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太挥了挥手,不再搭理她,疲倦地垂下眼睑。

  苏锦瑞见她没话讲,便转身欲走,转头却瞥见二姨太微微闭着眼,伸出手颤抖着摸到枕边一条长长的绣花腰带。她仔细用指尖感受上头的绣花针脚,犹如慢慢回味自己迄今为止的人生。她的脸上浮上来一个恍惚而不确定的微笑,宛若污浊的水面泛起斑斓的油光,浑浊却又美丽,她喃喃地,宛若自言自语那般低语道:“你说怪不怪?我都几十岁的人了,可我现下闭上眼,却还好似昨日才坐轿嫁到苏家。我阿娘怕我坐轿子不舒服,特地给轿夫塞了喜钱。可那会儿家里穷,喜钱又有几个铜板?轿夫们嫌钱少,故意走颠簸路,一路颠得我险些摔出来,到轿子一停,脚软得都抬不起来。不怕你笑话,我不太记得老爷昨日骂我什么了,可几十年前的事我却能记得清清楚楚,就像打了个盹儿,一晃眼的工夫,头发白了,人也老了,就这么闭眼睁眼,半世人倏忽就过去了,可我明明还觉着自己二八年华,穿针引线绣嫁妆的时候也没过去多久……”

  苏锦瑞没法再听下去,她逃也似的匆匆离开,在踏出房门的一瞬间,她似乎还听见二姨太在那又哭又笑,低声诉说无人听的往事。空气中弥散着一种浓到化不开的辛酸,带着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独属于女人的失望和孤独,沉重得令她几乎无法呼吸。在一刹那,二姨太的身影,仿佛与记忆中那个穿着宽大白绸褂,在光尘中嘻嘻哈哈舞动着的发了疯的母亲重叠,霎时就令苏锦瑞想痛哭出声。她捂住嘴低着头,险些撞到一个人身上,抬头才发现那是苏锦香。

  二小姐伫立在门口,已没有了之前泼苏锦瑞一身水。敢找她算账的凶狠。姐妹俩四目相对,苏锦瑞只看到她眼中尽是满满的惶恐和不安。苏锦瑞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个异母妹妹就算平日里再会打自己的小算盘,再会无师自通只管独善其身,她此时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对着一个寻死觅活又濒临疯狂的生母,她本能地只剩下慌乱与想要逃避的期望。

  “苏锦香。”

  苏锦香像乍然惊醒一般,迅速瞪了她一眼。

  苏锦瑞叹了口气,问:“吃不吃宵夜啊?我让阿秀姐煮两碗清汤面。”

  “跟你?你不会在面里头下毒吧。”

  “是啊,特地给你备下了丹顶鹤断肠散呢,敢吃吗?”

  “怕你啊。”苏锦香扬起头,猛吸了下鼻子道,“吃!”

  两碗清汤面,一盏洋油灯,姐妹俩对坐一桌。

  苏锦瑞重新梳洗过,头发松松地拿手绢绑在脑后,裹着样式古旧的家常宽袖棉袄,穿得暖暖和和。相比之下,苏锦香穿得有些单薄,鼻尖红红的,头发也不像样,似卷非卷,蓬蓬松松顶在脑袋上。她往常临睡前必定要拿发卷夹着橡皮筋,将头发细细卷了,这样第二日起来,才有俏皮时髦的卷发贴着耳际。此刻,她也顾不上那些琐细玩意儿,苏锦瑞也不耍她的洋学生派头,两姐妹长这么大,生平头一遭只为了果腹而坐在同一张方桌前。

  面是常见的银丝面,碗是随便的青瓷海碗,碟头的小菜有两碟,一个是老卤点的凤爪,一个是晶莹剔透酸甜辣兼备的咸酸红白萝卜。这两样东西东楼小厨房内厨娘常做,主家却多数不吃,是留给用人们佐饭用的小菜。阿秀女也是仓促之际巧妇难为,捞了两碟当添头一样送了上来。

