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就连阿秀女粗黑的发髻上都别了花。她早上进苏锦瑞的闺房打扫收拾,手脚从来不放轻,铜盆放上木架一声“哐当”,窗户一推又是一声“嘎吱”。苏锦瑞没法再睡,从床上坐起,隔着纱帐影影绰绰地瞥见阿秀女脑后两朵黄白相间的素馨花,便笑说:“阿秀,你终于肯头上插花啦?”

  阿秀女手持鸡毛掸威风凛凛,头也不回地说:“插朵花而已,有什么?反正摆着到晚上也要凋谢。大小姐,你快点起了,水倒好了,衣裳也给你挂好了。”

  苏锦瑞懒洋洋地爬起,套上木屐走到铜盆前说:“你别让二姨太看见,看见她又要说了,好心好意留你来做工,你转头就擅自拿花戴头顶。”

  阿秀女停下手里的活,认真思索了会儿,答:“对哦,刚刚二姨太看见我了,她居然没骂我。”

  苏锦瑞正要弯腰掬水,一下愣住,问:“她真没骂?”

  “没啊。”阿秀女道,“不但没骂,还让我快些上来服侍你,早饭也让单独给你端房里。大小姐,你别担心,你的生辰我记着呢,长寿面是我特地盯着厨房煮的,鸡汤去了油,加鲍菇虾米,一点也不腻。对了,还有红鸡蛋,我昨晚染了好久才上色,都替你分给大家了……”

  苏锦瑞却皱眉问:“二小姐在做什么?”

  “一早起来在试衣服,说是等下要出门。”

  “试什么衣服?洋装还是褂裙?”

  阿秀女道:“来的是冯记顺天成的伙计,该是洋装吧。”

  “有说去哪里吗?”

  “我哪个晓得。”阿秀女忽然想起来,道,“不过拉车的老黄提到过,好像要去什么陈公馆,哪个陈公馆就不知了……”

  苏锦瑞的心一下“怦怦”跳了起来,她犹如嗅觉灵敏的幼兽,霎时间从这一系列信息中破译出令自己不安的元素。她飞速洗漱,胡乱套上衣服,发辫纷乱也顾不上,拿手绢往脑后随意一扎,便踩着木屐头也不回地往楼下跑。当她往下跑时,已然顾不上脚步声大还是小,多年与二姨太的较量,令她直觉意识到事有反常即为妖。而若无所作为,听之任之,她不知道会出现什么后果。

  苏锦瑞“啪嗒啪嗒”冲下楼梯,拐过十二道精雕细琢的满洲窗,狭隘陡峭的楼梯仿佛怎么也走不完似的。在那一刻,苏锦瑞甚至觉得,它们像会自我生长一般,明明踩过一节,又在前头长出另一节。她恍惚中觉得,整个苏宅大屋似乎活了过来,它自有主张,自成体系。它的主张并不对公平负责,二姨太背着苏锦瑞做了什么无关紧要,它要的是维持表面的肃穆寂静、安稳祥和,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但十七岁少女那压在心底的对未来小心翼翼的等待,又算什么呢?对整个苏家来说,苏锦瑞的心思,简直不比楼梯板干不干净、满洲窗上的彩色玻璃亮不亮这等事重要多少。

  苏锦瑞脚下木屐一滑,整个人直直摔下,幸而她反应机敏,手抓住扶手才避免滚下去。饶是如此,屁股还是连着滑了好几格楼梯,脚上的木屐已掉下,“咚咚咚”几声摔到了楼梯底。她顺着黑底红花的木屐往外看,看见一抹白色绉纱宽边洋裙的娇俏身影。她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认出那是二妹苏锦香。苏锦香烫了卷发,戴着两圈珍珠项链,手上戴着白手套,脚上穿一双半高跟的白色镂空皮鞋。她的嘴唇异常红润,低眉含笑的模样,看着比她实际年龄大了好几岁,有种被二姨太短期内生生催发出来的妙龄之美。即便听见苏锦瑞跑下楼的声响,她也不为所动,只稍稍回了下眸,视线很快便不知转向了何方——这是二姨太惯有的眼神。原来在不知不觉间,苏锦香已经长成一个缩小版的二姨太,没事的时候装傻充愣,需要她绽放时,她从不介意展现美好。

