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没想到苏夏这么好说话,抓耳挠腮地不知说什么好,沐止薰握了我的手,将苏夏送至院门口,苏夏将将走了几步,突然又回头将我幽幽盯着,我被他盯得立起一身鸡皮疙瘩,只听他说:“薏仁,若时光可以倒流,我定不会如此负你。”

他这番话听着显然是有悔意了,只是不知他是因为和沐凌霄过得不甚如意,还是因为觉得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所以才说出这番话来。可是就算我知道了又怎么样呢,这天下哪里会有倒流的时光,哪里又会有一个无怨无悔站在原地等他回头的沐薏仁呢。

苏夏走了以后,我顿时松了口气,觉得神清气爽,一巴掌拍向沐止薰,豪气冲天地说:“走,二哥,我们今日不在家里吃白菜萝卜了,你请我去镇上下馆子!”

沐止薰却闷声不响,自苏夏走后就放下笑脸来,沉了一双黑漆漆的眼,一副别扭的样子。

我凑近他脸孔研究了许久,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二哥,你不会以为我对苏夏余情未了吧?”

我摩拳擦掌,决定他如果敢点一下头或者说一个“是”字,我立刻脱下鞋来把他抽成一张鞋拔子脸。

幸而沐止薰还算争气,摇了摇头,说:“没有。”

那他做出这么一副既像受伤又像是很惶恐会失去什么珍宝的表情来给谁看?我琢磨良久,悟了,沐止薰他这是吃醋了!

我得意地眉开眼笑,拽着他的袖襟乐呵呵道:“噫,二哥,走啦走啦,你知道我的心的,是不是?”

他这才又笑起来,轻巧地捏了捏我的脸,说:“走吧,给我的薏仁买酱爆肘子吃。”

小地方虽有小地方的妙处,但也有苦恼。这白河镇上统共不到百户的人家,平日里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见惯了一些熟面孔,是以只要来张新面孔,便足够他们津津乐道好几天,更何况是沐止薰这种天人之姿。直到沐止薰在镇上教了几个月的书以后,他们这种热情方渐渐熄灭下去。然而如今沐止薰头一次在热闹的馆子里现身,我便又立刻感受到了他们那如火的目光和一波波的窃窃私语。

白河镇又小又穷,即使是镇上最好的酒楼,也没有隔间雅室,是以我们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趴饭,就像两只被人围观吃香蕉的猩猩。

沐止薰一脸的气定神闲,我便也安下心来,决定大度地不去计较那些如狼似虎的目光。看沐止薰吃饭委实是一种享受,他明明是在大啖腥膻,然而给人的感觉仿佛他在细茗一盏雨前龙井。一餐饭下来,咀嚼之声细不可闻,连瓷勺碰到饭碗的声音也无。

我悲摧了。同样是皇家出身的,我同沐止薰的区别简直就和烟柴头同百里东胤那几只白狐狸一样,是一种后天无法改变的血统。这当儿我的酱爆肘子上来了,我立刻热血沸腾,朝肘子伸出一只爪子去,对面的沐止薰迅速地捉住我的手,拿一旁的湿巾仔细替我擦了擦手,然后满意地准许:“行了,吃吧。”

我喜气洋洋地抓住一只肘子,恶狠狠咬了一口,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倒吸气声,显然是被我这奔放的吃相骇住了。我不用听也晓得他们在咕哝着什么,无非是沐止薰这么好一个公子配上我沐薏仁,太糟蹋了,简直是一朵奇葩插到猪粪里。

我都还没怎么样,沐止薰却先沉了脸,那手巾替我拭去嘴角酱汁,我立刻又听到一片吸冷气的声音,好了,世界安静了。

我正欢快地吃到一半,突然沐止薰俯到我耳边来,低声说:“快吃,吃完走。”

我一愣,看到他面色肃然,立刻明白了。既然苏夏都找了来,那么别国的探子也一定找了来。我匆匆丢下肘子,胡乱抹了几把嘴巴,立刻跟着沐止薰逃出了馆子。

从白河镇到李家村的这一路,都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地,虽是暮春天气,我却瞧见沐止薰的春衫渗出薄薄一层汗渍来,显见着他很紧张。我跟在他后头胡思乱想,忽然他停住了,只手把我往背后揽。

