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亦辰费尽心机要得到我,若是由曹芳菲来告诉他我无恨决绝的誓言,以后,他还愿意天天再面对她浅薄无知的笑脸么?

271.涅磐篇:第三十一章 莫道身名两辜负(一)

安良只怕曹芳菲再说出什么火上加油的话,忙拉了她,匆匆道:“王妃,您好生养着,我们……先告退了……”

冷着脸看他们离去,我忍不住又笑,笑得满面泪水。

夕姑姑抱着我,紧张道:“公主,你别生气,别生气,小心……动了胎气……”

我依旧笑着,笑着问我的夕姑姑:“夕姑姑,你说,我这一年多来,过得可笑不可笑?可笑不可笑?我嫁的那个人,我根本就不认识,不认识……”

明明在笑着,为什么还是落泪?

我应该坚强,坚强地告诉自己,安亦辰,甚至已经不值得我恨了。

可我为什么,还是,一边笑,一边泪如雨下?

泪如雨下!

夕姑姑已经煮好了白粥,凉了好一会儿,等我起床来吃。

我忍着那种大悲大笑的冲动,由着夕姑姑扶住,默然坐到桌边,大口大口吞咽着白粥,努力将喉间的堵得人发慌发疼的气团随着粥液一起咽下。

夕姑姑自己也吃着,又将几根泡菜夹到我碗里。我也吃不出泡菜是咸是淡,横竖吃饭只是一种必要的机械动作了。

总得吃饱了,我的孩子才能健健康康,在我未来日子借死遁身时也保持着足以维持生命的营养和活力啊!

当没有人怜惜我时,我必须自己顾惜自己,自己把命运拨转到最合适的轨道上来。

但事实证明,老天又和我开了一个玩笑,相同的结果,却给了一个最惨烈的过程。

意外,应是来源于安亦辰过于强烈的爱,或者过于强烈的恨。

当日安亦辰曾评判我,认为我对宇文清的恨,只不过是爱的另一种方式;我有道理相信,他对我的爱有多深,如今,他对我的恨就有多深。即便他另娶娇娥,妻妾成群,也无法填去心灵深处的荒旷和空白。

我也曾有过那种可怕的感觉,但我有腹中娇儿占去了太多的思想,所谓的爱情,被另一种强烈的母爱冲击到了另一边,让我低估了安亦辰对我的感情,竟不曾料到,有那么一天,连安亦辰,那个对感情都能准确放入算计中的沉稳男子,居然也会那么冲动。

吃毕晚饭,因下午睡了挺长时间,我怕积了食,不敢再睡,遂到另一侧的小书房里暂憩。桌前有铺开的宣纸,我无心练字,却也在烛下研了墨,悄然落笔,作画。

画的是一树梨花。

当日在汪记绸缎庄,也曾画了不少梨花,当时便觉暗喻故人分离,十分不祥;但如今,分离竟成了心愿。

大团梨花如雪,俱是宣纸本色,遒劲枝干上,但要用淡色细笔轻轻勾勒,便是明媚含愁的一枝梨花春带雨,含情欲诉。

梨枝以下,落瓣如绸飞蝶舞,却是春意渐消,萧瑟渐起,离愁别绪,哀伤而决绝。

饱蘸浓墨,迟疑半晌,已悄然落笔题辞,却是前人的两句诗:

“古来多被虚名误,宁负虚名身莫负。

劝君频入醉乡来,此是无愁无恨处。”

[注:出自北宋•晏几道《玉楼春》]

画既成,心底亦是决绝的宁和。我不会频入醉乡,但也不会为了虚名辜负自己。无愁无恨处,待我去寻觅。

或者,就在那天高地敞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黑赫。在故燕侍卫的守卫下,我可以带了我的孩子骑射读书,另创一片天地。

虽然我曾因为安亦辰的刻意周全和保护而变得庸懦,可我不是旁人,我是衔凤而生的栖情公主。离了秦王府,即便只凭了我自己,也未必走不出一条路来。纵然兴不了大燕或大晋的邦国,至少也该可以给我的孩子一个相对圆满的未来。

那片醉乡,是梦中的桃源。我将一手去缔造。

轻轻一笑,我抚了隆起的小腹,在题辞旁加了一句:“书赠我儿皇甫无恨。”

“皇甫无恨?宁负虚名不负身?”正心境渐渐恢复恬和时,身畔酒气传来,我听到了安亦辰一字一顿咬牙切齿般地凛冽说话。

安亦辰怎么会到这里来?本就闹翻了,前儿又被我那等冷眼相待,总以为,以他的骄傲,这辈子都不会主动找我了。

我心中一惊,却迅速归于平静,缓缓将笔放回笔架,淡淡道:“哦?今日还真是贵客盈门!秦王殿下,有事么?”