  苏锦瑞有些茫然,她看着二姨太把苏锦香送出门,门外有苏家长期包的黄包车,自会将她妥妥当当地送到二姨太煞费苦心将她送去的地方。苏锦瑞不用求证,就知道她不是去陪亲戚逛省城,或者这段时间以来,她压根儿就没有所谓的来省城游玩的亲戚。苏锦瑞想动,脚踝传来一阵剧痛,这痛直接钻入心脏,开了个孔,血液仿佛随之涣散流走,因为苏锦瑞有好一会儿都觉得头晕目眩。她看见二姨太摇摇摆摆地走过来,跟苏锦香用同一色唇膏的嘴上下碰撞,好一会儿苏锦瑞才听清二姨太说什么,她说:

  “我的大小姐,你怎么这么狼狈呀?着急吃寿面?放心,都给你留着呢。什么,你说二小姐去哪里?哦,她就是去陈公馆参加游园会,对呀,就是陈廉伯先生那里。可了不得,我听人说那公馆有通天旋转楼梯,能从一楼直接上到五楼。哎哟真是不巧哩,游园会的日子重了你的生日,苏家上下统共只收了一张帖,我只好让二小姐代你去了。你是长姐,又是上过学堂的女秀才,不会跟妹妹计较的啊。怎么还在这不起来?快起来快起来,等下家里来客让人瞧见可不好看……”

  她边说,边伸出精心涂了蔻丹的手来扶。苏锦瑞一下拂开她的手,抬起头盯着她问:“怎么会有陈公馆给你下帖子?我们家的亲戚里头能同陈公馆说得上话的,除了邵表姨妈还有哪个?她送过来的帖子,怎么会写苏锦香的名字?”

  二姨太收回手,假笑说:“哎哟,这话说的,给谁又有什么打紧?一笔写不出两个苏字……”

  “你,你拿了邵家给我下的帖子,却瞒着我让苏锦香去?”苏锦瑞红了眼圈,色厉内荏地骂,“你原来安的是这个心,真是痴心妄想,就凭苏锦香那个样子,出了门只会丢脸……”

  二姨太嗤笑一声,轻声细语说:“大小姐,你想多了,我能安什么心?二小姐只是去游园会见下世面而已,能丢谁的脸?你这么着急上火的,倒让我替你担心呀。”

  她凑近苏锦瑞的脸柔声说:“你要清楚,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你一个女学生躲在闺房里想当然,它就理所当然了。”

  苏锦瑞大怒,她再聪明,这时也不过是个色厉内荏、沉不住气的少女。她在这一刻被前所未有的愤怒包围着,她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这么讨人厌。讨厌到她已不想再用脑对付,只想用暴力打杀。她直接除下另一只木屐,举起来就往二姨太头上砸去。二姨太尖叫一声,急忙退后,木屐从她头上飞过,“哐当”一声砸到对面墙上挂的西洋钟上。

  二姨太花容失色,苏锦瑞却为没砸中她而颇有些遗憾。就在此时,只听门口一声暴喝:“住手!这是在做什么?”

  她二人齐齐转头,却见苏家大老爷,苏锦瑞的父亲不知何时已进来。他将手上的文明杖“啪”的一下抽到齐膝高的门槛上,怒道:“反了你们,不敬长辈,不慈子女,整个家没点规矩,简直丢人现眼!来人,来人!把大小姐送回房,没我的话不准她出来,也不准给她饭!”他转头对上二姨太来不及收敛的幸灾乐祸,怒火更甚地骂道:“还有你,你也给我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留在这继续丢我的脸吗?”

