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那时候到底年轻,有一厢情愿冲到底的念头,她没有多想便一瘸一拐地进了小洋楼。阿秀女已经替她打听好了,这天祖父不出门也没访客,两点钟歇完午觉就会在靠窗的躺椅上吸烟看报,三点钟后,他会换衣裳出门听曲儿。要见祖父,只有两点钟后这一小段时间。

  为了讨祖父欢心,苏锦瑞特地换了一身朴素的细布衣裙,乌黑的大辫子垂在身后,脸上一点脂粉不施。来的路上她仔细想过了,苏老太爷待人待己都严厉,要他管自己这点事,只能从二姨太带着苏锦香坏了规矩上说,苏老太爷向来最讲规矩,说不定看在乱了套的份儿上,会愿意管一管。

  可惜苏锦瑞从来没了解过自己的祖父,导致那天发生的事,令她终生难忘。

  下午两点钟,她准时来到小洋楼,又等了十五分钟左右,祖父终于愿见一见她。待她如愿以偿进了内屋,只见她的祖父一如既往,穿着一身白色府绸常服,歪着半边身子,一腿屈起,惬意地靠在靠窗的紫檀木沙发上吸烟。他躺的这沙发集合了这栋洋房的精髓:明明是紫檀木,用的雕工全是花开富贵喜鹊报春多子多福一类繁复又喜庆的粤派风格,可样式偏做成法国宫廷的贵妃躺椅,单边的弧形椅背,坐垫下是厚实的棉絮包上一层锃亮的黑色真皮,与洋人的沙发一般无二,却以中式家具木料雕工做架子。

  这躺椅比苏老太爷的年纪还长,是前清嘉庆年间,十三行贸易如火如荼时,大行商为讨好粤海关官员而定制的新鲜玩意儿。多年来几度易主,最后落入苏家人手中,仍然半点不坏,只除了坐上去稍微有些“嘎吱”作响。

  一年四季,苏老太爷都喜欢歪在这上面,冬季搭皮毛,夏季搭凉席,靠背上垫着几个锦缎靠垫。无论是见客,见晚辈,见铺子里的掌柜们,他都差不多这一个姿势,或是吸烟,或是端茶,或是听曲儿,全一样。边上紧挨着的是一张法兰西宫廷彩漆小圆桌,一圈围了四个抽屉,上头摆着果脯蜜饯的锦盒、装烟丝的烟筒、烟灰盅、茶水杯、玳瑁架的水晶片眼镜,苏老太爷需要的东西触手可及,应有尽有。

  苏锦瑞从小到大,见他坐下后再直起身子来的次数简直屈指可数。

  这天也不例外,苏老太爷在沙发上歪着,苏锦瑞站着。她添油加醋地将二姨太的恶行转述了一遍后,苏老太爷半天没声响,苏锦瑞却越站越紧张,背脊都撑得酸痛,可她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屋子里的空气中弥漫着上等烟丝的香味,混合着屋外草木的清香、湘妃帘下熏香炉里点着的暖香,一切一切,仿佛凝固了一般。

  苏锦瑞那点事,忽而在这屋里亘古不变的安逸面前,显得有些无足轻重。

  她渐渐感到后悔了,最初那点不明就里却一往无前的冲动过去后,她意识到闯到这来有多不妥。这么没头没脑的,便是祖父想主持公道,可将心比心,他能主持谁的公道呢?

  整件事妙就妙在什么都只是想当然,什么都没明白摊开来讲。表姨妈从没说过要她做儿媳;邵鸿恺从没说过非卿不娶;二姨太从没说过她要抢了邵鸿恺给苏锦香做女婿;苏锦香也从未说过要抢了她的婚事,跟她对着干。

  有些事,贵在知而不言,隔着窗户纸影影绰绰,朦朦胧胧,于人于己,进退都留了三分余地。谁先戳破了这层窗户纸,谁就失了先机。

  可怎么到了这一步,苏锦瑞反而被逼着,成了头一个将这些事摊开来不要颜面说个明白的人?

  她正胡思乱想间,忽而听得“啪嗒”一声脆响,在静谧的屋子里显得无比巨大。苏锦瑞神经质地吓了一跳,她抬起头,原来不过是苏老太爷抬起手,将手边案上的景泰蓝烟灰盅碰了一下。

  “多大了?”

