定有些东西,别人找不到,我未必也找不到,何不去碰碰运气?”他又怕在凶宅里有鬼,搭上身家性命岂不亏本,一时拿不定主意,况且掉进大水沟里摔得不轻,好像把腰给扭了,他想先去苏郎中家讨贴膏药。

老天津卫有两个姓苏的名医,同样姓苏,一个名声好,另一个名声不好,名声好的苏大夫,乃是祖传的中医世家,专治跌打损伤,尤其会接骨上环,其家祖辈在清朝末年跟随法国人学过骨科,接骨之术神乎其技,上环则是治脱臼,那又是另外一功,苏家有这两手绝活儿代代相传,清朝末年天津卫混混儿多,当混混儿讲究滚热堂,犯了事儿被拿到公堂之上,随便官府怎么用刑,混混儿们哼也不能哼一声,一旦服软,往后就没法混了,在公堂上受大刑岂同儿戏,不用别的刑罚,单是打板子也能要了人命,五十大板打下来,免不了皮开肉绽骨断筋折,整个人都给打酥了,放到软兜里抬到苏大夫处,请他把全身打酥打断的骨头逐一接上,保准你过堂挨打之前什么样,一百天之后还是什么样,人家苏大夫就敢放这样的大话,因为真有这么大的本事,从清末闯下的字号,直到今天,人们去骨科医院,也都争着挂苏大夫的号,不管是不是正骨苏家的后人,只要姓苏,大伙就觉得水平一定够高,提起名声不好的那位,也是人尽皆知,为了加以区别,称其为苏郎中,苏郎中是位跑江湖赶庙会专卖野药的郎中,解放前常在路边挑个幌子,摆起口大锅熬膏药,什么伤筋动骨风湿受寒啊,头疼闹热上吐下泻了,反正不管任何症状,到苏郎中这全是帖膏药,望闻问切把脉看舌苔那套他是半点不懂,也不写方子,只会熬膏药。

当年有这么句话,苏郎中的膏药——找病。因为苏郎中熬膏药熬的不行,未得真传,火候总也掌握不好,不是老就是嫩,熬出来的膏药黏度不够,解放前有个人脖子受了风,到他这买了帖膏药,揭开贴到后脖梗子上,到家睡了一宿觉,起来一摸脖子后边满手膏药油,又黑又黏,气冲冲来找苏郎中质问,苏郎中强词夺理说来者病重,膏药劲儿小了拿不住病,必须换帖劲儿大的膏药,让那人又掏钱买了一帖,那位仍是贴在后脖梗子上,睡一宿觉,起来一摸膏药没了,原来膏药火候不够,夜里挪了地方,顺着脖子溜到了屁股上,揭都揭不掉,那位憋了一肚子气,二次来找苏郎中,要求退钱,苏郎中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一百二十个不愿意,非说来人的病根儿不在脖子而在屁股,他苏家的膏药有灵性,能够自己找到病根儿,所以溜到了屁股上,岂有退钱之理?此事传出去成了笑料,故此有了“苏郎中的膏药——找病”这么句俏皮话,后来引申为自找倒霉或自己找不痛快的意思。

大乌豆从大水沟里爬出来,他看这地方离苏郎中家不远,便找上门去讨膏药。苏郎中名声不好,得看跟谁比,毕竟熬了半辈子膏药,虽不是灵丹妙药,那也多少管点用,他给大乌豆糊上膏药,然后伸手要钱。大乌豆耍无赖,一拍一瞪眼,分文没有。苏郎中旧时也在江湖上混过,怎么耍王八蛋的没见过,根本不吃这套,不给钱别想走,他一手揪着大乌豆不放,一手脱下鞋子往大乌豆脸上乱打。大乌豆做贼心虚,只怕闹动起招人耳目,慌忙中推开苏郎中,夺门而出。怎知苏郎中太阳穴撞在桌角上,当场呜呼哀哉,这位熬膏药卖野药的江湖郎中,竟此死于非命。

大乌豆不知道这一推要了苏郎中的命,只见对方头破血流,慌里慌张推门出去,耳听苏家老婆哭孩子叫,他担心让人家追出来打,脚下不敢停步,此时腰上贴了膏药,又跑这么几步,竟不疼了,他财迷心窍,一个念头转上来,直奔粮房胡同凶宅,那条胡同在北站宁园附近,北站紧邻北宁公园,清朝末年还是个臭水坑,民房稀稀落落,袁世凯开湖造园兴建火车站,到得五十年代,周围已经住了不少居民,北站是个火车站,为了运送货物方便,站前的马路修得很宽阔,一水儿的板油路,一九四九年以前,家在北站一带的住户,大多是吃铁道的穷人,有力气的到车站上抗大包,小孩和妇女们,则沿着铁道捡火车上掉落的煤渣,有门路的去铁道货场上挣饭吃,如果能当上铁道工人,全家老小一年到头的嚼谷算有着落了,那个年代处处拉帮结伙,结党成风,不相干的人别想近前,哪怕是吃铁道捡煤渣,不认识熟人也不让你干,排挤外地人的情况很严重,发生过多次争斗,一九四九年建国以来,北站作为客货两用的大火车站,不仅是南来北往上下车的旅客,每天还有用列车运输的物资,站前人流拥挤,交通繁忙,咱们说这话是一九五八年夏天,正在伏里,酷暑干旱,白天又闷又热,赛过蒸笼,宁园里的湖也干了,划船游玩之人不多,天黑之后稍好一点,住在附近的人们贪图凉爽,大人孩子全到路边纳凉,又凉快又省电,可往粮房胡同一走,那就一个人也看不见了。

