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恨朕?”雍正叹了口气,眼中却是一片苦楚。

“胤禩和玉儿都不在了,我的心就已经死了,对于一个心如死灰的人来说,恨与不恨,已经没有意义了。”洛灵说完不再看他,转身就走。

“你不是心死,你是怕面对朕。”雍正一把拉住她:“朕不多求,只要知道你身在京城,就心安了。”

洛灵抬头看着他,清冷如冰的面容毫无表情:“留在京城,我心会不安。”

雍正无力垂下双手,无比落寂地看着她:“如果你是为了孩子,朕答应你,会护他周全,只要你留下来。”

洛灵神色一凛,有些担忧地问:“十三爷都告诉你了?”

“是,十三弟临终前都告诉朕了,朕不会再追究什么。”雍正看着她微松的神色,心里说不出的难过,轻轻的挽起她的手握在手心里:“洛灵!留下来!”

洛灵感觉到他掌心的温暖,想起当年的情景,缓缓闭上眼睛:“我留下来又能怎样呢?如今的我,只想得到一丝清静,四爷,如果你还在意我,就让我远远地离开吧。”

“在意你,便放了你。就象当年一样。”雍正凝视着她良久,禁不住苦笑了一下:“朕早料到会是这种结果,却还是忍不住想试着留你。洛灵,朕明白,如果当年朕不想当这个皇帝,你不会选择放弃朕,朕一直明白。”洛灵淡淡一笑,释然地看向他:“明白就好。”

雍正叹了口气,自怀中取出一物,放在她掌心中。是那只白玉蝴蝶,蝴蝶边缘被薄薄的金缕嵌在其中,裂痕依在,却完整无缺。

“不是碎了嘛!”洛灵吃惊地翻看着玉蝴蝶,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雍正抬手轻抚着她的脸颊,凝望着她清丽的面容,满眼的不舍:“收好!再碎了,朕也没法子了。”

体会着他久违的温情,有些不舍,却又不能留恋,洛灵强忍着心中的痛楚,紧攥住玉蝴蝶,凝望着他点了点头,默默转身离去。雍正的手停在半空,指间轻颤了一下,才缓缓垂下:“珍重!”

洛灵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好好当你的皇帝吧!”雍正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紧紧攥住了手中的佛珠:“朕会是个好皇帝,一定会。”

洛灵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玉蝴蝶,面色沉静地回到车旁。苏培盛看到她走近,忙迎了上去:“主子吩咐,把这个交给您。”说着,捧了一个天青盖罐递到洛灵面前,洛灵迟疑了一下,没有接。

苏培盛看了她一眼,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是八爷的……”洛灵无比震惊地接过天青罐,紧紧抱在怀里:“真的是他?”苏培盛轻轻点了下头,会心地一笑,转身向五里亭跑去。洛灵迅速回身,遥望着亭中依然肃立的身影,浅浅一笑,眼中露出了恍若往昔般的轻柔。

七日后,在雍正的安排下,果亲王允礼亲自送和硕敦恪公主玉穗儿的灵柩往科尔沁,和她丈夫多尔济合葬。允禵自玉穗儿去世后一直病着,出殡当天,他也没去。

夜里,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不放心允禵,想去他屋里看看,结果发现他不在屋里,忙到院子里去找。远远地,看见王府后院有一团忽明忽暗的火焰,似乎还有个人影。

她走上前,看到允禵正蹲在那里,一页一页的从书上扯下书页扔到火里。火光映照下,允禵的脸幽暗不明。伊尔根觉罗氏走到他身侧,和他说起允礼送玉穗儿灵柩出城的事。允禵默默的听着她的话,眼神始终是空洞的。

伊尔根觉罗氏道:“公主的封号虽然没有再升,但一切都是按固伦公主的葬仪来安置,去往科尔沁这一路,每一个驿站都要停灵祭奠公主。”允禵仍无动于衷。伊尔根觉罗氏见他目光晦暗,却毫无悲喜之色,心里一痛,知道哀莫大于心死,叹息一声。

