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王府的厢房里,两位侧福晋正陪着十四福晋说话,见允禵进屋来,忙站起身。“你们先出去吧。”允禵看着妻子的病容憔悴,就知道她已经弥留,心里伤感不已。两位侧福晋知趣的退了出去。

十四福晋勉强支撑着要坐起来,允禵拿了靠垫放到她身后,支撑着她瘦弱的身躯。“昨天,公主来看过我了。”十四福晋轻声道。允禵点点头,“别说她了……”

十四福晋苍白的脸上泛着一丝浅笑,“圣祖爷去世以后,您一直不在府里,这两年咱们府里门可罗雀,我病了这半年多,只有公主不时过来探望。这些年过去了,我何尝不知您的心意,您又何必介怀呢。”允禵看着她,想起她十几年贤惠隐忍,心里酸涩难平,凝眸不语。

十四福晋继续道:“从我嫁给您那天起,就知道您心里另有所爱,从始至终,您只爱过她一个人。”允禵念及前尘往事,心里悲痛不已。

十四福晋眷恋的瞧着他的面容,动容道:“可是您不知道,就像您深深爱着她一样,我对您的心意也是如此。从我从见到您的第一眼直到现在,无论您对我如何,我都无怨无悔。”她说到此处,清泪满腮,允禵看了她一眼,伸手握住她一只手,“我辜负了你……”

“不不,您不要这么想。能嫁给您陪在您身边,上天待我不薄。这一点上,我很知足。比起她,我已经很幸运了。”十四福晋忙拭了泪,抽泣着,忽然猛的一阵咳嗽。允禵忙轻抚她胸口,让她顺顺气,她闭目片刻,才缓缓睁开眼睛,失神的平视着前方。

“我第一次见到您,是在木兰围场,我阿玛那时是还是护军佐领,带我去看热闹,那时我才十三岁,您也还是个翩翩少年。您跟八哥、九哥在一处打猎,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样子,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再见到您,已经是两年后在裕王府。馨格格生辰,您和公主、十三哥一起去给她贺寿。我额娘是裕亲王福晋的远房姐妹,两家一向有走动,那一日我也去了,您却不知道我也在。”她说起这些往事,眼睛里渐渐有了一丝神采。

允禵从来没听她说过这些事,此刻听她提起,也不禁想起了过去,他第一次见到她,却是直到新婚之夜。

十四福晋似乎要将心底里埋藏多年的话都说出来,强打起精神道:“我从来没想过能嫁给您,阿玛送我进宫选秀,我也只是想着,要是能再见您一面有多好。九哥、十哥、十二哥、十七弟那时都去看过秀女,您没去,可知我有多失望。谁知道上天眷顾,皇额娘见了我之后,竟然找我阿玛问了我的生辰八字。”十四福晋说到此处,深深的看了允禵一眼,彼此都想着,原来缘分冥冥中自有天意。

允禵深深的叹了口气,想起她一直辛劳的操持着这个家,在自己最得意的时候,她始终宠辱不惊、任劳任怨,在自己最落魄的时候也不离不弃,心中一酸,“雅莹,这些年,难为你。”“您又跟我说这见外的话,您是我丈夫,我为您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她柔和却坚定的说。

“我和玉儿……我们……”在妻子面前提起玉穗儿,允禵不知道如何措辞才好,这实在是他多年来始终难解的心结。

十四福晋温婉的握着他的手,道:“那时她从科尔沁回京,畅春园家宴上,从您看她的眼神里,我就什么都明白了,只怪我遇见您太晚……”她凄凉的闭目流下眼泪。

“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允禵苦涩的向她笑了一笑,眼中泫然有泪,这些年在他心里,她是他的妻子,是孩子的母亲,如此而已。他从未真正想过她的心里怎么想,她也总是那么隐忍,从来不曾向他说起这些心事。想到这里,允禵深深的叹息。

弘明从外面进来,看到父亲坐在母亲病榻前,上前拜了一拜。“过来陪你额娘说说话。”允禵向弘明招手,弘明快步走到母亲病榻前跪下。十四福晋轻抚着儿子的头,哽咽着发不出声音。允禵忍住伤心,往院子里走。

二格格见他扶树站着,上前扶他,“阿玛,你不要紧吧?”允禵摆摆手,“去看看你额娘,她虽不是你生母,但你自幼没少得她照顾。”