死过人的老房子哪都有,有人横死的才是凶宅,解放之初,公安机关侦破了刨锛打劫一案,在凶犯白四虎家中找到一具女尸,打那天开始,粮房胡同凶宅的传说不胫而走,住户们以前不觉得怎样,发现女尸之后是越想越怕,能搬走的全搬走了,加上宁园扩建,又拆掉了一部分民房,到了一九五八年,胡同里的住户没剩下几家,白四虎家的两间房是粮房店胡同七二号,房后是北宁公园的东湖,五六十年代,宁园的湖面远没有今天这么大,园中也没有白塔,夜里一片黑,颇为荒寂。

大乌豆早听说过粮房胡同凶宅,枪毙白四虎之后,那两间房帖了封条,好几年无人居住,风吹雨淋,封条早已剥落,找到地方摸进去,不费吹灰之力,那屋里四壁皆空,没个灯烛,他是做贼的,也不敢点灯,接着破纸窗透进来的月光,勉强能看见个大致轮廓,屋里除了他自己喘气心跳的声音,再没半点动静,进屋之前脑子里全是取宝发财的念头,到屋里掩上门,黑灯瞎火的只有他一个人,身上也不由得毛发,自己给自己哼个小曲儿以壮贼胆:“喝饱了东南西北风,饿得光棍吃草根;行行走走上坟墓,碰见个寡妇看上了他;拉拉扯扯到家中,寡妇倒贴他俩烧饼,吃完了烧饼楞个里个愣…”

当年白四虎刨锛打劫行凶作案,传遍了街头巷尾,人们说起白四虎如何将女尸带回家当媳妇,每天躲在屋里整天跟死人说话,又如何怕街坊四邻发觉尸臭,整袋整袋地往家搬大盐腌住死尸,以至于粮房胡同的蝙蝠特别多,那时候的人认为耗子吃盐吃多了能变蝙蝠,胡同里的蝙蝠全是白四虎家的耗子所变,因为白四虎家里全是盐,传得简直是有鼻子有眼儿,个个都好似亲眼所见一般,但社会上的流言如同一阵风,一九五四年破的案子,到一九五八年,已经很少有人再提,大乌豆听郭师傅和丁卯提到凶宅埋宝,他可上了心了,哼唱几句壮起胆子,硬着头皮在屋里四处摸索,想要撞大运发邪财。

旧社会的天津卫有种风气不好,很多人好逸恶劳,讲究一个混字,自己混日子不说,还看不起老实巴交卖力气干活儿的人,视投机取巧为能耐,大乌豆也是这样,解放后仍脱不开旧时的歪风邪气,放着正道不走,偏来凶宅寻宝,粮房店胡同这处凶宅,起先是白记棺材铺老掌柜在清朝末年捡城砖盖起的房子,据说在屋里藏了东西,老时年间的大户人家是这样,有钱了不往银号里存,觉得不放心,往往是在自家掘个地洞,或埋银子或埋一些珍宝,留着以备将来急用,尘世滚滚,岁月匆匆,埋宝的宅子几易其主,终于遇到有福缘的人,无意中掘藏发财,像这种一夜而富的好事,大乌豆做梦都盼着遇到一次,要他半世的指望,全落在了粮房胡同凶宅,此刻贪字当头,怕字先扔在了脑后。

他蹑手蹑脚,顺墙壁一点点的摸索,比刷浆刮腻子的还要细致,两间屋子全是磨砖砌墙,外抹白灰,有的墙皮已然脱落,一摸就摸到里面冷冰冷的旧砖,拿手一敲是实心的,墙里没有夹层,摸遍了四壁,又在地上找,脚下是海漫的砖头,已有多处松动,砖下是房基,无非砖石泥土,忙活了一阵,破碗也没找到一只,他倚墙坐地,累得呼呼气喘,正自唉声叹气骂骂咧咧,忽听头顶上“啪嗒”一声响。