该来的究竟还是来了,我看到前方有四五个黑衣蒙面的杀手,只是不知道这是谙暖国派来的还是琉璃国老头子派来的。我祈祷是容弦派的,如果是他,起码不会伤到我和沐止薰。

然而杀手开口了:“二殿下,陛下有令,只要你把永仁公主交给我们,陛下可以既往不咎。”得,希望破灭。

沐止薰推我一把:“去藏好。”我知道此时只会成为他的负累,是以连忙躲到一边去。我抱着树瑟瑟发抖,耳里传来一阵兵戈摩擦的刺耳声和不知道谁的闷哼声,一刻钟后沐止薰说:“薏仁,出来吧。”

我扑到他身上去检查伤势,幸而他身上溅的血迹都是别人的,除了脸色发白,似乎并无大碍,我放下心来,扶住他说:“二哥,我们回去。”

我已不知道我们那小院落是否还安全,是否已有许多人埋伏着只等我们落网。我只想到,即便死,我也要同沐止薰死在一处。

我哆嗦着去推门,心情十分复杂,好像这一扇门的门里门外就仿佛要阴阳相隔一般,沐止薰微微一笑,伸出手来用力一推,吱呀一声,门开了。

烟柴头甩着尾巴跑过来,亲热的往沐止薰腿上蹭;槐树下的秋千在春日熏风中微微晃动;沐止薰种下去的那一片花朵蔬菜,已经长到了与膝盖齐高,舒展了叶子热闹地挤在一起。没有黑衣黑面的杀手,一派静年安好的春光灿烂。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扶沐止薰在屋内坐下,给他泡了一杯茶水喝。

他边喝边问我:“怕了?”

我伏到他膝头上去,叹道:“不怕。我只怕你丢下我一个人独自去面对。二哥,你要答应我,无论什么情况,我们总是在一处的。”

他摸摸我的头,颔首道:“好,我答应你。”我这才略略觉着了一些欢欣。

我本以为我这一夜睡觉一定是风声鹤唳,躺在床上睁眼到天亮的,没想到我却睡得极熟。半夜梦醒时,迷糊中听到有谁在交谈的声音,似乎还有打斗声,我心一凛,挣扎着正要醒来时,谁在我颈后轻轻一拂,带过一阵药草味儿,我便又十分不济地深睡了。

这一觉睡得极黒甜,早上我是被烟柴头滑不溜丢的舌头舔醒的。它在我身旁上蹿下跳龇牙咧嘴,一副恨不得挠死我的样子。我虽然听不懂狐狸们的交流语言,然而看它这副样子,我立刻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

我一轱辘翻身坐起来,喊沐止薰:“二哥!”没有人回答。

我心里咯噔一下,屋前屋后地四处寻他,待我翻遍了床底米缸,连马桶盖也掀了开来,才是真正地确定,沐止薰不见了。言犹在耳,说好要一同面对的,可是如今,他抛下我走了。

81扑朔

我的心里瓦凉瓦凉的,只觉得堵得慌。然而冥冥中还是有一线希望,也许沐止薰如同往常那般,正在白河镇上的学堂教课呢。

我揣着这么唯一一线希望直奔白河书院而去,没见到沐止薰,倒是见到一群仰着头的娃儿,个个跟嗷嗷待哺的雏鸟似的,我和颜悦色地问他们:“你们夫子呢?”

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没有来!”

童声清脆好听,可是一听在我耳里,却只觉得心如同秤砣一般直直往下沉。

我就这么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在门口将将撞到了一个人,这人惊叫一声,这特有的颤抖的尾音十分熟悉,我抬头一看,正是李荷花!

这姑娘惊恐万状地看着我,又开始抖索了:“沐、沐先生今天没有来,你这个悍妇,你把他怎么了?”

娘哎,我从未像此刻般这么庆幸看到她过,我已经顾不得什么了,把怀里一直随身带着的百里安寂的玉佩掏出来塞到她手上:“你爹不是县令吗?快,拿着这块玉佩,让你爹赶紧找他上头的官,直报到你们皇宫里去!”

李荷花傻乎乎地看了看那玉佩,看到上面那条腾云的龙时,眼直了。我在心里默念,娘哎,您老可别在这关键时刻两眼一白,咕咚一下栽到地上去。

李荷花却突然回过神来,将脸色一整,肃然对我说:“我立刻就回去找我爹,你……你一定要找到沐先生。”

那一瞬间我从她坚韧的神色上悟出了许多,其实李荷花也是明白我们俩一定不是普通人的吧,她这样的小家碧玉,碰上沐止薰的事情,却立刻坚强起来,委实令我唏嘘不已。

我掉头就走,其实心里却空落落地没有底,天下这么大,却要叫我往何处去寻沐止薰?

