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水已经成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高过她的丈夫,高过她的女儿,高过她半生勤学苦修的淑女规矩,谁要跟她抢药水,那就是活生生要她的命。

  苏大老爷还想跟她讲理,告诉她已经有做西医的朋友来讲,这等东西就像抽福寿膏,即便能治标也不治本,对她根本没好处。

  可大太太根本听不下去,苏大老爷落入她眼中就是她有着深仇大恨的敌人,她一把扫落边桌上一只梅瓶,红了眼尖声骂:“对我不好?你也配跟我说什么叫对我不好?对我最不好的就是你,是你忘记当初成亲时的盟誓,是你亲手弄来楼下那个贱人让我现眼,我还没个儿子傍身,你就让那贱人怀了身子爬到我头上来。好,我都忍了,我忍你,我忍你那么多,你为什么不能反过来稍微忍忍我?现下我不过喝个药,怎么就不好了?你苏家生意败了?掏不出买药水的银钱?行,我自己掏!”

  大太太从来没有过如此酣畅淋漓的痛骂,到了她生命的末尾阶段,那些贤淑规矩全被当成屁,她终于肆意妄为了一回。连这个丈夫都不算什么,她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她活到这一步,就像扁平玻璃樽里的阿片酊,去掉无谓的顾虑和规矩,迄今为止的人生全浓缩成极致而浓烈的情绪,不用兑水,反正喝一点少一点,过一日短一日,还有什么好在乎的?

  她的丈夫被骂蒙了,他从来没被一个女人如此疾言厉色地痛骂过,他在对方歇斯底里的尖厉嗓音中惊慌失措,灰头土脸近乎踉跄地逃了出去。

  大太太将两人间那层窗户纸捅破了,令苏大老爷愧疚也愧疚不成,深情也深情不下去,他突然间发觉自己进退维谷,怎么做也不对。最终,大老爷仓皇离开,躲入自己的书房闭门不出。他惊恐地发现,夫妻昔日那些缱绻恩爱已然一去不返,可他明明身处其中,却完全没有意识到那些绵绵情意怎么就一下子一去不返了?当天晚上,苏大老爷宿在书房,他听见妻子房中传来的尖厉叫骂,也听见用人“咚咚咚”急下楼的急促脚步声,他晓得那是出去给大太太寻法子买药水去了。他想无知妇人真个荒唐,难道要死在这上头才肯悔悟?他下意识地起身想管,可暗夜里不知怎的手一拨,案几上一个茶盏被扫在地,发出“哐当”一声锐响。霎时间,苏大老爷心头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那点旧情就泄了气,他颓然坐下,无力地想,我便是阻得了一次,又能阻得了几次?不让她喝药,她是要跟我拼命的,且不说好男不跟女斗,便是斗起来,我哪里拼得过她?

  他愣愣地出神,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得那个用人回来了,“啪嗒啪嗒”上楼去。苏大老爷鬼使神差地开了一丝门缝,亲眼看见那用人一手提着煤油灯,一手捧着一个全新的扁平棕色玻璃瓶,灯光摇曳,玻璃瓶闪着诡异的光。他像浑身被抽去力气一样,心里压抑得难受,却又诡异地激动起来,就如幼年观看城外斩首示众的刽子手手上的刀,恐慌中却隐隐带着一丝兴奋。

  直到深夜苏大老爷也无法入眠,他后来如游魂一般来到苏锦瑞屋里,将奶娘赶走,把女儿抱了起来,像冻坏的人需要取暖一样紧紧抱住她。他脸色惨白,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似乎在呜咽,却一滴眼泪也没流出来。

  这是苏锦瑞记忆中唯一一次父亲抱她。

  大太太很快就因服用阿片酊过量而死,临去前几日,她将表姐请到家中,两姐妹密谈良久,出来后表姐眼眶红肿,默然不语。

  等到大太太一过身,姐妹相谈的内容才被揭开。人人都道大太太清高,岂不知她最后却务实了一回。她将这些年攒的私房体己,换成现大洋共计二万块有余,尽数存入表姐夫所在的汇丰银行。这笔款项明言留给苏锦瑞做嫁妆,另有首饰若干,也在银行托管,待苏锦瑞年满十八便可取出自用。苏家上下,连苏大老爷在内,谁都别想动先太太留下的一个子儿。