  姐妹俩却都没嫌弃,苏锦香夹了一块含进嘴里,突然就被辣得红了眼,她睫毛再一眨,眼泪就这么流了下来。

  苏锦瑞像没看见一般,把凤爪碟往她前头一推,苏锦香捞起一个狠狠咬下,眼泪却流得更厉害。

  她们一个潸然泪下又低头猛吃,一个视而不见细嚼慢咽,就如此安安静静地吃完了碗里的面条,连汤水都拿调羹舀了喝。两个人心里都明白,下一回再如此相安无事地吃顿饭,都不知要何年何月了。

  她们就如长在隔岸遥遥相对的两棵植物,哪怕从同一个源头生长出来,却注定无法亲密无间,偶尔还要针锋相对,搞不好还得你争我抢。可就在这种遥远对望的安全距离内,两人反而能生出一种平和的错觉,仿佛各不相干,却又相互关照,看到对方倒霉固然会喜闻乐见,可等对方真个在自己面前落魄狼狈了,却又会生出怜悯来。

  苏锦香不像苏锦瑞私下吃饭还要端着仪态,她端起海碗“咕噜咕噜”喝汤,喝完后把碗往桌面上重重一放,掏出手绢胡乱拭一把泪,随后瞪着苏锦瑞道:“别以为一碗面咱们就冰释前嫌了。”

  “我跟你有什么前嫌冰释?”苏锦瑞头也不抬,慢条斯理地转动调羹,“我只是留你吃碗面而已,不要想多了。”

  “那就好。”苏锦香道,“我亲妈还在床榻上躺着呢,她要没个好,咱们俩这辈子都没完。”

  苏锦瑞将调羹往碗里轻轻一松,发出“哐当”一声瓷器相击的脆响。

  苏锦香怒道:“怎么?你又想拿出你那套巧言令色的说辞来?”

  苏锦瑞掏出手绢斯斯文文擦了嘴,抬起眼来瞥了苏锦香一眼,没好气道:“刚请你吃了面,吃完就不认人了?行了,别瞎担心,你二妈她不会疯的。”

  苏锦香刚刚拭去泪水的眼眶瞬间又湿润了,她瓮声瓮气道:“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医生,不,你又不是她,你怎么晓得她心里头多难熬……”

  “谁不难熬?你容易还是我容易?这楼里,这公馆,又有哪一个过得顺畅无忧?”苏锦瑞见苏锦香又要流泪,不觉软了口气,“好了,我虽然不是她,可我知道她是谁,她可是这东楼里威风了十几年,跟我作对了十几年的二姨太。”

  “可她今天都上吊了啊,她都不想活了,一点也不顾念我。”苏锦香再也忍不住,一下哭出声,“还说什么盼着我嫁得风风光光,让她也跟着长脸,什么以后要享我的福,全都是骗人的,讲的话都不作数,为点小事转头就能抛下我。那腰带要不是太脆受不住力,她就能真吊死……”

  她说不下去,偏过头拿手捂住了嘴。

  苏锦瑞叹了口气:“别哭了,你再哭我也不会心疼你,这个时辰没外人来,我可没什么耐心宽慰你,跟你演姐妹情深。”

  苏锦香抽抽搭搭道:“谁,谁要跟你姐,姐妹情深啊,我哭我的,关你什么事?!”

  苏锦瑞好笑道:“喂,我可是会笑话你的。”

  “我怕你笑话啊?你笑话我还少?”苏锦香边哭边骂,“上回……上回谁带同学来家,当着外人的面奚落我……”

  苏锦瑞没法了:“你再哭,我就喊阿秀姐进来看了。”

  “你们俩本就是一丘之貉,她不看,你等下也会跟她讲。”

  苏锦瑞只好掀开门帘喊:“阿秀,阿秀。”

  阿秀女应声而来,苏锦香吓了一跳,到底还是讲颜面的年纪,忙不迭地拿手绢擦眼睛。

  “打盆水来,”苏锦瑞瞥了苏锦香一眼,“要热水。”

  阿秀女转头去打水,不一会儿果真捧进来一盆热水,上头搭了白毛巾。她目不斜视,放下东西就走,对这屋里两姐妹之间的事皆视而不见。

  苏锦瑞亲自站起来试了试水温,拿毛巾浸了水,绞干了递给苏锦香。苏锦香接过敷到脸上,哑声道了谢。

  这倒稀奇了,苏锦瑞坐下来挑了挑灯芯,室内光线愈发明亮。她盯着灯,过了会儿开口道:“你也别以为我要宽慰你,我就讲几句实话,省得你在我这白哭了一场。你听好了,二妈又不是我娘亲那样的女人,谁都会疯,她不会。”