“等等!”李荷花却突然叫住我,她低低地说:“白河镇三十里地外有一片荒地,昨天夜里来了好几队人马驻扎下来,爹说听他们口音,不像是西夜国的人,倒像是琉璃国的。”

我心里几乎是立刻亮堂了起来,蓦然觉得李荷花那张脸也变得倾国倾城起来,感激涕零得直想握住她的手叫一声“好姐妹”,可是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寻到沐止薰,是以我只朝她点了点头,便去镇上驿站处买了一匹马来,朝着李荷花所指的荒地方向策马狂奔。

我以往虽在李大佛和赵兰因的教导下学会了骑马,然而真正独个儿驾驭一匹不熟悉的马,且速度又极快,却是从未体验过的。我在马背上被颠得死去活来,差点儿把肺都从嘴巴里颠出来,迎面而来的狂风又不知吹了什么东西到我鼻孔里去,痒痒得十分难受。

我一边策马一边想,如果真的是琉璃国的人马,那么他们在百里安寂眼皮底下潜入西夜国,百里安寂一定是有所消息的。我只要撑住这几天,撑到百里安寂来救我们,我便算是成功了。

我这么跑了几十里地,终于瞧见前方灰扑扑的苍穹下,立着几个行辕。我将将迈前了几步,便有护卫模样的人把我拦住了。

这护卫大约是得了上头的指令,显然就是等着我落网,十分恭敬地叫了我一声“永仁公主”,把我“请”下了马,带到了一处房内,然后便无声无息地遁了,连一句话都不撂下。

我在这过去的一年多里,见了许多大风大浪大世面,是以如今反而淡定了,摸了房中桌上一壶凉茶灌了几口,把指甲里的黄泥洗了去,估摸着等到晚饭时间便能见着送饭的人了,我便可以想法子从那人嘴里套出话来。

等到了黄昏的时候,果然有人送饭到我房中了。只是我万万没想到,来送饭的不是小厮不是婢女,一来便来了一个最大的官儿,来的人是琉璃国的老头子。

我乍一见到他,反射性地就要双膝一软跪下去喊他父皇,幸而我膝头才将将一弯,便想起了我与他之间的深仇大恨,立刻板起腰来,站得笔挺笔挺。

一年未见,他的一双眼睛因为纵欲过度而更加浑浊,笨重的身躯轰隆隆地朝房里轧过来,最后在一张椅子上坐了,眯着眼睛问我:“见了朕为何不下跪?”

老头子虽然昏庸,毕竟还是帝王,这话一说出来,颇有那么些气势,我很没骨气地一哆嗦,腿一软,差点儿就要跪下去,最后愣是被我挺住了。

我与他静默地对峙良久,他突然站起来朝我逼近了几步,我被吓得心惊肉跳,眼见着他眯起眼睛冷飕飕地在我脸孔上逡巡了几圈,又坐了回去,冷笑道:“性子同她这么像,可是这张脸,却委实与她没有一丝相同。”

他嘴里的“她”,大约指的就是我娘。我一想起我娘因他而死,愈发愤怒起来,紧紧闭着嘴不搭理他。

老头子却自言自语起来:“朕这么爱她,便是天上的星星月亮也摘下来捧到她面前去。她却不屑一顾,满心满眼都是西夜国那个老匹夫,朕,便一丝一毫也比不过那人吗?”

听他这么一说,我在心里还真拿他和百里东胤比了比,最后没有比出优劣来,倒是觉得这俩人无论是哪一个,都不是啥好东西。

他又继续喃喃:“莲纹啊,你可曾预料到我们如今居然会变成这副模样。朕本想将薏仁许给百里安寂,你说,如果百里东胤知道自己的儿子娶了女儿,那将会是多么痛快的一件事!可惜啊,最后朕还是功亏一篑了。你的女儿啊,把朕最有出息的儿子也拐了去,果真有你的本事!呵呵呵呵,不过迟了,已经迟了,你平生最大心愿,便是希望你女儿幸福,可是她得不到了,朕的儿子,我就是毁去又如何,我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他们圆满呢?”

我魂飞魄散,怒火攻心地问他:“你把沐止薰怎么样了?!”

