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瑞低头思索了一番,点头道:“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我该怎么做。”

  “你要怎么做啊?哎,我跟你讲,你可别乱来。”阿秀女拉住她,“府里做什么都有定数,往外撒银子修路桥修牌坊这类可是西楼那边管的,你不要自家后院起火还没灭,就要去西楼引火烧身。”

  苏锦瑞拍拍她的手:“不是真个去修路,事到如今,我只能去试试了,走得好,没准儿金桂能活。”

  “又是金桂,都说了那件事不关你事。”阿秀女急了,“你莫要乱插手,你还没嫁人呢就管这种事,还要不要名声了啊?”

  “阿秀姐,”苏锦瑞低头道,“咱们家,东西两楼,亲戚朋友,你瞧着是不是个顶个都是会替自己打算的?”

  “我也喜欢替自己打算。从小到大,除了你没人真个替我着想,我再不为自己想多点,谁还会替我想多点呢?”苏锦瑞幽幽地道,“我一直觉得自己这么想没错,可这半日,我坐在这想了又想,我想我读了洋学堂,我是苏家的大小姐,我生在这个时代,我终归要跟二姨太,跟邵表姨妈,跟西楼二房三房那些阿叔阿婶有点不同,对吧?

  “更重要的是,我现下没法忘记金桂,她要是真个死了,我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件事。

  “我不想那样过日子,一闭上眼,总想起手上害死过一个人,我想起这个一点都不高兴。

  “我这么为自己打算的人,若连自己高不高兴都打算不了,再打算别的又有什么用?”

  她抬起头,对阿秀女,也对自己正色道:“我要去管这个事,做得好,我不仅能出了这口恶气,还能给金桂一条活路走。我不是要做大善人,我只是记起来,原来我还没同金桂正经说过话,我也没告诉过她,看见她的那一日,我心底是很欢喜的。因为我知道她长得像太太,太太过世时我太小,记不得她的脸,幸亏见到她,我才能确定,我娘亲在世时一定蛮好看的。”

  “个个都讲前头太太是个大美人,金桂一个妹仔怎么比噢。”阿秀女回过神,攥紧她,着急道,“哎呀,险些给你糊弄过去。我跟你明讲了吧,你要插手这个事,就是正面跟二姨太干上,你还不晓得这是二姨太借着金桂在给你下马威?这可不是往日你们拌嘴吵架,她,她可是什么都干得出的,你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家,跟她那种破落户不能硬碰硬的。”

  苏锦瑞轻飘飘问:“当初,若有人愿给我娘亲一条活路,你说她还会不会喝那么多阿片酊?”

  “什么?”

  “祖父、父亲、二姨太、表姨妈还有我,我们中若有谁真心要给我娘亲寻条活路,她还会不会死?”苏锦瑞含着泪笑问,“你答不上,我也答不上。因为她事实上早已死了,可今天轮到金桂,我想试一试。”

  阿秀女还待再说,突然间外头传来一阵“咚咚”的木屐敲楼板声,一个丫鬟径直来到门口喊:“阿秀姐,大小姐在不在房里头?”

  “在呢,你大呼小叫做什么?没点规矩。”阿秀女叱责道,“什么事?”

  那丫鬟的声音立即低了下去:“大小姐,老爷让我喊您换衣裳下楼,有个客要见您。”

  阿秀女问:“是谁?怎的二姨太不见?反倒要见我们大小姐。”

  “二姨太说是头疼,在屋里躺着呢。”丫鬟有些为难,到底还是实话实说,“来的是叶家二少爷,他带着一个人,是,是园子里宋金桂的爹。”

  “知道了。”

  那丫鬟行礼走后,阿秀女苦思冥想:“叶家二少爷?哪个啊?”

  苏锦瑞没好气道:“那日去怀仁巷,拿水泼我那家,后面来了个处处跟我针锋相对,心眼细过针鼻儿的男人,记得吗?”