  苏锦香拉下毛巾,静悄悄看着她。

  “世上的女人千万种,有生来是情痴,有生来是薄凉,有生来万事不过心,也有生来就会打自家的小算盘。二妈是哪一种我不好说,但我晓得,她投缳那一刻,或许是真魔障了不想活了,可她既然没死成,那本性中的东西便早晚要回来。她十多年来在这东楼里风风火火的,顶得上大半个太太,为老爷两巴掌骂几句就偃旗息鼓了?你觉着她乐意?

  “至于我亲娘,过世的大太太,人人都以为我记不得她了,毕竟她走的时候我还小,可我其实对她是有印象的。我记得她穿一身白衣裳,鬼一样在房内手舞足蹈,又笑又叫,追着天窗上照下来的太阳光,连我都认不出来。她伸手抓我,手劲很大,疼得我号啕大哭都不放,所以她活着时我挺怕她,怕她没药水喝时摔东西发脾气,也怕她喝了药水疯疯癫癫又笑又闹……”

  苏锦香略有所动,哑声问:“干吗跟我说这个?你不怕我日后拿来当作把柄?”

  “你会吗?”

  苏锦香垂下头,咬着唇道:“那要看我高兴不高兴。”

  苏锦瑞无所谓道:“随你,反正我讲这么多,其实就一句,你二妈没疯。你知道吗?刚刚我去看她,她还不忘跟我提起你,我随便夸你一句,她高兴得眼睛里都多了神采。所以说,只要有你在,她怎么舍得发疯?她清醒着呢。”

  苏锦香肩膀耷拉了下来,似乎整个人松了口气,她把毛巾往桌上一甩,起身道:“很晚了,我们也没到可以秉烛夜谈的情分,就这样,我走了。”

  苏锦瑞点点头说:“小心点,让阿秀女拿灯照你过去。”

  “不用,这楼里都走了八百回,我不会摔。”苏锦香走到门前,掀开门帘,却忽而转了头,“喂,我也有句实话跟你讲。”

  “嗯?”

  “我是抢你的请柬去陈公馆,但我从来不是为了跟你抢邵表哥。”苏锦香咬着下唇,“我可没习惯捡你手指缝里漏下的玩意儿。”

  苏锦瑞呆了呆,没料到她会如此直白,一时半会儿倒让这直白到粗陋的坦率噎得说不出话来。她难得的呆愣令苏锦香目露愉悦,她轻哼了一声,甩开门帘,摇摇摆摆走了出去。

十三 遇劫

  沙面在省城犹如一座独立的王国,静谧优雅,隔绝于世,俨然另一处好天地。那里四面环水,绿树成荫,石板路间隔着柏油路,路面干干净净,便是遇上落叶的时节,也有专门侍候马路的工人起早贪黑,将这里拾掇得近乎一尘不染。这里欧式建筑林立,每隔数米便有黄铜精钢浇筑的路灯柱子,柱子顶端皆是镶嵌了四面玻璃的方形灯罩。早在省城的电力公司叫电灯公司的时候,这些路灯便有了,或者更早些,在电灯公司尚未出现于省城之前,这里的路灯便每日有人负责手持细长火棍,夜幕降临时一盏一盏点过去,天明时分再一盏一盏熄灭。每天夜里,这座孤岛望过去总是一片明珠璀璨,更衬得一江之隔的河南城郊乌漆麻黑。若挑选个天气好的时日来此地散步,不留神会以为时空错置,误入了哪座欧洲小镇,可当你再仔细端详,便会发觉哪座欧洲小镇也没这里的整齐划一、井然有序。一栋栋红墙白柱、拱形廊柱、石膏石花岗岩砌成的外墙台阶,整洁得过了头,仿佛不是为了让人群居,而是为了注解欧美文明而存在。