粮房胡同凶宅和大多数老房子一样,四面砖墙,上头有房梁房檩,房屋不大,有梁无柱,屋顶铺瓦,瓦上是一层毡子防雨,可在屋里往上看,看不见房梁,那个年代的老房子必须裱糊,否则住不得人,四壁抹白灰面,传统说法叫四白落地,还要用牛皮纸糊上顶棚,以防落灰,牛皮纸裱糊的顶棚,用不了半年便会受潮发黄,到时再糊上一层,普通百姓家家户户如此,大乌豆趁着有月光,仰面往上看,听动静像是屋顶上闹耗子,那会儿老鼠多,有耗子在房梁上跑来跑去,一不留神掉到牛皮纸糊的顶棚上,发出“啪嗒”一声响,摔不死,打个滚就跑走了,夜深人静,平房里时常听到此类响动,还有俩耗子打架,在顶棚上折跟头耍把式,搅得人无法安歇,甚至有的硕鼠肥大,行动鲁莽,将牛皮纸糊的顶棚踩出窟窿,直接掉到做饭烧汤的热锅里,那也是屡见不鲜,煮饭的人看见了还好,大不了晚饭不吃,看不见的话,全家就要喝老鼠汤了,以前很少有不闹耗子的人家,大乌豆听到屋顶有耗子,并不放在心上,可他一愣神,猛然想到粮房胡同凶宅里的东西,会不会在屋顶上?

粮房胡同凶宅中半夜闹耗子,听动静像两只耗子打架,其中一只跌落在了牛皮纸糊裱的顶棚,发出“啪嗒”一声响,恰好提醒了大乌豆,他寻思这两间屋子让人翻过多次,掘地三尺也没找出什么东西,却很少有人会想到屋顶,若按常理,大户人家的窖银财宝,大多是埋在灶堂之下,其实放在房梁顶棚上才是神不知鬼不觉,他心下窃喜,自古说人活一世,穷通有命,贫富贵贱,如云踪无定,该他大乌豆的时运到了,要不然怎么恰巧有只耗子掉在顶棚上,想来是他命中有此横财,他总以为自己应当发迹,却不知“前程如漆黑,暗里摸不出”,哪想得到屋顶上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

粮房胡同凶宅坐北朝南,一明一暗两间屋,带大门的是外间屋,墙角是灶台,里屋有炕,五六十年的老房子,年久失修,白四虎被枪毙之后,房子一直空置,牛皮纸糊的顶棚,出现了一片片的潮痕,颜色暗黄,有些地方已经长霉了,里间屋的顶棚破了好几个窟窿,他抖擞精神爬上炕,踮起脚尖举高了手,勉强够到屋顶的牛皮纸,他无奈之余,只得到屋外找东西垫脚,扩建宁园,拆了不到半条胡同,遍地是砖头,他搬进一摞砖,码在炕上,这下能把脑袋伸到顶棚里了,抬手抠住窟窿扯开一片牛皮纸,裱糊顶棚的牛皮纸上全是塌灰,一碰就噗噗往下掉,大乌豆可遭了罪,老房子里积了多少年的灰,黑乎乎黏腻腻,落在嘴里那个味道就别提了,迷了眼睁不开,又往鼻子里钻,呛得连打喷嚏,担心让人听到,强行忍住不敢高声,最后废了不小的劲,好歹把顶棚撕开了一个大洞,传统民宅顶部多是金字形结构,里边应该是梁檩榫卯,旧时讲究的人家,盖房不用一根铁钉,全凭梁柱间榫卯接合,据说民宅殿堂用铁钉不利子嗣,那年头有这样的忌讳,正是黑天半夜,屋中虽有月光,可往屋顶里头看,却是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受潮腐朽的霉变之气刺鼻撞脑,大乌豆烟瘾大,天天抽纸烟,走到哪抽到哪,身上总揣着洋火,他划着一根火柴,捏着火柴杆,用手拢住光亮,把脑袋伸进屋顶,一看到眼前的东西,忍不住想要张口呕吐。

一层层的灰网,从屋梁上垂下,积下污垢有一指头厚,即使没有灰网遮挡,也看不见半尺开外的情形,他眼前是个死掉的耗子,死鼠已经腐烂发臭,各种潮虫、蟑螂、墙串子受到惊动,没头没脑地乱爬,老房子的屋顶中大多是这样,平时看不见不觉得恶心,一旦看见了,换谁也受不了,大乌豆捂着嘴干呕了半天,心里还想夜里看到墙串子是个好征兆,要发财了,墙串子就是蚰蜒,长得像蜈蚣,常躲在屋顶和墙缝里,民间叫俗了叫“墙串子”,也说是“钱串子”,因为古代的铜钱要用麻绳穿成串,串字主财,在家宅中见到墙串子是有财运,但不是什么时候看见都好,俗语有云“早串福,晚串财,不早不晚串祸害”,那是说早上看见墙串子是有福运,晚上看到是财运,中午见到则主不祥,如今没人再相信以墙串子定吉凶,以前是真有人信,大乌豆半夜时分看到屋顶上有墙串子,自以为发财的指望又大了几分,只要是能找到粮房胡同凶宅里的财宝,些许肮脏又算得了什么,他忍住恶心,又划了根火柴,瞪大了眼往里头看,此时突然发觉黑处有双眼,也在不怀好意地盯着他看。