  甚至连女儿未来的去处,她也想好了。表姐生的长子邵鸿恺与苏锦瑞年纪相当,自小聪颖伶俐,长得也讨人喜欢,表姐夫家境殷实,与苏家算是门当户对。她还想到,若邵鸿恺长大后品性不良,或者他不喜欢苏锦瑞,或者苏锦瑞不喜欢他,这门亲便作罢。因此,她给表姐交代身后事,均以托孤为主,亲事只做口头协议。

  一直到临终,一辈子锦衣玉食的大太太,也并未真正明白幼年丧母对苏锦瑞意味着什么,她只担心苏锦瑞没钱花。她对表姐说的原话是:“有这笔钱做底,有苏大小姐的身份做幌子,苏锦瑞便是蠢点笨点,也会过得不赖了。”

  苏锦瑞的父亲对大太太所做的安排毫无异议,或者说他已经被大太太折磨得身心俱疲,一心只想让整件事快点过去,哪里耐烦管那两万块大洋存哪个银行。而二姨太算了笔账,发现自己女儿将来能得到的财产,与苏锦瑞的相比差别甚大,不觉又妒又怒,继而化作委屈。她在灵堂上将这委屈统统变成眼泪,哭得比死了亲姐姐还惨。

  小小的苏锦瑞就这样变成了一个没娘的孩子,偏这孩子还有点钱,亲妈留了一笔,亲爸出于怜惜愧疚也不会对她吝啬。这样一个女孩儿,处在这样的位置,已经无法任谁随意摆布,可怜不得,嫉恨不得,亲近说不上,疏远又不甘,人们顿时不知怎么对她合适。

  父亲是疼她的,可他过不了自己那关,因为一见到她,便会想起在亡妻那领教到的挫折和愧疚;二姨太不消说,恨不得把汇丰银行存的那笔款项全挪来补贴到自己女儿头上,可她没那个本事。但凡她稍有动作,旁人便能见微知著,防微杜渐。至于苏家其他人,只有大太太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下凡仙女,余下的个个都是人世间不晓得打滚了多少回的人精。大家都碰不到那笔钱,自然相安无事,苏家各房都不缺这两万块钱过日子,未见得就眼红一个没娘的孩子。可这么一笔款子若给一个姨太太算计了去,那让其他人如何自处?还不如替苏锦瑞守着这笔钱,至少还能博个好名声。

  在这种情况下,苏家从上到下待苏锦瑞都有些刻意。有人是刻意的冷漠,有人是刻意的热络,也只有表姨妈和邵鸿恺上门,才拿她当个普通的小女孩儿。

  把她从二姨太手里弄出来,也是表姨妈的功劳。

  表姨妈自己从小没人疼,要点什么都得从姹紫嫣红的姐妹堆中奋力争夺。嫁人后,她料理过表姨夫的外室,打发过冒充的私生子,对付过花样百出想来占便宜的穷亲戚,她靠一路面不改色的厮杀才挣得自己如今的好生活。推己及人,表姨妈从不信一个姨太太会真待苏锦瑞好。她来苏家事先不打招呼,专杀二姨太个措手不及。她入苏家不坐厅不喝茶,直上苏锦瑞的卧房,摸一把五更鸡上煨的茶水,撩一把绣花帐上绣的纹样,转身又走到博古架上端详那些小摆件,继而走到梳妆台前一拉首饰盒扫一眼,上头小女孩儿用的东西一样不落尽入眼中。二姨太这边还没会过意来,表姨妈那头已经检查完毕,胸有成竹款款下楼,路过二姨太身边时,居然还笑了一笑,跟她道了声“辛苦”。