  留过洋的人倘若愿意,还能分辨这一栋是英吉利样式,那一栋是法兰西以南的大陆风格。那一扇一扇弧形的落地玻璃窗内鬓影衣香,衣冠楚楚,往来的大多是绅士与淑女。一般笔挺的西服,一样考究的领带结,一样锃亮的发膏和皮鞋,一样“叽里呱啦”的番鬼话,你便是从中看到华人,却也会有些恍惚,仿佛那些人不是黄皮肤黑眼睛,而是被番鬼们附了体的,不晓得该归入哪一类合适。空气中弥漫着树木散发的清香,偶尔夹杂某间敞开的门户里飘来的咖啡香味,倘或与女士们擦肩而过,还能闻到浓浓的香水味。眼前跑过来一辆黄包车,拉车的车夫瘦精精的躯干,黝黑的手臂与上头坐着的,穿着及踝旗袍、露着肥白胳膊的太太形成鲜明对比。直到此时你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里是沙面,从前清咸丰年间开始,这里便被英法两个强国给占了,大半边被划成英租界,小半归了法国人,成为法租界。为了彰显此处的独立与特殊,当年还特地用人工开凿了一条环岛河涌。如今河涌内流水潺潺,与珠江连着的那片水面岸边长满高大榕树,绿荫成片,凉风习习。冲着这一处阴凉,水上停满密密麻麻的篷船,住着珠江水域里常见的以船为家的贫民。可只是拐个弯,却是广厦巨构、欧陆风情,一水之临,却是泾渭分明的两处世界。

  从英领事馆再往前,绕过几棵高大的凤凰木,便是犹太人居住的地方。早在前清时期,便有精明的犹太商人横渡重洋,把生意做到省城来。待久了,他们粤语官话都说得,做的生意林林总总,有钟表、珠宝、布匹、食品等。圣诞新年,那些市面上备受青睐的奶酪甜酒、奶粉罐头,多从犹太人开的商铺而来,东西正宗、价格适中,又迎合省城娇惯的太太小姐们的脾胃。一到应景年节,东西供不应求,便是邵表姨妈这样四下吃得开的太太,要想买也得提前来打招呼才能订得到。

  和邵表姨妈打惯交道的犹太商人名叫雅各,姓却有好几重,一口气念下去像要把半部家谱都交代出来似的。跟他打交道的华人,没一个记得住那些冗长的姓氏,于是雅各渐渐入乡随俗,把雅当成了姓氏,生人客气唤一句“雅先生”,熟人则干脆叫他“老雅”。雅又与粤语“哑”同音,于是他又多了个绰号,人称“哑佬”,他开的店顺理成章便被人叫作“哑记”。雅先生说一口流利的广东话,几乎媲美他的母语荷兰语,尤其擅长讲中西合璧的洋粤语,深受一帮贵妇的喜爱。他早年混迹过英法,也到过上海,做的生意五花八门,成功的却没几桩。后来机缘巧合来到省城,反倒与汇丰银行的华人买办圈有了交集,这才渐渐安顿下来,做开了贸易,闲暇之余在沙面英领事馆后头开了一间叫“玫瑰”的西餐馆。这西餐馆门脸小、地段又在沙面,注定顾不上普通老百姓的喜好。雅先生便索性把客户做窄,专盯着沙面上来来往往的时髦男女。虽说是西餐馆,可雅先生不在吃的东西上下功夫,他聘的大厨不过是个从商船上退下来的水手,手艺自然与爱群、美丽权那些大酒店里的中西名厨相去甚远,与大三元、岭南酒楼的新式西菜相比也逊色得很。然而这厨子却有一处别家没有的手艺,他煮得一手好咖啡,从选豆到磨料,从温度到器皿,花样繁复得堪比闽籍商客点功夫茶。这厨子烹煮的咖啡还名目众多,要浓缩有浓缩,要勾兑有勾兑,个个皆有来头,新鲜还讲究。渐渐地竟也以此项出名,令雅先生的“玫瑰”西餐馆渐次变成有身份讲脸面的绅士淑女们常来常往,吃咖啡聊事情的雅致之处。