大乌豆只知道粮房胡同凶宅埋宝,屋顶怎么会躲着个人?这两间房子的顶棚,裱糊于几十年前,从庚子年拆城捡砖到一九五八年,当中从没动过,虽然牛皮纸顶棚破了几个窟窿,但也撕扯开洞口,那才钻得进去脑袋,谁都不可能躲在积满灰土的屋梁上几十年不动,除非是不吃不喝的神仙,或是凶宅里阴魂不散之鬼,十之八九是后者,再说屋顶漆黑无光,只能看见对面似乎是两只眼,那两个黑溜溜的眼珠子,大得让人难以置信,没有茶盘子般大的脸,怕也按不下这两只眼,问题是哪有人的脸大如茶盘?如果此人脸有茶盘子一样大,身子又得有多大?把个大乌豆吓得半死,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张开口合不上,吐出舌缩不回,伸着脑袋呆在原地。

大乌豆看到凶宅里的东西,惊得三魂不见七魄,裤裆里夹不住了,屎尿齐流,蓦然间起了一阵风,真好似“吹动地狱门前土,刮起丰都顶上尘”,他手里捏着的火柴熄灭,眼前一黑,从头到脚打个寒颤,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一仰,忘了脚下垫着一摞砖,立足不稳,啊呀一声倒在炕上,摔了个四仰八叉,屁滚尿流地撞开门往外跑,来时如骑龙驾虎,去时似丧家之犬,逃到家没等进屋就让人按住了,原来苏郎中的老婆报了案,告大乌豆贴完膏药不给钱,还动手闹出人命,公安局的一看死了人,那还了得,不出人命没大事,出了人命没小事,片刻也不容耽搁,立即找上门来,逮了他一个正着。

大乌豆吓破了胆,到了公安局供认不讳,从他怎么偷东西、怎么掉进水沟、怎么去讨膏药、怎么起了争执,再到怎么推倒苏郎中误伤人命,半点不敢隐瞒,又交代听闻粮房店胡同凶宅有宝,便起了贪念,想来个顺手牵羊,趁天黑摸进去,扯开糊在房顶的牛皮纸,伸进脑袋去看里边是否有东西,哪知凶宅房梁下有鬼。

大乌豆偷杨村糕干误伤人命,皆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说到夜入凶宅盗宝,却不好定他这个罪名,粮房胡同凶宅从一九五四年被封至今,由于扩建宁园,房子眼看要拆了,屋里住满了老鼠和潮虫,没有任何出奇的东西,进到那破屋空房中走一趟,终究不是不得了的大罪过,人们以为大乌豆在屋顶看见的是耗子,可耗子的脑壳,总不可能有茶盘子那般大,公安机关白天派人去屋里查看,见牛皮纸顶棚扯开一个大洞,炕上有几块砖头,均与大乌豆交代的情况吻合,然而房梁屋檩之间,布满了灰土,确实没有别的东西,黑灯瞎火的准是大乌豆看错了,没有人相信他说的话,可大乌豆从此吓傻了,关了几天没等再审,开始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胡话,至于往后如何发落他处理,那也不在话下。

郭师傅得知大乌豆是卖杨村糕干的贼偷,那天晚上他和丁卯在后头追了半天,却没能追上,怎知此贼当晚又去了粮房胡同凶宅,并且一口咬定屋子里有鬼,郭师傅觉得疑惑,可他是水上公安,管不到这样的案子,因此没有过问,只在心中留意,白天继续到河边挖泥,忙活着担土运石,由于人力有限,挖大河的进度缓慢,已经出了三伏,仍是天旱无雨,每年农历大暑小暑之间为三伏,转眼到了一九五八年的农历七月中旬,已经挖出了海张五镇妖塔的塔座,上半截石塔已被凿开了,还留下整块巨石的塔基,天气依然是那么热。

农历七月有两个节,一是七月七“乞巧”,相传每逢七月初七,牛郎织女天河会,按旧时风俗,当晚,女子们结彩缕穿七孔针,摆出瓜果点心对空祭拜,祈求能有织女一样的巧手,裁得出合体的衣裳,皇宫大内中的宫女嫔妃们也不例外,听老辈人所讲,乞巧当天中午,将一根针放进水碗中,针会浮在水面上不沉,女孩子们以针影占卜巧拙,俗称“棒槌针”,更说这天晚上,一个人在瓜棚底下,能听到牛郎侄女在天上是悄悄话,虽然是个传说,听着可也够吓人的,没有谁家的孩子敢在半夜去瓜棚底下躲着,过完“乞巧”,没几天便到阴历七月十五“鬼节”,俗传阴历十五鬼门关大开,那是放河灯超度亡魂的日子。

挖大河的那一年,挖到阴历七月十五鬼节这一天,当天还好好的一切如常,该挖泥的挖泥,该推土的推土,但是到阴历七月十六就没法接着挖了,以后连续几年也没再挖过,挖泥的河工们私底下都说:“这是老天爷不让挖了。”

那时候人们说起挖大河挖不下去,也是因为出了“209号坟墓”这件事,此事刚好发生在七月十五那天晚上。

第十八章 209号坟墓

俗家说阴历七月十五是鬼节,道家称中元节,佛教则称为“盂兰盆会”,世间并没有盂兰盆这么个盆,这个词来源于佛教,㈤⑨⒉按照梵文发音读出来是盂兰盆,本意为救倒悬,解救地狱中饿鬼们的倒悬之苦,农历七月十五这一天,信徒开道场、放河灯,供奉十方僧众。

