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边扒饭一边问他:“温泽,你知不知道二哥被关在哪里?”

沐温泽脸色黯了黯,摇头说不知。好吧,我当下就萎靡了,觉得自己身无长处,不会武功不会使毒,只会给沐止薰拖累,委实有些混账。

沐温泽自又能看到我以后,成天紧张兮兮地盯着我,生怕哪天我趁他不注意又抛下他不管了,他这过分敏感的举动叫我很是疑心,一度厚颜无耻地怀疑他是否喜欢上我了,然而转念又想,他其实只是依恋我罢了,他从小没有母亲,大约只是把我当一个母亲那般依赖着的吧。

沐温泽是一个话唠,每回给我送饭来,都要扯上那么一段家长里短。这一日他便提到了沐凌霄。我立刻竖起耳朵来听,期盼能让我听到沐凌霄的苦难辛酸史。

沐温泽说,沐凌霄自从嫁入锦瑟国以后,过得不甚如意,因着她以往在琉璃国娇生惯养,奢侈惯了,到了锦瑟国以后便觉得不大习惯,譬如说什么梳子不是象牙的就用不顺手啦,马桶不是红木的就拉不畅快啦,每餐饭的菜色少于三十道就没有胃口啦等等这种狗屁倒灶的抱怨,而苏漩湖不比老头子那样挥霍无度,却是一个勤俭持国的明君,是以这俩人就很不对盘,苏漩湖便十分地不待见她。苏夏夹在这两人中间十分为难,更抵不住沐凌霄三天两头的闹腾,渐渐地也不在府邸里过夜了。沐温泽说到这里,很是唏嘘了一番。

我亦唏嘘了一番,难怪我前几日看见苏夏,总觉得他显出一副落魄不得意的大叔样,原来是家庭生活不甚如意,所以他便后悔起当初一时贪恋沐凌霄美貌风姿而抛弃我的举动了,莫非是觉得我沐薏仁皮糙肉厚的好养活?

我叹了一口气,我听到沐凌霄如今的处境时,没有不高兴,却也没有太欢喜,我只是不明白,她当初既然可以为了苏夏对老头子以死相逼,那么这么深刻的爱难道抵不过她那些身外之物的享受么?这世界果然充满了谜团。

沐温泽又说,如今外头的形势很紧张,百里安寂已经带兵往这边来了,谙暖国和锦瑟国也是蠢蠢欲动,眼见着天土大陆就要有一场混战了。他这消息略略宽慰了我一点,我幸灾乐祸地想,越混乱越好,我更容易浑水摸出一条大鱼来。

这日沐温泽将将才走了不过一刻钟,我正靠在床头打盹,突然远处一阵轰隆隆的巨响,我只感觉一阵地动山摇,这房梁被震得吱嘎吱嘎响,落下许多木屑灰尘来,我一边上蹿下跳躲着掉下来的砖砖瓦瓦,一边埋怨着这房子就是一块豆腐渣,冷不防被晃得跌在地上,同硬邦邦的地板死磕了一下。我挣扎着摸着额头爬起来,只听到外头一阵喧嚣的厮杀声,我正茫然不知所措,忽然从外头匆匆跑进两个护卫,一左一右夹了我的胳膊拖着我往外走。

我毫无反抗之力,悲摧地由他们架着,将将走出行辕外头,我立刻在心里惊叹了一声,因为眼前这千军万马的光景,着实叫一个壮观。风起云涌的苍穹下,大漠荒烟风起,上万人身穿硬冷铠甲静默地对峙着,利剑长矛闪烁着的锋利光芒几乎要闪花了我的眼。