  苏锦瑞一呆,答:“十七了。”

  “姓苏,享了我苏家的福,长到十七了。”苏老太爷闭着眼,口气似笑非笑,“锦衣玉食,没灾没难的,把你供养到这么大,花的银子融了,大概都能塑成你这么高的银人。锦瑞,你说苏家哪点对不住你?”

  苏锦瑞心知不妙,这接下来定没好话,可到了这份上她又不能转身逃走,只得硬着头皮答:“没,没对不住我……”

  “如果没对不住你,那怎么你一有事,就觉着苏家合该站在你这一边,祖父合该替你主持公道?”他似有些兴致,睁开眼问,“来,你同我讲讲,你那小脑袋里头到底都装了些什么玩意儿,居然会以为来找我告状管用?难道你觉着祖父我慈祥得紧,就跟大街巷口里那些吃饱了没事干整日含饴弄孙的老头一样?孩子一哭就忙着拿糖丸哄,孩子一闹就什么都答应?”

  苏锦瑞长这么大没被长辈这么奚落过,她脸都白了,脑子“嗡嗡”作响,低头讷讷道:“老太爷,对,对不住,是我不好,我不该来打扰您,可这事,明明是二姨太先坏了规矩……”

  “规矩?”苏老太爷目带讥笑,道,“原来如此,你定是想祖父最讲规矩,我就算不管你,可不会坐视这家里的人没了规矩?”

  苏锦瑞咬着下唇没作声。

  “算了,你来都来了,咱们爷孙俩索性多说两句。我先问你,你觉着什么是规矩?”

  苏锦瑞低声说:“规矩,规矩自然是,自然是嫡庶尊卑……”

  “荒唐!”苏老太爷冷笑道,“往上数三代,咱们姓苏的也不过是在珠江流域撑着艇仔卖菜卖鸡的下等人家而已,若老祖宗跟你一样长了一颗蠢脑瓜儿,哪来苏家人后来的富贵?

  “乾隆末年,同文行、怡和行、广利行、易成行、天宝行,多大本事,多大规模,黄埔港停满商船,倒有一半以上是奔这几家而去,那时候讲他们日进斗金都是小的,那银子一箩筐一箩筐往铺头里抬,整个十三行,连空气里都飘着银屑。普通人家一年不过二十两银不到,可一个行商头衔,单单贿赂粤海关那就要纹银七八万两,每年上供朝廷的不下十万两雪花银,还时不时就要均摊重税,动不动就要抄没家产,尽数充公。就是这么昂贵凶险,可仍然大把人争破头要这个行商牌照。为什么?大家都明白富贵险中求,个个安于现状,十三行当年的好日子从哪儿来?”

  他脸上讥讽之色加深,缓缓道:“那年月,别人的富贵可没我们姓苏的什么事,看别人揽着金山银山,轮到苏家人头上,却要一个铜子一个铜子地省,辛辛苦苦做一年,到头来年三十连件新布褂都裁不起。喝粥吃饭,样样都要看别人脸色。别人说,姓苏的,这就是你的命,你生来就是穷鬼,你得讲穷鬼的规矩,他说得有错吗?没错。如果大家都讲规矩,讲天地君亲师,讲尊卑进退,穷人挨穷,富人享富,那也没什么不好。可生来人心不足,穷人想变富,富人想更富,有人讲尊卑嫡庶,就有人讲英雄莫问出处。有人固然能飞黄腾达,有人却免不了要身败名裂。为什么?命吗?”

  他张开手,伸出四根手指头,缓缓道:“错了,四个字,各凭本事。”

  苏锦瑞心下震动,这是她记忆中祖父头一回跟她说这么多话。

  “供你上洋学堂,你不好好读书打开眼界,只读了一肚子草糠。偏生别的没学会,却只学了你爹那套鸡鸣狗盗、装模作样。哦,于你有利便是长幼有序,于你不利便是不讲规矩。你就这么金贵?你同我讲规矩,什么是规矩?嗯?”苏老太爷睁开眼,目光锐利,“我坐在这,你站在那,这就是规矩。你要让你们房里头的二姨太讲规矩,就得做到你能躺着说话,她只能站着听。你做不到,却来嚷嚷连我听了都觉得老掉牙的规矩,哄你自己玩是吧?你那个二姨太,也不过是凭自己本事,技不如人,有什么脸来跟我告状?”

  苏锦瑞脸上火辣辣的,眼圈一红,哽咽道:“可,可邵鸿恺是我母亲生前给我定下的亲事,她敢把手伸那么长……”

  苏老太爷不耐烦地打断她:“你样丑家贫嫁不出吗?就这么恨嫁?”