  “哦,是他呀。也对,叶家就住在老宋家隔壁门楼,老宋定是知道我们两家是故交,求到他头上了。”阿秀女对叶棠没好印象,止不住骂,“一点礼仪规矩都没有,呸,什么二少爷,喊他一声少爷,还真当自己是了?都成破落户了,还有脸替别人强出头,这么喜欢行侠仗义,怎不见他画花脸上台去扮关二哥啊?”

  苏锦瑞“扑哧”一笑:“你也别怪罪,这位叶二少爷来得正好,他要不来,我还得费点功夫把老爷从书房激出来。他一来拜访,老爷看在故交之子的分儿上,这不就得亲自见了嘛。”

  “大小姐。”阿秀女迟疑地问,“你真个要去?那位叶二少爷说话不讲情面,两片嘴皮子厉害过使刀,万一他上下唇一碰,把老宋一激,那老东西冲撞了你怎么办?”

  “放心,你没听祖父给我传的话吗?暗度陈仓我都做了,就差这明修栈道了。”苏锦瑞淡淡道,“父亲大人大抵还是想息事宁人的,只可惜,这回怕是要对不住他了。”

十 觅活

  在叶棠看来,宋金桂不过受了冤屈,一时想岔了投缳,又被救了下来。她本人为何寻死不是关键,关键是她活了下来,并要回怀仁巷继续活下去。

  这就需要费些心思好好想了。

  这件事若换成别人别家,叶棠未必会多管闲事,可谁叫老宋在他跟前一跪,张口就道出了苏家和苏锦瑞。叶棠对苏家本就看不上眼,苏锦瑞上回将一百块钱甩到他脸上,更是令他印象极差。几乎不用多问,叶棠便认定这事上定然是苏家苛待下人,宋金桂熬不住才投了缳。他心里冷笑,这类旧式大家庭不过外头光鲜,谁知道两扇厚木门一关,内里有多少肮脏鄙陋。这种人家最是冷酷无情,一有丫鬟寻死,不问缘由,定然是先拿住丫鬟,一番打骂威吓了再说,人都被逼得没了活路,那些太太小姐却只会讲这妹仔多没良心,竟敢死在主家,腌臜了别人的地儿。人命在她们眼底,大抵比不过薄薄一张银圆券。上梁不正下梁歪,主家鄙薄苛待,恶仆自然有恃无恐,竟当街就对苦主父亲拳打脚踢,说狗仗人势都轻了,简直就是一丘之貉。

  别说叶棠跟老宋一家是街坊邻居互有来往,便是素不相识,一想到苏锦瑞恍若自云端往下瞧人的模样,就想管一管这不平之事。

  可惜叶棠长在叶家没落的时代,没福分瞧见旧时叶家宅子里一屋莺莺燕燕争奇斗艳,也没福分领教当年他的祖母——叶家当家太太整治妾室,收拾狐媚子的雷厉风行。若见识过了,他没准儿就懂了,苏锦瑞将宋金桂挪进苏家,不过是一招声东击西。与他去世的祖母比起来,她的手段连狠戾都算不上,只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小姐,想当然伸手拽住了另一个更身不由己的丫鬟。然而,叶棠没有机缘窥见深闺里女子们的细碎心思。他对女人,能了解的途径不过通过叶大奶奶与自家妹妹。前者太聒噪,后者又太寡言,两人表面上看截然不同,底子里却殊途同归,走的都是浅显易懂的路子,她们一个算着起居用度,一个捏着锅碗瓢盆,都没余地摆弄女人家那些九曲十八弯的心思,呈现给叶棠看的,是一幅简单到近乎粗粝的图景。

