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起来要走,允禵木然的拉着她的手不放,“你别走。不要走……”玉穗儿道:“宫里很快就会为太后发丧,我得回府里去。你放心,我还会来看你。”她放开他的手,往殿外走去。

“你走了,就不要再来!我不想再见到你。”允禵嘶哑的喊了一句。玉穗儿惊愕不已,忧伤的回头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是伤心过度,不忍心即刻离他而去,却也知道多留无益。

“十四哥,不要这样逼我。”玉穗儿痛苦不堪。允禵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凄楚,心里也伤痛,眼睛泫然有泪。

玉穗儿走上前去,跪在他面前,哽咽道:“这些年,你我都由着性子来,已经很对不起十四嫂了,我心里一直愧疚的很。此时在你身边的不该是我……”她低头抽泣。

允禵抚着她的背道:“你不用觉得对不起她,我们不欠她什么,这一切都是命,咱们做不得主。当初额娘让我娶她,从来也没问我愿意不愿意。如今额娘去了,皇位没了,我已经一无所有。”

玉穗儿忍住泪,“不,你至少还有妻子儿女,我才是一无所有。所以你为我想,能忍则忍吧,否则只会失去更多。”

允題望着她的眼睛,无奈的叹了口气,“事情已经成了定局,大不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去跟四哥说,我不在他跟前碍他的眼,我去遵化守皇陵。玉儿,你愿不愿跟我一道去?”

玉穗儿不信的看着他,泣道:“十四哥,你是不是伤心地糊涂了,我是你妹妹啊,我怎么能跟你走?”“你只说你愿不愿意吧。”允禵抓着她衣袖,激动的问。

玉穗儿又窘又伤心,侧着脸嗔道:“你疯了,如今我们这个处境岂是想怎样就怎样的?四哥为人端严,怎么会容得下我们……明知不可为,又岂能为之?”她痛苦的掩面而泣,允禵握着她肩胛,气道:“我们的事凭什么要他来管!你本来就是我的。”

玉穗儿抬起泪眼瞥了他一眼,站起身来,“你再说这样的话,我们都会万劫不复。十四哥,这世上不止咱们两人,好歹替身边的人想想。”允禵也知道她说的是事实,可心里着实不愿看着她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尤其是在自己最困顿的时候。

☆、第一百零五章

允祥奉命来找玉穗儿进宫奔丧,听到殿中有人说话的声音,就没有进去,在殿外微微轻咳一声。玉穗儿听到他的声音,向允禵道:“十三哥大概是来接我进宫,我去跟他说几句话。”

允禵没有言语,神情萎顿。玉穗儿见状十分不舍,俯身道:“我去去就来,这会儿宫里乱得很,我不想进宫去。等宫里对外发丧,我跟你一道进宫去拜祭太后。”允禵漠然的看着前方,表情如霜。

在殿外,玉穗儿整了整袍子,向允祥道:“皇上派你来?”允祥道:“太后殡天,你知道了吧。宫里明天发丧,这会儿咱们都要去替太后守灵。”

允祥下意识的看了殿内一眼,玉穗儿垂着眼帘,“他知道了。”她顿了顿,问允祥:“皇上让他去吗?”

“当然,他是太后亲儿子,不去奔丧怎么行。你先随我进宫去吧,他要明天才能去。”允祥随手理了理玉穗儿鬓边的一缕乱发。

玉穗儿斟酌片刻,犹疑道:“今儿我不想进宫去。”允祥愣了一愣,猜到她是为了允禵,不禁眉头一锁。玉穗儿知道他心中所想,愁苦的望着他,“你要是跟四哥照过面就该明白,我为什么说这话。十三哥,如今四哥令人生畏,我怕见他。”

玉穗儿走后没多久,允祥就奉召进宫,雍正虽未明言,但允祥看到尸体就已猜到太后死因。听一个小太监说起,看见玉穗儿和允禟惊慌失色的从宁寿宫出来,可见他俩也目睹了那惨绝人寰的一幕。

“玉儿……”允祥揽着她的肩,抱了她一下,看着玉穗儿苍白的脸色,允祥怜惜道:“别怕,一切有我担着。你今儿不进宫去也好,宫里正乱着呢,太后去世,皇上伤心过度宿疾复发,正卧床不起。我还有很多事要忙,这会儿就得走,明天一早,我让十七弟来接你和十四弟。”