我眯着眼睛环顾了一下四周,娘哎,我认识的熟人几乎都要聚齐在一起了。对面那由女娇娥组成的军队,应该就是锦瑟国的亲兵了,我仔细一瞧,果然见到了坐在车辇上的苏漩湖和骑在乌油油高头大马上的苏夏,最刺眼的是,他身后还立着沐凌霄;中间的百里安寂身后的军队最多,还轰隆隆开出了一架投石车来造势,此刻他正焦急得将我看着,立在他旁边的百里东胤肃然地板着脸,脸色挺有一种便秘的痛苦;右边便是许久未见的容弦了,我挺想念他的,是以特意将目光在他周身溜溜地绕了一圈儿,结果赫然发现他身旁站着的一个小娃儿,居然是暖阳!我脚一软,心跳了一下,这是战场,容弦怎么把暖阳这么个小娃儿也带出来了?我再仔细一瞧,这小娃儿气色挺好,没怎么长高,倒是又胖了一圈,手上还抱着一个什么东西,唔,这东西毛色油光水滑,雄赳赳气昂昂的,正是公鸡呱呱!

此刻这三国的军队就这么将我们围了起来,我觉得挺荣幸,托这投石车图纸的福,竟然能叫四国君王齐集于此,委实给足了我面子。我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听到老头子疯狂地哈哈大笑起来,他朝我一指,喝道:“百里东胤!你和莲纹的女儿,如今在朕手上,朕若在你面前杀了她,你又能如何?”

百里东胤此时总算有了帝王的气势,沉声道:“不,你不敢,你还没拿到图纸。”

老头子呵呵笑着,拊掌道:“朕有一个好儿子,已经把图纸交给我了,你说,薏仁对朕还有什么价值?”他拍了拍手,“把二殿下带上来。”

我瞪大了双眼,看着被带上来的沐止薰,一瞧见他惨白的面色,我的心便一阵狂跳,失声唤他:“二哥!”

沐止薰朝我这边转过头来,我分明瞧见他的双眸已是毫无光彩了,他使劲眨了眨双眼,才重新把目光聚焦起来对牢我,大惊道:“薏仁!你怎么来了?”

老头子冷笑:“你大约想不到吧,你为了她自投罗网,她却也为了你飞蛾扑火自取灭亡,朕都要被你们感动了呢。”

沐止薰无奈:“薏仁,我分明给你留了银票,让你寻一处安静的地方好好生活下去,你又何苦再搅进来。”

我瞪他:“我乐意。”

他被我气得说不出话来,转过头去不看我了。

老头子看上去十分兴奋,乐呵呵地拊掌:“百里东胤,你说,莲纹若在天上,看见她女儿被杀了,会是什么感觉?她会不会正眼看朕一眼呢?唔,你说,该用什么刑才能叫朕痛快?”

百里东胤大喝:“你疯了!这是我们上一代的恩怨,何必牵扯到小辈!”

老头子摇头:“百里东胤啊,朕替你养了十六年的女儿,你也该偿还朕了。”

百里东胤一直在同老头子纠缠着,似乎要给他们的什么计划争取一点时间,而苏夏与容弦,却只是静静旁观按兵不动。

老头子按了按额头,对百里东胤摆摆手,说道:“朕有些倦了,便不和你逞这口舌之快了,要不,咱们开始?”

他这兴奋地跃跃欲试的语气狠狠刺激了我一把,我的小心肝儿颤了两颤,眼见着两边护卫朝我走来,立刻大声叫道:“等等!”

“嗯?”老头子眯着眼睛看我。

我直视着他:“你不能杀我,投石车的图纸在我这里!你手里的那一张,是假的!”我话音刚落,余光瞥见沐止薰猛地一震,立刻肯定了这个猜测,早在我被捉来那一刻,听起老头子说沐止薰把图纸给了他时,我便疑心沐止薰那一张是照着我这张随意描画的,天可怜见,我平日里虽有些蠢笨,这一次关键时刻,终于是叫我猜对了。

老头子显然不相信我:“薏仁,要骗朕,你还太嫩。”

我朝他笑一笑,低头按下了镯子内侧开关,“啪嗒”一声,镯子立刻裂开一个缺口,我慢慢地抽出那张纸卷,朝老头子微笑:“你可以和我赌一赌,猜一猜你手里那张是真的,还是我这一张是真的。”

老头子微微犹豫了一下,迟疑了。

我看出了他的挣扎,立刻提出条件:“你把我和沐止薰放了,我就把图纸给你。”

老头子笑得很狰狞:“朕便是不放又如何呢?你当朕拿不到吗?”

