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媛洁接过去,抽抽搭搭回她:“就,就因为你不哭,我才要替你哭,连你那份一起哭……”

  “你倒有理了你,好好好,你多哭两声啊。”苏锦瑞只好哄她,“再把我的眼泪给引出来,咱们俩就可以凑一对乌眼鸡了,只是那样你不就白哭了吗?”

  冯媛洁一想也是,勉力止住了眼泪,一边打嗝儿,一边问:“你,你有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呢?耳听为虚,左右还是得眼见为实啊。”苏锦瑞漫不经心道,“等见了他的人再说吧。”

  冯媛洁诧异地睁大眼,忽然坚决摇头:“我不同意,要是他当面让你难堪呢?不行的,那里人虽多,讲话声音却低,要是你们吵起来,你也丢死人了,要不,要不你不要管他了吧。”

  她猛然想到这个可能性,眼睛骤然一亮:“对,你不要管他了,黛西,你就跟我一起出国吧。你跟我走,买张船票而已,我有钱,我来出好了,我偷偷存了好几百块呢。有你跟我做伴,去哪儿我都不怕了,到了国外你想念书也罢,想观光散心也罢,横竖都跟我一起,我们就跟以前读书时那样不分开,多好……”

  苏锦瑞被她孩子气的一番话说得想笑,嘴唇一翘,眼眶却热了,她问:“那到时你的夫婿不同意可怎么办?”

  冯媛洁哑了,她没想过这个可能性怎么应对,她悄声道:“那,那我要坚持,他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好歹留洋的……”

  “只怕人家要讲,不讲理的是你和我。”苏锦瑞叹了口气,“哪有人新婚带着朋友一起?不说碍不碍事,首先就不是好意头,你母亲,你夫婿,你夫婿家都不会同意,你一个刚过门的小媳妇,要为了我跟他们作对吗?”

  冯媛洁咬了下唇,豁出去一样讲:“真要那样,我就不结婚了,我看他娶哪个。”

  她的神态娇憨中带了无知无畏的底气,硬是将一件虚无缥缈的事讲得确信十足,反倒令苏锦瑞感动了起来。她心想,到底在这么难堪的节骨眼儿上,有人能担忧自己,替自己想解决的办法,哪怕想得天马行空不切实际,可到底心是真的。

  苏锦瑞压着泪笑道:“行了,要是你真结不了婚成了没人要的老姑婆,我才不想天天见你呢。难道跟你一起自梳吗?”

  冯媛洁也知道自己说得太幼稚,她微微红了脸,不服气道:“那又怎样?你敢嫌弃我吗?”

  “怎么不敢?”

  “黛西!”

  苏锦瑞笑了,温柔地看着她:“所以你别让我嫌弃,你要高高兴兴去结婚,随夫婿去国外见世面,回来做个顶顶美丽时髦的太太,大伙都学着你的穿衣打扮,争相要结识你。到时候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领我们逛戏院逛游乐园,让我们也脸上有光,你再在自家花园里办茶话会,比今天陈公馆办得还出名还雅致……”

  冯媛洁憋着哭腔问:“所以,你不能跟我走吗?”

  “不能,就如你不能跟我去玫瑰西餐馆一样。”苏锦瑞道,“有些事是注定要一个人去做的,你要去嫁人,我要去做我该做的事,戏文里管这个叫什么?对了,叫单刀赴会。”

  苏锦瑞打发了冯媛洁,第二日果真一个人叫了黄包车上沙面。冯媛洁之前特地交代了,去那里最好穿洋裙戴洋帽,还得配双高跟鞋,进门最好讲英文,点餐最好不看餐牌。林林总总,几乎将她母亲对她循循善诱那些教导都复述了一遍。

  苏锦瑞却没怎么听。

  她想的是,到底要不要真的去见邵鸿恺呢?