  二姨太涨红着脸,急急忙忙走开,而阿秀女也赶过来,把苏锦瑞架起来往楼上送。就在此时,苏锦瑞听见父亲苏昌平跟换了个人似的,用不甚娴熟的官话和颜悦色说:“家里乱成这样,真是让世兄见笑,稍等一会儿,我这就去禀报父亲。”

  一个声音操着字正腔圆的官话道:“就怕打扰了苏老太爷。”

  “无妨,家父能见到叶家后人平安归乡,心里不知会多欣慰。”

  苏锦瑞一低头,瞥见大厅处站了一个身材挺拔的青年男子。他身上既没穿长衫马褂,也没穿西服马甲,而是穿了一身满大街最寻常的白布褂牛头裤,虽干净,可透着卖力气人的卑贱。

  这般打扮的人,居然能由苏老爷带着登堂入室?现下还要为他引见轻易不见客的老太爷。

  苏锦瑞疑虑重重,她借着拐弯的当口再看过去,这下看清了那男子的脸。那张脸轮廓分明,浓眉大眼,全然不似苏锦瑞平日接触的那些斯文俊秀的公子哥。他眼皮一抬,目光冷冽,看得苏锦瑞吓了一跳,本能地就要往后退。这一退不打紧,正好牵动适才扭伤的脚踝,疼得她顿时龇牙咧嘴,禁不住“哎哟”了一声。

  就在此时,她清楚地瞧见那男人皱起眉,脸上露出了一丝嫌恶之色。

  苏锦瑞涨红了脸,猛然意识到自己现下一身狼狈,披头散发,穿的也不是待客衣裳,脚上木屐更是掉了一只,又被她砸了一只。她跟二姨太起的这点隐私性质的冲突,只可关上门自家打闹,却不宜打开门撞入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眼中,还引来如此明显的嫌恶。苏锦瑞禁不住又羞又恼,还涌上些无理取闹的迁怒:哪家世交子侄登门造访一声招呼都不打?做男人还这么乐意窥探别人宅院里那点私密,简直粗鄙恶俗,这等人,往后想叫她多瞧一眼也难。

二 苏大太太

  这一回的事,令苏锦瑞生出深深的不安。

  以往她与二姨太过招多年,各凭本事,各有输赢。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你仗着半个长辈的身份倚老卖老,我便能以大小姐的名头恃宠而骄。

  然而斗归斗,苏锦瑞却从来不敢小看了二姨太。

  这位姨太太身上有某种特质,你可以将之视为痴心妄想,却也能将之视为持之以恒。靠着这种特质,二姨太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她就如苏家这栋老宅子暗角里总会滋生的蚊虫鼠蚁一般,不管帮佣们每日洒扫多少遍,熏多少遍艾草蚊香,它们也不会绝迹,总是会伺机卷土重来。你根本不晓得它会在哪里繁衍,不晓得它们在何处出没,然冬天一过,春暖花开,它们总会适时出现。时日久了,你才知道它们跟人其实是傍生关系,有过日子的油烟,就有它们在,有它们在,人才懂得了何为清洁。

  二姨太便是如此的人物,这么多年下来,二姨太俨然成了苏锦瑞心中微妙却重要的存在。没有她,苏家自幼丧母的大房小姐怕不知要以教养为名沦到哪房太太手中;可有了她,原该娇养长大的小姐,却早早学会了察言观色、明争暗斗。

  这么多年过去,她们的争抢无非围绕些吃喝玩乐、衣裳首饰等鸡零狗碎之事,赢的人未见得争到多大的实惠,输的人也未见得多伤筋动骨、一蹶不振。

  吵得多了,两人渐渐有了区别:有些事,姨太太能指桑骂槐,大小姐却只能佯装落落大方;而有些事,大小姐可以仗着年轻气盛落入锱铢必较的细眼里,姨太太纵然在心里拨弄得算盘珠子“哗哗”响,面上却一定要带出三分不与小辈计较的长辈气度来。

  她们暗地里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各自保有底线,不至于撕破脸拼个两败俱伤。二姨太的底线是女儿苏锦香,苏锦瑞的底线是过世的苏大太太。二姨太无论如何指桑骂槐,也断不敢把主意打到先太太头上;同理,苏锦瑞再嫌恶二姨太,也不妨碍她跟苏锦香做对客客气气的姐妹。