老头子笑了:“他昨夜与我派去的人打了起来,被捉了回来。他说,他有投石车的图纸,但他有一个交换条件,必须放了你。我倒没想到,你会自己找上门来。你放心,你和他都不会死,我还要等一个人,等他来做个了断。”

他站起来,面色和蔼地同我说:“乖女儿,你就安心歇着吧,父皇日后再来探望你。”

我被他这句话吓得不寒而栗,头发都差点竖起来,老头子的心理显然已是扭曲了,我也不指望哪个黄道吉日里老天开眼能让他想通,只觉得我和沐止薰忒倒霉了,上一代的恩怨却要我们去偿还,这是一个什么道理。

现在唯一能肯定的是,沐止薰一定在这行辕里的不知哪个角落里活着,指不定就等着我披荆斩棘斩妖除魔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呢。我这么一想,便想溜到外面去探探情况,将将探出头去,锃亮锃亮的几把剑就架到了我的脖子上,好似他们的手轻轻一抖,我的头就要从裤腰带上掉下去了。这些护卫异口同声:“永仁公主请回!”

好吧,我很识时务地又踱回了屋子里。愁眉苦脸地守着一根蜡烛迎来了没有沐止薰的第一个夜晚。

我就这么在老头子的行辕里住了好几日,期间除去给我送饭的人,连只活物都没有见到。我不知道外头情势如何,百里安寂是否以带兵来救我们了,渐渐得就有些心浮气躁沉不住气了。

这一日我正寻思要不要绝食寻死来引起别人注意,终于来了一个活人来看我。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拔高了许多的修长身影,他小时圆溜溜的眼睛已长成了微微上挑的漂亮凤眼,面容更像我娘几分了。我几乎要认不出他来,半晌才又惊又喜地喊道:“五弟?!”

沐温泽神色漠然地站在那儿,完全不像以往那样像张狗皮膏药一般贴上来,他冷冷地打量我许久,突然嘴角一弯,勾出一个笑容来,可我看着那笑容,总觉得冷冰冰的没有丝毫温度,这笑容叫我有些心慌,不禁又叫了他一声:“五弟?”

沐温泽慢慢地走过来,开口了:“我不是你五弟,你也不是我三姐。我该叫你什么?沐薏仁,还是百里薏仁?”

我骇然地倒退好几步:“你都知道了?”

他又露出那种瘆人的笑容来:“是,知道了,你是不是觉得很可惜,居然叫我知道了,不然你可以瞒着我一辈子,同沐止薰快快乐乐地一直生活下去了,对不对?”

我听他这话不对劲,我虽然没有告诉他我的身世,但也没有特意要瞒着他的心思,他这话说的,仿佛我在刻意欺骗他一般。

我皱起眉头来:“温泽,我没有要瞒你,只是怕告诉了你,你一时接受不了。”

他的眉眼间尽是讽刺的神色:“接受不了?你大概不知道,我这半年来是怎么过的吧?你说,我还有什么接受不了?”

我心里一凉,这才想起我前一次见他,还是在百里安寂的龙啸营里,彼时他的身份被林峦识破,被送回了琉璃国去,换了琉璃国的退兵和一大片沃土。我再往前回溯,惊慌地想起了他那时之所以会在战俘里,是为了逃离老头子的!

我颤抖地问他:“温泽,他这半年来,把你怎么了?”

他突然极快地欺近我,我下意识地倒退一步,微微仰头看他,他也正低头看着我,眼神幽凉,当中却似乎又有一点疯狂的赤红,等我心底油然而生出危机意识,正要落荒而逃时,他已出手了,他的手指冰凉,用力钳住我下巴,我被逼得抬起头直视他,觉得心底一阵一阵发寒。

他幽幽一笑:“三姐啊,你明明知道他把我怎么了,却为何还要问?或者,你要我在你身上演示一遍?”

82抛弃

在我以往被沐止薰抽时,在我深陷谙暖国囹圄,被绑在柱上用烙刑时,都没有如同此刻这般让我恐惧,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竟然说出这么不堪的话来,我既痛又怜,不可置信地抖着嘴唇叫他:“温泽!”

他的手猛地一颤,终于松开了对我的桎梏,退后了几步。

我心有余悸地摸着下巴,不明白我们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沐温泽却仿佛连看我一眼也厌倦,漠然转过身去,预备离开。

“温泽!你要回去他那里?”我急了,对着他的背影叫道。

他听了这话,转过头欢笑着问我:“你说呢?我还能去哪里?三姐啊,你太不诚实。你既然当初狠得下心将我送回来,如今却为何做出这么一副假惺惺的样子来?”