二格格点点头,往厢房走去,走了几步,又不放心的回头看了父亲一眼,见他落寞的站在树下,那背影说不出的孤寂,心中伤痛。

当晚,十四福晋就去世了。第二天一早,郡王府对外发丧,玉穗儿听到这消息,斟酌着不知该不该去吊唁。她正犹豫,一身素服的洛灵从门外走了进来。

“十四福晋去世了,你不去吊唁?”洛灵见她还没有换上素服,很是不解。“我……”玉穗儿不知道如何解释,照理说,哥哥的嫡福晋去世,她这当妹妹的于情于理都该去吊唁。“玉儿,平时你不肯见他也就算了,他福晋去世你不去,他会怪你的。”洛灵温和的劝解。

“我怕四哥知道。”玉穗儿终于说出心里话。洛灵冷哼了一声,道:“他管的再宽,也没有在人丧礼上发难的道理。去吧,他要真为难你,我就豁出去骂他。”

玉穗儿难得见她这般神情,忍不住劝道:“你可别来真的。”洛灵叹息一声,“忍耐久了,总会有爆发的时候。你看着吧。”玉穗儿无奈的摇摇头。

玉穗儿和洛灵赶到允禵府上时,各府里已经去了不少吊唁的人。她俩径直往灵堂去,二格格远远看到她俩,忙向允禵道:“阿玛,十五姑和八伯伯府上的小婶子来了。”允禵抬眼看着她们,洛灵向他轻轻颔首,他回了一个礼。玉穗儿走到他身侧,轻轻说了一句:十四哥,鹣鲽情深,追忆贤淑不要过于哀伤,节哀。允禵点了点头。

洛灵和玉穗儿在十四福晋灵前上了香,拜过之后,就跟随二格格去了后堂,各府吊唁的女眷都被安排在那里休息。允禵和次子弘明仍在灵堂里守灵。

几日后,十四福晋的灵柩被运往黄花山安葬。

雍正二年冬至,雍正前往天坛祭天,诸王公大臣随行。玉穗儿知宫中此时清静,便入宫给皇后请安。皇后难得见她进宫,拉着她在自己宫里说话,留她吃晚膳。

“我听说请馨格格回京省亲,请她进宫来说说话,她只推说府里有事,不肯进宫来。”皇后说起这事,心里一阵惋惜。

玉穗儿心里明白,馨格格因兄长裕亲王保泰被革了王爵一事心存不满,发誓再也不进宫给雍正请安。只是这火上浇油的话,她怎么能对皇后说,只得道:“保泰哥的福晋病了,馨姐姐要在府里照顾她,不得空。四嫂,你别多心啊。”

“玉儿,你不说我也明白。大家心里都是怨,怨皇上。八弟妹、九弟妹、十弟妹也是这样,今儿她们一早过来,见了我,只问个安,话也不愿和多说一句就告辞了,礼数周到但明显疏远了。想那时,咱们一家人每年团聚,不知道有多热闹。”皇后一阵伤感。

玉穗儿听她既然提起,忍不住说了一句,“我听灵儿说,八哥这些日子心里也颇不痛快,四哥对他多方责难,竟没有一件事办的是能入他眼的。”

“你四哥也心烦哪,那年羹尧仗着功高,气焰嚣张跋扈,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皇上为了他的事,不知压了多少大臣的非议,递到养心殿告发他的折子堆积如山。”皇后说到雍正,心里也是又埋怨又心疼。

玉穗儿也叹了口气,她早也听说了年羹尧的事。据说年羹尧在西安的都督府,布置的像朝廷一样,辕门和鼓厅也画上四角龙。不仅如此,年羹尧在和其他督抚、将军的行文中,经常使用皇帝才有的命令口气。他推荐到吏部官员,都能得到优先录用,号称“年选”。这样的人,雍正如何能容。

皇后似有许多话要诉说,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一股脑儿全向玉穗儿倾诉。“今年十月,他奉召入京,皇上命官员出城跪迎,他倒好,在马上安之若素,正眼也不瞧那些大臣。你想啊,都是为人臣,他凭什么对大家无礼,仗着有功,也不该连皇上和亲王们也不放眼里啊。”皇后说了这几句,心里畅快无比,平日里碍着年贵妃,她这话只好搁在心里。

玉穗儿哼了一声,“真是,我看他跟鳌拜也差不多了。”皇后瞥了她一眼,心想也只她敢说这话,玉穗儿陪皇后说了一会儿话,想去阿哥所看望弘历,便跟皇后请辞。

出了皇后寝宫,迎面遇到允禵的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过来请安。玉穗儿向她微微一笑,行了福礼。