  他在这些女人一目了然的欲望中长大,看她们时多少带了天然的怜悯和不耐。本来堂堂七尺男儿,哪个耐烦去了解女人家那点琐细又没完没了的心思?在他看来,女子若要自强,当学秋瑾、葛健豪这般女杰,为国家兴亡而奔走捐躯,其豪情壮志、勇猛果敢,丝毫不逊于男子。世间多少女子生于贫苦,贱若浮萍,一生埋没于家庭生计,全然无可能思索自身。而苏锦瑞这样的女子,生于富贵人家,进的是洋学堂,想读什么书唤一声,自有下人去书局订购。想见识一下大千世界,只需撒下娇,自有长辈亲朋为其出钱出力。养到岁数大点,生活便只打扮这回事,穿着时新衣裳去出街,自有无数的青年才俊在各式时髦的社交场合等着她们去结识,去缔造罗曼蒂克。她们明明比许多女子有钱有余力去学习进取,去做些利人利己的实事,可偏偏这些小姐,却只学些伤春悲秋的皮毛,动不动便刁蛮任性,狗眼看人低。

  叶棠一想起苏锦瑞,就皱紧了眉头。

  命运对苏锦瑞有多厚待,便对宋金桂有多不公。

  叶棠今日登苏家的门,为的是不平则鸣,而不是为宋金桂本人。事实上在他脑子里,宋金桂就是一张画在纸皮糊在灯笼上的灯影绰约中面目模糊的画像,都说她美,可他却想不起宋金桂的五官具体如何。他只记得每次见到宋金桂,她都是垂着头,不是跟自己妹妹交换着低不可闻的话语,就是急急忙忙躲到他见不着的地方去,仿佛慢一步就会被谁擒住一般。这一点又与那位毫无矜持的苏家大小姐截然不同了,叶棠就没见过像苏锦瑞那样胆大又嚣张的少女,头一回见就敢当着客人的面举木屐砸庶母,第二回见居然敢扔出来一百块钱羞辱他,真是想记不得脸都不行。事实上,他不仅记得苏锦瑞的脸长什么样,甚至记得她嘲讽人时嘴角上翘的弧度,记得她装模作样拿出一百块银圆劵时,眼眸里闪过的得意微光。他有些恼怒地想,似这类骄纵女子,真要治治她的臭毛病,就得寒冬腊月将人丢到伊犁去,不出三日,北风凛冽,严寒肆虐,茫茫白雪无边无际的冬天里,看她还怎么自以为是装模作样。

  可惜这个想法太不着边际,叶棠也只能想想而已。他捏了捏头顶的毡帽,第二回踏入苏家大屋。

  这一回,他带着老宋,抛开了寒暄来寒暄去的客套话,一撩长衫坐下,递上的茶水也不喝一口,开口便是:“今日我登门乃有一不情之请,须与苏家长辈商议,烦请苏世伯做主。”

  苏大老爷想笑呵呵岔开话题,叶棠却不为所动,接着道:“世伯,我义妹月前由贵府大小姐亲自招募,入了府上做养花顾问,说好只管种花,不做其他杂务,义妹一家感恩于心尚且不及,怎的府上突然有人来报信,说她竟要自寻短见?我那个义妹在家最是温顺听话,到府上只是月余,想必无可能性情骤变,而府上又多以仁厚体恤著称,还从没听说过有苛待下人的传闻。世伯,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叶棠想的是单刀直入速战速决,他暗示苏大老爷,这种事不如卖他个面子,当成误会含糊揭过,也算为那个可怜的女孩挣些体面,再寻个好听点的由头把人弄出苏公馆,有多少事便都闷在这扇大门里,也不影响日后女孩嫁人。

  可他到底还是年轻,不晓得西关大户人家人情往来的规则。苏大老爷一听就晓得这后生多半是闲书看多了,存了些行侠仗义的心来打抱不平。他虽说场面话讲得漂亮,可里子到底稚嫩鲁莽,要知道,宋金桂可是被人撞破与男人的奸情才羞愧投缳的。为一个污名声的女人强出头,实在容易反累其身。这种旁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事,偏叶棠倒敢仗义执言,苏大老爷不觉暗叹一声,心忖这后生固然心地好,可事情却不能这么办。

  他端起茶碗,揭开盖子刮了刮浮沫,吹了一口气,慢悠悠地道:“我当你心急火燎来有什么大事,却原来是为这个。嗐,我们公馆东西两楼,算上家父现在住着的后园,地方不大,用的人却不少。叶世侄,你这么冷不丁要同我讲你那个义妹,可我哪个晓得你义妹是谁?”