玉穗儿嗯了一声。允祥又向殿内望了一眼,低声嘱咐道:“好生看着他,别让他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如今正是非常时期,皇上心情极差,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引火烧身。”

“我知道。你放心去吧,我会劝他的,不会闹出乱子的。”玉穗儿道。允祥似乎还不放心,踌躇着。

玉穗儿看出来他的担心,忸怩道:“你去吧,有什么好担心的,他也是我哥哥,难道还能对我怎样。就算有气有怨,也不会撒到我身上。”允祥点点头,转身而去。

玉穗儿再回到允禵身边,却见他如泥塑木雕般面无表情。“十三哥走了。”她轻轻说了一声。允禵站起身来,向她道:“你怎么不跟着他去?你该跟着他去。”

玉穗儿听他这话,分明含有责怪之意,委屈万分,幽怨的看了他一眼,偏过头抽泣。允禵叹息一声,望着殿外,“你这时不进宫去,万一雍正怪罪起来,不是连十三哥也连累了。到了这份田地,难道还指望他对谁有慈悲之心。”

玉穗儿见他目光如尘,讶异的看着他。允禵向殿外走了两步,玉穗儿怕他又要闯出殿去,快步跟上他。允禵停了一下,伸手去握住她一只手,带着她走到殿外。

两人向殿后走去,来到一处开阔地,远望着苍翠的景山。允禵深吸一口气,向玉穗儿凝望一眼,“你记得这里吗?”玉穗儿摇摇头。

允禵望着远方,道:“那时你还太小了,才六七岁。这里以前是八旗兵俑练箭比箭的地方。有一年,皇阿玛带你来过,照规矩,女人是不能进这里的,不过那时你还小,没这么多避讳。”玉穗儿走了几步,远远看见树丛里有东倒西歪的几个草人。

“我第一次到这里来观箭,还不到十岁。想起那时比箭的情景,真是壮观。”允禵想起过往,不禁感叹。

玉穗儿轻叹一声,心想:如今只剩回忆……

“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和四哥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却一点也不亲,甚至和他水火不容,我没告诉你。”允禵捂住心口,咳了一声。

玉穗儿关切的看了他一眼,他道:“不是我不想告诉你,而是觉得事情过去那么久,多说也无益。”

玉穗儿扶着他胳膊,道:“你现在怎么又想说了?”允禵回望她,叹道:“现在不说,只怕将来也不会再有机会。这事在我心里很多年,我从未告诉任何人。”玉穗儿点点头。

允禵继续道:“我刚才说了,我第一次来这里还不到十岁。我自小便争强好胜,你是知道的,什么事儿都喜欢拔尖儿。看见别人骑马,我也想骑,可毕竟不到十岁,连马镫子都够不着。四哥扶我上马,我高兴极了。一开始那马听话的很,可是后来不知怎么忽然撒起野来,我吓得惊慌失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八哥在一旁看到,直喊让我抓紧缰绳。我心慌,只顾着夹紧马肚子,谁知那匹马昂首一抬前腿,把我从马身上甩了出去,但我的一只脚还挂在马镫子上,于是被拖着跑了好几步。”

他说到这里,见玉穗儿眼中有一丝惊惧,语调缓了一缓。“众人这才知道马惊了,却都吓得不敢上前。就在我差点要被马踩死的时候,九哥射了马一箭,八哥不顾危险上前按住了马首,才把我救了出来。整个过程,四哥始终没有上前,他甚至按着弓弦迟迟不发箭。”

说起往事,他的恨意仍未消散。玉穗儿道:“四哥是怕射出箭误伤你。”允禵愣了一愣,道:“就算被箭射伤了,也比被马踩死强吧。我不信这些托辞。”

“你何苦这样想,四哥不是那等……”她想说雍正不是见死不救的人,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宁寿宫那一幕,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允禵见她说起雍正,神色不自然,知道她必然瞒了一些事,却也不追问,只是道:“如今你明白了,我为什么和他合不来,彼此道不同不相为谋。”玉穗儿满眼无奈,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心里暗自叹息。

允禵侧过脸看向她,拍着她的肩道:“刚才我在殿中说的那些混话,你都忘了吧,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玉穗儿眼望着他,动容道:“我不忘!”