伊尔根觉罗氏小名可意,十几岁就在允禵府上,和玉穗儿也颇曾见过,此时见了她,十分亲热,上前拉着她的手,问道:“好些日子不见,公主怎么也不去我们府里?”自十四福晋去世后,侧福晋绾绾掌管京城郡王府,伊尔根觉罗氏便陪着允禵住在汤泉。

玉穗儿笑道:“十四哥燕居在王府中,我不愿去打扰你们。”伊尔根觉罗氏虽不甚明了她和允禵怎么忽然就没了来往,但也猜到其中必有隐情,也不多问,只是道:“有机会,公主也去我们那里走动走动,不然你十四哥又要发那司马牛之叹。”玉穗儿呵呵一笑,“他又不是孤家寡人,做什么自比司马牛。”

伊尔根觉罗氏叹口气,“公主,你是不知道。上回他在家里造木塔,不知怎么给皇上知道了,派了人到府里搜查,非逼他交出去不可,这可把你十四哥惹恼了,气得好几天吃不下饭,把园子里的树也砍了好几棵。”

玉穗儿听了不解,问道:“好好地,造什么木塔?”“我们爷自那时从西北回来后就迷上了参禅礼佛,福晋姐姐去世之后,爷想把她骨灰奉在家里,便找人造了金身木塔。谁料皇上竟不许,生生的把木塔给拆走了。”伊尔根觉罗氏说起这些也是忿忿不平。

玉穗儿虽听说了雍正下令将十四福晋安葬在黄花山,引起了允禵的强烈不满,在允禩的劝解下,才勉强同意将十四福晋葬在黄花山,不成想,中间还有这么一出戏。她思忖片刻,道:“嫂子,多劝劝他,忍字心上一把刀,别自个儿伤了自个儿的心才是。”伊尔根觉罗氏点点头。

和伊尔根觉罗氏道别后,玉穗儿走在皇宫的甬道上,心里想着雍正的一系列举措,和大家的古怪行为,不禁叹息。四哥呀,你这是苦着自己,还要把大家都给逼疯了。

回到府里,管家告诉她洛灵来找她,正在房里等着。玉穗儿心里一喜,忙赶了过去。洛灵正在整理着她房里萱草,听见环佩的声音,迎了出去:“今儿冬至,特地来讨几个饺子吃。”

玉穗儿笑了笑,进里间换了衣裳出来,拉着她的手到妆台前。素绮替她卸了大妆,便退了出去。

“瞧瞧,堂堂的廉亲王侧福晋,跑我这儿要饺子来了。”

“那你给不给啊?”洛灵从桌上取了茶递给她,玉穗儿接了茶喝了一口,道:“给,不给谁也得给你呀。对了,怎么大冬至的你跑过来了?我才从皇后那儿回来,听说八嫂一早就进宫请安了,你没跟着?”

洛灵正了正她头的簪子,道:“去了,给皇后问了安就回来了,对了,还碰上年贵妃了,福晋看见她老大不高兴,理都没理她,拉着我就走了。我看年贵妃的脸色不太好,不过也没说什么。回来时福晋说要去五爷府上看宜太妃,我就转道上你这儿来了。”

“这个八嫂。”玉穗儿想起皇后的话,无奈地摇摇头。

洛灵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也难怪她,娘家被一贬再贬,郡王位不准承袭,就连入土的老亲王也被革了爵。可年家却是一升再升,从皇上潜邸的家奴一跃成了一等公爵,并子嗣承袭,她心里气不过呀。”

“劝着点她,别让她口没遮拦的,万一让哪个多事儿的传到皇上耳朵里,不是闹着玩儿的。”玉穗儿不无担心地看着她。洛灵长出了口气摇头道:“谈何容易,她那个人,你不劝还好,越劝越说,也就是八爷说她两句她还听,旁人说,不挨骂才怪。”

“就怕她这样,会给八哥带了祸。”

洛灵抬眼看了下她,神色有些不太自然,玉穗儿察觉到她的变化,拉着她坐下:“怎么?你好象有话要说?”