  苏锦瑞如今已能确定,邵鸿恺这些时日,每到下午三点钟前后,多半会在此消遣。

  帮苏锦瑞打听这种事的自然是她的密友,而当初来她家做客的五个小姐妹中,有一位姓冯的小姐,恰好是帮她做这件事的不二人选。冯小姐名媛洁,也是西关大户出身,家中祖父母父母俱在,是比苏家还讲规矩的人家,迄今晚辈还要给长辈晨昏定省,犯了错还要去跪祖宗牌位。她父母照足旧例,早早替她寻好了夫婿,只等着她一从女中毕业,便可与夫家商议着把婚事办了。她是苏锦瑞的小姐妹圈中最无忧无虑的一个,生得珠圆玉润,老天赏了一张不笑都带了三分笑意的脸。这种相貌有说法,人称喜相,五行八字一排盘,没有不好的。冯家虽然规矩大,可冯媛洁却自有好命,她从小乖顺乐天,父母长辈皆多疼爱,没过门的夫家也是门当户对,拿她八字命格一看,也是分外满意,再一瞧本人,果然是宜家宜室的模样,于是更加喜欢。唯一的问题是未来夫婿人在国外求学,与冯媛洁素未谋面,未免有些盲婚哑嫁的嫌疑。然双方家长早早商议,一完婚便让冯媛洁出国陪读,不必伺候公婆,又能长见闻,又没夫家约束,实在没有比这更新式更熨帖的亲事了。

  冯媛洁没什么主意,家里人个个都讲她有福气,她听多了,也便稀里糊涂觉着所谓有福气便是自己这样了。趁着离结婚还有段时日,冯太太生怕她嫁到摩登家庭要丢人,天天拖着她出来买东西学交际多见人。因她婚后要出国,沙面这等洋人聚居的租界自然要多来,为了早日适应那些社交礼仪,也为了吃习惯洋玩意儿,雅先生的“玫瑰”西餐馆几乎成了她的练习场。冯媛洁生来有些迟钝,又备嫁备得神经兮兮,明明在此处撞见了邵鸿恺好几回,却一心只顾着忧愁餐桌上的刀叉程序,没分神去探究那个窗边固定留座的青年到底是谁。

  直到苏锦瑞来同她旁敲侧引,冯媛洁才反应过来那原来就是邵鸿恺。她大惊道:“难怪那么眼熟,与他一起总有位顶顶时髦的小姐,我记得还同母亲讲过的,反倒被母亲骂我吃东西东张西望很失礼……”

  她骤然发现自己话里隐含的意思,吓得捂住了嘴,结结巴巴道:“黛西,我,我也不是瞧得很真切,兴许不是邵大少爷,就算,就算是他,那个社交场合陪女士用饭也是礼仪嘛,母亲教过我的……”

  苏锦瑞一听便明白了,冯太太多半是早就认出了邵鸿恺,只是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故隐而不发,连带着也不准女儿多嘴。看来邵鸿恺与她们苏家的蹊跷,外头的人已开始瞧出端倪,连带苏锦香这段时日频繁出入陈公馆,只怕什么风言风语都有了,没准儿已成了下午茶佐点心的一道谈资,偏她一个当事人被蒙在鼓里。

  苏锦瑞只觉一种耻辱感瞬间袭来,她深吸一口气,强笑道:“那到底是他不是?”

  冯媛洁干巴巴地道:“我也不能确定,要不然我问一下母亲……”

  “阿洁,你同我讲实话。”苏锦瑞微微颤抖着,“不要连你都来瞒着我,等着看我的笑话……”

  她语带哽咽,冯媛洁吓到了,忙道:“你别多心,我说,我说还不成吗?那个,我瞧着八成,八成是他了。”

  大抵是苏锦瑞的脸色不好看,冯媛洁有些担忧,小心翼翼道:“黛西,你莫不是生我的气?我不是有意的,实在是我自己忙得昏沉沉的,顾前不顾后,没注意那个就是邵少爷。我没想起是他还有个缘故,离圣诞假期分明还有几日,可瞧他在玫瑰西餐馆那却有了固定座位,似乎已回来挺久了,我没想到他回来省城你却不知道。那个,他一次都没来找过你?”