他字字轻柔,我却骇然万分:“我把你送回来?那是决计没有的事!当初我同百里安寂已经商量好,安排你做一个他帐下的马夫,只是后来才知道,林峦自作主张已经把你送走了,我本来预备去拦住你们的,可后来又碰上了沙狼,我被困在崖底许多天,等到被救上来没几天,却又被百里安寂掳回了西夜皇宫,所以便一直没来救你。温泽,不管怎样,确实不是我把你送回去的。”

沐温泽歪着头,皱起眉来,一副无辜困惑的样子,天真地对我笑道:“三姐,你又骗我呢。那时整个龙啸营,除了你,还有谁知道我的身份呢?”

我一时默然,不知道该作何辩解。

沐温泽走过来亲热地拉起我的手,幽幽说道:“三姐,那温泽就相信你这一次,相信不是你送我回来的。可是后来,你却似乎已经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呢。你在李家村,和他,过得那么逍遥快活,那个时候,你有没有想起还有一个在琉璃国皇宫受苦的温泽呢?哪怕想过一刻钟?”

我被他质问得哑口无言,那段日子里,我欢欣得的确忘记了沐温泽,仿佛这世上只有我和沐止薰两个人,哪里还能分出心来想别的事?

“所以啊!”沐温泽叹了一口气,用胳膊圈住我,轻轻在我耳旁说:“你根本就是一分一秒也没想起过我。”他话音将将才落,我脖颈处立刻传来一阵被撕咬的剧痛,我捱不住痛,当下失声叫了出来。

沐温泽却不松口,牙齿紧紧咬住肌肉厮磨,想要将我撕裂一般地用力,我痛得张大嘴直喘气,眼泪糊满了一张脸,却不知道是因为痛苦,还是因为他强大的恨意。

沐温泽咬了很久,终于抬起头来,满意地舔了舔唇,我伸手去摸脖子,一手的湿热黏滑,已经流血了。

他笑笑问我:“痛吗?”

我已经被他吓得崩溃了,老老实实地点头,却立刻牵动伤口处肌肉,悲摧地呲牙咧嘴道:“痛。”

沐温泽摇头:“不,你没有我痛,你永远不会体会到我的痛。”

我骇得奋力挣扎,想要逃出沐温泽的禁锢,他却将我箍得更紧,在我耳旁状似亲昵的耳语:“三姐,你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有一次我打碎了沐凌霄最喜欢的瓷瓶,是你替我顶的罪,被菊妃狠狠掴了一巴掌?你记不记得你偶尔得到赏赐,有了好吃的东西,总会留一份带给我吃?”

我不明白他在这时提起这些小时候的事情有何意义,只能叹道:“那时还小,如今我们都长大了。”

“因为长大了,所以你就可以弃下我,连头也不回了?在谙暖国时,你曾经说过,你永远也不会扔下我不管;你也答应过我,无论去哪里都会告诉我一声;在龙啸营时,你又是怎么说的?你说你发誓再也不会丢下我自己离去。可是我被糟蹋的这日日夜夜里,你都在干什么?!”

他最后一句话在我耳边嘶吼出来,我心里一股悲凉,张了张嘴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代我继续说下去:“你都在干什么呢?你在西夜国皇宫里,和百里安寂一起看着狐狸生崽子;你在李家村里,和沐止薰一起种花打水,让他给你做一个秋千荡,呵呵,你过得风生水起,自然不会想起我在哪里受苦,你们原本,就把我忘了。”说到后来,他的声音显然已哽咽了。

他语气越轻柔,我就觉得越不寒而栗,我全身汗毛都立了起来,勉强笑出来,正想安慰他,沐温泽已然爆发了,他盯着我,眼里燃起绿幽幽的火焰来,又哭又笑,说:“没关系,我有一个好方法,只要我要了你,你就只能留在我身旁了。”

我觉得头晕目眩,心凉彻底,沐温泽已经开始撕扯我的前襟,胡乱寻到我的嘴要吻,我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地哭了出来,这样的我们太不堪龃龉,我甚至宁愿他是一个陌生人!沐温泽也流了一脸的泪水,我的脖颈处一片湿热,不知道是血,还是我的泪,抑或是他的泪。

布帛撕裂的声音不绝于耳,我用尽了力气扑腾,他却丝毫也不放松,我哀求他:“温泽,停下来!不要这样!”

