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妹一番话,推让得谁也说不倒谁,又有两个兄长在旁边推波助澜瞎捣乱,这绸缎最终就压回了潘太太的箱底,谁也要不成,反倒谁都安生了。

  表姨妈打小长在这样的唇枪舌剑中,想要多买一朵绢花都要与自家姐妹经历一番你来我往的拼杀。她原本以为小户人家的女孩儿皆要如此长大,可没承想,世上还有一个苏大太太。

  苏大太太与她并非正儿八经的表姐妹,然而母家亲戚,哪怕不来往,多少都算个表亲。她第一次遇见苏大太太时,正是年节下乱哄哄拜年时,大人们在堂屋里作揖,女孩儿们自然在后庭内玩耍。就在那个场合,表姨妈亲眼目睹苏大太太像个大傻子一样,被人夸了两句手腕上的红玛瑙钏子好看,当场便将钏子褪下来送给了那个人。

  表姨妈目瞪口呆,她从没见过这般不在意身外之物的女孩。很快她便意识到,苏大太太能将手上的首饰轻易送人,并非由于她天性慷慨,而是由于她生来富足,她拥有的太多,多到完全不需将这些小玩意儿当回事。

  在那一刻,表姨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千辛万苦得来的银寿桃耳环,平生第一次有些退却。她活生生见着明明与她家境相差无几的女孩儿,对方却过得与她天差地别,一时之间,竟让她艳羡不是,嫉恨也不是。

  很多年后她都记得那一幕,一个她想也没想过的精致琉璃般的女孩儿端坐眼前,她无需自己动手,自有旁人将无数的好东西堆到她眼前博她一笑。

  她们明明是同样的年纪,同样的出身,同样有备受赞誉的容貌。两家人就隔着几条街,没准儿找过同一个裁缝裁过同样的衣裳,寻过同一间金行打过同样的首饰,可她们的人生却如此不同。

  表姨妈对苏大太太的感觉很复杂,不单单是对同龄美貌女子的忌妒,也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欢。就像明摆着自己无缘得有的人生,却有人替她过了去一般。在某种程度上,表姨妈将苏大太太看作了自己,若自己生在苏家,没准儿便是苏大太太那般作态。她们俩一个是大妹,一个是细妹;一个样样要自己动手去争去抢,一个却稍稍皱眉便有人凑上去情不自禁讨她喜欢。她们原本是无从比较的,可表姨妈偏要两相比较,比不过时要气恼,比得过时却又会惶惶不安,好像这比得过是偷来的,算不得数。

  她见苏大太太过得好,心中固然会愤愤不平,可一旦见她伤心落泪,却又禁不住要跟着心酸。她怀揣这种复杂的心态与苏大太太成为手帕交,两人一道描花样,一道做刺绣,一道逛花街,一道嘀嘀咕咕些女孩家的小心思。她们有段时间形影不离,然而她们自己清楚,表姨妈跟苏大太太与其说是交心,不如说她们把对方视为自己的仰仗和标杆,样样可对照,样样可看齐:苏大太太有一表人才的苏家大老爷相中非卿不娶,表姨妈有相貌堂堂的邵家大爷罗曼司一般的邂逅爱慕;苏大太太嫁入苏家成为长房长媳,表姨妈与邵大爷共结连理做邵家的当家太太;苏大太太出入西关富户,贤良淑德人人称颂,表姨妈驰骋沙面的时髦沙龙派对,成为交口相传的密西斯邵。

  她们的暗中比照与较量原可一直进行下去,可苏大太太冷不防先撒手尘寰,余下表姨妈孤零零一个,哭得肝肠寸断。她霎时间如黄粱梦醒,不知身在何处,这才发现,原来当年那个情深义重的苏大老爷也会纳妾,原来这么多年令她又是羡慕又是不甘的苏大太太,早已经茕茕孑立、香消玉殒。

  而她自己呢?

  挖空心思挣来的邵太太头衔,那些浮华也不过脆弱如胰皂泡,看着光怪陆离,可实际上天天提心吊胆,生怕谁拿针尖一戳就破。俊美文雅的邵大爷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么多年,他除了吃喝玩乐,多搞几个女人外,就只会留下一摊烂事让表姨妈收拾,从未展现出其他方面的过人才能。

  当初邵老太爷独具慧眼,将他早早送入汇丰银行做买办,可邵大爷就有本事端这个金饭碗白白漏财。他没什么本事却耳根软,心高气傲偏要学人做投资,一笔笔投进去,买什么输什么,亏得家底都快贴完了,他还自欺欺人地埋怨时运不济天道不公。