  苏锦瑞想了想,最终还是不想撒谎,直白地摇了摇头。

  冯媛洁反倒比苏锦瑞还要不知所措,她呆呆地问:“怎么会这样?之前不是好好的吗?”

  苏锦瑞与邵鸿恺的事,小姐妹们都是知道的。豆蔻年华,便是学校有专门的修女嬷嬷督查,严格管理她们,然而女孩们该有的罗曼蒂克想象一样不缺。她们小圈子中明确定了亲的有两个:一个是冯媛洁,她本就万事听父母做主,婚姻自然不例外,故对父母之命全然不反感,然要说多期待兴奋也不尽然;另一个唤作黎宝珺。黎小姐与冯媛洁截然不同,她自来有主意,家中堂兄弟又多,打小跟着男孩们看林纾翻译的西洋小说,认定自由之爱方为婚姻缔结之前提,故对包办婚姻反感至极。可黎小姐与冯媛洁一样,生在一个万般不由己的旧式大家庭中,亲事完全做不得主。她只要一想到有朝一日要嫁与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就觉得痛苦不堪。其余的三个小姐妹情窦未开,不足为论,相比之下,几个人中便数苏锦瑞最好。邵鸿恺与她青梅竹马,两家本就是亲戚,算是知根知底。邵鸿恺又是青年才俊,苏锦瑞只看脸也算个美人,生母与邵表姨妈又有老情分可讲,即便有朝一日嫁过去,看在这个老情分上,邵表姨妈也端不起恶婆婆的架势。小姐妹们每每聊起这个话题,总要为赋新词强说愁地叹口气,然后讲一句“黛西最好命了”。确实,在她们看来,苏锦瑞简直就如西洋小说中的女主角,既能享用到两小无猜的浪漫爱情,又不用承担小说中的波折和磨难,天底下简直再没有比这桩姻缘更加美满的了。

  可现在偏偏就是大家最看好的姻缘出了岔子,旁人或许会看笑话,可冯媛洁却深感焦虑而慌乱。她是习惯听话的性子,在家听长辈父母的,出嫁就听公婆丈夫的,在嫁与未嫁之间,自然是听比自己有主意的朋友的。苏锦瑞长得好又聪明,待她们几个朋友也真诚,在她心里是隐隐有些崇拜的。她平日里也喜欢与苏锦瑞做比较,可那比较却不是竞争,而是拿她当成一种标准来关照自己,颇有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义气在里头。邵鸿恺的事令她骤然间不知如何是好,她思忖,苏锦瑞比她聪明美丽,家世也好,懂的又多,待人接物天生就晓得如何游刃有余,嫁妆听闻生母已在临终前便替她备下,存在汇丰银行里这么多年,早就是一笔不小的款子。苏锦瑞样样都这么好,邵鸿恺还要生二心,那自己呢?她即将步入的婚姻还能好吗?

  冯媛洁连日来备嫁的压力骤然膨胀,逼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头一低,眼眶就红了,眼泪禁不住往下掉,她对自己缥缈不定的未来莫名忧心忡忡了起来。异国他乡,压根儿不熟悉的丈夫,连蒙带猜还半懂不懂的洋文,举目无亲的境地,届时她只怕连公寓门都不够胆迈出去,还谈什么过日子?她又想,她出国说是去陪读,可照着中国人的观念,读书就没她什么事,她的主要功用,多半还是要照料丈夫的衣食起居,还要如这边花枝招展的女人们那样,出入沙龙派对,为丈夫的事业打太太交际这张牌。

  可自己练了这么久,连什么勺配什么餐盘都会弄混,她怎么可能去照料他人,谁又来照料她呢?

  她这才开始意识到结婚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结婚不仅意味着告别故国家人,还意味着她要告别自己以往的生活,连自己的姓名都要被渐次隐没,换成某某太太了。

  冯媛洁哭得越发伤心,小半是为苏锦瑞,大半却是为自己,真情实意得过于厚重,反倒亟待苏锦瑞来安慰她。两人宾主倒了过来,苏锦瑞想劝她莫要哭了,又深知冯媛洁一哭起来不尽兴不罢休,她有些无奈地掏出手绢递过去:“我这个当事人都没哭,你倒比我还伤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被邵鸿恺瞒着骗着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