洛灵苦笑了一下:“他非要这样吗?当了皇上,还要这么为难八爷。”

玉穗儿思忖了一下:“就算他们换了身份,八哥对四哥,也保不齐会一样的。不要怪他,这个皇位,不好坐。”

“我知道,只不过,听福晋说最近皇上派了很多不是,做什么什么错。八爷虽每日里不当回事,谈笑间一带而过,可我看得出来,他心里想的并不简单。”洛灵轻摇着头,紧皱着眉。

玉穗儿眼看她如此心疼允禩,也只能好言劝慰。想到允禵,她心里也是一个劲儿的犯愁。

☆、第一百一十四章

数日后,允禵正在自家书房里看书,家人来报,馨格格来访。允禵一听是她,倒有些纳闷,忙放下书出去迎她。

馨格格走过王府花园,一路不停张望,看到允禵,笑着说了一句,“十四哥,你这园子拾掇的竟不比我哥那个园子差。”允禵淡淡一笑,“我这里哪儿比得上堂兄家。”

馨格格瞥了他一眼,“又谦虚了不是。”允禵引她进书房,吩咐丫鬟上茶,知道她怕冷,又命人多加了一个炭盆。

馨格格坐下后,允禵问她:“皇后请你进宫,你都不去,今儿怎么想起来看我这个闲人?”馨格格偏着头,故意打趣道:“我来看看,你和我哥谁更耐得住。”“如何呢?”允禵知道她话里有话。

馨格格狡黠一笑,“我看,你俩一样。”“一样落魄?”“一样不甘心!”馨格格凝视着允禵的眼睛。允禵却回避了她的目光。馨格格唇边浮现出一丝笑意,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允禵知道她忽然来访必有要事,心下不免好奇,道:“得了,喝了我家的茶就别卖关子了。”馨格格这才一笑,揶揄道:“瞧瞧,坐不住了吧。玉儿看你不会看错一分。”她仍是故意不肯说她的来意。

这回允禵真急了,忙道:“馨妹妹——”“叫姐姐也没用,你急惊风,遇到我这慢郎中,你还就得忍着。”馨格格仰脸一笑。

说话间,她向允禵递了个眼色,允禵会意,走到书房门口,向家中小厮吩咐了几句,不让闲杂人等靠进书房。

馨格格这才道出她的来意,“玉儿叫我来,带给你一句话。你听好了,我再不说第二遍的。她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允禵嘴角一挑,谑道:“她自己怎么不来说,难道怕给盯了梢。”

馨格格站起来走到他身侧,道:“你还真说对了,如今这京里到处是眼线,一不留神就会得罪皇帝而不自知。八哥封了亲王,八嫂子说了一句,有什么可高兴,不知什么时候就掉脑袋,被皇上知道了,明着虽不责罚,暗地里八哥吃了多少亏!”允禵想起此事,心中阵阵寒意,只是神情仍桀骜。

馨格格又道:“你呀,也体谅下玉儿的难处,她是十三哥的亲妹子,你们和皇上、十三哥势同水火,她夹在中间有多难受。”允禵叹了口气,“我没不体谅她,是她不肯见我。”

馨格格摇摇头,叹息了一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相见不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这其中的曲折,她没跟我细说,想必你心里明白的很。玉儿不放心你,但是又怕到你府上来给别人看到会说闲话。今时不同往日,皇上那个人的度量,你是知道的,和先帝没法比。”允禵看了她一眼,微微思量。

馨格格见他沉默不语,知道话已经说到他心里去,便不再多劝。“十四哥,话我给你带到了。还有个物件,她让我给你。”她伸手到他面前,松开手,手里有个精致的胭脂盒。

允禵接过去仔细一看,依稀是自己当年送给玉穗儿的那盒胭脂。胭脂早已用尽,难为她一直保存着盒子。想到这里,允禵心里一阵怅然。

“我不知道你们打什么哑谜,不过我猜,她既然叫我带来给你,想必是知道你一看到就会明白。”馨格格微微一笑。允禵向她淡淡一笑,“还得劳烦你跑一趟。”“嗯?”

允禵走到书案前提笔在纸上写了一行小字,细心的卷成极小的纸卷放到胭脂盒里,交给馨格格。“你不怕我看?”馨格格爽朗的嘻嘻一笑。

“咱们从小一块儿长大,都认识几十年了,难道我还不信任你 ”允禵不无感慨的说。馨格格点点头,“你放心,我一定亲手交给她。”

允禵送她出门,两人边走边说了些闲话。馨格格四处打量,“你这园子里梅花不少,品种也多,看来是花了心思。”允禵刚要说话,瞥见府里的一个扫地的家丁一直在暗中留意着他和馨格格,便不开口。

馨格格也看见了,装作无意的折了一枝梅,低声道:“你这府中玉儿如何能来,只怕不消两个时辰,皇上就会知道。”

允禵也折了一枝梅递给她,道:“那个家丁叫蔡怀玺,我在西北大营时,这人来投军,我见他有些见识,就留他做了笔贴士。我奉召从西北回京,他说自己没有去处,愿跟随我。回京后,渐渐觉得他有些不大对劲,怕打草惊蛇,所以一直留他在府里打杂。”