允禵淡然一笑,眼睛深处却是无尽的心酸。他抱了抱玉穗儿,低头亲吻她的头发,又在她额前深深一吻。

玉穗儿感觉到他情绪的异样,倒像是生离死别一般,惶惑的抬眼望着他,却见他面色虽澄定,却难掩忧愁之色,心中陡然升起不祥的预感。她刚要开口问,允禵却已放开她阔步向寿皇殿正殿的方向走去。

“十四哥——”玉穗儿凄楚的叫了一声,却没能叫停他决绝的脚步。他没有回头,就那么走了。

玉穗儿呆立在空旷的天地间,悲伤充斥胸臆。她知道,允禵已经做了决定,他和雍正之间必然会有一次正面交锋。那结果可以想见,可是他已经义无反顾。

第二天一早,果郡王允礼到寿皇殿带玉穗儿和允禵进宫给太后吊孝。三人到宫里时,已处处白幡,不时有身穿孝服的宫女、太监急急的奔走。换上孝服之后,允禵和玉穗儿直奔宁寿宫。

宁寿宫是临时停灵之处,刚到宫外就听到哭声震天。雍正身着重孝,扶着太后梓宫哭得死去活来,先帝太妃太嫔、皇后为首的众妃嫔、诸王贝勒、皇子皇孙和各府命妇福晋跪在灵堂中哭泣,宝璃为首的宫女也披麻戴孝的跪在一旁痛哭流涕。整个宁寿宫中气氛尤其凄惨。

“皇额娘,不孝子允禵来晚了。”允禵在太后梓宫前跪下,重重的磕头。雍正看到他,稍稍止住泪,叫了声十四弟。允禵却不看他,只顾着向太后的梓宫磕头。

玉穗儿忙上前劝慰雍正,“皇上,逝者已矣,您要节哀。”一夜之间,雍正似乎苍老了许多。

玉穗儿见他辫子有些散乱、满脸是泪,完全没了平常一丝不苟的样子,心里也伤痛,俯身扶他起来。雍正站起身来,苏培盛忙递了帕子过来,他接过去拭了泪。

允禵这时也站起来,上前向雍正道:“皇上,臣弟和皇额娘半年未见,实为大不孝,恳请皇上恩准臣弟瞻仰皇额娘遗容。”雍正微怔,见允禵目光灼灼的逼视着自己,心中震惊之余,不禁无名火起。

“你想尽孝有的是方法,在逝者灵前开棺乃是大不敬。”雍正冷冷的看着允禵。允禵道:“皇额娘殡天,我这当儿子的连最后一面也未见着。此时棺木尚未下葬,难道我连看一眼也看不得?”

众人听到他们的对话,吓得哭声顿停。允俄更是抻着脖子观望着事态,他本就没有一丝悲哀,装模作样跟着众人干嚎了半天,此时巴不得要雍正好看。

允祥扫了众人一眼,众人才断断续续又放声哭起来。他又向允礼使了眼色,允礼忙上前,向允禵道:“十四哥,太后的梓宫已经钉上,此时开棺确实不敬。”

允禵冷哼一声,没有理他。“朕在这里,看谁敢开这个棺,惊扰逝者罪不可恕。”雍正掷地有声的说。

玉穗儿见他俩僵持着,气氛要不好,犹豫着该不该说话。她当然知道这不是自己可以说话的场合,却又怕他们闹起来没法收拾。

焦急中,看到张廷玉的影子在宁寿宫门外一闪,脑筋飞快的一转,硬着头皮向雍正道:“皇上,张廷玉带领百官来吊孝,您一夜没合眼,臣妹先扶您回宫休息片刻,待会儿还有许多事要做呢。这里就交给十三哥和礼部的官员按典制来安排吧。”