  好容易等到他几十岁了,总算歇了重振家业的心思,表姨妈却又迎来了他包旦角玩戏子的日子。那戏子也不知伺候过多少达官贵人,妩媚娇柔,更烧得一手圆润松柔的好烟泡。专门从印度舶来的上等清水膏,一两一块,装在薄铅皮的扁盒里,配上好灯好斗,又有美人在旁伺候着,表姨夫一头扎入这温柔乡再也起不来,整日点烟吞雾不见踪影。

  表姨妈眼见着大儿子邵鸿恺已经到继承家业的年纪,表姨夫却龟缩一旁毫无用处,不觉暗自着急。邵鸿恺必须有锦绣前程,万不能守着这点旧家当跟老子一样坐吃山空。她心一横,便豁出面子来,重新拾掇自己,再度杀回粤商的交际圈。仗着表姨夫与商团团长陈廉伯都曾做过汇丰银行买办,表姨妈厚着脸皮隔三岔五地不请自到。她风韵犹存,嘴皮子又利索,没多久,竟然也让她跟陈公馆上下混了个脸熟,跟陈廉伯新纳的姨太太结成手帕交。于是,这两年陈公馆但凡有慈善募捐、圣诞派对、迎新送旧之类的宴会,表姨妈是场场不落空。

  她自然晓得背后有人骂她一把年纪还跟花蝴蝶似的没点廉耻,可被人骂两句又不会少块肉,有什么打紧?表姨夫说是汇丰买办,可跟陈廉伯那种买办一比,简直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下。陈廉伯就是个敛财的聚宝盆,从丝业、金融业、农产品到烟草业,就没有他手伸不到的地方,没有他赚不了的钱。要不然以他的五短身材、马脸相貌,能挤掉那些前辈当上商团团长?能跟那么多莺莺燕燕纠缠不清?能去到哪里人人都赔张笑脸称一声“陈大官”?

  她想得很简单,攀上财神爷,自然能给长子铺条好路子。她想归她想,邵鸿恺自有自己的打算,怎奈浮浮沉沉,他的打算,居然跟母亲的愿望殊途同归。

  邵大少爷不太像邵家出来的人,他继承了爹妈的好相貌,却没遗传父亲那些无用的风流做派和母亲那些短视的精明算计。他更像老谋深算的政要人家养出来的少爷,胸有沟壑,心有城府,该做什么,不做什么,谁也挪不动他半分。他没有过于明显的爱好,也不会对什么东西有特别的热情。对他而言,世界万物仿佛一概相类,区别只在于有用与无用、能常用还是短用而已。

  邵鸿恺十二三岁时,本可搭父亲为英国人办事的便利直接去英吉利留洋,虽说彼时还小,可年龄小有年龄小的好处,语言习俗入手快,一路中学大学读过去,回国必定脱胎换骨,变成顶时髦的英国绅士。可邵鸿恺不知为何不愿去,表姨妈恨得牙根痒痒,骂也骂不动,打又舍不得,就差揪着他的耳朵亲自将他押去伦敦。邵鸿恺任由母亲跳脚,自己无动于衷,口气淡漠地对他妈说:“太太,你管不住我的。”

  表姨妈瞪大眼睛,她从儿子的冷淡中明白了这样一个事实:邵鸿恺并非如别人家闹独立要自由的少爷那样半是赶时髦,半是撒娇瞎嚷嚷;相反,他是在认真通知自己的母亲,她已经左右不了他的人生;他甚至暗示,与其强行干涉又干涉不了,还不如各退一步,相安无事,方才成全母子的情分。

  表姨妈有些丧气,她坐下来正想硬的不行来软的,可冷不丁地,见邵鸿恺将一方手绢推到她跟前,随后翻开书桌上的一卷书,自顾自读了起来。

  这态度很明显,想来一哭二闹的请便。表姨妈的手绢登时捏在手中进退不得。

  向来以哭为武器无往不胜的表姨妈,在自己儿子那却踢到铁板。小时候还好,越大邵鸿恺越不吃她那一套。要哭是吗?哭吧,你哭你的,他忙他的,半晌等你哭得差不多,他也未见得好心帮忙倒杯茶。表姨妈最是讲究实际的人,想想在这个混账儿子面前哭白浪费眼泪不值当,她便深吸一口气将这泪憋回,苦口婆心地劝道:“鸿恺啊,留洋还是要去的,怎么好不去呢?家里又不是去不起,你看现在有名望的,哪家少爷不出去留洋?再说你是去伦敦,别人想去还没资格哩……”

  一句话没说完,邵鸿恺打断她道:“太太,留洋一趟不容易,不学成怎么有脸回来?可若真个要学成戴上博士帽,起码得小十年,照父亲这个折腾法,等我回来邵家还剩什么?我还能做什么?”