馨格格暗中瞥了那蔡怀玺一眼,道:“我的感觉一向很准,那人眼神不对,你自己要多提防。不行就早些打发了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允禵点点头。出了允禵的王府,她向允禵笑了笑,就上了自家马车。

允禵在府门外伫立片刻,见门前冷冷清清,连过往的路人都不多,心里一阵慨叹,片刻之后,转身进了府。

伊尔根觉罗氏听丫鬟说有贵客女眷来访,以为是玉穗儿,斟酌着要不要去问候一声。想着她到府里来,必是和允禵有话要说,怕打扰了他们,又怕不露面缺了礼数。思量半天,终于决定去问候玉穗儿一声,谁知却扑了个空。她到书房时,听丫鬟说,允禵已经送女客离开。

“公主怎么也不多坐一会儿就走了?”她自语道。小丫鬟听到她的话,忙道:“福晋,来客不是公主,公主奴婢见过。管家大爷说,是位格格。” 伊尔根觉罗氏微一疑惑。

到他们府上来过的女客,不是八爷九爷十爷的福晋,就是允禵的姐妹、哪位公主。这位格格,究竟是谁呢?允禵还亲自送她到府门口。

她往自己所居的厢房走,正遇上允禵送馨格格回来,忙上前行了个礼。“才听说有客来,想着来见个礼。我到时,丫鬟说您已经送她走。”

“来客是我堂妹,裕王府的馨格格。”允禵猜到她以为是玉穗儿来了,随口说了一句。瞧她低垂着眼帘,一副和顺温婉的样子,他又调侃的加了一句:“见了我,你大可不必总这样低着头。” 伊尔根觉罗氏愣了一愣,回过神来,允禵的笑声早已飘远。

公主府里,馨格格将胭脂盒原封不动的交给玉穗儿。玉穗儿打开盒子,果然看到里面有张字条。打开一看,字条上面写着:倾尽天下为一笑,拱手河山讨你欢。她心里一惊,微微皱眉。

馨格格见她眉尖若蹙,疑惑的问了一句,“他写了什么?”玉穗儿脸色稍和,将字条放到炭盆里,不一会字条就化成了灰烬,只余一缕青烟。

“他没变,一点都没变,仍是放不下也看不开。”玉穗儿淡淡说了一句。“放不下你,还是放不下这天下 ”馨格格笑着打趣。玉穗儿白了她一眼,“去,没得说这疯话。给人听见,算怎么回事儿。”

馨格格仍是笑,“你啊你,总是嘴硬心软。有本事你就别管他的事,你又惦记,又怕被人说,怎么着你都不会痛快。换作是我,管他天翻地覆,再乱点才好。不疯魔不成活。”

“切,我看你是疯了,你一人疯不要紧,想想你那些孩子,还有额附、保泰哥、你嫂子他们。祸从口出,你知不知?”玉穗儿提醒她。馨格格吐吐舌头,“了知了知,一人倒霉是小,全家倒霉是大。到那时,我去哭灵也哭不回来了。”玉穗儿做了噤声的手势,“你又来了……”馨格格微微一笑。

自西北平定以来,年羹尧两次回京受赏,风光至极,不禁自恃功高,骄横跋扈之风日甚一日,渐渐引起了雍正的警惕和不满。而后他仗着雍正对他的宠信,在西北结党营私,肆意敛财,气焰器张,一而再再而三的做出了逾越本份的事,终于惹怒了雍正。雍正三年,雍正将他贬至杭州为一参将。诸王公大臣见年羹尧大势已去,十二月朝廷议政大臣向雍正提交年羹尧开列九十二款大罪,奏请立正典刑。

雍正凝视着军机处参奏年羹尧的折子,半天没有说话。允祥看着他叹了口气:“皇上想留他一条命?”

“难道你不想?”雍正用力敲着桌上的折子:“他们就是想让朕杀了他。九十二款,砍他十次都够了。”

“我也是想了好几天,想不出怎么能为他开脱。这小子,唉,嘬死啊。”

暖阁里一下子静了下来,终于,雍正缓缓提起了朱笔,允祥盯着他的笔尖,紧皱着眉头。

苏培盛推门而入,上前急急地禀告:“万岁爷,年贵妃的近侍宫女刚刚来报,娘娘吐了口血就晕过去了,求皇上宣太医呢。”

“什么!”雍正一惊:“快宣啊。还等什么!”苏培盛忙退了出去。允祥看着雍正一脸的焦急,起身道:“四哥,过去看看吧,看样子病得不轻。”雍正沉吟了一下,扔下朱笔,起身出了暖阁,允祥也忙跟了出去。