安亦辰衣衫半解,半边胸膛裸露,连头上的紫金玉冠也松动了,头发凌乱垂下,而脸色更是白中泛青,眸子耀着极亮的辉芒,却闪烁不定,看来居然有几分暴戾。

他向来是个注重修饰自己的男子,任何时候都努力维持着自己的雍容温雅,即便当年被萧采绎囚困毒打成那样,眉宇之间,依旧不改骨子中的尊贵与傲气。但此刻,他居然醉成这副狼狈落拓的模样。

“没事就不可以找你么?”安亦辰愤恨地笑着,似受不了屋中的闷热,用力将衣衫扯得更是散乱,而另一只手,已将一个明黄包袱扔到我桌前,喝道:“把它收起来!”

我怔了怔,打开看时,却是刚才被安良、曹芳菲带走的秦王妃金册玉印。

“金册玉印?”我忍不住怒笑:“你不是收缴回去了么?这个也能说收不收,说给就给么?”

“皇甫栖情!”那样的六月天,安亦辰的声音却已凝霜聚冰:“你别做梦!不管你生出谁的野种来,你也是安亦辰的王妃,是我安亦辰的妻子,这辈子都休想逃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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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会更四千字,小虐,心软的亲们自备纸巾。。。。。

还有,有花的亲,希望将花优先丢给皎的另一篇《风暖碧落》(目前临时改名《公子正倾国》),这一篇可以先不要的,谢谢啊!

272.涅磐篇:第三十一章 莫道身名两辜负(二)

曹芳菲应该是很个忠实的传话筒了,看来已把我决绝的话语一字不漏地传到了安亦辰耳中。而安亦辰,正如我所料,根本不想放手。收回金册玉印,不过是一时恼怒,想给我个教训而已。

如果没有踟躇花那件事,如果我不知道萧采绎之死与他有关,如果我不曾看清当年的舍身相救只是场可笑的苦肉计,我听了他的话,也许会感动,会流泪,会依到他怀中再次低声下气请求他容下孩子。

安亦辰凌厉的话语中,我已听出了一丝软弱和退却,或者我柔和下来,求一求他,即便万般不愿,他也准备接受那个“野种”了。

可惜,没有了如果。

我无法再克制自己对他种种算计的厌恶,随手将手中的玉印扔回桌上,如同扔一件又臭又脏的垃圾。

“安亦辰,你醉了,带上你的东西,回你的夫人们那里去醉生梦死吧!”

我冷淡的说着,立起身来往屋外走去。

“你别走!”身子猛然被一团炽热包围住,除了酒气,还有熟悉的清醇气息,带了淡淡而温馨的龙涎香。

“别走,栖情。”安亦辰软语说着,结实的双臂,紧紧环着我的前胸,话语中已带了哽咽之声:“我不想要她们,我只要你。”

我闭一闭眼,迫回涌到眼底的温热和酸涩,用力挣开他,“啪”地一声掴了他一个耳光,平静道:“我已不想要你。”

我对他所有的爱情,都建立在他的欺骗和算计之上。连沧北行馆第一次将我占有,都是他掳获我身心游戏中的一环吧?让我再没有了回头的机会,从此只能是他安亦辰的人!

一切的美好,在如今看来都是如此的肮脏。

尽管心头酸楚,我已不想让他再碰我。那是对我的玷辱,对死去的绎哥哥的嘲弄,对代人受过的宇文清的伤害。

安亦辰意外地捂住面颊,冷沉而愤怒地盯着我,似想看清我到底在想什么。

我毫不掩饰我的嫌恶,哼了一声,留给他一个比刀锋更冷锐的背影,径回自己卧房中,对手足无措站在门边的夕姑姑道:“关门,闩好。”

夕姑姑忙不迭应了,关了门,正要闩时,只听“砰”的一声,门已被踹开,夕姑姑猝不及防,被狠狠踹入门的脚踢翻,惨叫一声,捂住心窝弯下身去。

“夕姑姑!”我大怒,正要赶过去时,安亦辰已跌撞进来,扶住夕姑姑,晃着自己脑袋,似逼自己清醒,方才急问道:“夕姑姑,踹到哪了?”

夕姑姑挣开他的手,退了几步,扶了我的手,戒备地望着他。

安亦辰本就发白的脸色转作惨白,又在惨白中渐泛起悲怒的红晕:“你们都怕我?恨我?连多看我一眼都不肯么?就因为我想除掉那个小畜生!”