到了近代,鬼节主要保留下来的内容有烧纸及放河灯,烧纸是给自家先人烧,同时备一些纸钱烧给孤魂野鬼,放河灯则是以解救那些孤魂野鬼为主,是件能积阴德的善举,折纸做成荷花灯,底部涂蜡防水,上面托着蜡烛,到得农历七月十五夜里,点燃蜡烛,让河灯顺水漂流,相传一切亡魂,皆可随河灯超度,脱离无边苦海,不过自己做的河灯没有用,要卖寺庙里和尚们做的,善男信女掏钱买河灯,也不能说买,必须说成捐助,不乏财主直接给寺院里一笔钱,换成纸灯若干,到时由僧人替他放河灯,有钱的多捐,没钱的少捐,反正是一盏河灯超度一个饿鬼,不论灯多灯少,同样是行善之举,故此民间有“富人万灯、穷人一灯”之说,以前每逢鬼节,城中有水的去处灯光点点,望去好似万点繁星,请来僧尼道士诵经念咒,扔馒头放焰口,又搭施孤台,挂招魂幡,开水陆全堂的法会,好不热闹,没水的地方只放焰口烧纸钱,不出去烧纸放河灯的人们大多早早回家,天刚黑就关门,不再出屋,毕竟阴历七月十五鬼门关大开,普通人家,没有十分要紧的事情,谁也不敢黑天半夜出去。

以往每年阴历七月十五,巡河队要到各个桥下烧纸,一九四九年之后移风易俗,烧纸放河等被视为封建迷信的旧传统,一度禁绝,一九五四年春节甚至不让放鞭炮,说是以防有反动份子借着鞭炮声的掩护,趁机搞破坏,这叫想起一出是一出,可延续了千百年的观念和风俗,还真没有办法一下子转变过来,那年大年三十儿晚上,本来夜深人静,一点年味儿没有,到了半夜十二点,也不知是哪家带的头,突然噼里啪啦地放起了鞭炮,有他这一家人敢放,其余的人家便起哄跟着放,接下来全城都放,过年的气氛立刻恢复了,转过年来,不许放鞭炮的禁令成了一纸空文,但烧纸放河灯开道场做法会之类的迷信活动,城里在五六十年代真的是看不见了。

城里不能烧纸,乡下和城外荒郊却很少有人管,农村仍旧是土葬,清明冬至上坟烧纸的人还是那么多,城里的居民也到郊区烧纸,咱们还是说一九五八年阴历七月十五,当时有个叫王苦娃的小伙子,二十七八岁,出身穷苦,乡下人没有大号,姓王,小名叫苦娃,登记户口的时候登为王苦娃,老家在关中,前些年到天津搬煤为生,那时有不少住楼房的人家,冬季烧煤取暖,送煤的人倒拖两轮车把煤拉到楼下,再用筐装上煤,一筐一筐往楼上背,背到人家门口,码放在楼道里,挣这份辛苦钱,又脏又累,特别不容易,王苦娃家中的老娘信佛,吃口常素,专好积德行善,由于腿脚不便,每年阴历十五,都让王苦娃替她去烧纸,超度孤魂野鬼,为的是积阴德,这年也不例外,又让王苦娃去烧纸。

王苦娃很是为难,解放以来不让烧纸了,他去年烧纸差点被逮到,今年怎么敢再去?奈何老娘是农村的迷信老太太,非让他去,纸钱都扎好了,他没办法,到了阴历七月十五半夜,不得不出去烧纸,又担心让人看见举报,想找个偏僻的去处,他也住在北站宁园附近,宁园以北当时还有条泄洪河,清朝时由人力挖出的一条大土沟,干旱无水,河道中长满了蒿草,过了土沟往前是片荒地,再远处是盐碱地和芦苇荡子,地势是个死角,清朝道光年间还有几家住户在此种高粱,后来都搬走了,荒烟衰草,时常有狐狸刺猬出没其中,即使是白天也没人往这边来,他是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不知道什么叫怕,一个人抱着捆烧纸过了土沟,来到那片荒地上,打算在这烧纸,他是外地来的,只听说这里住过人有房屋,因为是盐碱地,种不了庄稼,住户们在光绪年间迁往他处,别的事情他是一概不知,当天正值十五,皓月当空,但见荒草掩映中是座破庙,山墙塌了半壁,微风吹过,檐角生出的蒿草在月影下婆娑摇摆,庙旁石碑上三个大字他只认得一个“三”字,庙后是个土坑,里头横七竖八的全是棺材。

棺材前的古砖上有编号,刚解放时遍地文盲,王苦娃识数不识字,那就算不错的了,因为送煤要看门牌号,不识数的送不了煤,他瞧见破庙里供着三尊神像,不是福禄寿三星,也不是道教三清,当中端坐一个将军,面貌慈祥,有王者之姿,腰悬双股剑,一个黑脸将军和一个红脸将军分立左右,怒容可畏,黑脸将军使蛇矛,红脸将军使偃月刀,这下知道了,是座三义庙,供奉的是刘备、关羽、张飞,桃园三结义的英雄,乡下人或许不认识字,提起刘关张可没有不认识的,三义庙后的大土坑里到处是荒草,摆满了棺材。