年贵妃自年羹尧之事被贬杭州后,就终日忧虑不安。这两个月里,不断听到对年羹尧不利的消息,前日更听说雍正下旨将年羹尧披枷带锁被押送进京,惊惧交加,终于抑郁成疾,一病不起。虽经太医竭力救治,还是未见起色,不到半月,便一命呜呼了。

年妃死后,雍正在她的床前守了一个多时辰,才含泪离开了年妃的寝宫。想着二十年的夫妻情份,雍正悲痛之余,下旨按皇贵妃礼仪发丧。

发丧当日,后宫一片惨白之色,洛灵跟着八福晋进宫举哀。自允禩退出总理事务大臣之职后,八福晋心里虽然有气,也还是忍住了,不想七月间允禟被革了贝子爵位,八福晋这一气可是非同小可,允禩怕她生事,让她呆在家里别到处走动,更别说进宫,可此次迫于礼法所限,不让她走这一趟是不大可能了。洛灵知道八福晋心里不痛快,一路上都小心冀冀的,生怕哪一句说不对,惹得她发脾气。

翊坤宫外,八福晋突然顿住了脚步,洛灵跟在后面险些撞上:“唉哟,您怎么了,差点儿撞着。”八福晋看了看左右的摆设、白幡和宫灯,眉头一皱:“这是唱得哪一出啊?这丧礼的排场不对啊?礼伺官是不是不想干了!”

洛灵虽在宫中多年,却从不知妃嫔的丧礼之仪,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眉目,又怕问多了八福晋更恼,只推了推她道:“快走吧,宫里人多眼杂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八福晋哼了一声,没再言语,抬步进了正殿的门槛。

灵堂里,王公大臣都已排列整齐,皇后那拉氏站在雍正身侧,眼圈微红,神色凝重。八福晋和洛灵向雍正和皇后行了礼,雍正坐在圈椅上,手支着额头,微闭着双眼,一脸的疲惫。皇后那拉氏抬了抬手,八福晋和洛灵起身,退到了命妇队列中。洛灵抬头在皇子的队中寻找着允禩的身影。

允禩正垂手而立,与允祺低声说着话,似是感觉到她的目光,看了过来。洛灵见他回望,眨了眨眼睛,允禩点了下头,眼中含着笑意。洛灵错开眼光,发现八福晋头上的素花歪了,抬手替她重新簪好,八福晋一直审视着灵堂的布置,皱着眉头,满眼的愤怒。洛灵见她神色有异,忙低声问着:“怎么了?谁惹着你了?”

八福晋凑在她耳边道:“我瞧着怎么到象是皇贵妃的丧仪啊。”洛灵愣了一下,忙抬头看了看:“我怎么看不出不同啊?”“你才经过几回啊。”

八福晋悄声道:“好啊,年羹尧都押解进京了,年妃这一死到升了一级。什么东西!”洛灵忙悄悄拽了拽她的袖子:“福晋,别多事了。”八福晋甩开她的手,两眼瞪着上面的灵位,气得脸得白了。

无意间,洛灵向灵柩方向瞧了过去,禁不住浑身一颤。雍正仍然手支着头,姿式根本没有动过,只是他的眼光却正暗暗地盯着她,冷冷的,让她一下寒到了心底。看着他的眼光,洛灵猛然想起了亡母,一时间心中恨意难平,脸色一沉不再看他。雍正眼中闪过一丝惊怒,却又无从发作。

礼伺官上前行了大礼,道:“皇上,时辰已到。”

“开始吧。”雍正放下手,点了点头。

“遵旨。”礼伺官向雍正磕了个头,又转身年妃的灵位行了大礼,起身退到了殿门处,高声道:“诸王公、皇子、臣公、后宫嫔妃、命妇磕拜。叩首。”殿外殿内的人忙敛神屏气,掠起衣襟跪了下去。

只有八福晋没有跪,她一脸薄怒,美目冷冷地看着年贵妃的灵位。礼伺官被吓得脸色刹白,不知所措地愣在那儿。

雍正盯着八福晋,脸色阴沉,冷声道:“为何不跪?”