我也笑得更欢了,捻开火折子凑近纸卷的一角,眉开眼笑道:“你若不放,我自然也没办法。至多你将沐止薰杀了。没有关系,他若死了,我也会追随他而去,只是这图纸,大约你也看不到了,或者,你想要一堆被火烧成的纸灰?”

老头子的眼光几乎要把我杀了,我手心脊背全是汗,却生生与他阴鸷的眼光对视着。我在李家村活了这么多日子,别的没学到,倒是将街头泼皮无赖的形容学了个十足十,这个世道上,大抵人人都惜命,你若连命都不要了,那么便再没有什么是值得你恐惧的了,我如今便将我与沐止薰的命一起豁出去,来赌一赌老头子的贪婪。我与他互相瞪视良久,连眼睛都不敢眨,不一会儿就酸涩得流出泪水来,老头子终于率先移开目光,不甘愿地挥手:“放他们走。”

我松了一口气,仍是不敢收起火折子,战战兢兢地跟捧着灵位似的,左手拿着火折子,右手拿着纸卷,同沐止薰一道慢慢往百里安寂的方向退去。

我一边退一边注意脚下情况,生怕一不小心绊到什么坷垃栽倒在地,那可就叫前功尽弃了。只是我太过注意脚下,便没注意到周围情况,等到那阵劲风袭到我面上时,我仍未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只觉得手腕一阵剧痛,有人攫住了我的双手用力扯着,我痛得松开手,纸卷便轻飘飘地落到风中,慢悠悠地舒展了开来。

“薏仁!”四周此起彼落地响起了喊我名字的声音,可是我却张大嘴说不出话来,我眼里只看见沐止薰刷白的脸色,看见那张图纸落地后引起的骚动,看见蜂拥而上去夺那图纸的各国士兵,看见了苏夏在苏漩湖的命令下,提着红缨枪朝老头子杀去,看见了沐凌霄哭泣的脸和徒劳无功伸出去的双手,却惟独看不到捉着我往后退去的人,究竟是谁。

沐止薰的脸离我越来越远,被埋没在刀戈剑戟中,我下意识伸出手去,指尖却只拂过风沙。

84

了断...

背后那人擒着我掠出去很远,直到一间房内,方放下我来。

我将将一落地,便转过身去想对着那人破口大骂,眼看我和沐止薰马上要逃脱了,他却好死不死地把我捉了来,这人龌龊心理可见一斑,可是我堪堪一转身,立刻吃惊地瞪大双眼,恶毒的诅咒滚在喉头,却一个字都迸不出来。

捉我的人是沐温泽。

他朝我微笑:“三姐,幸好我擒了你来,不然,你是不是就要再一次和沐止薰一起走了?我以为你在以图纸要挟父皇的时候,会说把我也放了的,可是真可惜,你没说,你只想到你和沐止薰,在那样的生死关头,你依旧忘记了我。你说过不会骗我了,可是你还是骗了,真叫人遗憾。”

我张口结舌,半晌反应过来,朝他解释:“温泽,你误会了,我是想到了百里安寂的军中以后,再让百里安寂攻下行辕,把你救出来的。”这委实是我的真心话,那样的光景下,我用一张图纸换两个人,估摸着已是老头子能妥协的极限了,我若再加上沐温泽,天晓得那老头子会不会又多了一个威胁的筹码,可是若我已到了百里安寂那边,他便可以率军无所顾忌地攻打老头子了,想必救出沐温泽也是轻而易举之事。我将我这一副老早想好的盘算解释给沐温泽听,可是他却只摇头不信。

“不,”他执拗地摇头,“我再也不信你了,我一定要守着你,我方能放下心来。”

我挠墙,抓耳挠腮地试图说服他,沐温泽却奇异地笑起来:“三姐,现在终于只有我和你两个人了,我带着你寻一处安静的村庄,我们一起生活好不好?我也能给你种花浇菜,我也能给你做秋千,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我骇然地倒退几步,结结巴巴地话都说不完整:“不不不……”

沐温泽垮下脸来,表情很忧伤:“是么,我就不可以么?”