  苏锦瑞羞愤莫名,委屈地掉下泪,哽咽道:“不是恨嫁,我不是为自己,我是为了母亲的遗命……”

  她话音未落,只听“哐”的一声,苏老太爷抓起烟灰盅用力在桌上一敲,苏锦瑞吓了一跳,连退两步,连哭也不敢了。

  苏老太爷沉下脸,冷笑道:“你母亲不是早死了吗?还是我记错了,她其实没死?”

  苏锦瑞心里一突,她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果然,苏老太爷尖酸刻薄地道:“死都死了,还留什么遗命?她原来活着小心得连蚂蚁都不敢踩死一只,死了倒有胆子了?恐怕是她病糊涂了随口一句话,却让有心人捡来作伐吧?行!你既然这么想嫁,我给你寻另外的亲事。喏,就是前几天那位登门拜访的叶家二公子。叶家与苏家可是世交,当年叶老太爷更是我在生意场上的恩人。那位二少爷,我也见过了,人知书达理,长得又精神,虽说叶家现在迁回省城是大不如前了,可你有家里给的陪嫁,有汇丰银行存的款项,再不济,手脚双全也能做工,嫁过去也不至于饿死。怎么样?这个主,你祖父我,可是能替你做?”

  苏锦瑞吓得脸色变白,立即道:“老太爷,我不要!”

  “你看不上叶家的二少爷,倒觉着邵家那小子是香饽饽。”苏老太爷冷笑一下,“难道祖父的面子,还不如你那个死了的娘面子大?”

  苏锦瑞脚一软,想也不想,跪下哭道:“祖父,我错了!我错了,您不要生我的气。”

  苏老太爷淡淡道:“适才丢人现眼的时候怎么不知道错?”

  “祖父,我真个知错了,我自己去解决二姨太的事,我保证不给您丢人。”苏锦瑞哭道,“我错了,您不要生气,不要胡乱把我嫁出去……”

  “行了,就你这样的,除了姓苏以外,还有哪一点能高攀叶家二少爷?出去出去!”苏老太爷重新闭上眼。

  苏锦瑞不敢多待,立即爬起来,浑身颤抖,也顾不上擦眼泪,羞愧得恨不得立即跑开。

  她走到门口,忽然听苏老太爷像是自言自语:“陈廉伯家的帖子,几时也能出错?真是奇也怪哉。”

  苏锦瑞浑身一震,她听出来了,这是苏老太爷在提点她。

  她从小长在苏家,自然深知大户人家若要做宴,那么给谁下帖,几时下贴,哪些是必到的贵客,哪些不过是面子情的随客,这都是需反复推敲、来回确认的,不能请客不成反结了怨,这是省城每个大户人家都有的基本共识。

  而陈家也是南海大贾,陈廉伯现在更是如日中天,他的大名就连她这样的普通女孩子都听过。陈公馆的宴会是省城所有时髦人士趋之若鹜的地方,宴客怎可能出这等错?什么不知帖子上写的哪个苏小姐,这种话哄二姨太那等不出门的妇人犹可,却骗不了苏老太爷。

  只有一种可能,“苏小姐”三字,是有意为之的。

  到底是何人所为,所为为何?这里头深究下去就意味深长了。苏锦瑞原本只是猜测,这下却近乎确定,她想起表姨妈每次出门必定妆容精细的脸庞,想起她每每见着自己必定拉着手嘘寒问暖,生怕苏家人真个苛待了她一般,想起邵鸿恺认真地道“妹妹,我心里的抱负,只怕除了说给你听,也再无一人可说了”,想起他写的每封信,尽管言辞正儿八经,可会在信尾画一朵小花,或在信纸中夹一叶树叶,他们总能自有方式来传递独属于彼此的亲密。

  可是这些记忆,还来不及拿出来品味,就已然失掉了珍藏的资格。

  苏锦瑞咬着手,忍着脚踝的疼痛尽量快步走,她拼命压抑住自己的哭声,她想我能哭给谁听呢?一个女子想哭给人听,首先得有人愿意听,可这阖府上下,有谁耐烦听她的哭声?恐怕暗地里幸灾乐祸的怕反倒不少,何必白白做了别人的谈资?