伊尔根觉罗氏俯下身凝望着他清瘦的脸,幽幽道:“您不说我也明白,公主这一去,把您的心也带走了。”允禵仍不说话,眼神中却有了一丝凄楚,手里却不停下,一页一页的撕着书页扔到火里。伊尔根觉罗氏这才注意到他脸上有泪痕。

允禵想起玉穗儿临终前缠绵不舍的情状,心里悲痛不已。“这些都是玉儿喜欢读的诗集。”他终于开了口。伊尔根觉罗氏动容道:“能活在您心里,公主可以含笑九泉了。”她凝望着允禵的脸。

允禵想起他和玉穗儿几十年没有结果的苦恋,如今伊人已逝,一切仿佛大梦一场,心痛难言,微微咳嗽起来。伊尔根觉罗氏忙拍了拍他的背。

见允禵将一个红色的荷包扔到火里去烧,她微微吃惊,忙道:“这不是公主送您的荷包,怎么烧了?”“这是我出征去西北时,玉儿绣的平安如意荷包。如今她走了,让这荷包陪着她去吧。”

允禵看着那精致的荷包在火焰的灼烧下逐渐失去了鲜艳的色泽,终于化成一团灰烬,眼眶再次湿润起来。想到和心爱的人永远不能再见面,余生只能生活在对她的思念和无尽的回忆里,不由得他不哭的伤心欲绝。

伊尔根觉罗氏自髫龄便在允禵府里,陪伴他多年,从来未曾见到他有过如此哀伤失落的神情,不禁也跟着难过,拿帕子轻轻的拭着眼角。“要不是您病了,真该去送她一程。”

“可意……”允禵凄楚的侧目看了她一眼。伊尔根觉罗氏听到他忽然叫她的小名,心里一热,动情道:“我跟着您都二十多年了,您的心意我怎么会不明白。”

想到玉穗儿独自忍受七年的分离之苦,最后凄凉的死去,允禵知道这心痛永远无法弥补。“玉儿不喜欢人去送她,她不喜欢看离别的场面。”他喃喃自语,想着往事,望着书页在火种纷飞跳跃,伤感之情充斥胸臆。伊尔根觉罗氏一直默默的陪着他,一刻也不忍离去。

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很多年以前,白茫茫的大地几乎和天际连成一片,年轻的他和玉穗儿手牵着手走在风雪里。

“十四哥,你慢点儿,等等我。”

“留神,别摔了。”

雪地里的脚印很快被雪覆盖,两个身影也渐渐消失,最终和冰雪世界化作一片茫然的混沌……

☆、第一百三十章

雍正十一年的初夏,允礼带了随从去四川峨嵋山游历。他从驿馆出来,只带了两名随从,在街边的小店用了早膳,便去山上的寺里参详。一路上,青山秀水,金顶云雾,让允礼心情大好。从金顶下来,他没有走大路下山,而是绕着山路,顺着山溪边的小路,缓步而行,寻找着僧人们说起的翠竹林间的灵猴。

不远处,一个七八岁上下的男童正在溪边提水。允礼来了兴致,走过去道:“你住这儿?”

那少年抬头看他,眉眼含笑地点点头道:“是啊,我住在附近。”

允礼看着他微微一怔,暗道:“这孩子好面善啊!说话似乎还是江苏口音。”

男童见他怔怔地望着自己,也不以为然,朗声道:“先生刚从金顶下来吗?是不是走累了?”

允礼见他双目黑白分明,生得眉清目秀,甚是喜欢:“是有些累了,你家在哪儿?能不能带我们去歇歇脚?”

男童笑着点了点头,学着大人的模样儿一抬手:“先生请。”

允礼看着男童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心里十分高兴,向身后挥了挥手,两名从人忙上前提了水桶,允礼拉着男童的手,走在前面。

男童的家建在半山间,三面环山,出了屋门不远,便可看到金顶,山下是一片茂密的竹林。房子是竹子建成的,随风浮云扫过,远远看去,就象是在画中一般,好不怡人。

“娘!”男童走到屋外探身喊了一声,见无人答应,回头冲允礼一笑:“我娘八成儿去寺里礼佛了。”

“令尊是位居士?”