我紧张地看着他,生怕他又突然爆发起来,做出一些什么不堪的行为来,他却突然展颜,欢喜地露齿一笑:“不要紧,只要你同我在一处便好。”

我捶胸顿足,这愁人的娃儿,怎么就说不动呢。这时门外传来响动声,似乎是谁忽轻忽重的脚步声,大约那人走得十分踉跄。沐温泽也听到了,立刻神色一整,做出防御的样子来。

门口慢慢地出现了一个修长人影,我心里一跳,眼眶发热,当下便要扑上前去:“二哥!”

然而我不过才跨前一步,胳膊便一阵剧痛,沐温泽这死小孩用力把我往他怀内一拽,我几乎要疑心胳膊被他拽得脱臼了,痛得叫出声来。

“薏仁?”沐止薰立刻担忧地叫我,他的眼神迟疑地往我这个方向看来,却不能准确捕捉我的方向,我心里一抽一抽地疼,知道他又不能视物了。

沐温泽显然是知道沐止薰的眼睛情况的,他朝沐止薰笑:“二哥,你又要来和我抢了吗?从小,父皇母妃是你的,万千宠爱是你的,锦衣玉食也是你的,我只得一个三姐,如今,你却连三姐也要从我身边抢走,你的人生未免太过如意。现在你毒发了,眼瞎了,二哥,你要拿什么来和我抢?”

沐止薰沉痛地唤他:“五弟!”

沐温泽笑得十分瘆人:“二哥,我只有这样东西,不会叫你抢走。”

我奋力挣扎,试图劝服沐温泽:“温泽,你放了我,我们三个一起走,好不好?”

我觉得沐温泽大概已经陷入了疯狂的幻想中了,他冷笑连连:“放了你?放了你你就会和他一起走了,你不会要我的,我对你们来说,始终是一个外人!”

沐止薰急了,循着声音掠过来想捉住我,他目不能视物,很容易便被沐温泽闪开去,第一下扑了一个空,第二下立刻摸清了方位。

“等等!”沐温泽突然出声,我立刻觉得脖子上被一个凉飕飕的什么东西贴住了,往下一看,一把锃亮锃亮的柳叶刀正架在我脖子上。

我有一刻钟无法反应,几乎连呼吸都停止了,不可置信地颤声道:“温泽,你……想杀我?”

沐止薰听到我的话,身躯一震,我瞧见他拿手去揉眼睛,费力地眨了好几眨,那眸子终于渐渐显出了光彩,他大约是看到我这副样子了,立刻神色一紧,停住了步子。

沐温泽一直没搭理我,似乎在进行什么深刻的思索,这时语气颇为愉快地说道:“唔,二哥,你的眼睛顶多只能支持片刻吧,不如这样,”他用另一只手摸出一把匕首,扔到沐止薰面前,“你若自毁容貌,我便放了三姐,如何?”

我颠起来,大叫:“沐温泽你疯了!”

他一把摁住我,欢喜地说道:“三姐,你小时常在我面前赞叹二哥的脸真好看,可如果他容貌毁去了,眼睛也瞎了,这么一个残废,你一定不会跟他走了是不是?”

我如同在寒冬腊月里掉进冰窟窿,冷得麻木,抖得如同风中一片落叶。

他继续在我耳边幽幽地说:“你还对我说过,虽然二哥的脸好看,可他打了你这么多次,你看到他便会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厌恶来,现在我就替你报仇,让他自毁容貌,你痛快不痛快?”

沐止薰原来一直与沐温泽对峙着,直到听见这句话,竟毫不犹豫地俯身将那匕首拾了起来。完了!我心里这么一个声音一直回荡着,那件事是沐止薰心里永远解不开的结,沐温泽却偏偏触到了他的忌讳!