  从没一次如这次的事情般由里到外令苏大小姐败得一塌糊涂。

  若只是争个输赢倒罢了,不寻常的是,今日的争斗竟夹杂了个邵家,准确来说,是邵家大少爷邵鸿恺。

  邵鸿恺不是寻常人,认真算起来,他跟苏锦瑞不仅有隔得不远的表兄妹关系,还有一块儿长大、真正的青梅竹马情谊。

  更要紧的是,邵大少爷还是苏大太太在世时定下的未来女婿人选。苏大太太在病榻上与表姐邵太太约定,双方结为儿女亲家,虽无文书信物,然这桩事尽人皆知,苏锦瑞打小儿便被人拿此事打趣,心里头从未怀疑过这事可不可行。

  这种念头根深蒂固,它与其说是一种盟约,不如说是已故的苏大太太留给女儿的念想,这念想证明苏大太太也曾真个为自己女儿打算过。

  可现下二姨太却截了邵家给苏锦瑞发的帖子,让苏锦香取而代之。陈公馆的游园会名动省城,名流云集,邵太太断不会当众落二小姐的面子,一回生两回熟,再加上一算时间,邵鸿恺差不多要回省城了,二姨太意欲何为,已是昭然若揭。

  苏锦瑞又气又无力,她此时才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儿,她话讲得再光鲜漂亮,这种事却到底力有不逮。她忽然想念起已故的苏大太太来——若生母在世,二姨太敢把手伸这么长吗?

  可一想到苏大太太留在她记忆中的印象,苏锦瑞又想哭了,苏大太太若活着,没准儿她过得连现在都不如呢。

  苏大太太出身并不好。咸丰年间,她的祖父还只是个茶贩子,跟同乡从福建跑来广东贩茶,做的是赤足买卖,小本生意。广府茶叶贸易百来年都由大商行垄断,闽地小茶贩经过层层盘剥,得利微薄,苏大太太的祖父便想寻另外的出路。他千辛万苦托人使了钱,搭上与美利坚商船做生意的买办,想在一来一往的茶叶贸易中占个仓位。不承想来年商船返航清算货款时却出了大纰漏,那艘商船的白人船长是个贪得无厌的赌棍酒鬼,他在赌桌上欠下巨债,不敢动大行商的东西,便将主意打到那些零散的中国小商人身上,红口白牙诬蔑茶商运上船的都是陈茶霉茶,险些害他失了信誉,这会儿倒有脸找他要钱。霎时间,一艘商船上万两白银的茶款,全成了泡影。这还不算,那美国佬还叫嚣着不能白跑这趟,要中国茶商赔偿损失。这一亏,亏了好几个福建茶商,而苏大太太家在其中亏得最惨,她祖父几乎将全副身家都押了进去,顿时血本无归。

  平头百姓没做过大买卖,哪晓得要命的还在后头:照着当时的规矩,商人要给海关总署缴纳重税。海关总署可不管你卖不卖得出货物、有没有被人坑,东西上船靠岸,一进一出,税银一两都不能少。若赔不起税款欠银,人就得抓起来问罪,衙门里先赏板子,人要打不死,便往大牢里一丢,等着抄家封号,流放伊犁折磨死。伊犁这个地名,曾令广东福建商人个个谈虎色变,人人传说那道路险阻、气候恶劣,更兼野兽出没、强人遍地,循规蹈矩的闽粤商人一过去,哪里还有什么活路?从嘉庆年间至今,凭你原本多大的行商,多大的体面,一旦走上流放这条路,能捞得个好死就算祖上积德。