大土坑里刨出许多坟穴,一层压一层,每个坟穴里都有一口或两口棺材,也没有好棺材,全是土坟里的柏木薄棺,埋的年头也不一样,大都窄小,饱受风吹雨淋,棺材板子多已朽烂,有的甚至破了窟窿,借着月光能看见里边的枯骨,两只野狗在远处徘徊,王苦娃怕倒不怕,但是很纳闷,要说庙后是片坟地,怎么棺材都被挖出来了,又扔在此处没人理会?更奇怪的是坟前没有碑,只用青砖竖在棺材前头,半截埋在土里,上边半截漆着数字,好像特意给棺材编了号,他没多想,以为这是个义庄,心下寻思在哪烧纸都是烧,不如烧给这个大坟坑中的孤魂野鬼,趁着没人赶紧烧,烧完纸钱回家睡觉。

王苦娃不知道这个大坟坑里为什么有许多棺材,咱可得交代清楚了,那又得往解放前说,旧时天津卫有二李,两位有钱有势的人都姓李,两个人姓氏相同,此外没有任何关系,毕竟姓李的人多,张王李赵遍地刘,李是第一大姓,天津卫二李之一是督军李纯,拆王府造李公祠的那位,前边说过他的事,另有一李,名叫李延章,他是青帮里的人物,早先也是个穷扛活儿的,在船上替人搬东西挣口饭吃,当时有位山西老客在外地做买卖,辛苦经营多年,攒下一皮箱金银财宝,带着东西回家,坐了李延章的船,下船时皮箱找不到了,因为李延章看出皮箱里有金银财宝,便如苍蝇见血,趁那老客不备,将皮箱暗中藏匿起来,那山西老客临走时才发现东西不见了,一股急火攻心,张口吐出鲜血,他报官无路,求助无门,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跳大桥投河而死。

李延章得了山西老客皮箱中的宝货,从此暴富,买下一张脚行的“龙票”,做上了剥削运河脚行的大把头,手中有龙票属于官脚行,那是替朝廷管事,不必为了抢活儿打得头破血流,拿青帮行话说这叫“混清水的”,整条北运河上货下货,全是他手下的脚夫来做,后来到又宁河投机取利,用钱买了个县太爷做,宁河是个县名,天津宁河县,当年有句话“金宝坻、银武清,顶不上宁河一五更”,可不是指五更黑夜能在宁河县挖出宝来,说的是宝坻县武清县虽好,各辖千百个村子,在这两个县当官算得上是肥缺,却不如在宁河县当官一天赚的钱多,皆因宁河出盐,遍地是钱,在宁河县当官肥得流油,单是盐商们给的贿赂都收不过来,李延章上任前为了笼络民心,到庙里发誓,声称一定为官清廉,绝不贪污受贿,左手接钱烂左手,又手接钱烂右手,到任上后悔了,想起发过狠誓,不能用伸手接钱,可有钱不接比剁手还难受,便用茶盘子接钱,要烂也是烂茶盘子,他是以前穷怕了,这种人一旦得势发了横财,多半变得为富不仁,越有钱越不是东西,用尽一切手段敛财,人称刮地虎,到宁河县之后发财发的更是没边了,有钱了当然要置办产业买房子买地,他听说河东有个地方叫李公楼,其实那位李公跟他一点关系没有,他做脚行把头起家,提起来好说不好听,再有钱别人也看不起他,所以总惦记着往自己脸上贴金,他就觉得李公这称呼好,顺杆儿往上爬,也想做李公。

李公楼的李公是清朝掌管漕运的一个官员,觅得风水宝地造了一座小楼,那个地方以此楼得名,至今仍叫李公楼,在清朝末年,天津卫做生意的大买卖人,都在李公楼一带建造四合院居住,做买卖的讲究和气生财,经常捐助布施,因此成了首善之地,李延章以为自己住到李公楼,便可以做李公,大凡暴发户都有这样的自卑心理,掏钱把那片地全部买下来,还嫌不够大,临近的几个村子也让他给买了,说是买,其实是强取豪夺,并没有出多少钱,当中有几片坟地,那都是几百年前的老坟,埋在里边的大多是穷人,由于年代久远,几乎都找不出后人,是无主的荒坟,连盗墓贼也不去挖,因为棺材里只有死人骨头,运气好的话,顶多抠出一两枚压口的老钱,实在没有油水,按李延章的本意,随便扔到漫洼野地里也就是了,可是怕败坏自己的名声,让人在身后戳脊梁,不能担那份骂名,他又不想多花钱,怎么办呢?刮地虎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三义庙后头是个乱死坑,扔过许多无人收敛的路倒尸,他命人把推平老坟迁动的棺材,全部放在庙后大土坑,又用砖头编上号,记下是哪家哪家的坟,总共是两百多口棺材,说是等找到风水好的地方再好生掩埋,实际上就此不管了,李延章这件事办得太损阴德,当然没有好下场,迁坟不久,他路过运河码头,正赶上吊运货物,吊在半空的木箱突然落下来,将李延章砸了个万朵桃花开,脑袋都砸碎了,请来手艺高明的皮匠也缝不回去,结果在装棺材下葬时,棺中是个无头的尸身,以榆木做了个人头代替。