  她禁不住想起自己的母亲,她想若母亲还在,或者还能安慰她几句。可苏大太太的面目在她记忆中太过模糊,能让人想起的,只是那个服用过量阿片酊后瘦骨嶙峋、两颧骨高高耸起,脸上总有不健康红晕的女子。她到后来哭也好,笑也好,已全无一个大房太太该有的风范。

  苏大太太就算活着,她能顶什么用?

  苏锦瑞刹那间只觉心灰意冷。

  这时候,前头堂屋传来嬉闹之声,一群人围着一个丽人正说说笑笑,苏锦瑞透过泪眼,很困难地辨认出那原来是苏锦香。

  自从她冒名顶替去赴了一次陈公馆的游园会后,苏锦香整个人就宛若突然绽放的芍药,原有的青涩措手不及地被艳丽生生压住。她比照着省城最时髦的女郎,从头到脚被精心打磨过,头发贴着耳际俏丽地卷了若干个弯,齐眉刘海儿斜箍着一个亮晶晶的水钻发冠,一身宽宽松松的洋裙,丝绸质地,不设腰带,偏偏有丝丝缕缕也不知什么做成的银线流苏垂下,一直盖到脚踝,足下半高跟的白色麋鹿皮鞋,衬得她的身形袅袅婷婷,人一动,摇曳轻柔、妩媚横生。这一身打扮别说压过苏锦瑞的洋学生装,就连二姨太全盛时期,也未见得如此光彩照人。

  围着她的全是苏家宅院里平素不怎么互通有无的女性们,此刻连她们都抛却矜持,对着苏锦香这身奇异又华丽的装束半是羡慕半是好奇。有人夸好看,有人说夺目,有人不以为然,有那老派持重的,终于忍不住说了句:“二小姐年轻轻的姑娘家,这一身打扮也太过了些,叫老太爷瞧见可是要不高兴的……”

  她一句话没说完,苏锦香已然用继承自二姨太的好嗓门尖声笑道:“哎哟,说了你们也不知道了吧,这可是巴黎今年最新出来的裙子,若不是陈公馆的三太太割爱,我有钱也买不到这种舶来货呢。”

  二姨太笑逐颜开,在一旁帮腔道:“可不是,虽说不过一条裙子,可这里头有陈三太太的面子,老太爷就算晓得了,也只会夸我们锦香会交际,招人喜欢。她不过去了一回游园会,便结交了好些太太小姐。对了,锦香啊,人家送咱们这个,咱们回礼回什么?可不能回例牌那些老物件,等下叫人笑话你。”

  “二妈,你放心吧,我早就想好了。”

  “哎呀,你这手上也太素,我还是再请人去叫银楼的师傅带些新款戒指挑挑好啦。”

  她母女二人一会儿笑着说要打新首饰,一会儿闹着要裁新衣裳,合着众人开始聊哪家的货好、哪家的款新,笑声如水上涟漪,一圈圈荡漾开去,一直荡到苏锦瑞这。

  苏锦瑞隔着长长的廊道,头一回觉着这贝壳卵石镶嵌的四壁阴森森、凉飕飕的。她愣愣地看着,与苏锦香她们分明不远,然而从她这里到她们那里,却仿佛隔了鸿沟深海。

  良久,她拿手背狠狠地擦了擦自己脸上的眼泪,昂着头,挪着尚未痊愈的腿,慢慢朝前走去。

  就如苏老太爷所说的,一切各凭本事,一日戏未落幕,一日便胜负未分。

六 怀仁巷

  怀仁巷正经来说似巷非巷,不在东城也不在西城,而是处在东城与西城交界的地方。由于地理的缘故,它既挨不上东城的荣华,也沾不上西城的富贵。东城独门小院的花园洋楼一栋接着一栋,住的尽是军政要人,平日里尽是汽车卫队出没。而西城的大屋次第林立,商铺一家挨着一家,人力车电车穿行而过,一天二十四个钟,倒有十二个钟人头攒动。怀仁巷夹在东西城中间,两头的热闹好看都没它什么事,闹市里偏落得个冷冷清清。