  苏大太太的祖父惊惧交替,一病不起,父亲倾家荡产,到处举债,却仍凑不够赔银,一家老小愁颜相对,就差齐齐解裤腰带上吊。

  没承想天无绝人之路,事情到后来竟然有了转机,这转机不是人为,却是天意。那一年,洋鬼子入京烧杀抢掠,黄埔港英吉利炮船来去自如,江山板荡之际,许多事再无法循着旧例。当时粤海关一分为二,洋人管洋关,华人管土关。洋人入了粤海关总署,反倒没清廷原来派遣的满洲官员那般敲骨吸髓,涸泽而渔。他们虽也贪,却贪得不那么难看,凡事还能讲些章程。与此同时,粤地几大行商之间原本在明争暗斗,可一遇上国难当头,不管情不情愿,外头表现出来都要放下那点私人恩怨,彼此间多了点同仇敌忾。洋商气焰太甚,华商正想要灭灭洋人的威风,正好福建小茶商的事曝出来,商会便以此为由头,联合多家商行找那个白人船长的晦气。不仅如此,商会还主持公道,将茶商们的欠款分摊开来,由大行商出面,一纸诉讼将那位白人船长告到粤海关衙门,确认其敲诈蒙骗后,又将追款书写上美利坚总统阁下收,递送美利坚驻华领事馆,最终迫使那个美国船长被遣回国。虽然所谓赔偿最后不了了之,但着实为大伙出了口气。

  这桩往事当年曾轰动一时,大太太家借此逃过一劫,绝处逢生。此后十来年虽世道不宁,可他们家偏偏能逆水行舟,顺顺当当。到苏大太太出生那一年,她祖父请人给她起四柱算大运,结果是富贵亨通、携带家运的好命。恰逢那一年家里新开间铺子,正好应在这个新生女身上,全家人个个笑逐颜开。苏大太太从小长在糖罐里,全家人都当她是福星,心甘情愿宠她爱她,连根绣花针都舍不得她捏。她长到十六七岁时更是花容月貌,偶然间出个门看大戏,便被西关大行商苏家的大少爷一眼相中,不嫌门第,执意将她娶入门。

  苏大太太名声在外,好相貌、好福气,又有好脾性、好运道,人人都对她又是赞叹又是艳羡,简直过不好都不行。可实际上呢?若没有“美人早逝”这四个字垫底,谁又会真舍得在她身上浪费口舌?苏锦瑞有时甚至会大逆不道地想,若自己的母亲没死得那么及时,而是跟二姨太,跟每个西关大屋里的太太们一道生活在这老宅子里,每日踩着狭隘的楼梯上下,心下算着账,面上挂着笑,如她那样的女人又能撑多久?

  正是因为她早逝,才成全了她的美名,才让她成为那个被人们挂在嘴边、记在记忆里的传奇。

  她在世时苏锦瑞还小,不记事,却对小时候的境况有模糊的印象。那时候苏大老爷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他将苏家商行的分行开到了香港澳门;他娶了远近闻名的大美人为妻,转头又纳了白净娇怯的秀才家女儿为妾,真正娇妻美妾,享尽齐人之福。

  新妾入府诸种细节苏锦瑞已然毫无印象,唯独二姨太入府数月后有了身子前来请安的那个场景,她终生难忘。

  那天,小小的她被死死抱在母亲怀里,仿佛成了一块肉盾。母亲的胳膊勒得她生疼,但她不敢哭,她懵懂幼稚的心里奇迹般清楚,她若敢哭,母亲就敢把她举起来从楼上窗户扔下去。

  苏锦瑞后来才顿悟,原来从那一刻起,母亲已然豁出去了。

  她怨怒滔天,恨苏家全部在场的人,那恨意太浓,她已顾不上自己的死活,当然也顾不上女儿的死活。

  可她是谁?她是众口相传的温柔美丽的苏大太太。

  她掌控不了内心的怨恨,只能自己挖个坑硬生生把那些怨恨埋了。当二姨太来请安时,她甚至亲自起身扶二姨太入座,又转头吩咐用人多给她进补汤水,甚至开了衣箱取了绫罗绸缎相赠。

  她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多余的情绪,那些温良贤淑就像加诸她身上紧紧捆绑的枷锁铁链,她明明是恨的,却不允许自己恨,因为恨一个妾毫无意义,但恨一个男人又不符合她的教养。她在想恨的欲望与不能恨的痛苦之间无法自处,一发现原来对不了别人发狠,她就只能对自己发狠了。

  苏锦瑞怅然地想,那时候,她连自己的死活都顾不上了,又怎么会将女儿放在心上呢?