沐温泽将柳叶刀贴紧我的脖子,沉声逼道:“动手。”

我眼见着沐止薰神色复杂地看我一眼,眸中深意叫我心里一凉,他已将刀尖对准了自己的脸,电光石火间我只觉得血通通涌到了脑子里,眼里迅速蓄了一眶泪水,声嘶力竭地大叫:“二哥不要!”

我尖利的喊声犹荡在空中,余音还未绝耳,瞬息间沐止薰手指翻飞,已在自己脸上狠戾地自上而下斜划了一道,那寒光惊心动魄!匕首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淅淅沥沥地滴下一串血水。

我眼前一片猩红,手脚抖得厉害,声音破碎沙哑地自己都吃了一惊,唤他:“二……哥……”我不管不顾地朝他冲过去,架在脖子上的柳叶刀便顺势切进了皮肉半分,沐温泽浑身一震,迅速收回刀,一把拖住我怒吼:“你疯了,不要命了吗?”

我心里痛意炽盛,哪里还能觉出脖子上的痛,不知哪里生出一股气力来,狠狠一把推开沐温泽,朝他嘶吼:“滚滚滚!不要叫我看见你!”

沐温泽一个踉跄,脸上血色迅速褪去,一丝生气也无,我却顾不上他,心惊肉跳地伸出手去摸沐止薰的脸,他满脸皆是血,骇人万分,我双腿发软嗓子发干,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声音软绵绵的如同绵羊在叫,问了一句极其愚蠢的话:“二、二哥,你痛不痛?”

他费力地弯起唇角,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显然是想对我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可最终却仍是失败了,我心里一阵巨痛,疼惜地说不出话来,只晓得握住他的手指轻轻抚摸,他忽然侧耳倾听,肃然说:“有人来了,快走。”

我咬牙不去看他满面的血,忍住泪水扶起他,回头看沐温泽还瘫坐在地,呆滞地两眼无神,立刻恨铁不成钢地冲他吼:“还愣着干嘛?赶紧走啊!”

沐温泽茫茫然回过神来,眼里重又燃起光彩,一骨碌翻身坐起来,同我一道扶着沐止薰往外头走去。

然而我们还是迟了。我们仨堪堪走出门口,便被一队身着琉璃国兵服的士兵包围起来了,从这些士兵中走出一个人来,对着我们笑得和蔼可亲:“二弟,三妹,五弟,咱们兄弟们好久未聚头,委实叫我这个做大哥的想念之至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在这光景下碰到沐修云,着实不是什么值得欢欣雀跃的事。果然,沐修云这厮凶神恶煞地开口了:“呦,我们兄弟姐妹好不容易团聚,你们怎么这么急着走呢!来啊,请几位殿下公主移驾前方行辕。”

包围我们的士兵又逼近了一步,我眼见着网越收越紧,那叫一个急啊!我预料到前方一定是四国一团混战了,百里安寂大约是脱不开身前来救我了,难道我将将从老头子那里逃脱出来,便又要毫无出息地被捉回去当做人质威胁百里安寂?何况还有一个沐温泽,我是万万不能让他再回到那不堪的境地中去了。

这当儿沐止薰缓缓抽出腰间软鞭,轻声对我说:“薏仁,我虽看不见了,却能听声辩位,我还能拖住他们片刻,你和五弟趁机赶紧逃走。”

沐修云大笑:“二弟,你这脸是怎么回事?可是五弟干的?都到这份上了,你居然还念着兄弟情谊,真叫一个兄弟情深!”

我没空搭理冷嘲热讽的沐修云,急得团团转,沐止薰如今这光景,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抛下他不管的,我轻轻地抱住他,豁出去了,这次若熬不过去,那便一起死罢。

85

一曲离殇...

沐温泽一直没说话,这时突然说:“二哥,你已负伤难行了,我来拦住他们,你们赶紧走。”

我冷笑:“沐温泽,我沐薏仁既然说了再不骗你,便绝对不会再食言,若再让你一个人去受那些苦,我这个姐姐便也是白当了。你不要以为我就这么原谅你这害二哥毁容的白眼狼了,他娘的你先得有命活下来,咱俩的帐还有的算!”