  二姨太被这一笑弄得心里惴惴不安,可过了好些天后才晓得,表姨妈那一笑实乃笑里藏刀。那一日正是苏家的宴客日,每一年苏老太爷都会选两日在家中宴客,或请商行朋友,或请世家知交,或单请自家南北行分店的掌柜及得力伙计,他三个成年儿子,一干苏氏亲戚都要到场作陪。每逢这样的日子,苏家从厅堂到后花园皆张灯结彩,上下都忙得团团转,鸡鸭鱼肉、海参鲍翅、新鲜蔬果皆要及早准备。广府富户多讲食不厌精,各家皆有秘而不宣的招牌待客菜,苏家以做海参为人称道。负责焖制海参的厨子前七日便得挑料发料、杀鸡煨汤,力保海参烧出来色亮质糯。所有杂事全由苏家各位太太通力合作,大太太亡故,二姨太代表大房掺和进来,忙乱中也有种与正房太太们平起平坐的错觉。她为了这一日,明知厨房油烟大,还是坚持穿上自己最好的平金百褶裙,将发髻梳得油光乌黑,戴上平时舍不得戴的金刚钻攒翡翠簪,不用照镜子,她也晓得自己比起二房三房的太太要年轻华美。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来了一帮人,搬着各式各样的东西要进来。仔细一看,那些东西居然有衣料,有绣帐,有新摆件,有女孩儿用的各式衣裳花样,全部都来自省城专营女子用品的有名字号,只看商标便晓得里头是什么东西。后面一位来的居然是顺天成洋服行的相熟裁缝,他手艺好,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要与洋商打交道,都在他那订做过洋服。

  表姨妈最后登场,她可不跟别人一般穿缎子绣花衣配同款长裙,而是穿了一身厚丝绒带蓬松袖子的欧式长礼服,头顶斜戴一顶英式小巧女帽,帽上插着精致绢花,脚踩麋皮鞋,脖子上戴着小指肚大小的圆润白珍珠。虽说这时大清已关张,省城的男人们陆续剪了辫子,妇人间也开始流行洋服,可在这等场合,中式装扮才是主流,一色绸褂中显得表姨妈格外鹤立鸡群。大家纷纷注目之下,这位洋行买办太太若无其事地笑眯眯说:“哎哟,我不请自来,来得不巧呀,该打该打。亲家老爷和表妹夫快别管我,我只是来给大小姐送点东西,你们自当我没到,别为我扰了大家的兴致。”

  她人都到了,还怎么好当她没到。于是就有苏家的女眷上来同她讲客气话,邀请她去偏厅,吩咐厨房重开一席专门款待她。表姨妈一路都落落大方,笑容得体,将一个见过世面的时髦太太演绎得炉火纯青。就在此时,不知是谁将苏锦瑞领了过来,刚刚睡醒的小女孩儿一脸茫然,又瞥见满桌好菜,咽了下口水,怯生生地看向表姨妈。

  表姨妈立即红了眼眶,眼泪说来就来,她从来会哭,也懂得如何哭,何时哭。她哭起来不是苏锦瑞母亲那种梨花带雨的美人样,而是强忍着,仿佛集了全天下最不得已的苦衷,最无可奈何的委屈,令见者莫名其妙地也跟着伤心动容。表姨妈哭的时候从来不避开人,但不知为何,她一哭就是能让人感觉她是迫不得已才哭,是没办法了才在人前流露出不为人知的脆弱。她平素为人颇有些泼辣,可到她哭的时候,这泼辣是给她加分的,因为它不仅让表姨妈的眼泪难能可贵,更显得情真意切。

  她哭着上去揉苏锦瑞:“我可怜的囡囡啊,可是饿坏了?你们家今日做宴,没人顾上你吃喝吧?瞧这小脸瘦的,快快跟表姨妈来,表姨妈喂你吃点好的啊。”

  这叫什么话?