  从那以后,苏大太太以肉眼能见的速度迅速消瘦下去,终于卧床不起。

  她的房里终日竹帘低垂,大白天也点一盏昏黄的绢灯。房内始终萦绕着一股浓浓的汤药味,可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却怎么也无法从汤药中吸取治愈的能量。

  苏大老爷大抵也晓得妻子的心病,没什么比辜负痴情的美貌娇妻导致她缠绵病榻更令一个男子愧疚的了。他开始重拾新婚时的殷勤小心,连去自己姨太太房中都像做贼,偷偷摸摸不敢让太太知晓。首饰布料精致用具流水般送到她房中,可都没用,苏大太太像是闭了眼,自顾自一头扎入岛瘦郊寒的境地里谁也不理。

  这时有亲戚上门了,来人是苏大太太的娘家表姐,两姐妹待字闺中时都曾以美貌著称,都嫁入富商之家。只是表姐心大,表妹心小。表姐是自幼无家人娇宠,只能且顾眼前,颇有些万事皆浮云,手中能抓的实惠才是真;表妹却从小受关爱无数,但凡有个头疼咳嗽,全家皆要嘘寒问暖,手被绣花针扎一下,全家皆替她心疼。表姐眼中是世上无大事,表妹眼中却是世上无小事,她桩桩件件皆拿西洋放大镜来端详,表姐从旁看着不由得好笑,又颇有些忌妒。可哪个能想到,不过几年工夫,那个记忆中娇滴滴的美人就成了现下瘦骨嶙峋的模样。表姐心头那点忌妒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浓浓的怜惜。她在表妹床头哭成了泪人,回去后便托在英国汇丰银行任买办的丈夫为表妹请西医,隔天亲自领着牛高马大的洋大夫来苏家,打仗一般杀到苏大太太房中。

  苏大老爷抹不开面子,只好同意让洋人给太太瞧病。那来自英吉利的洋大夫发现,这卧榻上脆弱如琉璃盏的中国妇人并无病症,却在不明原因地消耗自己。他虽然无法理解这种深锁闺阁女子极致的爱恨交替,但这并不妨碍他将她视为诗篇歌剧中有着脆弱神经的美妇人。在试图给她放血遭到苏大老爷拒绝后,他只好在临走前留下一个棕色扁平带木塞的玻璃瓶,内有专治妇人愁绪的阿片酊。

  世上再没有比鸦片町更好的东西了,这简直是为苏大太太量身定做的灵药仙丹,她从此便爱上了这神奇的药水,每日喝一口,赛似活神仙。很快她又能笑颜如花,又能起床琢磨穿衣打扮了,再见苏大老爷似乎也不怨不恨,那点因爱生怖的感情,在亢奋而微熏的空气中也轻飘飘了起来,轻抿一口阿片酊,顿时便烟消云散。她喝了药后,对用人格外宽容,对长辈格外孝顺,对女儿苏锦瑞更是像骤然发现了好玩的新奇玩意儿一般,亲自抱在膝盖上逗弄她,拿两个翡翠镯子用红线穿了,碰来碰去发出“叮当”的脆响逗她玩。连带对那细眉细眼的二姨太,她也没以前看着那般刺眼,还叹息那也是个可怜女子。

  这样的大太太全家都喜欢,为了让他们喜欢的苏大太太保持原样,人人都支持她喝那种神奇的药水。于是苏大太太越喝越多,剂量也越来越大,一开始是一次抿一小口,后来慢慢变成拿玉色高脚小瓷杯倒一小杯,到最后她连杯子都不拿了,直接对着瓶子喝,一次就是一大口。她心里住着一只猛兽,这药水就是压制猛兽的灵符,她没法杀死那头野兽,只好不断地靠药水寻求短暂平和的光景。她脸色苍白如纸,脸颊高高耸起,眼睛显得格外大,脸上带着病态的红晕,情绪如绷紧的丝线一般,稍经撩拨便反应强烈。那些温良贤淑到此时都见了鬼,她想笑便笑,想哭便哭,笑无缘由,哭也无缘由,可哭笑之间,却有着惊心动魄的激昂。

  可寻常人哪里消耗得起日日这般激昂?

  等到那位怜香惜玉的英国大夫再也不肯给大太太开药水时,一切已为时过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