  她心里晓得要做些什么,才能把局面拼搏成赢面,说起来你不仁我不义,谁也怪不了谁。可真的想要付诸行动了,她却分外犹豫。有些办法可以拿来对付二姨太,对付叶棠这些外人,却不能那么对付邵鸿恺,因为事情一旦做下了,就再也回不了头。

  邵鸿恺和她之间,分明累积了十余年青梅竹马的情谊。

  苏家人都有些一脉相承的冷心冷肺,他们耳闻目睹,或多或少对恋慕这回事都心存警惕,认为不是恰当之举。当初苏大老爷要娶大太太,不顾门第,不顾将来,颇有些色令智昏的成分在,然而不多久,他便从这股热潮中撤了出来。纳二姨太进门,不图色不图利,甚至他本人也未必有多喜欢,可他仍然要纳,仿佛多了个女人,自己房里头才算四平八稳。他是这样,其余的苏家人对恋慕这回事更是走一步退三步,审时度势,权衡利弊。二爷三爷都有少年荒唐的时候,可人心里头哪怕有再多的情感,被这么一番加减乘除下来,热度都要减退许多,从未有谁因恋慕闹出什么事来。

  苏锦瑞对邵鸿恺也是一样,与其说是恋慕,不如说除了恋慕,大家找不到更精确表达他们之前情感羁绊的形容词。青梅竹马,男才女貌,还有不成文的婚约,从小玩到大的情分,一见面嘀嘀咕咕,不见面三天两头有信件往来。这样的关系不是恋慕,又能是什么?就如小姐妹们常常感叹的那样——“黛西你最好命了”。她们说得多,苏锦瑞自己也莫名其妙觉得事情就是如此,就算人人都说错了,多少年下来也只能将错就错。

  然而比起恋慕,苏锦瑞更能确定,她对邵鸿恺怀的是另一种感情,一种介于兄弟姐妹与亲密同伴之间的信赖。她能与邵鸿恺毫无保留地谈论自己与二姨太之间的矛盾,正如邵鸿恺能跟她埋怨自己父亲窝囊不顶用一样。有时,苏锦瑞甚至会跟他谈论自己对父亲的失望,怀疑父亲为了母亲不再续弦纳妾,不过是他冷漠的一种托词;而邵鸿恺也对她直言不讳邵表姨妈目光短浅,远不及他在香港的其他同学家的母亲。他们都在对方面前表示过,如果不生在彼此这样糟糕的家庭,或者两人会过得更好也未可知。

  对两个早熟又精明的年轻人来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语,只有在最信得过的人面前才可能和盘托出。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们俩交换的仿佛不是对长辈的不满,不是对彼此所在的旧式家庭的厌倦,而是在袒露自己性格中的尖酸刻薄,缺乏包容。他们对自己那些恶劣都心知肚明,可从小就学会了用种种宽和大度、装腔作势来掩饰,唯有在对方面前,因为了解那个人也跟我一样相似,才能做到坦诚,才能达成亲密。她与他都清楚,这种亲密是恰逢其时的,再长大一些,再世故一点,他们将再也无法对任何人产生同样的信赖。而幸好他们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做底,这种信赖,才愈加显得弥足珍贵。

  可惜时至今日,就连这种笃信的珍贵,都渐渐丧失了它的价值。

  苏锦瑞左思右想,还是坐黄包车去了沙面。那天她穿得很朴素,长及踝的灰色厚棉袍鼓鼓囊囊的,系着黑毛线编的长围巾,把头脸虚虚包着,脚上是白袜黑绒面布鞋,脸上素面朝天。她神情肃穆,像去祭奠什么一样,手里紧紧抱着一个布包,里头裹的是邵鸿恺给她写过的二三十封信。她昨晚看这些信看到深夜,每一封都仔仔细细折好放回信封,整整齐齐的一摞,收在包袱里竟然也有些分量。可这点分量仔细琢磨又太轻,两小无猜的欢愉,经年的相互依赖,秘而不宣又心知肚明的亲密,以及对两人在一起的未来或多或少怀有的期待。这些感情仿佛被挤干水分,又放到大太阳下曝晒,最终压扁,合拢起来也不过就是一摞纸的重量。这一摞纸,原本还以为能收拢在匣子里,收到若干年后,等诸事已定,还能拿出来与邵鸿恺说笑,可转眼之间却无处着落,被苏锦瑞抱在怀里,极像上坟要焚烧的纸钱。