李延章死后,三义庙大坟坑由官府草草掩埋,地方偏僻,很少有人往这边来,人们几乎忘了三义庙还有这么个大坟坑,经过几十年的日晒雨淋,坟上浮土越来越少,使得三义庙荒坟中横七竖八的棺材露了出来。

送煤的王苦娃哪知道三义庙乱葬坟是怎么回事,他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烧纸,以往阴历七月十五,马路上没什么人,各家店铺早早的关门上板,尤其不许小孩出门,把路让给领受施舍的孤魂野鬼,出去烧纸的全是善男信女,不同于清明冬至,扫墓送寒衣烧纸是烧给自家先人,鬼节佛道色彩较重,五六十年代没了以前那些忌讳,但是出去烧纸又怕让人看见,等到半夜才出门,不能去人口稠密的胡同和马路,也不能去北宁公园,那地方天黑之后虽然闭园,但有守夜的老头,因为闲得难受,所以警惕性极高,只要有点风吹草动,老头立刻打起手电筒赶来查看,所以他不得不绕到北宁公园后的荒地,从没上这来过,没想到还有座破庙,庙后那个大坟坑里全是棺材,他倒是不怕,自问没做过任何亏心事,心正胆壮的愣头青,到庙里给刘关张磕了个头,在后墙下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将老娘做好的烧纸放好,划根火柴点上火,眼看纸灰打转,旧时迷信,以为这是鬼来了,其实是烧纸产生的气流,他捡了个枯树枝子扒灰,烧纸忌讳烧一半,必须让纸烧透了,并且在嘴里念叨几句:“烧纸带烤手,斗牌赢一斗;烧纸带烤脚,摔倒捡个大元宝;烧纸带烤脸,福禄寿喜全都来;烧纸带烤腚,一年到头不长病。”

以往在阴历七月十五,民间将扔馒头叫做放焰口,乃是布施各方饿鬼之举,事实上扔到地上的馒头不会有鬼来吃,待会儿便被野狗叼去了,等于是变相喂狗,也不是谁都扔得起馒头,赶上饥年荒岁,粮食给活人吃尚且不够,哪有多余的让鬼吃?故此有些地方用烧纸钱来替代,一年当中,有好几个鬼节,阴历七月十五的风俗在民间既多且杂,各地有各地的不同,比如“施孤台、招魂幡、摆香案、烧纸钱、扔馒头、放河灯”,怎么做的都有,宗旨相同,全是为了施舍没有主家祭祀的孤魂野鬼,和尚老道跟着做法事卖河灯,趁机捞几个钱。

王苦娃每年都出来烧纸钱,他本人说不上信,也说不上不信,他想:“如果积德行善真有好报,怎么老娘的腿不见好,我也只能背煤为生,每日里汗流不止,挣扎过活,难道是上辈子没做好事?问题谁会记得上辈子做过什么,纵有业债,也不该报应在我头上…”因果上的事,他一想便觉得头大,不愿意多想,还是老娘说得对:“人活一辈子,只管行好事,切莫问前程,心中无愧便是福。”

他每次烧纸,总有这番胡思乱想的念头,烧完纸钱,已是半夜十点前后,他收拾一下地上的灰烬,刚打算往家走,然而风吹月落,天黑得看不见路了,正愁怎么回去,忽听庙后坟穴中有块棺材板“噶吱吱”作响,那边是长满荒草的土坑,黑夜里听到木头板子响,不是棺材里的响动又是什么?虽说他胆大气粗,半夜在没有灯火的破庙中,听得棺板作响,也不免头发直竖,身上的汗毛孔全都张开了嘴。

这时天上有风,朦朦胧胧的月光又从云层中透下来,他眼前能瞧见东西了,心想:“棺材里装的是死人尸骨,怎么会有响动,也许是野狗掏棺?”

早年间,荒郊的野狗很多,有种野狗头大如斗,它们白天躲得远远的,看到哪处坟地埋下死人,等到半夜,跑过去掏坟掘土,一头撞开棺材挡板,扒出里头的死尸吃肠子,赶上战乱年月,坟浅棺薄或拿草席子裹尸的穷人,埋下去十有八九要喂野狗,骨肉狼藉,惨状难以尽述。王苦娃心正,他想到此处,当即捡起根棍子往外走,心道:“如若是野狗掏死人尸骨,岂可袖手旁观,待我上前将野狗赶开,那也是阴功一件。”

此刻坟穴中一口棺材突然开了,却没看到野狗在哪,好像是棺材里的死人从里边推开了棺材盖,他忙把踏出破庙的一条腿缩了回来,躲在墙后瞪眼张望,但见棺中伸出一只手,接着冒出个脑袋,月光朦胧,离远了看不真切,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似人似兽的东西,身上有白毛寸许,二目放光,两手有如鹰爪,从棺材里匍匐而出,转身下拜,要说也怪,棺盖竟自合拢,夜雾弥漫,那东西身形一晃,拨开乱草,望西而去,顷刻不见。