沐温泽不说话,紧紧地抿着唇,得,他那八头驴子也拉不动的倔脾气又上来了!

我也没空理会他,只听到沐修云指着我哈哈大笑:“三妹,几时轮到你来放大话?你们当中若没有你,凭二弟和三弟,也许还能杀出一条生路来,可是你这个包袱啊,临死了还要拉他们两个做垫背,你不是累赘是什么?”

我百思不得其解,问他:“大哥,我们与你并无恩怨纠葛,你做什么非要置我们于死地?”

沐修云摸着下巴思索:“唔,三妹,我本来只想杀了二弟,因为父皇对他似乎还未死心,大有传诏让位于他的意思,杀了他方能一劳永逸,你和五弟既然倒霉地同他搅在了一起,大哥只能辛苦辛苦,一并收拾了。唔,你就别想花招拖延时间了,有你这个拖累在,你们没胜算的。”

我朝他咧嘴开怀大笑:“这可不一定。你看,他们来了。”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朝着我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立刻面无人色,咬牙切齿地对我怒目而视:“你早有准备?”

沐止薰看不见,低声问我:“怎么了?”

我还未来得及答话,便听到远处一宏亮的嗓门嚎叫着凌空而来,直冲到我们脑门上:“美人儿!”沐止薰悲摧地抖了一抖,我亦抖了一抖,掩面说不出话来。

沐温泽惊诧地张大嘴巴:“三姐,这支军队……是谁的?”

他们是杜三蘅老头子手底下的亲兵。早在发现沐止薰不见时,我便预料到了一定会有一场恶战,是以在把百里安寂的玉佩交给李荷花之后,还将杜三蘅的胡子交给了她,托她找一个可靠的人快马加鞭送去四方府求救。幸而西夜国与琉璃国距离虽远,他们总算是在关键时刻赶到了。然而我猜中了开头,却猜不中结局,拍死我我也想不到杜三蘅居然会让吴猫儿带兵!

是的,就是吴猫儿,那个色迷心窍妄图以二百五十两银子买下沐止薰美人儿的乞丐,此刻他就一边高喊着“美人儿,我来救你啦!”一边提着一个狼牙大棒槌一路撂倒敌人无数,情绪激昂、热血沸腾地披荆斩棘。我傻眼了,忽然衍伸出一种古怪的感觉,仿佛吴猫儿就是那骑白马穿白衣的英雄少年郎,沐止薰就是一娇娇怯怯的黄花闺女儿,还别说,这一出英雄救美的场景还挺和谐的!

沐止薰一定已经从那声吴猫儿特有的“美人儿”的称呼中得知了来人的身份,因为他的面色悲壮得已非任何一种色彩可以形容了。

吴猫儿屁颠屁颠地冲到沐止薰面前,正面露喜色,却在瞧见沐止薰的脸孔大惊:“美人儿!你怎么毁容了?!”他木愣愣地呆了一会儿,忽然将狼牙棒一丢,捂起脸来嚎啕大哭:“美人儿不美了!”

我被他这惊天动地的一嗓子嚎得回过神来,立刻紧紧圈住沐止薰的腰身,低声安抚他:“二哥,咱们没事了,杜三蘅老头子挺靠谱的,手底下的兵都挺厉害,我们都没事了。”

我看向这支吴猫儿领兵的军队,正训练有素地与沐修云的兵搏打着,后者节节败退大势已去。我正欢喜不已,冷不防却瞧见了两个正在全力退敌的十分熟悉的身形,一个是艾十三,还有一个居然是许久未见的杜兮兮,啊不,李青青!

我吃惊地刚想和沐止薰报告这情况,他却松了一口气,也不跟我商量一回,便软绵绵地朝我身上倒下来,厥了。

我心里大惊,明白他是一口气撑到现在,听闻安全的消息以后,放松下来支持不住,才厥了。我只怕他这一昏,便会是永久,害怕得费力撑起他沉重的体魄,正想求救,艾十三已经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面色大变,迅速解决掉眼前的敌人,冲到我们面前来,一手托住沐止薰,一手搭上他的手腕把脉。

我瞧着他那脸板得十分严肃,战战兢兢地问:“怎么样?”