“是啊。我娘可虔诚呢。”男童边笑着回答,边领着允礼进屋。

“你们在外边等着。”允礼吩咐了一句,便跟着男童进了竹屋。

竹屋分为内外两间,里间挂着帘子,想是主人的卧房,外间也只是简单的桌椅。墙上挂着一副观音坐像,面目慈和,笔力流畅,允礼不禁赞道:“好精致的观音像。谁画的?”

“是我娘啊。”男童倒了杯茶给他:“寺里的师父们都夸她画的好,常常有香客请她画。”

“这地方如此僻静,你们靠什么为生?”

“嘿嘿,其实我和娘平日住在镇上,我娘开了间扇坊,每个月的斋戒日,娘才带我上山来住一段日子。”

允礼笑着点了点头,环视着屋内的陈设,走近书桌,桌上展开了一纸扇面,绢绢一扇,缪缪数笔,兰芝素叶,跃然纸上。

男童似懂非懂地探头看了看,笑道:“我不懂,娘只让我读书,不教我画画。” 允礼笑了笑:“你才多大,已经开始进学了?”男童不以为然地瞟了他一眼:“我娘在我六岁时就开始请先生教我了。”

允礼一愣,却也没有在意,随手取了桌旁的发黄卷轴,缓缓展开:“这是……”画卷上的女子粉裙俏立,巧笑嫣然,落款竟是康熙四十四年。男童见允礼突然惊呆地看着画卷,忙解释道:“这就是我娘。这副画是我爹画给她的。”允礼望着画中人疑窦顿升,低下头沉吟不语。男童来了兴致,伸手拿起桌上另一副画轴,小心地展开来给允礼看:“我娘还画了我爹的画像,吩咐我记牢爹的样子。”

允礼只看了一眼,心中仿似被重重地捶了一下,立刻意识到眼前男童的来历,转过头,有些激动地仔细打量着他:“你叫什么名字。”男童看了看他,不知他为何瞬间变了脸色,但还是如实地答道:“我叫弘宁。”“弘宁!”允礼一惊。

弘宁看着他又惊又喜的神色,纳闷地摸了摸额头,“先生?你认识我娘?”允礼看着他熟悉的眉眼和动作,不觉有些恍忽,被他一问,才缓过神儿来,忙道:“没什么,只是觉得画中人很象我的一位朋友。”“噢。”弘宁并未生疑,拉允礼在桌旁坐下:“我娘快回来了,先生先歇歇,我去洗几枚山梨来。”允礼笑着冲他点了点头,弘宁见他笑容亲切,清澈如水的眼中泛起了一丝笑意。

待他走后,允礼转身进了里间,一张桌上,清水一碗,摆着山间的野花,清香一柱,供着牌位。允礼心里有些紧张,忙上前去看,不由愣住了,牌位上,空空无字。

一室的清雅之气,淡淡的竹香,允礼由里间出来坐在书桌旁,回想着弘宁那熟悉的眉眼,手抚已经发黄的画卷,心里升起一丝令他窒息的痛楚:“若真能放下,又何必如此?”他紧皱着眉,闭目沉思了片刻,似是想到了什么,猛然睁开双眼起身出了房门,带着随从向来时的路走去。

允礼三人走了不久,远远看见一名青衣女子缓缓走来。允礼心头一喜,忙闪身到树后,悄悄地微探出头来,眼光扫向树外。

一身朴素的衣裳,花白的头发随意地打了条辫子盘在头上,面容清丽,神态悠闲,眼角已微微有了些皱纹,目光中带着淡淡的哀怨。

“洛灵!”允礼低声自语着,一直等她走远了,才从树后闪身出来。“十七爷,要不要叫住她?”“多事!”允礼喝止了随从:“谁他妈回去提一个字,我打断他的腿。”“遮!”随从吓得忙退后了一步。允礼回过头,静静地看向半山间的竹屋,长出了口气,唇边浮起一丝浅笑,暗道:“不要再去打扰她了,难得的清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