雍正嗯了一声,借着玉穗儿的话正好有个台阶下,可以避免允禵再起争执。

玉穗儿扶着雍正离殿而去,从允禵身边经过时,幽怨的看了他一眼,允禵却面无表情,她只得低头不语。

走到门口,雍正一眼瞥见一身素服的洛灵,脚步一顿。洛灵见他忧伤过度,憔悴不堪,紧皱着双眉望了他一眼,便低下头去。雍正叹了口气,扶着玉穗儿继续走。

雍正走远了,灵堂中的众人才都松了口气。皇后等人纷纷站起身来,只剩太后生前宫里的宫女、太监还跪在灵堂一角。

皇后向允祥吩咐了几句,也带着众妃嫔走了。允禩和允禟向允禵走过去,允禩不无责怪的说:“你太鲁莽了。”允禵仍是冷着脸。

允禟叹息一声,“真不知道玉儿的心是什么做的。”他想起目睹太后惨死那一幕,心中犹自惊悸,但玉穗儿竟能面色如常的和雍正说话,她的承受力确实非常人可比。他见允禵怀疑的看着自己,忙推诿道:“你别看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刚才那气氛你也看到了。”三人沉默半晌无语。

允禩见洛灵和八福晋站在殿外等他,忙快步走过去。允禟也在众女眷中寻找自己家人。十四福晋和绾绾看到允禵,向他走过来。

“我的爷,可见到您了。”十四福晋泪水潸然而下,绾绾和两个侧福晋也跟着垂泪。几个女人和孩子围着他依依不舍,允禵见到她们也是格外感慨,恍如隔世。

玉穗儿扶着雍正往养心殿的方向去,苏培盛紧紧的跟着,但也不敢靠得太近。雍正沉吟片刻,才向玉穗儿道:“朕想一个人走走,你先回宁寿宫去看着十四弟,别让他再闹。皇额娘尸骨未寒,朕不想因他而惊扰逝者。”

玉穗儿秀眉微蹙,似是为难,幽幽道:“我劝不动他。他根本不听我的。”雍正看了她一眼,见她面容憔悴,眼圈青乌,像是忧心过度,叹了口气。

“你去吧,去试试。叫朕最头痛的不是别人,恰恰是朕的亲弟弟,真是莫大的讽刺。”雍正捏紧了拳头。玉穗儿怕他恼怒,忙道:“生老病死非人力可挽,您也宽宽心,自个儿身子要紧。”

雍正嗯了一声,想起一件事来,“昨儿在宁寿宫……”他欲言又止。玉穗儿沉吟片刻,心想雍正既然看到了她,她又何必扯谎呢,于是垂着眼帘说了一句,“我看见了。”

雍正心中一凛,他没想到玉穗儿能说的这么直接,倒有些意料之外。玉穗儿淡然道:“我跟您一样,出生在帝王家,这些年见过的风浪也不算少,您总不会认为我连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都不知道吧。我知道,您心里很痛,像被油煎一样。别的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节哀顺变吧。”

雍正百感交集的看着她,心中既酸涩又无奈,微微颔首,他想着要说些什么,面对玉穗儿的先发制人,却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第一百零六章

和雍正暂别后,玉穗儿依他的吩咐往宁寿宫去,宫里人来人往依然络绎不绝。早上出来的匆忙,不曾梳洗,她匆匆到暖阁里洗了脸,拔下钗环、放下发髻,改梳成宫中女眷在丧期的发式。

从暖阁出来,见允祥和礼部的官员仍在忙碌,四处打量不见允禵的人影,悄悄问宝璃,“十四爷哪儿去了?”

宝璃道:“奴婢听他和十四福晋说,好像要去小佛堂。”玉穗儿这才往小佛堂走去。她穿过宁寿花园,转过回廊,掀开竹帘子,进到小佛堂里去。

十四福晋和绾绾正往宁寿宫正殿去,见玉穗儿从另一侧来,仿佛没看到她俩,径直往佛堂去,无不诧异。她俩对视一眼,绾绾道:“爷刚叫咱们都出来,说他要一个人待着,怎么这会儿公主又去了。”

她刚要折回去,十四福晋拉住她,“你干嘛去?咱们还要跟着皇后去灵堂接待各府来吊唁的女眷,事儿多着呢。”绾绾咬着嘴唇,不甘心看着小佛堂,小声嘀咕道:“爷说任何人都不见。”

十四福晋扭着她胳膊道:“刚才的情形你又不是没见着,公主肯定是有事要去找咱们爷商量,老老实实听爷的吩咐吧。”绾绾撇撇嘴,无奈的叹息一声。

玉穗儿见允禵跪在小佛堂正中,也没搭理他,走到香案前点了三炷香,插到香炉里,默祷几句。允禵望着她,“他没跟你为难吧?”