  苏锦瑞罕有地自怜自艾起来,她觉得自己就如读过的西洋小说中那样毅然决然离开家,奔向不可知前方的女主角。这天天气阴沉,像要下雨,又像只厚积着云无所作为,寒风吹在脸上,江面上水波荡漾,处处增添了悲壮气氛,令她觉得这样的奔赴,已不必有一个相濡以沫的大结局了。是的,那些小说中的西洋奇女子,最后也多半落得个孤苦伶仃的下场,她又凭什么奢望邵鸿恺能瞧在这一摞纸的分上幡然悔悟,再续前缘?不,苏锦瑞深深觉得,最好邵鸿恺能当众翻脸,当面羞辱她不知廉耻,或者干脆把她推到地上,那样她才能肝肠寸断地与他割袍断义。或许到时再将信扔到他脸上去,扔过去时,还含泪问一句你的心呢?不行,这句话太无气势,根本不是她擅长的弱不胜衣。那么,最好还是含泪骂一句狼心狗肺?对,还要骂狠点,可骂的时候,哭却是必不可少的。

  那扔信的角度是照脸扔好呢,还是打耳光好?

  苏锦瑞正胡思乱想,突然车子一阵颠簸,险些把她从车上颠下来。她回过神,却见黄包车已不知何时跑到临近江面的十字路头,前头骑楼那闹哄哄跑来一堆人。当前两个衣衫褴褛、颧骨高耸,面相穷凶极恶的人正飞奔过来,后面跟着好几个黑衣巡警操着警棍猛追,边追边喊:“抓逃犯啦!”又有一个巡警停下急吹哨子,顿时左右两条岔路跑过来好几个人,有巡警,有宪兵,还有好事的市民。两个被追的男人见势不妙,分两路逃窜,后面跟的人顿时分开两拨紧追不舍。其中有个显然更有逃跑的经验,只见他曲线跑动,一路故意拉下沿途摊档杂物无数,制造后面人追赶的障碍。他急速跑来,正朝着苏锦瑞坐的黄包车,车夫想拉着车头避开,哪知他避左边,那人便故意逼近左边,他避右边,那人又趋近右边。车夫不过老实本分卖力气的,哪里避得开这样的人?转眼间被那人飞起一脚,狠踹在胸肋上,惨叫一声扑倒到一旁,那车也顺势被他带翻。车上的苏锦瑞尖叫一声,身不由己摔了下去,手里的包袱掉到地上,“砰”的一声闷响,额头就磕到了车柄上。

  还没等她惊魂稍定,却觉头发一疼,整个人被那歹徒揪着发辫拽了起来,拖着往后退了几步。挟持她的人身上传来一股恶臭,熏得她几欲作呕,更听得那人低声怪笑着抽出一柄匕首抵在她脖子上,咧嘴道:“哎哟,居然是个细皮嫩肉的娇小姐,我奉劝你别动,刀可不长眼睛,划破你细嫩嫩的皮肤可就不好了。”

  那人语气中带着的淫邪意味令苏锦瑞备感屈辱,她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什么时候试过被个逃犯胁迫,还被拿刀子抵脖颈直接威胁到性命?她又惊又怒,眼瞅着追赶的巡警纷纷围了上来,顿时不管不顾大叫着:“救命啊,救命啊,救……”

  她哪知这种亡命之徒的厉害,这一举动直接激怒了对方,话还没喊完,只觉头皮剧痛,原来那人狠命揪住她的头发,紧接着脖子一疼,不用看也知道匕首已割破肌肤。她这才从屈辱中惊觉过来,意识到原来身后这个人逼急了真的会捅死自己。一阵恐惧涌了上来,苏锦瑞怕得发抖,她咬住嘴唇不敢再喊,眼眶中的泪水却再也忍不住滴落下来。她平生第一次束手无策,莫名其妙地想起自己今日出门,妆镜台上的首饰匣子可没关牢,要是死在这里,那里头的东西可就便宜了苏锦香。

  还有邵鸿恺,她要死了,那个男人也不知会不会看在多年情分上哭两声?她脑子里突然涌起邵鸿恺压着悲痛红着眼睛的模样,涌起的不是悲戚,反倒是愤怒。苏锦瑞霎时间明白了,若她死了,邵鸿恺不管出于真心还是假意,定会这边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那边娶妻纳妾什么都不耽误。理由很简单,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苏锦瑞原本熟悉得就如熟悉自己一样。同样的事情若轮到她头上,她也会这么做,他们都是面子里子都要,名声实惠都想抓。对他们而言,这两者根本没有截然分离,本就是一体两面,面子上潦倒困苦,里子再富丽堂皇也不痛快;反过来名声人人称颂,好处一样没捞着,他们不会吃这种哑巴亏。他们俩才是西关大行商的嫡系后代,骨子里的算计,行事上的世故,表现上的谦让,必要时的寸土必争,逆境中会隐忍蛰伏,顺境时会张牙舞爪。

  他们这样的人,谈什么山盟虽在锦书难托,不是惺惺作态又是什么?