  叶棠还没开口,老宋却坐不住了,哀声道:“苏大老爷,他义妹就是我家大妹,名唤作宋金桂的。当初是大小姐带进府,讲好做养花丫鬟那个啊,今早府上还来人去我家报信,讲大妹上了吊又被救下,我这心急得不得了,您不认得她,府上的大小姐定然是认得的,您让人请一下大小姐,一问就知道啊……”

  苏大老爷把茶碗往几上重重一放,截住了老宋的话头。他犯不着对老宋讲话,却对叶棠和颜悦色道:“世侄,既然你开了口,我让管家查查便是。不过你们讲她上吊,这事就大不同了,女人家,有什么事需要寻死觅活呢?现如今又不是前清,风气开明,欣欣向荣,我们苏家也不敢落后太多。我记得从民国五年开始,家里一应雇人签的都是短契,合则来不合则去,你好我好,何至于闹到要生要死的地步?

  “要不怎么说呢,如今的后生女啊,气性太大,做活帮工一有不适,便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实在不是我这等老朽能明白得了的。你等下见到令义妹,也不要责难,倒是需好好劝导一番,对吧?女子不爱惜自己怎么行?你看我也有两个女儿,自小也不乏顽劣,我怎么教她们呢?四个字,修心读书。所谓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正其知,致知在格物。朱子云,此乃古人为学次第,诚哉斯言。规训女子,莫不在此……”

  苏大老爷一边扯着长篇大论,一边使眼色给一旁侍立的丫鬟再去催苏锦瑞,与一个晚辈理论一个妹仔的事,不仅不合身份,而且不成体统。苏大老爷巴不得赶紧让家中女眷来应付叶棠,可二姨太狡猾,一听到消息便装病,总不好命仆人入她房里把人拖出来。余下能用的就只有一个苏锦瑞,大老爷原也不想让未嫁女出来充场面,可这种事,女人家来讲,总好过自己一个大老爷还插手家里鸡毛蒜皮的细碎事。

  不承想叶棠面无表情,等着他一讲完口干喝水,冷不丁来了句:“世伯,要这样讲,女子只要寻死,只能是自己想岔了,与旁人无关?那就奇了怪了,好端端一个花信女子,在家孝顺温良,来你们府上倒变得褊狭刁钻。她若没遇上什么事,就该是碰上什么人了,要都没有,只能说贵府风水格局是不是有些聚阴……”

  苏大老爷一拍桌子,怒道:“胡扯八道什么?!”

  叶棠拱手一笑:“世伯请恕罪,小侄适才确是不当推论,只是请世伯易地而处想一想,小侄不过随口一说,世伯便深觉冒犯,那我义妹抛下父母弟妹投缳自尽,您用一句她自己想不开解释,听在她老父耳朵里,实在是搪塞之词。当然了,世伯饱读诗书,定然不是有意在人命关天面前含糊其词,只是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而已。世伯既然对此事一无所知,那是不是请出哪位了解事端的人出来说道说道?”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一个女音道:“爹,我来了。”

  叶棠先听得一阵木屐点地声,清脆轻盈,像有人拿着精巧的木槌轻轻敲击地面,随后才看到苏锦瑞。她身后照例带着那天见过的膀大腰圆的自梳女,穿墨绿天鹅绒面窄袄,因为见客,特地系了外裙,底下是深灰色羊毛长袜,配粤式旧家庭里常见的黑漆红底木屐,发辫低垂脑后,脸上手上一应胭脂首饰全无,干净得有肃杀之意。她走进厅堂,先朝父亲行礼,再给自己见礼,眼睑低垂,态度前所未有地温顺。叶棠眼睛极利,看出她脸上虽盖了粉,掩不住脸上的憔悴,却添了三分柔弱可怜,令叶棠禁不住想,原来没那些咄咄逼人和讥讽嘲笑,这位苏大小姐也不过未及双十年华,也是个有教养的大家闺秀。

  因为这一个罕见温顺的苏锦瑞,叶棠放缓了口气:“苏大小姐来得正好,我正与世伯论及义妹宋金桂之事,可惜世伯不管内务,不甚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大小姐却是不同的,当初义妹入贵府做工,三顾茅庐亲自去请她的是您,与老宋签了契纸付了工钱的是您,金桂入府,想必也颇受大小姐照应,如今她出了事,大小姐想来也应比旁人更清楚。麻烦你来给我们解一解惑,好好一个女子,怎的入了贵府月余,便要寻死觅活?”