我已懒得再告诉他,那个小畜生正是他这个畜生的亲骨肉,只是咪起眼,凌厉叫道:“安亦辰,我不想见到你,你给我滚!”

安亦辰一步一步走向前来,将那金册玉印扔到我床前桌上,森冷道:“不管你想不想见到我,当日你有过誓言,你这一生,都只属于我一人,不管我是皇帝,还是囚犯,所以,你最好别想着离开我!就是死了,你也只能属于我安亦辰!”

我也蓦地想起了当初的誓言。

五月榴花如火中,我曾那般热烈地抱住他,向他发誓:“我皇甫栖情,这一生都属于安亦辰,永不改变。如违此誓,让我今生孤独,来世寂寞,永远只孤零零一个人。”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也已惨白了,但我居然还能笑着说话,凄厉地笑着和安亦辰说道:“是,我发过誓。可我不想遵守了。就让我……今生孤独,来世寂寞,永远只孤零零一个人吧!”

抓起桌上的玉印和金册,我狠狠掷出了房。

卧房外,是外厅,铺着坚硬的花岗石。但闻清脆的碎响,分明是那玉印被摔裂了。

安亦辰震惊地瞪住我,然后冲出去,慢慢拣起玉印,却已跌成三四块了。安亦辰颤着手忙乱地拼凑着,脸上的狂暴和愤怒越来越明显,霍然抬头时,目中已有冰寒而危险的气息如波澜涌动,如怒涛般随时要扑过来,将我吞噬得死无全尸。

我打了个寒战,忙向夕姑姑道:“快去关门。”

这时,只闻安亦辰吼道:“你这个无情无义的蠢女人!”

手中碎成数瓣的玉印,已猛地向我掷了过来。

眼前花了一下,我几乎还没觉出怎么回事,额前突然疼了一疼,就迅速被温热的液体掩住,连那疼痛也感觉不出了,只是脚下却开始发起软来。

“公主!”我听到夕姑姑撕心裂肺地惨叫着,努力睁大眼,前方却是血红一片。抬起袖子来,胡乱擦了一擦,才见夕姑姑疯了般冲过来,将我抱住。

而我的身子已经软了下来,在发现擦到袖子上的是大片的血迹后,我眼前又被大片血光模糊了,什么也看不清楚。

“公主,公主!”夕姑姑的声音,在这一刻也是似隔了山,隔了水,模模糊糊,但我的心地却突然地异常清明。

安亦辰的玉印砸中我了,砸到了我的头部。我只怕……快死了。

“夕姑姑……”我躺在夕姑姑的怀中,如同嗅到幼时温暖甜腻的奶香,又似闻到了母亲那温馨芬芳的体香,母亲来了吗?来带我走吗?我用力吸了下鼻子,轻轻说道:“把我送回肃州吧。母后来了。她想我了……我要陪陪她……”

“公主……不,公主,你不要怕,夕姑姑这就去找大夫,不要怕,不会有事的!”夕姑姑搬动着我的身体,似乎要将我搬起,向外挪移。

但我的上身,却迅速被另一只熟悉的大手拉去,靠到了那个曾让我异常安心依赖的胸怀。

“栖……情……”安亦辰压在嗓中的声音,颤抖而凄厉,破碎地吐着含糊的音节,冰凉的指肚只在我额前伤处战栗着,战栗着,猛地捂了上去,用力掩住那分明正泉涌而出的鲜血。

“夕姑姑,快去找大夫!”他恐慌地大叫起来:“我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的,栖情!”

夕姑姑惊慌地应着,奔出的脚步声忙乱而仓皇。

安亦辰将我紧紧搂在怀里,叫道:“栖情,对不起,栖情,对不起……”

大滴大滴的温热液体,迅速滴落到我的面颊,伴着安亦辰失声的痛哭,那么的无助,那么的凄楚,那么的痛悔!