  怀仁巷口立了一块半人高的石碑,字迹早已模糊,天长地久,谁也没留意上头写的是什么。便是有心想认,大抵也猜得出是前清关于“怀仁”二字来历的老讲究,如今都民国了,谁还耐烦看这个。石碑面倒是光滑得紧,路过的人多爱伸手摸一下,巷子里的孩子们闲来无事也多喜欢骑那上面玩。巷头巷尾连着的都是半铺沙土的马路,可巷子里却依旧青石铺地,下了雨崎岖路滑不说,还容易溅一身泥点子。这一年电气公司轰轰烈烈搞的路灯铺设,接了东城,也接了西城,可就是把东西城的夹缝给遗忘掉了,一入夜怀仁巷照旧乌漆麻黑、一片寂静。附近的人家也大多早早入睡,偶尔有那舍得点灯熬夜的,一团幽幽晕黄的光透过厚玻璃,总遥远得不真实。

  怀仁巷总体而言狭隘悠长,便是白天,冷不防扫一眼,也会觉得幽深不见底。不明就里的人总以为怀仁巷冷清,实际上它自有一番热闹,只是藏着掖着,不足为外人道。事实上,巷子里两旁骑楼内是住满人的,从一个个门洞看进去,只见耶稣光自天窗幽幽洒下,照见一条陡峭笔直的木楼梯,抬脚往上走,到二楼才见着怀仁巷不露声色的人声鼎沸。拐角往往并着好几间套间,房东再想方设法,又用木板多隔三四个单间出来,便又能挤进去三四户人家。

  这种地方杂而不乱,楼道里厨房、天井公用,抽水水龙公用,连过道的晾衣竹竿都是公用的。聚在此处的人家有土生土长的省城本地人,也有五湖四海来省城讨生活的,因而南腔北调,此起彼伏,连巷口里的面店都不是卖竹升面碱面,反倒有福建云吞、云贵臊子面等。吃饭时分,大人小孩捧着碗蹲到门口,一眼望过去,谁来自哪里、家里境况、煮饭婆性情如何,都能从各自端的饭碗中瞧出个八九不离十。一遇到天气好的日子,树荫下开了牌桌,外省本地都团坐一块,用各自的方言摸牌叫牌,竟也能流畅沟通。

  偶尔哪家邻里要为争夺楼道里门洞口放点杂物的领地权而撸袖子对骂,那是最好看,这时不管有事没事,大家均会聚拢过去,津津有味地瞧这两家你来我往,扯尖嗓子往对方祖宗身上招呼。骂的人全情投入,面红耳赤,围观的人也聚精会神,偶尔还会评点这位骂得厉害,花样百出,又万变不离其宗;那位笨嘴拙舌,来来去去只会问候别人老母。怀仁巷骂架有讲究,骂得再激昂也绝不动手,干架那是粗鲁的挑脚夫艇仔人家才会干的事,怀仁巷的人多数有工做,赚多赚少是一回事,然而体面却是一定要讲的。又因为这对骂不过如小儿过家家,事端太小,街坊邻里为这点事真个结仇结怨划不着。等这口气过去了,见面没准儿还得继续打招呼。大家说到底不过租别人间屋住,何必动刀动枪来真的。

  怀仁巷参透了市井的关键内容,又包容了五湖四海的人情世故,因而显得分外练达从容。然而它再有趣,也不是上等人家的小姐们该踏足的。苏锦瑞长到十七岁,还不知道一城之中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那一户户人家檐下堆着的花草杂物、老鼠洞一般逼仄的门洞、横七竖八架着的晾衣竹竿,这些落在她眼里,固然处处是新鲜,却也处处是不屑。

  她来的这一日不巧下了雨,冬雨连天,严寒入骨。黄包车入了巷子,石板路颠得她七荤八素,没走一半便让她喊停,扶着阿秀女的手,宁可余下的路走过去。她把手收拢在狐狸毛做的手笼中,仍然觉不出一丝暖意。阿秀女持着伞站在她身后,一把伞尽靠着她,身上没多久便被淋湿了半边,握着伞柄的手也冻得通红。

  苏锦瑞瞥了眼她,晓得她不情愿,便漫不经心道:“莫要再多话讲了啊,都到这了,快快地把事办完早些回去。我晓得你是冷了,回家后匀我的铜手炉给你暖被窝可好?”

  阿秀女的朝天鼻一耸,没好声气地答:“我一个做妹仔的倒用小姐的手炉暖被窝,也不怕夭寿噢?莫要打翻了盖烧了被窝吧。嫌我啰唆,你能听我一句劝吗?阴阴湿湿的天不坐在你的绣楼里暖和和地看书下棋,非要跑出来吹风淋雨。我是怕冻了自己吗?我还不是心疼你?好不容易脚伤好了,也不养着,这么乱跑,都不晓得会不会风寒入骨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