  他说得太直白,表姨妈辩驳不得,可她就这么被未成年的儿子噎住又受不住,忍不住道:“你娘亲我还在呢,邵家没那么容易败,你放宽心,送你去伦敦的钱还是有的,家里还不到闹饥荒的地步……”

  邵鸿恺头也不抬,淡淡地问:“留洋可不仅是读书,交际呢?人情往来呢?同学会同乡会,华人鬼佬,那得花多少?你算过这笔账吗?”

  “怎么就没算过……”

  “照父亲这个花法,等我学成归国,邵家还能剩口汤给我?”

  表姨妈急道:“烂船还有三斤钉呢,更何况邵家?再不济还有你苏家表妹,你不是挺喜欢她?留学回来她也大了,正正好定亲……”

  “你真惦记她留在汇丰银行的那笔存款啊?”邵鸿恺似笑非笑,“太太,你别忘了,她可是苏家人,苏家门出来的,苏家人都看着呢,能让你那么痛快地花她的嫁妆?”

  表姨妈一听就哑了声。

  她不是那等一味妄自尊大的旧式女子,她被苏老太爷反将一军吃的暗亏,现如今都在肉痛。当初以为苏锦瑞的衣食住行自有苏家人操心,她不过逢年过节送点时兴玩意儿表下疼爱之心即可。哪料到苏家真个拿苏锦瑞当千金小姐来对待,每年生日、开学、四季衣裳首饰、大节下的红包,个个亲戚都是大手笔,她这个“最疼”苏锦瑞的表姨妈,被逼着不能落人之后,几年工夫已不知填进去多少钱。这倒罢了,关键是苏锦瑞现下一年大过一年,长得像亲娘,脾性却是锱铢必较的苏家人,现在就能隔三岔五跟姨娘斗,将来长大真娶进门,表姨妈可不敢拍胸口说拿捏得住。

  她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苏家表妹的嫁妆,只可锦上添花,却不能雪中送炭。”邵鸿恺继续说,“两万大洋的本金,加上利息,加上苏家另外的陪嫁,统共能多到哪里去?不过是让我们家苟延残喘多几年光景罢了。可几年后呢,我膝下必定多了几个子女,弟妹又未见得有出息,到时候一家子怎么办?难不成卖了祖屋搬平屋去?再靠我去哪里做教员,或是你托人谋个差事,赚点微薄薪金度日?”

  他“啪”的一声将书放下:“眼光放长远点,太太!”

  表姨妈听着未成年的儿子这一番老谋深算,不禁心情复杂,儿子的野心显然比自己料想中要大,表姨妈对此本该乐见其成。想当年,省城十三行旧闻中多少白手起家的巨贾,一穷二白却敢闯世界,他们仰仗的便是野心,有野心才敢闯,敢闯荡才可能吃得了苦、挣得了钱。然而当对象换成自己的亲儿子,她却有些犯憷,只觉得邵鸿恺宛如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一个陌生人。

  依稀的,昨日他还只是个被自己拉着手出门访客的俊秀小儿郎,到底从何时开始,他却长成离自己远远的这么一个人了?竟然也能无师自通,胸中自有一本输赢账。

  表姨妈讷讷地问:“那你打算怎样?”

  邵鸿恺总算转身正眼看她,道:“我要在香港求学,入皇仁学院。”

  表姨妈嫌弃道:“下到香港读书有什么了不得?还不如留省城。”

  “路近,费用低,又是番鬼聚居之所,教授英文及拉丁文,同学中港商后代必定多,对我日后更有用。”邵鸿恺难得有耐心,徐徐道,“且在香港我能时时回来,省城咱们家的亲戚朋友不至于断了联络,联络多了,该做什么,自然就晓得了。”

  表姨妈未见得当场便被儿子说服,但她却清楚,无论她赞同与否,邵鸿恺决定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于是,邵鸿恺最终还是去了皇仁学院。他如实贯彻了为自己画好的蓝图,也如自己所预料的那样,一面在皇仁学院混得风生水起,一面又时不时回省城,如一件优秀的展示品,常常被表姨妈带着展示在诸位亲友面前。

  这些年来,他虽人在香港求学,却未曾与苏锦瑞生分。两人书信不断,苏锦瑞会对他骂二姨太无耻,埋怨家人冷淡;邵鸿恺也会对她讲书院功课繁重,教导拉丁文的神父如何古怪。两个早熟的少年人在恰好的年纪,恰如其分地对彼此保留了一分天真与信赖,甚至有一次,苏锦瑞问起他为何要选香港念书,邵鸿恺还对她说了实话。