  他沉得住气,老宋却不行,他自苏锦瑞进来便神情激动,一见苏锦瑞面露犹豫,立即一下站起来,几乎要扑到她跟前,红着眼眶问:“大小姐,咱们明明说得好好的,大妹进来做工,只管种花不管其他,怎的她才种了这么点时候就出事了?我的女儿我晓得的,从小最听话乖巧,胆子又小,人虽不醒目,可她心地好啊。她不会去害人的,她是连蚂蚁都不敢踩死一只的人,你让她做坏事,她也没那个胆子去啊。大小姐,你好心替我们家大妹说句好话吧,替她说句公道话吧……”

  他哽咽出声,苏锦瑞又惭愧又难过,退了一步低声道:“老宋叔,对不住,我没看着她,没照顾好她。我知道时,金桂在她房间里私会男人叫其他用人抓住的事,已经嚷嚷开了,我原本想先稳住她的情绪,这几日再慢慢问怎么回事,哪知她隔天早上就上了吊……”

  “不会的,你们一定是搞错了,我家大妹啊,大小姐你知道的,她那样的人,怎么会干这种没廉耻的事?你们讲她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讲她私会男人啊。我不信,打死我都不信!”老宋眼睛都红了,“不是,大小姐,大小姐您开恩,您开开恩帮帮我们金桂啊,女子家的名声禁不住这么摔打,今日你让我把她领回去,明日你让她怎么在别人面前抬起头?她不能这么回去,她这样回不去啊大小姐……”

  苏锦瑞咬了下唇,道:“可是他们好几个人都见到她房里确实藏着一个男人。”

  “藏,藏着一个男人?那她,她有没有事?”老宋哆嗦着问道,“我女儿,我女儿她有没有,有没有……”

  苏锦瑞听懂了,窘得满脸通红,旁边的阿秀女忍不住开口道:“喂,这位阿叔,你跟我们家小姐讲话呢,一点避讳都不懂啊?”

  “有没有?啊?”老宋死死盯住苏锦瑞,透露着哀求和无尽的难过,他哆嗦着嘴唇,眼泪已流下,他却顾不上擦。

  苏锦瑞眼眶也红了,她忍住尴尬,轻轻道:“听他们讲,两人被人撞破时,金桂衣裳是穿着的,想来,应该是没有……”

  老宋松了口气,这才拿袖口擦眼角。

  “可不管有没有,底下人都咬定金桂当时是与人搂搂抱抱。”苏锦瑞哑声道,“众口铄金,颠倒黑白,很难说清。金桂就是想到这一点,才不得不去投缳。”

  她说到点子上,老宋一下哑口无言,半晌,他颓然地垂下了头。

  “讲半天,就是府上认定宋金桂行为不端,品行放荡,至于实际上她有没有与男子幽会根本不是重点,重点只在于有那么多人认定她有就够了。”叶棠冷笑一声,转头对苏大老爷道,“苏世伯,我原本以为这里头有什么误会,现在看来却未必如此,而是关乎我义妹的名声。兹事体大,不能含混过去,不然不仅我义妹这辈子抬不起头,连府上的声誉也要受损,毕竟内院里跑进个男人这种传闻,我想您不会希望它在省城流行起来。”

  苏大老爷暗暗一惊,若说别的他自然可以当晚辈胡扯,不以为然,但说到苏家声誉,他却不能不郑重其事。可他不愿被叶棠看出自己已听进他的话,于是轻笑一声,对苏锦瑞顾左右而言他道:“叶世侄先前在伊犁可是少有文名,你听听人家这一句句话讲的,可比你们几个强多了。对了,你还没正式见过他,来来,这位是咱们苏家世交之子,叶家二少爷,跟你平辈,你就叫声叶二哥。唉,当年要不是叶家有难,你们这一辈,没准儿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