玉穗儿瞥了他一眼,冷冷道:“我又没存着闹事的心,他为难我干什么。”允禵站起来,扶着玉穗儿的肩。玉穗儿拨开他的手,愤然道:“你别碰我!”

允禵一愣神,随即明白她为何恼怒,傲然侧身道:“这是男人之间的事,你管不了,也不该管。”玉穗儿竣然看着他,道:“难怪皇阿玛那时说你遇到大事缺乏应对之道,你知道你今天在灵堂上的那些话会连累多少人?”

“我不需要你来教训!”允禵怒道。他从来没对玉穗儿说过这么重的话,玉穗儿有些愣了,委屈的撇着嘴。

允禵叹了口气,软了语气向她道:“玉儿,事到如今,我希望你置身事外。你明白吗,与其生不如死,不如放手一搏。”玉穗儿叹息道:“我看,最不明白的就是你了。总有一天,你会追悔莫及。”

她的话语里虽然含着责备,允禵却知道她对自己的关切,走上前,轻抚她头发,道:“算我求你,你别管了。好好当你的公主,不要参与我们兄弟之间的事。为十三哥,你已经丢了一次固伦公主的名号,为我又丢了一次,我不想再连累你。”

“你怎么跟我说这话,难道我在乎公主的虚名?”玉穗儿含泪看着他。“我希望你过得好,和别的公主一样养尊处优。我的境遇如何我都可以不在乎,大不了也就是一死。”

他冷冷哼了一声,一副不屑的神情,回望着玉穗儿,才又道:“可是我不能看着你跟着遭殃,那比用刀子剜我的心还难受。”

玉穗儿伤心的扭过脸去,眼泪纷纷下落,半晌才道:“也罢,无论将来如何,我都……”她虽然没有说出来,允禵却已明白她的意思,满心忧伤的苦涩一笑。物换星移几度秋,就算失去了整个世界,她也是他唯一的安慰。

玉穗儿低头拿帕子拭了泪,允禵从她发间拔下一根素簪,她不禁好奇的看着他。只见他走到桌子旁,拿簪子在自己手指上一戳,鲜红的血珠顿时冒出来,一滴一滴落在桌上的茶杯里。玉穗儿轻呼一声,满眼讶异。允禵拉过她的手,也拿簪子在她手指上轻轻刺了一下,直到她的血也滴到杯子里。

指尖上的疼痛让玉穗儿一揪心,看着杯子里的血渐渐溶合,她抬头看了允禵一眼。允禵道:“你看到了吗,我们身上流淌的血是一样的。血浓于水,我永远不会忘,我们这辈子都是最亲的亲人。可如果有人不这么想,那么等待我们的就是血流成河。”

他的语气让玉穗儿心里一阵栗然,也忘了拿帕子包着手指。允禵执起她的手,手指轻轻按在她被刺破的手指上。

玉穗儿只觉得指尖刺痛不已。“流血的滋味不好受,皇额娘的血不会白流。”他虽是看着她的眼睛,目光却似飘的很远。只怕这才是他心底的话吧,玉穗儿沉默的和他对视片刻,两人均无语。

“你放心,我有分寸。”他重新跪到佛龛下,闭目不语。玉穗儿知道说什么他都听不进,也不再劝,想着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允禩回到府里,更了衣,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看着良妃的画像出神儿。八福晋掀了帘子走进来,看了他这副神情,知道他又有些伤心,叹了口气:“人家的额娘死了,你又何苦自己在这儿憋闷着。”

允禩收回了眼光,随手拿起本书翻看着:“忙了一天了,你也去歇着吧。”八福晋斜了他一眼:“你就跟我没话说是吧?要是换了灵儿,你话来得可快着呢。”

“行了。你怎么又……” 允禩有些不耐烦地皱了下眉:“我有些饿了。”

“得。”八福晋听了这话,倒笑了:“还成,饿了还知道找我。”说完,挑帘出去了。允禩望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

晚膳时分,允禩和八福晋俱已落座,却仍不见洛灵的身影,允禩才想起,自从宫里回来,她就径自回屋了,当时的神色很不好:“灵儿呢?”