所有人都吃惊地看向八福晋,远处的更是抻着脖子看过来。允禩转过头神情复杂地看着她,想阻止,却终究没有出声。

“皇上,年妃的丧礼与礼制不符吧。”八福晋毫不畏惧,字字掷地有声:“除太皇太后、太后和大行皇帝、皇后外,只有皇贵妃薨逝才能受四品以上命妇跪拜哭灵,臣妾怎么说也是亲王福晋。”

允禩此时已冷静了下来,双眼盯着面前的青石地面,神色异常清冷。洛灵跪在八福晋身侧,紧紧攥住了手中的帕子,忍不住看向高高在上、神情泰然的雍正,不禁心中一凛,她知道,每当他越平静时,心中往往隐藏着令人骇然的怒火。

“没错。”雍正坐直了身子,手扶着圈椅的把手冷冷地瞧着八福晋:“朕封年妃为皇贵妃,你能跪了吗?”

“皇贵妃仅次于皇后之位,皇上既然加封,就应该颁旨召告天下,怎能如此草率,没有颁旨却先以皇贵妃礼发丧,本就与祖制不符,毓雯不敢逾制,还是不能跪。”八福晋微仰着头,迎视着雍正的目光,唇边挂着一丝冷笑。皇后在雍正身旁,焦急万分,又不知如何化解,求助地看向玉穗儿。玉穗儿看了看她,又扭头看向八福晋,也是急得一头汗,却又无计可施。

“你敢抗旨?!”雍正的声音并不高,却让所有人都为之一颤。允祥闻言也是心中一惊,迅速地抬起头,见雍正眼中透着瘆人的寒意,真恨不得上前把八福晋按在地上。允礼也抬头看了看正襟危坐的雍正,又看向八福晋背影,心中暗道:“这不是存心找死嘛!”

所有人都等着听八福晋如何回答,是妥协?还是硬扛?八福晋抬头看了看灵堂上被风吹得乱舞的幔帐,又转头看了一眼允禩,将心一横:“毓雯更不敢越礼逾制。”说完,她抬手摘下了鬓边的素花,冷笑着扔在了地上,不再看任何人,转过身拂袖而去。所有人都吓傻了,礼伺官更是吓得匍伏在地,不停地颤抖。

☆、第一百一十五章

“老八!”雍正脸色发白,厉声道:“你怎么说!?”允禩抬起头,镇静地看了雍正一眼,缓缓起身。雍正一直盯着他,所有人都盯着他。

允禩上前一步,向雍正和皇后端端正正、不急不缓地行了大礼,又恭身地退后两步,也转身走了出去,脚步轻快,尤如庭前信步。“真是一对儿活祖宗啊!”允祉跪在地上暗自感叹着:“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呐。”

灵堂中一下子静得可怕,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一片死寂。屋檐的铜铃被风吹得发出一阵声响,但此时在众人的听来却觉得格外的刺耳。

雍正尤如一座冰冷的雕像,良久没有动过一丝一毫,他不动,所有人都不敢动。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开口了,他一开口吓得所有人一激灵:“还有人要走吗?”

玉穗儿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她知道,雍正这句话是对洛灵说的,忍不住余光扫了过去,却正看到洛灵缓缓起身,玉穗儿彻底绝望了,在这场选择中,洛灵再次选择了允禩。

洛灵走到灵前,向年妃的灵柩行了大礼,又转向雍正和皇后磕了个头:“奴婢告退。”说完,缓缓起身,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离开了灵堂,她没有看任何人,甚至没有看玉穗儿一眼。雍正盯着她的背影,眼中充满了恨意,双手紧紧攥住了圈椅的扶手。

洛灵一个人缓缓走在翊坤宫外的夹道上,脚步稳稳的,恍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走过的太监、宫女忙不迭的让路行礼,她也似没看到一般,她现在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只想陪在他身边。

出了东华门,眼前是一片车马,却不见允禩和八福晋的身影。洛灵苦笑了一下,继续步行:“看来今儿要走回去了。”

“嘿!”一枚杏干儿正打中洛灵的头,洛灵吓了一跳,瞪着眼四处找人。“这儿呢。”洛灵闻声回头,一辆马车正停在路旁,八福晋掀着车帘坏笑着看她。

车夫扶着洛灵上了车,允禩神色凝重地看着她叹了口气:“你跟出来干什么?”“我早跟你说灵儿会跟着出来,你还不信呢。”八福晋拿帕子托着一把杏干赌着气的往嘴里塞。

“我是不愿相信!”允禩大声地冲八福晋喊了一句:“你怎么就不想想,你这么做,会带累多少人!”

八福晋听了不禁沉了脸,把杏干一摔,怒道:“有天大的祸我一人儿扛,你急什么眼啊!大不了不就是个死嘛!再说了,我又没让你和灵儿跟着出来,怎么这会儿都冲我来了!”