  苏锦瑞顿时觉得,自己今日揣着信来佯装与邵鸿恺乍然重逢,简直蠢到极点。

  在这一刻,冒死逃出看守所、穷凶极恶的逃犯拿匕首挟持住她,围捕的巡警宪兵多以观望为上,想是不好从她这身灰扑扑的棉袍上判断她是不是真的有身份,要不要卖力救她,大家心里都有些没底。在这样前所未有的恶劣境地中,苏锦瑞理当又怕又急,可她偏偏神游起来,莫名其妙地将与邵鸿恺有关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想得清楚,莫名其妙地懊悔今日莽撞出门,幸亏被人半路劫持,反倒避免了一件事后想起定然要羞愧万分的蠢事。

  她将视线转移到适才车翻倒时掉在地上的包袱,原本裹着那叠信件的包袱布已散开,一封封信散落出来。不巧的是,昨天晚上刚刚下过雨,地上泥泞不堪,这会儿那些信已经沾上污垢,有几封还落入一旁的污水坑中。她还记得,每一封信收到时她都很高兴,很珍惜地看,顺着原来的折痕轻轻折好,每个信封拆得都极有耐性,开封的口子用小剪子小心剪开,平整得仿佛还未被人拆开过一样。

  可原来保存得这么精心的东西,想要丢入臭水沟,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苏锦瑞眨眨眼,突然有些感慨,这回她想的不是邵鸿恺,也不是自己,而是一种源自体内的遗憾。这种遗憾根深蒂固,生来有之,仿佛继承自她的生母,那位在稀薄的线状光线中翩跹着装疯卖傻的女子。她想,原以为自己一点不像那么无用的母亲,原来绕了一大圈,女人的遗憾都是差不多的。

  不同的只是她接下来有很多事要做,可她的生母选择了什么都不做而已。

  那自己怎么能死在这么一个浑身发臭,头上插草都卖不到几块钱的逃犯之手?

  苏锦瑞被拖着一边后退,一边道:“你跑不了的。”

  “你懂个屁,给老子闭嘴!”

  “你本就筋疲力尽,匕首都拿不稳,上次吃饭是什么时候?有多久没吃过东西了?就你虚成这样还想拖着我跑,不要痴心妄想。”

  她头皮又一疼,那男人揪住她的头发迫使她仰面对着自己,随即冲她露出一个狰狞的笑:“我跑不了?告诉你,要真跑不了,老子就宰了你垫背也不冤,你以为老子是谁?老子坐监可是手上犯了人命的,杀一个不亏,杀两个回本!再给老子屁啰唆,宰了你这种小娘们儿不过顺手的事!”

  “然后呢?”苏锦瑞咬牙压下颤音,努力平和道,“宰了我,你能跑得了?我还有大把的事要做,我才不要陪你死。喂,我看你跑到这里也算有勇有谋,咱们做个交易如何?”

  那男人微微一愣,他大概从未见过这样的娇小姐,明明吓得直哭,眼泪没擦干呢,就敢跟他谈交易。此时巡警又慢慢收紧包围圈,而他自今早逃狱以来,一路东躲西藏,从仓边路一路跑到黄沙,其间只抢到路边小儿一块红薯吃,腹中早已饥渴难耐,他想着跑过桥到对面租界,华人巡捕自然不能大张旗鼓抓人了。可眼见沙面就隔着不宽的水面,要过去却千难万难,就算挟持住一个女人,难不成这样过了对岸,英法租界的驻兵不管?那些番鬼兵可是荷枪实弹,一开枪就能要命的。

  他不禁犹豫了起来。

  “你跑到这,是想躲进租界对不对?”苏锦瑞冷笑,“可麻烦你多想一下,像你这样手持匕首威胁一个弱女子,华人巡捕有所忌惮,桥那头守着的番鬼兵见到绝对会开枪,你要不信,只管拉着我上桥试试。”

  那男人把匕首又贴近一分,咬牙道:“臭娘们儿别耍小聪明,惹急了老子,大不了跟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说,你脑瓜里打的什么鬼主意?”