  在二姨太手里,苏锦瑞即便没能吃上龙肝凤胆,也断不至于被克扣伙食。只是她年纪还小,正是馋嘴的阶段,见到吃的不由得就露出渴望。这渴望被表姨妈当众一哭诉,全然变了味道,话里话外的谴责批判是呼之欲出。二姨太当场就白了脸,她想申辩一句自己明明有嘱咐用人先喂大小姐吃饭,可嘴一张,话还没出口,就被二房正头太太冷飕飕瞪了一眼,顿时不敢言语一声。

  二房太太与三房太太不约而同站出来,一左一右围上,笑眯眯打着圆场。好话一串一串不要钱似的倒出,又是奉承表姨妈疼爱甥女之心令她们惭愧,又是宠溺地取笑苏锦瑞小馋猫真个拿你没法。

  这便是正房太太与姨太太的区别了,这等场合,若让一个姨太太开口申辩,无论实情如何,她都落下苛责嫡女的名声,整个苏家势必都要跟着丢脸。而由婶母们表现宠溺爱护则全然不同,化繁就简应对过去,才是大户人家常见的法子。

  表姨妈是深谙此道,她就坡下驴,拉了苏锦瑞的手跟着入宴。才坐下,刚举筷喂了苏锦瑞吃一口鲜鲈鱼,跟着她来的老妈子就适时说:“太太,顺天成的师傅还等着呢。”

  表姨妈放下筷子,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对哦,瞧我这记性,倒把师傅们给忘了。锦瑞啊,你乖乖吃,吃完表姨妈唤裁缝与你做新衫啊。你那衣橱我瞧过了,里面没见几件鲜亮颜色的,全是上一年你母亲还在时做的款,早不时新了。小孩子长得快,又是好打扮的年纪,穿那些死气沉沉的旧衣衫做什么?表姨妈给你好好打扮打扮,咱们也穿洋裙皮鞋,就跟沙面使馆里的洋人小姐们一样时髦好不好?”

  苏锦瑞还小,她能说个什么好坏来?可在场众人一听都不是那么回事,苏家女眷的脸沉了下来,这是讥讽堂堂苏家连给大小姐做新衣裳的钱都没有?

  三房太太皮笑肉不笑地来了句:“表姨妈可真是有心哟,就是心太大,万事都落进去……”话音未落,表姨妈又开始抹泪悲声道:“三太太,您千万莫怪我多事,实在是我一世人统共只有一个表妹,从小就疼她跟眼珠子似的。现下她走了,就留下这一粒遗珠,我不多看顾点,心里头怎么过得去?我晓得你们都很疼她,可太太们,你们自己也有儿有女,有一大家子的事呢,神仙还有个打盹儿的时候,咱们做当家太太的,哪能没个疏忽?像床上的被子缎面磨花花,绣花帐脱了线,五更鸡上的茶水凉了没人换,首饰盒子里没预备女仔人家的时新花儿,衣橱里没一件拿得出来见客的小洋裙,这些细微小事,你们每天要管家管仔,一时半刻替侄女想不到也正常。我反正闲人一个,就索性越俎代庖都替她置办好了,也省得你们麻烦不是?”

  二姨太这时忍不住呛声了:“表姨妈的意思我们可担不起,难不成我们苏家还没份例给大小姐做衣裳?”

  表姨妈掩面哭道:“姨太太这话可是屈死我了。我出来那阵儿,我家老爷就说苏家规矩大,我好心怕要被人嫌多事,果然被我家老爷说中了,我可不就是多事吗?我一辈子最是恪守本分的,何苦来多事这一回?可人活着要摸良心啊,难道让我看着她过得不好也不出声?那我怎么有脸去见我死去的妹妹哇……”

  她说得冠冕堂皇,抹泪抹得情真意切,几句话的工夫,已经将表妹升格为“妹妹”,将苏锦瑞那点小委屈升格为与良心休戚相关的大事。苏家女眷个个咬碎银牙,也只能先将二姨太拉下,个个强笑着夸锦瑞好福气,有个疼她的表姨妈。

  于是在苏家大宴宾客的那日,许多人都目睹了邵太太指挥一帮人将一大堆细碎物件搬入大小姐的闺房,闹得动静着实不小。苏老太爷似笑非笑,瞥了眼尴尬得没地缝儿钻的大儿子道:“没娘的孩子,当爹的再不尽心,可不就是要靠她表姨妈撑场?”