八福晋也直纳闷,忙差人去请。不多时,家人回来禀报:“喜春说侧福晋回来后就有些不爽,今儿的晚膳不用了,她已经睡下了。”

“怎么了?”八福晋平日虽然嘴不饶人,但一听洛灵不舒服,也不禁有些上心:“是不是累着了。快去请个大夫来瞧瞧。”

家人忙应了一声就要退下。

“不用了。”允禩低着头,眼中闪过一丝幽怨之色:“先让她歇歇吧,不忙着请大夫,我一会儿去看看。”

八福晋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挥手命家人退下。两人都默不作声地吃着饭,允禩一直没有说话,八福晋用眼角扫着他,见他面色如常,也就没有多问。

上灯时分,允禩去了洛灵房里,喜春见他进来,忙退了出去。

允禩踱到床边坐下,见她闭着双目,腮边泪痕犹在,抬手为她拭去:“我知道你没睡。”洛灵睫毛微动,缓缓睁开了双眼:“我心里很乱。”

“这个时候,我心里一样不踏实。”

洛灵坐起身子,歪靠在床栏上,幽幽地看着他:“不要让十四爷出岔子,玉儿已经够受了。”允禩回望着她:“害怕了?”

“兄弟间怒目相向,都要把对方生吞活剥了一样。世上还有比这更惨烈的事吗?王爷,你劝劝十四爷吧。”允禩看了她半晌,苦笑了一下:“就怕他此时,未必听我的。”

“至少,不要让他再冒犯皇上。”洛灵握过他的手,眼中有一丝乞求:“那天一听他要开棺,吓得我把福晋的手都掐疼了,王爷,皇上已经不是当初的四爷了,他是当今皇上,十四爷这样触怒他,我真怕一个弄不好……”

允禩手上一用力,疼得洛灵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猛得抬头看他,见他两眼盯着地面,面色如冰:“当今皇上……是啊,他是当今皇上!”

“王爷!”洛灵看着他的神色,吃了一惊:“你……”允禩被她一声“王爷”惊醒,松了手劲,回头笑看着她:“怎么了?”

洛灵见他神色转变如此之快,心中一凛,看着他眼中尚未燃熄的怒火,苦笑了一下:“没什么,时辰不早了,王爷明早还要上朝,该歇了。”

“嗯。”允禩点了点头,抬手刚要去解衣襟,却听洛灵不温不火地道:“王爷今儿去福晋那边儿歇吧。”

允禩不发一言地瞪着她,满眼的不可置信。洛灵却浅浅一笑:“妾身恭送王爷。”

允禩紧绷着脸,没有说一句话,转身而去。洛灵看着他满面的怒色,长出了口气:“我只想平平安安的守着你,你为什么就不能如我的愿呢。”

过了几日,喜春告诉洛灵,允禩一连几天都在书房里睡的,没有去任何人房里。洛灵听了,只是一笑置之,心想:好大的气性。

允禩自发丧那日后就没再进宫去,允禟和允俄倒是日日进宫去太后灵前跟着众人哭一阵。这一日,允禩想着找允禟和允俄去宁寿宫看望替太后守灵的允禵。三人一同进了宫,在宁寿宫小佛堂见到了一身孝服的允禵。

允禵见他三人结伴而来,心知他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忙站起来相迎。“哥几个过来看看你,才几天呀,你怎么就瘦成这样。”允俄打量着允禵,大惊小怪的说。

“得了得了,你甭这么夸张。十四弟,劝解的话相信你这几天也听了不少,你九哥我也没什么新鲜话,就一句,你得多为活着的人想想。”允禟颇有深意的说了一句。

允禵淡淡一笑,“你们还真是一点都没有变。十哥心直口快,九哥古道热肠,八哥嘛——”他卖了个关子,看了允禩一眼,道:“八哥还是惜字如金。”允俄诧异的看着允禵,道:“真没想到你还笑得出来。”允禟嗔怪的瞥了他一眼,他这才讪讪的不说话。

允禵哼了一声,“如今我们整天提溜着脑袋过日子,哭笑又如何,不过是每天画个面具挂在脸上罢了。”允禟叹息了一声,“就跟那萨满跳大神儿的一模一样,哭哭笑笑、喜怒哀乐都是出戏。我每天早起一睁眼就想吼两嗓子,这日子,真他娘的憋闷。”

允禩不屑的干笑一声,“你每天绕着护城河跑上几圈就不闷了。”允禟颓然出了口气,欲言又止。允禵瞧出来,问了句,“九哥有话就别慎着了,说出来还痛快些。”允禟沉吟片刻才道:

“有件事在我心里好几天了,好几宿睡不着。”“什么事儿把你愁的?”允俄一听他九哥居然也能被事儿难住,倒有些好奇。

允禟扫了众人一眼,压低声音道:“不瞒你们说,我是吓的,到现在想起来心里还直打鼓,后怕的很。”其余三人见他说的郑重,也不免屏气凝神听他叙述。允禟看向允禵,思忖片刻道:“十四弟,你那天在灵堂上嚷嚷说要开棺,可把我吓了一跳。太后梓宫是万万开不得的,老四也不会允许当堂开棺。”

允禵听了这话,联想到太后去世那日玉穗儿的古怪表情,心中隐隐有些预感。“你是说,太后死的古怪?”允俄也捏了把汗。允禩心中有数,却不言语。允禟微一颔首,回想起那日宁寿宫的惨状,仍有些惊惧。

“那天太后传我进宫,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我估摸着多半是问十四弟的境况。在道上遇到十五妹,便和她一起到宁寿宫来,结果叫我们撞见不该看见的一幕。”

他顿了顿,看允禵表情凝重的听自己叙述,就知道玉穗儿并没有把实情告诉他,斟酌了片刻,才继续道:“之前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和十五妹到时,太后已经躺在地上,头上柱子上都是血,老四站在一旁大声喊着传太医。”

他说的避重就轻,但在场的其余三人早已听得分明,无不露出惊骇之色。允禵更是觉得脑袋里不知道什么东西在嗡嗡作响。允禟缓了缓,叹息一声道:“那惨状,我到现在都不敢回想。十五妹吓呆了,我赶忙拉着她跑了出去,幸好老四没大注意到我俩,但我估计他看见了。”

虽然早就猜到太后之死必有隐情,但没料到会这样惨烈。允禵有点浑浑噩噩,跌坐在椅子上,不住的喘着气,半晌才从惊愕中恢复过来。“我皇额娘竟是撞柱而亡?”他冷冷的看着允禟,允禟点点头,“只怕是这样。”

允禵“腾”的站起来,抓起身边的椅子狠狠砸向佛龛。佛龛顿时噼里啪啦散了架,观音像也摔得粉碎。众人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允禟允俄忙拉住他,劝道:“何苦来,就知道你会这样,早知道我就不多这个嘴了。”允禩也忙劝道:“十四弟,节哀,现在不是闹的时候。”允禵颓然的呆立当场,眼中隐隐有泪。

☆、第一百零七章

“你的意思是,玉儿早就知道了。”允禵忽然回望着允禟。允禟见他神色凄厉,心里有些发怵,忙道:“是我让她不要告诉任何人的。事情太大了,她担不了。虽说她是女子,但万一哪天老四要清算起来,可是六亲不认的,老十三也保不了她。”

允禵肃然望着一地狼藉出神,允禟的意思他当然明白,难怪玉穗儿咬死了也不肯说太后的死因,一方面是不敢说,另一方面也是怕他伤心。

允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以为他是怪玉穗儿没有告诉他实情,忍不住说了一句:“话说回来,那天在灵堂上,我倒真佩服她,在那种人人都不敢说话的情况下,竟能面不改色的把四哥劝走,得多大勇气啊。”

允禩见允禵仍在发愣,大概猜到他的心思,劝道:“你不用为玉儿担心,如果我猜得没错,四哥目前还不敢怎么她。况且,四哥一向挺喜欢她。”允俄撇撇嘴,道:“连额娘都能逼死,他还有什么不敢做的,还有谁是他不敢动的!”

允禵回望着允禩,似是有一丝领悟,“八哥的意思是,四哥是怕玉儿手里有……”允禩笑着摇摇头,“未必有手谕,但皇阿玛归天那天,在清溪书屋暖阁里弥留时,咱们都没机会上前,只有三个人随侍在侧,除了四哥和隆科多,就是玉儿。皇阿玛的临终遗言,只有他们三人知道。四哥目前是投鼠忌器,他一向深沉,不知道对方底细前,绝不会轻举妄动。”允禵冷冷哼了一声,“玉儿的心事都藏在心里,别说他了,连我有时都摸不透她在想什么。”