沐温泽已经癫狂了,他充耳不闻,手下的动作一点也不愿停下来,我很快便觉得胸前一片冰凉,他埋首在我胸前,恶狠狠地撕咬,像极了一头穷凶极恶的狼,我挣扎不过他,忍不住放声大哭,我从未体验过这样歇斯底里的恐惧,我宁愿对我施暴的人是任何人,也不愿他是沐温泽,我们这样算什么?!挣扎间,他的手指却已经探到我的裙底,没有任何润泽地便闯了进去。

被硬生生扯开撕裂一般的感觉令我痛得蜷起身子,我的眼泪喷涌而出,绝望中只想到沐止薰,此刻我多希望他能来救我,忍不住便脱口而出唤他:“二哥!”

沐温泽听到我的喊声,忽然停顿了下来,我心里顿时滋生出希翼,希望他能清醒过来,然而他这停顿也不过是一秒钟,接下来他像是被激得更加疯狂,在我胸前啃咬拉扯,我全身都在颤抖着,奋力把手从他的禁锢中抽出来,怒极地用尽全力,狠狠抡了他一巴掌。

“啪!”清脆的掌掴声止住了我俩的一切动作。我这一下打得极重,自己掌心处都是火辣辣的疼,更遑论被打的沐温泽了。他被我打得踉跄一下,头偏向一侧,不可置信地摸向自己的脸颊,转过头来看我。

他白嫩脸颊上五个鲜明的红指印,煞是触目惊心。我哆嗦着把自己拾掇好,对他说:“温泽,不要让我恨你。”

他跌坐在地,突然幽幽笑起来:“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你会打我。”

我突然也迷惘了。沐温泽小的时候极为调皮,因为不受宠,便整日想着恶作剧来引起老头子对他的注意,却往往只招来一顿责打,他便更加执拗地反抗起来,简直是一个混世魔王,可是无论他做出了多么荒唐的事情来,我却从未动过他一跟手指头,连一个指甲盖儿都不舍得碰一下。可是如今,我们居然走到了这等田地。

我失了全身力气,同他一起跌坐在地上,笑起来:“温泽,我也从未想过有一天,你会这样对我。”

他瞪着我,叫出来:“是你先抛弃我,是你先背叛我,是你先不要我的!”

他脸上尽是泪水,眼里还不断涌出清泪来,潸然而下。我用袖子抹完自己的眼泪,再去将他的脸胡乱擦了一把,想拥他入怀却又不敢,只能低低说:“三姐对不起你。”

沐温泽坐在地上,肩膀一耸一耸地抽噎着,仿佛又变回了很久以前那个被老头子责打一顿以后,悄悄躲起来流泪的男娃儿,我仍然在害怕他,却又怜惜他,我在逍遥快活的时候,他却诚然是在琉璃国皇宫里受着常人不能接受的苦,我也诚然如他所说,与沐止薰二人世界世外桃源,一刻也没想起过他来。

我一阵内疚,终于忍不住抱住他,如小时那般揉他的头发,安慰道:“温泽,三姐以往说话不算话,这次一定不会这样了,这次我一定救你,好不好?你不要怕他,我会救出你来的。”

我这次说这种话,倒是确实有些靠谱的,我知道这次各国是一定会为了这图纸来做一个了断的,不管最后花落谁家鹿死谁手,于我、于沐止薰、于沐温泽来说,都是一个契机。我已经想好了,若有可能,一定要将沐温泽救出来,同我们一起过活。

沐温泽低低地在我怀里问:“这次不骗我?”

“嗯,不骗你。”

他终于平静下来,自己拾掇好自己,有些愧疚地看着我,嗫喏着说:“三姐,你的伤口……”

被他一问,我才注意到脖子上那个伤,立刻痛的龇牙咧嘴,沐温泽那口小白牙简直和烟柴头一样尖利,咬的委实有些深。

我说:“没事儿,你给我带些药来就成。”

“哦,”他甚为乖巧地点点头,“以后送饭也由我来。”

“等下,”我叫住他,“你现在住在哪里?和老头子在一起吗?”

沐温泽摇头,可怜兮兮地说:“他现在不大来找我了,只有喝醉酒或者想念纹姨的时候,他才会来找我,可是我也逃不出他的掌控。”

我放下心来,目送沐温泽离去,沐止薰又不知下落,我又出不去,立刻觉得前途晦暗,十分的没搞头。

83对峙

以后几天,送饭的人果然换成了沐温泽,托他的福,我的伙食也好了不少,总算是见到了一些荤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