  苏大老爷涨红脸道:“邵太太管得也太宽了,我明日便将东西给她退了……”

  “她敢送来,你为什么不敢收?再说又不是给你的,是给我们家大小姐的。”苏老太爷若无其事地吩咐,“你不仅要收,还要回赠一份厚礼,敲锣打鼓送到邵公馆,告诉全省城,咱们家大小姐有位多么急公好义的表姨妈。”

  苏大老爷第二天果然回赠了一份大大的厚礼,将邵家上下一个不漏全算上,花费银钱比之表姨妈替苏锦瑞置办那些小打小闹的东西多了数倍。邵买办看到礼物后,真的暴跳起来,大骂太太多事。表姨妈也暗暗懊悔,她原本是看不惯苏家人,这才借着二姨太克扣苏锦瑞的事故意去给人家添堵,岂料被苏老太爷反将一军,替她将事情做大。苏锦瑞从今往后真成了她推卸不去的责任,谁叫人人都知道她是苏大小姐亲亲的表姨妈呢?

  而从这件事中真正获益的,唯有苏锦瑞一人。

  苏老太爷开了金口,姨太太只是姨太太,别因房里头没了主母便乱了规矩。这句话将二姨太一夕打回原形,她只好接着做那个委委屈屈、忍辱负重的姨太太。在祖父亲自关照下,苏锦瑞这才从一众孙子孙女中越众而出,成为真正的金贵大小姐。但她再金贵,她的童年也是孤独的。同胞妹妹苏锦香跟她不是一个妈生的,从小她们便互相看不上眼。二房三房的叔婶分居苏家大屋另一头,与他们并不走同一条木楼梯,堂兄妹们与苏锦香亦无多来往。

  在这样漫长的成长岁月中,好在有一个邵鸿恺,当初是代表表姨妈的关爱,后来便代表他自己,成为她仅有的玩伴。

  人人都说邵鸿恺是她母亲为她订下的未婚夫,表姨妈待她也确实与众不同,苏锦瑞从未怀疑过这一点。可如今二姨太出其不意顶替了她的名,将苏锦香推了出去,这一下好比敲了她一闷棍,将她从懵懂的状态中敲醒了。

  二姨太到底对她说了一句实在话,她说,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你一个女学生躲在闺房里想当然,它就理所当然了。

  这话若对别的千金小姐说,大抵她们唯有哭闹与苦闷两种反应。

  可她对上的是苏锦瑞,苏锦瑞眉眼长得像亲娘,轮廓长得像亲爹,可这两人身上或多或少的痴性,她却一点没继承。

  她顶着一张娇娇大小姐的皮相无师自通,一半学苏老太爷,一半模仿表姨妈,她还年轻,两头都学得不到家,然而骨子里的精明算计却跑不了。她在被禁足的那一天一夜里不哭不闹,而是想了很多,越想越透,越想越心凉,想到最后,忍不住涌上一阵凄惶。她终于意识到,整件事明面儿上看起来是二姨太在捣鬼,可实质上二姨太能有多大能耐?二姨太所做的不过是因势利导,但她因循的是什么势,导向什么利?

  归根结底,这事看的是邵表姨妈和邵鸿恺的态度。

  眼下苏锦香已经去了陈公馆,表姨妈定然是晓得冒名顶替的事,可她却静悄悄一点表示也无,连安慰的电话都不打来一个,这算怎么回事?还有邵鸿恺,他到底回了省城没有?若他没回来,二姨太何必急吼吼地把苏锦香送出去?若他回来了,怎会任由这样荒唐的事发生?以他的聪明,到底看出来苏锦香的意图没?苏锦瑞急得想哭,却觉得哭也没用。她后知后觉地记起,表姨妈尽管口口声声最疼自己,邵鸿恺尽管跟她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可他们谁也没确确实实地讲过一句,等她长大后,邵家的媳妇就非她莫属。

  她原本深信不疑的未来,霎时间飘摇不定了。

  这是民国十二年入冬,苏大小姐刚满十七岁,与她同一座城市的另一边,一场影响中国政局的重大叛乱正在悄然酝酿。整个世界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然悄悄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卷入其中的人们如青萍之末,寻着乱世偏安的可能,无论他们是否出于本心意愿,都在努力顺应形势做出相应的改变,而这些改变,终将反过来搅乱苏锦瑞的一生。