  “很简单,我帮你进租界,还给你五十块,你到了沙面就立即放了我,有了钱,你尽可偷渡跑去澳门……”

  “五十块,哈,讲大话不要太满,看你穿成这样,你能随随便便拿出那么多钱?”

  苏锦瑞急道:“五十块在我眼里不过当零花钱,有什么拿不出的?”

  那男人只当她说大话,苏锦瑞眼睛一转,立即扬声冲围上来的警探尖叫:“别过来,他手里有刀,你们要害我被他伤了,我爹定会找何蔚何厅长替我讨回公道!”

  何蔚时任省城高检厅厅长,与寻常百姓离得太远,多数人并不晓得。然在场警探中不乏自看守所追捕过来的人,何厅长乃他们顶头上司的上司的上司,兼管省城一应警备要务,那是绝对不会没听说过的大人物。此番看守所跑了逃犯,便是所长都要被何厅长发落,若被逃犯逃亡途中劫持了有脸面人家的大小姐,那此事必定成省城丑闻,明日一见报,长官一震怒,在场众人个个都脱不开干系。苏锦瑞话音刚落,当场众警探便交头接耳,一个个传了过去,再看向她时,个个眼神已有所不同。

  那劫犯也醒过神来,明白这回劫持的小娘们儿大抵是有些来历。他一把揪紧苏锦瑞的头发,喝道:“听见没?再他妈追来,老子先拿这娇滴滴的小姐开刀!”

  他说完又低声问:“怎么走?钱呢?”

  语气已带了笃信,苏锦瑞微微眯眼,佯怒道:“我衣袋里自然有钱,你快快带我向桥那边撤去,过了桥我再给你,你届时推开我跑就是……”

  “放屁,你当老子是蠢货?退到桥那边正撞番鬼兵的枪口,还跑?跑个屁,就算真让我们过了桥,你一反悔,老子岂不白白上了你的当?”

  苏锦瑞咬牙道:“枉你是个男的都不如我有胆子,怕前怕后你逃狱干什么,还当街劫持我干什么?我告诉你,钱我有,但要过了桥再给,谁知道你会不会拿了钱先一刀捅了我再跑?”

  那男人一边拖着她慢慢往通向租界的桥挪动,见到离桥仅有十几米,暴躁道:“小娘们儿少啰唆,你信不过我我也信不过你,钱藏哪儿啦?快给我,听见没你个小贱货……”

  他的手直接往苏锦瑞衣襟摸进去,苏锦瑞伺机尖叫起来,奋不顾身拿手肘冲他胸口撞过去。那男人冷不丁被撞退一步,手上的刀一松,苏锦瑞立即伸脚踹去,踹完立即要跑。哪知她到底步履小,没跑两步便被那男人追上拽住发辫,将她拉转个个儿,随即想也不想一巴掌抽了过去,打得她眼冒金星。他又拽起她的前襟,正要光天化日之下拉开她的棉袍找钱,此时后来的警探、看热闹的人已再度围上。当前一男人扑了上来,一脚狠踢,用了十分力道,顿时将那男人踢得横飞三四步远,“嘭”的一声重重跌到地上。警探们抓紧时机一拥而上,不一会儿已将人逮住,捆了个结结实实。

  苏锦瑞浑身颤抖,脑子里半天都是空白的,疼痛和耻辱重新汹涌而来,令她就像骤然间被扒光了衣裳丢入人群一样,后怕得不知所措,羞耻得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让她钻进去。就在此时,她头顶罩上一片阴影,那个刚刚踢飞劫犯的男子走了过来。苏锦瑞惊跳起来,一只手抓紧前襟,另一只手胡乱从地上摸到一块碎砖就砸了过去。那男人偏头避过,砖头“哐”的一声砸到地上,苏锦瑞还待再四下乱摸,想找趁手的东西跟他拼命,却听那人近乎小心地道:“苏大小姐,是我,你看看,是我啊,我叫叶棠,还记得吗?我是你们家的故交,叶棠,你要叫我叶二哥的,虽然你一直不肯叫……”

  苏锦瑞眯着眼,迷迷糊糊看清了来者,她慢慢认出了对方的轮廓,还是那样不讨喜的长相,还是一身下等人的短打装扮。就冲你跟我结下的梁子,你也好意思让我叫一声叶二哥?呸,她愤愤地想。可突然之间她意识到,自己又一次在最狼狈的时候,让一个外男撞个正着,似乎冥冥之中注定了一般,只要她蓬头垢面、遭人欺辱,这个叫叶棠的男子就肯定会随即出现,将她全部的耻辱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怎么又是这样呢?