“那传位诏书,三日后才公布,还藏着掖着的,生怕被人看到似的,我早觉得里头有古怪。”允禟插了一句。允禵道:“如今说这个已经晚了,大局已定,翻旧案已经过了时机。只能说,咱们之前都太掉以轻心。”

允禩看允禵眉头微锁,不禁拍了拍他的肩道:“这几日也够你劳累的,今儿这事又太突然,你好好想想吧,只是别再钻牛角尖。”他向允禟允俄看了一眼,那两人会意,三人一同告辞而去。

允禵送他们出了宁寿宫,返回时在宁寿宫的花园里走了一会儿。从西北回京这半年来,发生的事情比他人生的前三十多年加起来还要纷繁芜杂,打击接二连三,一桩桩一件件如山一般压下来,压得他透不过气。

这个战场没有硝烟,却远比真正的战场更加残酷,即便是在战场上,他也从未有过这样朝不保夕的感觉。身边的一切似乎随时都能远去,昨天还拥有的,今天就可能会失去。所有理所当然认为是自己的东西,也随时有被夺走的危险。

回想起一年前那个寒夜,和玉穗儿皇城中并行,宛然如昨,却早已物是人非。那时他还意气风发,如今几乎成了阶下囚。凌云之志从云端跌落,仿佛折了翅的鹰,奄奄一息,却又不得不苟延残喘。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切都零落凋零,至亲至爱之人都在云里雾里,怎么够也够不着。

他愣在那里,看着四周草木繁茂,清幽安宁,丝毫看不出异状,心里却只觉这座宫殿里杀机四伏,岌岌可危。而自己就像那笼中鸟,飞不出去,也死不了,迟早和历朝历代的政治斗争失意者一样变得麻木迟钝。那一刻,他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灰心,对前途和人生深深的迷茫。

素绮看见允禵站在花园里发愣,忙走上前行了福礼。“十四爷吉祥。”她在他身后拜了一拜。允禵这才回过神来,看见素绮,有些意外,道:“哦,是你呀。”素绮见允禵表情有些僵,大有愁色,似乎心事重重,关切的问了一句,“你不要紧吧?”

允禵缓缓摇头,道:“我没什么。你……是玉儿派你来的吧。”素绮点点头,“只顾说话,差点忘了重要的事。这是公主差奴婢送来的粥,公主说你这几日必定吃不好也睡不好,油腻的东西吃了不落胃,该吃点清淡的。待会儿奴婢和宝璃说说,让她把粥热一热。”

她把手里的食盒交给允禵,允禵接过去,问:“玉儿呢?她怎么不来?”素绮瞧了他一眼,想着怎么说才不让他担心,最终还是决定实情相告:“公主病了。”

“病了?怎么忽然病了?”允禵焦急的问,本来心里就烦,这会儿更乱了。素绮见他一脸担忧的神色,忙宽慰道:“太后发丧那日,她从宫里回去就病了。也没大毛病,她身子一向比别人弱,经不得劳心劳力,安心调养两天就好了。”

允禵叹息道:“她是心累吧。也难怪,那么多心事。”他想着,真不知她柔弱的外表下隐藏着多少难言的秘密。

素绮见他又发呆,只得道:“十四爷,奴婢要回府去了。粥别忘了吃,那是公主的一片心意,她轻易不下厨的。”允禵嗯了一声,也不和素绮打招呼,头也不回的转身向小佛堂走去。素绮担忧的看着他的背影,心想他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像丢了魂一样。

廉亲王府中,洛灵想着自那日在灵堂匆匆见了一面后,几天没看到玉穗儿,该去她府上探望探望,便叫管家备了马车。

玉穗儿听洛灵来了,紧锁多日的双眉总算舒展了些。

“你怎么样?”洛灵看着她略显憔悴的面容,有些担心。

玉穗儿笑了笑,拉着她坐下:“我能怎么,能吃能睡的。”

“跟我面前你就别绷着了。难过就难过,担心就担心,有什么好瞒的。”洛灵有些埋怨地看着她,顺手从素绮手中接了茶递给玉穗儿。玉穗儿接了茶,看着她,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你该明白的。”

洛灵接了素绮递过来的茶,冲她点了下头,素绮会意,忙退了下去。“正因为明白,我才会来。”洛灵握过玉穗儿的手,合在自己双掌中:“玉儿,放下吧,不要再管他们之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