三 叶棠

  叶棠一踏上岭南的地界,便感觉浑身不舒服。

  他到达的时间是冬季,岭南的冬季树木依旧苍翠,花草依旧繁茂。这个地方家家户户不备炭盆,不设棉帘,东山一栋栋红砖洋楼里的壁炉都是摆设,西关一幢幢大屋里更不会配置地龙。除了阔太太娇小姐手里偶尔会抱个黄铜手炉,这个地方没有任何他在北方常见的取暖设备。这里的人们对寒冷的态度是听之任之、得过且过的,带着随意和各安天命,仿佛跟寒冷已然彼此有了默契,知道对方待的时间不长,不值得严阵以待,只需对付过去就完了。就连这地方的《通志》都写得潇洒:岭以南无雪,霜亦不常见。

  可不知为何,叶棠初次抵达广东的这年,冬季却格外寒冷。天动辄下雨,阴雨连绵,冷意一层一层重叠着,湿润又阴寒。那些湿润与阴寒相伴而至,抵挡了一样抵挡不了另一样。即便有为数不多的几天,日光明媚到几乎怀疑是阳春三月,可那寒气仍然如影随形,伴随着潮气,如同将人裹入一张湿漉漉的渔网,从头发丝从骨头缝,“嗖嗖”钻进体内,等人察觉到冷时,已经寒气入了五脏六腑,摆脱不得。

  寒冷到了极致,旧历十一月底某个傍晚开始,天空淅淅沥沥的冷雨中竟然夹杂了小雪粒,冷意直钻骨髓。

  地上到处是肮脏的泥泞,湿漉漉又黏糊糊,像是大街小巷在趁机排泄出经年的污垢。狭隘窄长的石板小巷深处,据说已有好几个老人熬不过这突如其来的严寒而撒手尘寰。人们翻箱倒柜,将能穿的都穿上,一个个于臃肿的衣裳外露出蜡黄瘦削的脸。连绵冬雨中,干燥的柴火突然间成为抢手货,一捆柴的价格几乎要抵上猪肉价。炭更不必说,一篓一篓装好,拿红色方形纸贴上,讨个吉利,也露着矜持,它们摞成一堆就是不减价,只等愿者上钩。

  一到傍晚,小巷里家家开了门,都将小炭炉搬到门槛前屋檐下生火。霎时间浓烟滚滚,烟雾弥漫,穿行其中,一股热烘烘潮乎乎的柴火气扑面而来,夹杂着烧饭炒菜的香气,呛了叶棠好几回。

  “这天冻得怪。”巷口的算命先生暗自嘀咕,自光绪年间以来,省城可从未有过这般怪象。天降异象昭示世间突变,或有兵祸,或有洪涝,算命先生摸出铜钱算了一卦,竟然是兵临城下,半城火光的大灾。

  老头吓得瑟瑟发抖,他自来算得并不准,算失物寻人从未能给出确切的所在,通通以寻物在南,寻人在北一类含糊其词混过去。倘若不幸遇上失物在北边寻着,游子自南边一带返家,主顾们不答应了,他便搬出“积善有德,上天恩慈”一类玄之又玄的话语来搪塞人家,一来二去,人送外号“南北寻”。

  时日一长,左邻右舍都晓得他算得马马虎虎,只是小老百姓过日子,所谓大事左右不过婚丧嫁娶、开市迁居,算个吉日“南北寻”还是可以的,平日里靠算这些,间或划个流年利弊,“南北寻”倒也得以勉强过活。

  可这回“南北寻”却用几枚铜钱掷出个祝融兵祸的卦象,吓得他心头猛跳,哆嗦着给祖师爷上了香,凝神再掷一卦,竟然跟之前掷的一模一样。“南北寻”不敢再算,丢下铜钱跑出门,一句“天要降灾啦”没喊完,便被隔壁卖田鸡的伙计当头泼了一大盆冒着热气洗过内脏的腥臭血水。脏水滴滴答答顺着他那顶油腻腻的毡帽滴落,溅湿了半身棉袄,逗得四下路过买菜、等着伙计宰好田鸡回家煲粥的主妇们登时哈哈大笑,有调皮捣蛋的小崽子故意问一句:“算命佬,你今次都算得几准啵?”