允禩气得闭着眼不看她,急急地喘着气,洛灵忙坐到他身边为他顺着气:“福晋,有什么回家再说。”

八福晋瞧着允禩被气白的脸,也直心疼,坐到他另一侧软声道:“你一动气就这样,回头心口又疼,行了,我错了还不成。”允禩紧锁着眉不言语,额头上挂着一层汗,八福晋也急了,边拿帕子为他拭着汗,边求救地看着洛灵。

洛灵看了看允禩,握住他的手时,感觉到他微微颤了一下:“即已如此,就安下心来等着吧,你再生福晋的气,又有什么用?”

允禩看向她,心痛地摇了摇头:“毓雯如此冒犯圣颜,皇上铁定不会饶了我们,可只要你不跟出来,皇上就不会对你怎么样。如今,你当着这么多人逆旨而行,你知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咱们三个人本就是彼此依附着,到这个时候我岂能只顾自身安危?我只知道,你们去哪里,我都要跟着。”

“唉!”允禩一拳捶在自己腿上,懊恼地道:“这下可好,一家子全搁里了。”说着转头瞪着八福晋道:“你踏实了?”

“我……”八福晋听允禩这么说,心里也有些后悔,顿时哭了出来:“不做也做了,你让我怎么样嘛。”

“别再怪她了。”洛灵不忍八福晋再被责备,拉着允禩的手紧紧一握。允禩无力地摇了摇头:“我不怪她,怪她也没用,等着吧,不会太久的。”八福晋闻言忍不住扑到他肩上哭了起来,允禩歪头看她哭得伤心,心也软了,抬手拍了拍她的肩。

雍正回到养心殿,也不用晚膳,一人独自坐在西暖阁里。皇后进去两次,他都没有理会,心里没了主意,只得让人去请允祥。

“皇上。”允祥也没用通传,进来向雍正行礼。

雍正抬了下眼皮,摆了摆手。允祥起身,垂手站在他身前:“您有什么烦心事儿,就跟臣说说。”

“还用我说?你不是都看见了,坐下说吧。”雍正沉声道,眼中的余恨未消。允祥坐在他面前,转动着手上的白玉扳指:“八哥当时也是欠考虑,怎么能由着八嫂这么乱来。”允祥深知此时若为允禩求情,不但帮不了他,反而会令雍正更加迁怒他,便反其道而行之。

果然,雍正哼了一声,冷笑道:“当年皇阿玛就说过老八这个福晋刁蛮成性,那是在他家里,可今日,她岂只是刁蛮,简直是胆大包天,竟敢当着群臣的面指责朕,老八不但不训斥她,还跟着她一并退了出去,就连……。”雍正说着说着,却顿住了。

允祥知道他要提起洛灵,忙笑着接了过来:“八哥怕老婆,您又不是不知道。”

“哼!”雍正冷哼了一声,拿起手里的折子往桌上一摔:“怕老婆,就这么简单?”“您打算怎么着?”允祥见他面色缓和了些,忙问:“今儿这事儿没个结果是不可能了,都看着呢。”

雍正转头看着窗外已降下的夜幕,禁不住想起洛灵望向自己时惊慌的神色和幽怨的眼神,心中随之一阵刺痛:“从何时起,你已经开始怕朕了!”

允祥见他沉思不语,也没言语,静静地等着他发话。半晌,雍正才叹了口气:“十三弟,代朕拟旨,革去允禩廉亲王爵位,罚奉一年,福晋郭络罗氏闭门思过,没有旨意,不得擅离王府半步。”

允祥暗暗松了一口气,忙起身打了个千儿:“臣领旨。”说完,转身退了出去。

廉亲王府,允禩躺在床上两眼望着锦帐的顶子,满面愁云,八福晋坐在床边守着他,整了整他盖腿的锦被,自上次被罚跪后,允禩的腿一到冷天就钻心的疼。

“你去歇歇吧,我没事儿。”允禩见她皱着眉,没了往日的神采,也不禁心疼。八福晋摇了摇头,靠在床帷旁看他:“让我多陪陪你吧,没准儿明天皇上就派人来拿我呢。到时候,想见你就难了。”

“就算拿,也少不了我。” 允禩心里一凛,但怕她担心,忙掩饰地笑了笑:“你呀,事前怎么不想着这些。”

八福晋被他说得一乐:“人家都是妻跟着夫,到咱家给掉个儿了,爷,你真是跟别家的王爷不一样。” 允禩握过她的手,低低一叹:“命,万般皆是命。”八福晋神色一黯,回握住他的手紧了紧:“只是苦了灵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