艾十三闭目凝思,半晌说:“不妙,得先找个地方把他安置下来。”

他这话一说,吴猫儿总算不哭了,涎着一张脸,眼里闪出精光来,朝艾十三摊开手:“十三,让我来抱美人儿吧!”

艾十三与我很有默契,一同格住了吴猫儿迫不及待伸过来的爪子,后者立刻焉巴了。

这时周围安静了许多,显然战斗已经结束,李青青也掠了过来,低声询问艾十三:“他怎么样?毒发了?”

艾十三摇头叹息:“动气过猛,毒发已久又无解药,难说。”

我被打击得也很想厥过去,却知道此刻不是装柔弱的时候,这当儿沐温泽小心翼翼地蹭过来,看看我和艾十三并没有抗拒他的意思,才慢慢靠近沐止薰,面上俱是悔恨,一双眼睛里泪汪汪的。

其实我还想骂他几句,然而看见他这副可怜的模样儿,知道他一定是想起了沐止薰平日里对他的好,又想到他不堪的境遇和经历,还是闭嘴了,深深地叹了口气。虽然我现在已知道我身上流的不是琉璃沐氏的血,然而我却是真的把沐温泽当做亲弟弟来看了,我可以痛恨这世上任何一个人一辈子,可是亲人之间,却又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

我轻轻拍拍他的肩:“罢了,你也是一时冲动。二哥他不会有事的,等他好了,我们三人还是要在一处的。”

沐温泽一听这话,呜呜呜地开始哭,一时间气氛一片愁云惨雾。

“薏仁!”远远地传来谁的叫唤声,我转过头去,看到百里安寂一身戎装,正焦急地四处寻找。

“三哥,在这里!”我朝他挥挥手,看到他完好无损,显然没受伤的样子,放下心来。

他掠过来,先将我周身转了一圈儿,眼光落到昏迷的沐止薰面上,立刻显出一副遗憾的样子来,叹道:“可惜了……”也不知他是可惜沐止薰那一双眼,还是他的一张脸。

我同他说:“三哥,我想好了,现在图纸已经不在我手上了,不会有人再找我麻烦了,我想同沐止薰去四方府里养伤,等伤好了,回李家村隐姓埋名做一对普通夫妻。”

百里安寂露出为难的样子来:“这……薏仁,恐怕你们现在要走,不大容易。”

我对他怒目而视,他叹了口气:“琉璃国的帝皇薨了。现在琉璃国没有君王,群臣大乱,沐兄好歹是皇子,恐怕他得留下来主持大局。”

我大惊,继而冷笑:“琉璃国灭了就灭了,与我们何干?况且不是还有沐修云么——咦,他人呢?”我四下张望。

李青青在一旁面无表情地向我解释:“沐修云死了。”

我剧烈地肉颤了一下:“你把他打死啦!”

李青青露出一个寒碜的笑容:“凭他也想调戏我,我早该动手了,只是忍到现在而已。”

我悲摧了,这么一说,琉璃国皇子只剩沐温泽了。我下意识向他看去,却见他脸上表情震惊而复杂,像是有一种解脱了的快意,又有一种为何不是自己杀了他的恨意,最后却又微微露出一些迷茫的神色来,似乎在怀念这个名义上的父皇。

我心里一软,轻声对他说:“没关系。江山天下本就与我们无关,温泽,你若不想回去那个皇宫,那就不要回去,我们谁都不会逼你承担这个责任。”

他浑身一震,抬眼看着我没有说话。

艾十三问百里安寂:“太子,前方形势最终如何?图纸落入谁手?”

百里安寂笑得很古怪:“图纸啊……太多人去抢,混乱中不小心撕成了碎片,每一个国家都不肯把自己抢到的碎片交出来,谁都得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