  无论她费心尽力了多久做了多少,总是有些人有些事,能一下将她打回原形,令所有努力付诸东流,令她就如跳梁小丑,虽然使劲往上蹦跶,可落在明眼人眼里,不过徒劳而已。

  苏锦瑞顿时涌上一股巨大的委屈,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以前所未有的粗鲁姿态哭个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全然不顾这是在大街上,这里人来人往,兴许有人会认出她,兴许第二天就会有人幸灾乐祸跑到她父亲面前去告状。那又如何?她顾自己的脸面顾了十来年,从没一刻这么被人当众揭开摔落,碎了个彻彻底底。为什么这种事会轮到她头上呢?为什么就该她倒霉?她从来没真正做过一件恶事,从没真正害过哪个人,她不过是想尽一切努力,殚精竭思、深谋远虑,为自己的生活做一些可能完全没有作用的努力。她也想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就如她的小姐妹冯媛洁那样,哭也好笑也罢,全是为芝麻绿豆的小事,横竖事事有人替她做主,去哪儿都有人帮她拿主意。或者像她同父异母的妹妹苏锦香,连第二日出门戴什么穿什么都有二姨太替她打点,看似万事不管,自顾自己头上两片瓦的人,可亲娘一有事,她也能豁出来拿盆水朝长姐头上泼。

  然而她苏锦瑞有什么?那汇丰里头存的两万块?那一匣子锁入保险柜里从未见过的首饰?她从未真正从母亲遗留下的财产中获益,反倒为此如履薄冰,一路走来战战兢兢,靠的全是自己,也只有自己。就连女孩儿家来月事,也是她耳闻目睹,先从小姐妹们那事先打听清楚了,自己先替自己准备齐全东西,就怕事到临头出丑丢人。别人家的小姐努力一分,到她这就不得不努力五分十分。只因她不出错就罢了,一有错,人人都能叹口气来一句“到底是没娘教的”。那些真真假假的怜悯,客客气气的可怜,实质上句句都能割人心不见血,句句都能杀人于无形。这么多年来,她样样拔尖,事事要强,以为给自己挣了个好名声,以为给自己攒了一个青梅竹马、知冷知热的好伴侣,结果呢?形势比人强,一到紧要关头,原来她努力了那么多年的东西全然没有意义。

  就连光天化日之下遭人劫持,生死关头走了一遭,这等惊心动魄、恐惧羞耻等诸般感受,也无人可倾诉,只能靠自己一个人硬扛过去。

  等终于安全了,苏锦瑞却像给自己发丧一样号啕大哭起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她眼前伸过来一方干干净净的手绢。她勉强睁开哭肿的眼,发现又是叶棠。原来他一直蹲在她身边没走,看她擦眼泪把袖子都擦脏了,忍不住把自己的手绢递给她。苏锦瑞接过手绢,狠狠擦了两下,抬起头才发现,不知何时他们俩已挪到骑楼之下,蹲在一间凉茶铺前。叶棠跟她一起蹲着,目视前方道:“你哭得也太多了。”

  他纯粹在陈述一个事实。

  “一时没忍住。”苏锦瑞用鼻音回答,“让你见笑了。”

  “我不是说你不能哭,只是哭得有点多。”叶棠想了想,又解释了一句,“刚刚的情况换成我妹妹,哭都不用,直接吓晕。相比之下,你已经算好的,就是哭太多了。”

  苏锦瑞没想到他竟然肯说这样的宽慰话,有些讶然,却又羞愧起来,哑声道:“耽误你事了,你刚刚就该先走的。”

  “我要是真走了,你反而会哭不出来。”叶棠道,“不用介意这种事,我小时候头一回在雪地里遇见狼时吓得要死,回来后也是大哭一场。”