  “因为一个人。”他说。

  “什么人?”苏锦瑞睁大眼睛问。

  “我父亲的上司,汇丰银行的买办陈廉伯。”

  苏锦瑞皱起眉头,她没听说过这个人。

  邵鸿恺认真地说:“我只告诉你,你可别往外说。”

  “那是自然,快说快说。”

  邵鸿恺微微笑道:“这个人我一点也不喜欢,可能很多人跟我一样都不喜欢他,可是他非常厉害,厉害到哪怕不喜欢,也没人会在他面前流露这种情绪。

  “他十六岁就进汇丰,从底层做起,一路高升做到买办,赚了很多很多钱。我以前有一次偷溜去沙面汇丰洋行,亲眼见过他办事,我才晓得原来我们华商也有人可以在洋人面前趾高气扬,甚至连洋商要求他办事,都得叫他一声‘陈大官’。”

  “这么威风啊?”

  “是啊。”邵鸿恺目光炯亮道,“陈廉伯虽然出身南海丝业大佬陈家,可他从入行到今天把买卖做这么大,靠的不是陈家,而多数是他自己。我看到他,就禁不住想,原先前清时,我们邵家也出过十三行赫赫有名的大班,出过跑南洋贩木材香料一夜暴富的人物,我们姓邵的,绝不比姓陈的差。”

  “可是这跟你选去香港念书,有什么关系?”苏锦瑞睁大眼。

  “因为陈廉伯只在香港念过书啊,跟我一样都选在皇仁学院。”邵鸿恺目视远方,缓缓道,“皇仁学院是出了名的难考难读,他能啃下,我也能啃下,他能十几岁就不在家做安乐少爷,反而甘愿出来受苦,我也能做到。我不信留洋多有用,我只信有条路摆在眼前,有人已走得很好给我看了,那如果老天能让我可以沿着这条路努力,我不会输给他的。”

  苏锦瑞听得意气风发,拍手道:“好哇,有志气,那我先叫你一声邵大官了。邵大官,你老人家好!”

  邵鸿恺“嘿嘿”低笑,一撇头拱手道:“不敢不敢,苏小姐太客气了。”

  若他二人此刻回想,那两小无猜的时光中铭刻的清脆笑声仍然在记忆中回响,清新自然若晨风拂面,令人每每想起皆心情愉悦。

  可是,无论邵鸿恺还是苏锦瑞,对这种愉悦的需求都不是不可或缺的。他们还没长大,没法理解青梅竹马有多难得。

  他们都处在年轻而张狂的阶段,生活到处充满更刺激的、更不确定,又更具挑战的考验,更检验能耐的考验。这点青梅竹马的情谊,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没了固然会难过,可没了也就没了,并未见得会离不了。

  在苏锦瑞入培道女中忙着融入时代新风尚,用各种新名词挤对二姨太的同时,邵鸿恺的人生蓝图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折。他完成皇仁学院的学业后,并未如他最初计划的那样学陈廉伯返省城投身洋行,而是选择继续留港求学。他考入半山上的香港大学,主攻法律与政治。他也没急着琢磨使人一夜暴富的风险投资,或是雄心壮志要着手振兴邵家家业,反而退了一步,静默以待。时代在变,隔着大江大海,隔着山川湖泊,他能感知故土这种来自人心渴望变动的激情与力量。它汇聚成洪流,令人战栗又神往,可又像挣脱羁绊的猛兽四下乱撞乱碰,稍有不慎,就能令卷入其中的人粉身碎骨。

  个人想要出人头地的欲望,家族想要复兴的责任,这原本都是邵鸿恺坚定不移的信念。少年像个旁观者一般冷眼看父亲出尽洋相还扬扬自得,母亲遭人耻笑却不自知。那些时候,他不止一次地想过,将来我一定不能像他们一样,我要成为陈大官那样的人,做哪种生意都赚个盆满钵满,出门连洋人见到都要给面子赔笑脸,到哪里都有人毕恭毕敬如迎财神。

  可他越长大,越观察周围的世界,就越怀疑自己的初衷。在一个督军走马观花、政府改弦易辙的时代,仅仅是成为陈大官那样的买办巨贾就够了吗?