王苦娃躲在破庙里看得呆了,直入如木雕泥塑一般,他听过不少乡下打旱魃的事,从三义庙棺材里出来的东西,怎么看怎么是僵尸变成的旱魃,相传死尸埋在坟中,吸尽了云气,致使这一方发生旱灾,以往旱情严重,方圆几百里内庄稼绝收,那就要祭祀龙王爷,各家各户在门首张贴纸符祈雨,然后请来风水先生望气,望出哪个坟里出了旱魃,便锣鼓齐鸣,聚集民众,上坟地打旱魃,百年之魃,可以挖出来鞭打焚烧,千年以上的旱魃,尸气和尸血能传瘟疫,斩不得也烧不得,只能捆起来压在塔下,这种风俗源自关中,关中水土深厚,黄土地下多干尸,出现旱灾,便以为是干尸吸尽了云气,王苦娃老家在关中,曾见过几次打旱魃,他对此深信不疑,怪不得一九五八年天津卫一夏无雨,竟是三义庙坟地里出了旱魃。

他想去找人,却担心自己看错了,万一声张出去,三义庙中又没有旱魃,岂不是自找麻烦?或许只是个专偷死人压口钱的盗墓贼,心想:“如若真是旱魃,去后必返,因为此怪白天要躲在棺材里,我先不出声,远远地躲在破庙中看个究竟,等我看明白了,却又理会不迟。”他向来胆大好事,以为只要不出声,再看一次也不打紧,没准不是旱魃,而是偷坟盗墓的贼人,用不着大惊小怪,三义庙后墙塌了个大窟窿,他躲在墙后,一声不响地注视着坟地,荒烟衰草间一片寂静,夜风拂动乱草枯树,投在月下的影子,如同山鬼般张牙舞爪,王苦娃到底是胆大心直,换个胆小的早吓跑了,等到后半夜,月色西沉,仍不见动静,王苦娃心说:“准是看错了,那是个偷棺盗宝的贼人,要不怎么对着棺材下拜呢?让我在这白等了半夜,哪有什么旱魃?不过…荒坟野地里的破棺材中,除了几枚压口的老钱,又有什么东西好偷?”

他心中胡思乱想,等得久了,忍不住打起瞌睡,蓦地里冷风袭身,打了个寒颤,霎时间睡意全无,睁眼一看,却见坟头荒草一阵乱晃,棺材中的死人已经回来了,王苦娃在破庙里蹲到半夜,脚都麻了,他将手扶在墙上,却摸到冷冰冰活泼泼一物,黑暗中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有可能是墙缝里钻出的壁虎,夜里出来吃蚊虫,撞到了王苦娃手中,不咬人也能吓人一跳,王苦娃赶紧往后缩手,怎奈顾得了前顾不了后,手肘撞到了庙中的供桌,发出“砰”地一声,他心里跟着一紧,响动虽然不大,但在深更半夜,听上去分外真切,他自知情况不好,抬头看见破墙外一张枯树皮般的怪脸,两目如灯盏,映月泛出绿光。

王苦娃见惊动了旱魃,也自慌了手脚,叫得一声苦,不知高低,他跌个跟头,转身奔着庙门跑去,怎知那尸怪来去如风,早从墙后转到了门前,伸出两臂作势欲扑。亏得王苦娃硬生生刹住脚步,才没有直接撞到尸怪身上,只好又往后退,躲到了刘关张的泥胎神像背后。尸怪到了庙门前,突然停下不动,口中叽叽有声。王苦娃大为不解,喘着粗气看看四周,心想:“原来这东西不敢进庙,定是畏惧庙中的泥胎塑像,三义当中毕竟有关公…”他这个念头还没转完,却听庙门处“喀拉”一声巨响,那庙门本已半毁,此刻让那旱魃一撞,登时往上飞去,带着股劲风呼啸而至,重重撞在殿顶,门板又掉在地上,殿顶被它撞开个窟窿,连砖带瓦落下来一大片,刘关张塑像上也落满了灰土,三个泥胎神像土地爷似的灰头土脸,全都遮没了面目。

王苦娃大惊,心想:“全凭三义灵应护佑,方才侥幸不死,让灰土遮住的神像与寻常泥胎有何分别?”他急忙跳上神龛用衣袖擦拭泥像,怎知三义庙建于几百年前,荒毁多年,久无香火,泥胎脸上的油彩让风吹得变脆了,那层漆皮一碰就脱落下来,尸怪已然跃进庙中,张臂来扑,一人一尸围绕泥胎塑像兜圈子,转得两三个来回,王苦娃已是腿脚发软,喘作一团,两下离得越来越近,王苦娃眼见大势已去,怕只怕小命难保,逼到这个地步,也是狗急跳墙人急生智,一眼瞥见殿顶塌了个窟窿,心说:“黄鼠狼放救命屁,还有最后这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