忽然之间,我不恨他了。满眼里,都是一幕幕清晰的过往。

那个少年,带了几分腼腆,尴尬地钻入我的锦被中躲避搜兵……

骄傲不甘地向我宣布,某一天,将以对等的身份,叫我一声栖情……

被我用棉枕狠狠压下,胡乱挣扎着求生却不敢碰我的胸……

步步凌逼,迫我激发出最后的决绝斗志与他以死相拼,却懊恼放手离去……

将我从即将沉塘的麻袋中抱出,当众宣布,是他赖住我,他永远只要我一个……

被我算计入狱,却在狱中狠狠地吻我……

在我最艰难时将我从泥浆中抱起,惊惶地将我抱在怀中,唤着,栖情,栖情……

以为是风过水无痕,却不知那波澜早被压在心底深处,在最伤痛时如潮翻涌。

我真的不恨他了。唯余悲惨,悲惨地流泪。

“安亦……辰……”我模糊地呼唤着他的姓名,五指伸出,抚到了潮湿的脸。他的脸,比以前消瘦多了。他爱我,却爱得太苦,太累。

“栖情!”掩着我伤口的手在抖动着,安亦辰应着,将脸埋到了我的脖颈,泪水迅速地滴落。

“为什么……我们……终究又回到了……起点?一年多前,你将我……从泥水里救起……还是逃不过……”我喃喃地说着,无力地磨挲着他的面颊,珍惜地感受着手指的触觉,发出的声音却越来越低迷,越来越不清晰:“亦辰……亦……辰……”

模糊地感觉自己的手耷拉下来,接着是安亦辰惨厉地痛叫,剜了心般的悲惨着:“栖情!”

热泪,行行滚落,也不知会滴于何处……

逃不过,逃不过原来一尸两命悲惨死去的既定命运么?

那一次,杀我的是医者白衣;

这一次,杀我的是安亦辰。

这一年多,难道只是命运跟我开的一个绝大玩笑,最终,还是要让我再一次经受那种悲惨的轮回?

以后的记忆,非常的模糊。

不断有人影走动,不断有人唤我名字,不断有人在床前争吵。

是我那性情温驯异常的夕姑姑么?她一直在赶着安亦辰,不让他靠近么?

我无法说出,其实安亦辰的泪水,也让我心里好痛,好痛。即便知道了他的欺骗,到最后的时刻,我还是不能忘却他的好,不能抹杀他曾经的深情和温柔。

如果我死了,也未必不是件好事。起码,我不会心痛和矛盾了,他和宇文清,也会渐渐将我压到心底的最深处,沉淀,然后忘怀。

中途,我似乎还清醒过一次。

睁开眼,眼前一片黑暗。我茫然地叫着:“夕姑姑,夕姑姑……”

夕姑姑应着,接着有一大堆脚步声杂沓涌来,男的,女的,分不清谁是谁,都在说着同样的话:“王妃醒了!王妃醒了!”

似乎有很淡的龙涎香传来,却隔得很远,飘缈得似乎那人站在云端,或者,我站在云端,再也无法接近对方。

一方丝帕覆于我的脉门,有男子搭了脉在说着:“嗯,如果不发烧,应该会……会恢复吧!”

我没死吗?那人是大夫么?我会恢复么?

很紧张地抚摸一下腹部,依旧圆滚滚地凸出着,顿时松了一口气。

那大夫已在一旁道:“请王妃放心。王妃受伤的是头部,只要调理得宜,不会伤着胎儿。”

我笑了一笑,侧过脸问道:“夕姑姑,为什么不点灯?太黑了,我什么都看不见。”

忽然之间,一室静寂,静到极可怕的境地。

有沉重的脚步声传来,龙涎香的气息愈发浓愈。

安亦辰很小心地问着:“栖情,你……看到我了么?”

我默然,然后问道:“为什么我不死?”

死了,就不必再痛苦,不必再烦恼,不必再面对。

于是,安亦辰那边也静默了,静默得连他的呼吸都似听不到了。

厌倦地闭上眼,我柔柔说道:“夕姑姑……天亮了叫我。我再睡一会儿……”

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夕姑姑将一颗药丸放入我口中,在我耳边轻声道:“公主,吞下去。吞下了,夕姑姑就可以带你走了,还可以找……找别人来救你。”

小时候,夕姑姑也是这样温柔地哄我吃药。微微皱了眉,很顺从地艰难吞咽下了药丸。

而后,神智更加模糊,心跳也慢了下来,每一处神经,都似在被甚么东西拉直,并渐渐僵硬。

我终于彻底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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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有四千字了么?本章有点小虐。

273.涅磐篇:第三十一章 莫道身名两辜负(三)

终于醒来时,身体似乎正躺上软软的榻上,不断颠簸摇晃着,马蹄声和车轱辘转动声传入耳边,闹得头晕,显然是在马车上了。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给颠得阵阵疼痛,似乎要散架了一般,沉重的小腹,更将我压得腰酸背疼。

微微一动弹,已听耳边有人温柔叫道:“公主,公主!”

正是夕姑姑的声音。

睁开眼,眼前依然一片漆黑,但伸手摸时,已摸到夕姑姑柔软的身体。我那被纱布包缠得结结实实的头分明正躺在她的腿上,被她半抱在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