  他不是没见识过本地的富贵荣华,一所学校,同学分三六九等,各有各的玩法,邵鸿恺不结交无用之人,他来往的都是绅士名流子女。山上富人区欧式建筑里的宴会,他跟着参加过几次。可就在那样的场合,他亲眼目睹过,前一刻还倨傲自矜宛若领主巡视领地的太平绅士,下一刻就偕夫人亲自到门口迎接港督府来宾。而那个来宾,往往不过是随侍的一名普通英国军官。

  邵鸿恺看得很清楚,在这块殖民地上,英国人看华人总掩饰不住骨子里的居高临下,而华人看英国人,内心也未必真有那么卑躬屈膝,而是现实中总有各种原因让他们身不由己须对这些“鬼佬”笑脸相迎:比如生意往来,比如贸易关卡,比如对西洋人代表的文明秩序的认可与向往,比如对港督政府和尖兵利炮的畏惧。而一旦需要,华人之间又会各自联合,给港府施压,让不知深浅的英国人吃瘪。这么多年下来,各有输赢,维持的固然是表面太平,暗地里却风起云涌、斗智斗勇。

  与此同时,通过这边许多国内外报纸,邵鸿恺又读到一个与之截然不同的中国。

  他是邵家大少爷,对省城大户人家之间的交际从小熟稔于心。那是几十年如一日,任外头如何风吹草动,内里自有乾坤不变的。对大户人家来说,最大的惊恐无非兵祸和重税两样,兵祸能躲,重税能逃,苛政之下,这些人总有脱身之道。其余种种对他们而言,都是于己无关的,就连四牌楼有青壮男子出门喝茶被抓了做壮丁,或是东山口吊犯人死尸示众一类的消息,也不过是引起太太们牌桌上几声叹息而已。

  可待他人在香港,却在各种铅印文字上,读到中国境况:故都北京政界热闹非凡,内阁议会轮番上场,新成员走马观花尚未为人所知,又有总理新人选开始亮相;各国银行团经过磋商又向政府借款多少万英镑,而这笔善后大借款还没料理清楚,大皇帝袁世凯却走到尽头。明明前几日的报纸还在讥讽北洋政府的国会犹如闹市私贩聚集,各谋其利,过几日却又有大幅报道,讲辫子军在一个叫张勋的人的带领下进京搞复辟,小皇帝的龙椅刚坐上,没过多久,又让人轰下了台。

  乱哄哄,闹纷纷,用风云际会来形容这个时代,说到底还是承载了美好的想象。而作为身处这一时代的普通年轻人,邵鸿恺却感到真实的彷徨和迷惘。

  时代不同了。

  那么,就算做到陈大官那样的位置又如何?

  就算能在政府与官员、督军与将领的更迭间见缝插针,趁乱捞钱又如何?满纸时事报道都充斥着“没钱”两个字,在国家千疮百孔的前提下,个人的暴富能维持多久呢?

  何况,现如今早已不是嘉庆年间十三行称霸世界贸易的年代,祖辈们那些白手起家的传说早已无法在当下革故鼎新的洪潮中被复制。他如果想成为一方人物,只能另辟蹊径。

  经过深思熟虑后,他入港大后转学法律,这时候他也不再拘泥于留不留洋这个问题,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已朝他悄然打开,他申请到了去美利坚哥伦比亚大学深造国际法的资格。他已决心要走上一条与父辈从商截然不同的路,而在此之前,他需要完成一件事。

  他需要有持续不断的大笔经济支持。

  为此他重回省城,默许表姨妈为他奔走,他甚至穿上他的定制西服,一次又一次前往陈公馆。此时,他早年入皇仁学院的经历没有白费,这成为他进入陈公馆的凭证,他成为陈廉伯在皇仁学院的“校友仔”,由此得以出入陈氏兄弟组织的“荔湾俱乐部”。他本就相貌英俊,出身名门,名校毕业,前程无量,又有一次次在达官贵人的宴会上历练出来的知情识趣,一时间竟比他母亲要受欢迎得多。

  他回省城已快三个月,但他一直没告诉苏锦瑞。

  邵鸿恺自问不是表姨夫那样薄情寡义的人,相反,他很念旧。他经常想起苏锦瑞,想起他们一起成长的岁月;想起苏家后花园小洋房上涡卷式牌匾山花墙;想起花墙那的金桂飘来的甜香;想起两人缩在雕花木板间隔起来的暖阁内,盖一床锦被,偷看过刊印粗糙的《封神榜》。

  对他来说,苏锦瑞是不同的,便是他看过再多的漂亮女人,少女苏锦瑞依然令他赏心悦目。这种赏心悦目不带任何猥亵目的,纯粹出于知根知底的怜爱,就如家中博古架上珍藏的外销青花瓷盘,只是看着便觉得满室风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