  “可不就是降灾,都降到他自己头上咯。”

  周围人个个笑得欢,算命先生一抹脸,透过笑嘻嘻看热闹的人群,看到唯有叶棠面无表情。他不知为何像找到共鸣似的,冲着叶棠讷讷地说:“我讲的是真的,天要降灾,降大灾哇!”

  可惜叶棠对粤语听得半懂不懂,又只顾想事,碍于礼貌,他朝算命的点了点头。

  他在怀念伊犁。

  伊犁的冬天根本不像南方人以为的那般死气沉沉,束手待毙。它是肃杀底下蕴藏着巨大生命力的,大雪封山又覆城,一片皑皑白雪中,反倒激发了人们应对严寒的处变不惊和无穷智慧。在伊犁,富人有富人过冬的惯例,穷人也有穷人过冬的法子。叶棠出生时叶家已然遭了难,可家底仍剩些许,祖父将自己一件大氅改成他的小斗篷,脚上蹬的是塞了结实棉花裹了毛皮的鞋子,头上戴着能包住头及耳朵的狗皮帽子。叶棠从小就知道,没人能轻易在老天爷手里讨得好,如果你对寒冬掉以轻心,那寒冬就会拿你开刀,一不小心,冻裂耳朵、动废手脚都是可能的。一到冬天,整个叶家都严阵以待,他们在屋里烧炕,在门帘上挂棉帘,黄铜炭盆早就摆出,遇上炭火不继,连石头都可以烧热了焐在被窝里。

  但这样的冬天也并不总是冷酷,它也有温情甜美的时刻:秋梨海棠果放在屋外,隔一夜便冻得硬邦邦,咬起来“嘎吱”作响;屋檐下结的剔透冰凌,拗下来直接就能送嘴里,一股来自天地馈赠的清甜自然而来;小孩子们最爱溜冰坐雪橇,“哧溜”一下滑出几丈远,极速带来威风凛凛的刺激与错觉,能一直扎根在心里头。

  伊犁的冷是厚重而充满质感的,通过树梢低垂的冰枝,通过洋洋洒洒气势磅礴的鹅毛大雪,通过纯净到仿佛能令时间凝固的湖水,通过马拉雪橇风驰电掣溅扑到脸上的风霜,通过直观的饥饿、凶残的野狼,还有危险与死亡来体现。人们跟严冬对抗,却也在严冬中体味难得的温情,还有对春天的期望。有雪下就意味着终有一天会阳光普照,有霜冻就意味着终有一天会春暖花开。

  全然不似岭南这般,冷得隐晦含蓄,却又无孔不入,重视不起,轻视不得。就在这个令他无所适从的冬季,叶棠对前路没想出所以然,就见到他哥支支吾吾过来跟他商量:“年底了,你是不是出去跟原先叶家在省城的那些世交大户走动走动?”

  光绪十六年,叶老太爷犯了事,叶家举家迁徙,跟着老太爷流放伊犁。叶家一倒,原本依附他们的那些亲戚树倒猢狲散,避祸的避祸,出逃的出逃,几十年不通音讯,哪个晓得省城里头还剩没剩下?

  倒是当初世交的几家大户仍屹立省城,苏公馆、王公馆、潘公馆,若有心打听没有找不到的。可当年是当年,眼下是眼下。皇上都退位,大清都玩完,十三行早已不复前清的盛况,连地方都一缩再缩,退避三舍,只余下一条十三行路。那路上多少商户来来去去,关张开张犹如灯火明灭,叶家在光绪年间那点老皇历还怎么拿出来讲?

  再者,但凡世交走动,照老规矩必得备下四样表礼,可眼下叶家哪来的钱?省城花花世界,花销岂是伊犁可比,千里回迁,那点微薄家底早已所剩无几,怎么登门?登了门别人又怎么看你?

  叶棠只觉憋气得紧,他千里迢迢跟着兄嫂回乡,可不是为了跟这些旧绅商贾保持什么礼尚往来。大好男儿,就该凭自己建功立业,何屑于先人荫泽?更哪堪这点荫泽还是多少年前的,广府商贾自来重利,哪来那么多人情可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