  苏锦瑞目露诧异,叶棠更是被这句“叶二哥”噎得霎时间反应不过来,他还没来得及想句漂亮话把“叶二哥”的称谓堵回去,就听苏锦瑞上前郑重叫了一声:“见过叶二哥。”

  叶棠一时不知作何表示,他想起两人之前的过节,万分不愿承了她这一叫。可苏大老爷看着,苏锦瑞也看着,甚至老宋都看着,他不得不从座上起身,木着脸道:“大小姐无须多礼。”

  他生怕苏大老爷来一句“你们平辈相称,叫她锦瑞就好”,赶忙回头道:“苏世伯,正如您所说,我叶苏两家往来几辈人了,称得上世交二字。小侄斗胆请您赏我一个脸面,把我义妹宋金桂一事弄个清清楚楚。您放心,若真个是她品行不端,我当场给您磕头赔罪,二话不说立即把人带走,从此以后她是生是死,皆与贵府无关。可是世伯,凡事都有万一,万一我义妹乃被人冤枉,甚至于被人陷害呢?”他加重语气接着说,“若真是那样,我也不求惩恶扬善、水落石出,只求您还她清白即可,请您念在她不过一个弱质芊芊,给她一条生路走,孰是孰非,我们都揭过不提如何?世伯,毕竟这里面涉及的,不是一个贱到几块钱能买的丫头,而是一条人命,小侄只听过人命关天,可没听过人命有别,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苏大老爷被叶棠张嘴就来的这番大道理挤对得下不来台,他一边讪笑,一边给苏锦瑞使眼色,让她赶紧上前把话岔开去。

  哪知苏锦瑞却愣愣站着,眼眶慢慢变红,随即竟然也跟着落下眼泪,点头道:“叶二哥讲得再在理不过,爹,那个宋金桂是女儿领进府的,原是为成全我的一片孝心,却不想竟害了她,若她真个有三长两短,女儿心里怎么过得去?”

  只听这几句,苏大老爷几乎要疑心苏锦瑞私底下是不是与叶棠做了什么交易,可再一看苏锦瑞这掉泪的模样,又可怜起她来。扪心自问,那个养花丫鬟他也是有印象的,非但有印象,简直称印象深刻都不为过。他还记得自己不久前曾在花园里替那丫鬟解过一次围,当时她感激得哭红了眼,抽泣着道谢的模样诚然可怜又可爱,却与记忆中那个遥远的身影相差甚远。那个记忆中的女人可不是那般哭法,梨花带雨的精髓并非在于将鼻头眼珠子哭个通红,而是细细碎碎,点点滴滴,只见泪珠,却不闻啜泣。若非从小习惯被人捧在手心,以诗书为底,以花月为媒,再经柔肠百转,千锤百炼,如何能窥见真正的风仪美态?可惜世上深谙此道的女子少之又少,他有幸撞见一个,却早早归了黄泉,余下这些年,便是遇见多几个相貌相似的女子又如何?也只是相貌相似而已罢了。

  苏大老爷叹了口气,他每逢怀念大太太时总是不由自主地心肠转软。他看着眼前相貌与大太太如出一辙的苏锦瑞,不无遗憾地想,虽说也是锦衣玉食养大的,可苏锦瑞到底少了家里人的娇宠呵护,好比一株仙灵草给养成了毫不出奇的春兰翠兰一类。说到底,在养女儿一事上,大家庭反倒不如小门小户。

  苏大老爷忽而觉得对苏锦瑞歉疚了起来,他顺着她的口气道:“也罢,你既然觉着心里过意不去,那就照你叶二哥的意思,先叫人把当日撞见宋金桂事发的那几个用人都喊来问问。”

  苏锦瑞拿手帕印了印眼角道:“爹,那几个女儿昨日便让阿秀姐问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